作为女人的皇帝武曌

☉［美］罗汉 著 冯立君 葛玉梅 译

据称，在武曌的时代有一个男人叫薛敖曹，他惊人的阳物是后世传诵的传奇。武曌在高宗死后一直对自己的男宠不满，于是下诏将薛敖曹召进宫中。他们的第一次激情碰撞震动了整个宫廷，武曌对她的新男宠非常满意，赐予他如意君的称号。

但是这个故事完全是虚构的，它记录在16世纪的明代小说《如意君传》中，此书将武曌描绘成了一个情欲旺盛、完全受性欲左右、不关心朝中政事的人。在武曌故去后的1300年中，这样的叙事十分常见。

武则天画像

古代中国最著名的世情小说《金瓶梅》中，作者在描述了两个主角间强烈的性吸引力时，将他们比作了《如意君传》中的武曌和薛敖曹。这位男性作者通过一种完全虚构的、普遍的、放纵的女性欲望，将中国历史上最恶名昭著的女人武曌与中国文学作品中最伤风败俗的女性反面角色潘金莲间建立了联系。

在著名的中国古典小说《红楼梦》中，一间甜香到令人眼饧骨软的闺房的案上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设的宝镜。在19世纪的清代小说《镜花缘》中，武曌被描述成一个被贬凡间扰乱唐室的天星心月狐。在民间传说中，甚至有一个荒唐的驴头太子的故事。

当然，小说本身仅供娱乐。实际上，此类关于武曌的描述揭示的更多是作者和明代读者本身的想法，而不是武曌情人或尤物的身份。

在《如意君传》中，年老武曌的身体被描述为完美无瑕，面部丝毫不显皱纹或衰容。武曌的这种形象让人想起了道教的仙姑素女，她将独身的樵夫和渔民引诱到湖边的小屋中，然后通过闺阁绝技使他们激情澎湃，之后再吸光男人们的精气，使他们变成憔悴衰弱的空壳，而她则永葆青春。

在传统意义上，中国的历史学家一直以一种与上述文学手法十分类似的方式来描述武曌，因此很难将真实的武曌同儒家幻想的典型恶女区分开来。几乎所有关于武瞾私人生活的描述均来源于这类歪曲的儒家视角，这些资料努力以一种扭曲的视角放大武曌的性欲，将她塑造成一个通过吸食男人精气来壮大自己的女妖。

传统道教秉承的性观点认为男人应该拥有自控力。拥有众多后宫佳丽的皇帝，应该注意规范自己的性行为，否则他就可能失去自己的阳气，没有阳气的支撑，在政治上亦等同于受到阉割，在公共和行政领域就会表现欠佳。而武曌又通常被描述为嗜性成瘾的寄生虫，她从高宗至高无上的政治地位中获得给养，通过高宗增强自己的政治权力。高宗逐渐恶化、疾病缠身的身体正是他逐渐减弱的政治权势的真实写照。他所失去的就是武曌所得到的：因为他们一起上朝，并共享政治权力。她使他成为一个不完整的次等男人。

据正史记载，武曌还是太宗后宫中的一个年轻女子时，尽管太宗认为她非常漂亮，但是没有对她产生太大兴趣，也没有对她多加宠爱。所以，虽然她服侍太宗十多年，但是并没有为太宗诞下子嗣，她的位分也没有得到晋升，一直是才人。因为武曌是高宗父亲的才人，从严格的儒家伦理来看，她和高宗之间的关系即乱伦。在高宗照顾他生病的父皇期间，他和武曌之间产生了爱意。毫无疑问，他们之间的情爱被刻画成混合了孝道、欲望、内疚、懊悔、性欲的复杂情感，是一种禁忌的、不正当的激情。

公元650年代初，当她还是高宗宠妃的时候，就有史书将她描述为：“初，武后能屈身忍辱，奉顺上意，故上排群意而立之。”这句话中的“屈”和“顺”也可以理解为“柔韧”和“易弯”，所以从两性关系的角度看，这暗示着她为了迎合皇帝的特殊喜好，将自己的身体扭曲成不同的姿势。简而言之，历史学家认为她以自己的性感为诱饵说服并操纵着高宗。

但令人惊奇的是，与道教中的性观点相反，对高宗来说，爱和性并没有使他在政治舞台上变得软弱无力，而是使他精力充沛。在他统治的头几年，高宗一直受制于朝中实力强大的贵族儒臣，但是他和武曌之间的激情给予了他力量，给予了他对抗朝中“保守派”的勇气。

