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尼染”掌门李高明的逃离与回家
2019-01-04和晓
文 / 和晓
李高明
李高明蹲在公路边,路边的灰尘浅浅地蒙了他一身。他仔细地观察着对面的包谷地,这包谷怎么就是没长啊,真是恼人,今天和昨天差不多、昨天和前天一个样,什么时候才能抽穗、采摘,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
这个画面定格成了李高明16岁记忆里的关键一帧。“老板说,等包谷长出来收掉以后我才能回去。”李高明天天观察着包谷地,心情在失望与期待中起起伏伏。
创办昆明哈尼染化妆品有限公司的是30岁时的李高明,此刻,他正对着我讲述着十几岁的自己。他坐在一把圆形转椅上,蓬松而丰盈的刘海挡在前额,紫色的衬衫、黑色的紧身裤、黄色的短靴,身后是五颜六色的染发颜料。店外一对旋转的灯箱发出亮白的光,有点刺目,让人看不清店名。紧紧挨着的商铺一直在循环播放着吵闹的音乐,李高明却已安之