高宗是一个情绪多变、耽于声色之人，这在很多事情上均有所印证，如他在荒废的小屋中发现被贬的王皇后和萧淑妃时表现的极度悲伤，他在感业寺中与武曌重聚时的泪眼婆娑，他与武曌的姐姐及外甥女之间的多情事件等。抓住这种男人的喜好是一回事，控制这样一个男人的爱欲和注意力长达三十多年则是另外一回事。在感情的问题上，高宗害怕他妻子的不屈意志和暴烈性情。公元664年，当高宗和宰相上官仪指控武曌行厌胜之术（古代的一种巫术，系用法术诅咒或祈祷以达到制胜所厌恶的人、物或魔怪的目的）的时候，她通过性方面的游说使自己成功脱身。这项指控随即不了了之，而上官仪则在后来被指控阴谋犯上，终遭监禁处死。高宗想把武曌的外甥女纳入后官，却不敢同她言及此事。此后不久，这个女孩离奇死亡。不论是在性关系中还是在情感上，高宗都受到她的左右。

公元664年，儒家历史学家指控武曌密召道士行巫术诅咒高宗，他们称武曌意欲使用一种叫“蛊”的毒物。按《唐律疏议》，制造或者持有这种蛊毒药者，当斩。有的时候，“蛊”指一味非常厉害的毒药，内宫中的女子用它来对付她们的竞争对手，它是一种毒汤，由蝎子、蜘蛛和蛇的毒液混合而成，食用了这种蛊的人会觉得肠胃里有无数小虫在蠕动，从里到外受到折磨。另一方面，“蛊”也意味着纵欲，是一种可以把人耗干的欲望，它使人走向疯狂、精气尽失。这是一个故意使用的双关，暗指一个女人——在这个例子中，这个女人是武曌——为了满足自己无尽的欲望，可能会故意给生病的丈夫喂食一种有效的催情药，尽管她非常清楚长期服用这种药物会加速他的衰弱。这种阴险毒药的唯一解药就是男人远离后宫这一欲望之地，并在大多数时间里与品行端正的儒家臣工待在一起。

武则天题跋像

官方记录称，即使在高宗在世期间，也经常有道士和北门学士等男性出入内宫而不受责罚。在儒家士人眼中，这些未去势的男人经常出入内宫即暗示着有失体统的亲昵行为。除了这些含沙射影的指控外，没有其他的证据能证明武曌在高宗在世期间对他不忠。即使是在情色小说的描述中，武曌在高宗在世时也一直是忠诚于他的。高宗和武曌彼此相爱。他们育有五个子女，共度了35年的时光，并且一起经历了多次政治动荡，他们同甘共苦。可以确证的是，儒家历史学家在高宗驾崩后才开始夸大她的性欲。

60岁的武曌在丈夫高宗驾崩以后成了皇太后。在她孀居的第一年，也就是扬州叛乱期间，著名文士骆宾王发布了一篇言辞激烈的讨武檄文，攻击武曌所扮演的角色并对其合法性提出质疑。在这篇尖锐檄文中他写道：“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於翚翟，陷吾君於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佞，残害忠良，杀子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同疾，天地之所不容。”骆宾王非常巧妙地利用动物的形象将武曌描绘成野蛮、冷血的人，全然藐视道德伦理，他将武曌塑造成一个歹人，希望借此从道德层面证明她不适合统治整个帝国。

作为一个擅长将话语权转到对自己有利一面的大师，武曌非常欣赏骆宾王在他的文章中展现的语言技巧和激情。当她的臣下将这篇极具煽动性的檄文上呈时，她讽刺他们道：“宰相之过也。人有如此才，而使之流落不偶乎！”这句话不仅证明了武曌在面对棘手之事时异乎寻常的冷静以及幽默，同时清楚地展示了她对这类修辞技巧的欣赏。

在那之后不久，年近五十的唐朝开国皇帝唐高祖的女儿千金公主向武曌推荐了一个在洛阳集市卖药的小货郎。此人仪表堂堂且十分具有男子气概，儒家士人将他描述为“淫毒”之人。最初，这个游手好闲的小贩被千金公主府上的侍女看中。于是侍女向她的主人介绍了他非凡的性能力，千金公主留用之后将这一消息告知武曌，建议皇太后留用。这种以性为核心的交流网络揭示了唐代上层妇女的生活状态，证明她们之间存在一种开放且无所顾忌的姊妹情谊。在社会交际中，她们自由地谈论性话题，并经常主动邀约自己的潜在情人。

武曌秘密地召见了这个小贩，并且立即喜欢上了他。武曌假称此人机智多谋，允许他自由出入内宫。一位大臣认为皇太后的行为极为不妥，于是上表进谏称：“太宗时，有罗黑黑善弹琵琶，太宗阉为给使，使教宫人。陛下若以怀义有巧性，欲宫中驱使者，臣请阉之，庶不乱宫闱。”武曌拒绝了他的请求，但是为了使事情看起来更加得体，她将此人送到国内当时最庄严的佛教寺庙白马寺中出家。这样一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变成了一个刚刚受戒的僧人和一个对他倍加欣赏的皇太后，于是他就可以自由出入宫中了。这个男人就是人们常说的“薛师”。

“薛师”法号怀义，意为“心怀正义”，儒家士人通常将他描述为一个无能的流氓，一个发迹于洛阳集市的出身卑贱的无赖，一个凭借自己的性能力而获得显赫地位的小人。这个身体强壮的小贩令朝中大臣非常恼火，因为他经常出入内宫，并且和皇太后同榻而眠。儒臣们非常蔑视这种佞幸之人，不管他们是男人还是女人，因为这些受宠之人可以进入内宫，也就是统治者的私人领地，而被限制在外朝的大臣永远无法进入这一领地。更糟糕的是，这个卖狗皮膏药的卑鄙小贩不仅进入了武曌的私人领地，而且还获得了她的信任，并利用他得到的恩宠拥有了一定的政治影响力。事实上，薛怀义可谓一名比较有天分的佛教宣教者，也是一位技艺娴熟的建筑师，他在武曌的荣升道路上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创造了一系列的花言巧语和象征符号来支持她。

公元695年，武曌有了一位新男宠——御医沈南璆。根据官方记录，薛怀义因为嫉妒而怒火中烧，放火烧了洛阳中心的一处大型礼制中心，那是他自己修建的建筑。沈南璆唯一一次被提及，便是在这个理智尽失的僧人的盛怒纵火行为中起到催化作用。薛怀义的嫉妒、暴怒，以及沈南璆作为男宠的突然出现与突然消失，似乎都只反映了一种儒家式的修正主义思想。

公元697年，一对非常帅气的兄弟，也就是张昌宗和张易之，以武曌男宠的身份进入内宫。武曌命他们掌管控鹤监。在中国的民间传说中，高傲、优雅的鹤是与道教以及永生联系在一起的。除了二张兄弟外，武曌还在此监中招纳了一批英俊潇洒、年富力强的男子。假称自己是道教神仙的张昌宗穿上羽衣，吹着洞箫，乘上木质假鹤，在庭院中来回游荡，好似仙人骑鹤升天一般。因此，她的朝廷成了道教的桃花源，她享受着这些芳香、华美的道教仙人的陪伴，变得愈发年轻而富有活力。

对于武曌来说，他们既是情人，也是为年老的她提供慰藉和娱乐的华丽小丑。她和二张兄弟的关系绝不仅是精神上的。作为仙丹和魔药的补充，道教的房中术提出了一种长寿之道。根据这种方法，武曌就像道教的神仙素女一样，可以通过吸收这些年轻男子的精气青春永驻，但前提是她没有损耗自己的精气。

虽然有很多迹象表明武曌美丽、迷人，并且善于说服他人，但是并没有从武曌的时代流传下来的画像或者雕像，因此我们无从得知她的具体相貌。在她去世几个世纪后，后世的宫廷画师画了一些她的肖像，但是这些将她绘为皇帝的呆板、正式的作品并没有展现她与众不同的美丽。在四川北部和龙门，也有一些据称是根据她的面相塑造的佛教雕像。同样，这些雕像也是静态、正式的造像，无法准确传达武曌的生气、重欲和活力。在武曌还是一个孩童的时候，她的相貌一下子就吸引住了相士的目光，他惊讶地称赞她为龙睛凤颈、贵气逼人、生有帝相。根据另一份史料的记载，太平公主与她的母亲武曌一样“方额广颐”。虽然这些身体特征反映了她的突出个性和坚强意志，但是它们未必能真实反映她的惊人之美。

当然了，与男性皇帝的后宫相比，武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男宠，他们反映的不是她的纵欲，而是她的节制。对于男性皇帝来说，他们通常会有几百甚至上千个女人——17世纪时清朝康熙皇帝称自己为懂得节制肉欲的典范，因为他的后宫中只有佳丽三百。儒家的这种双重标准明显是不公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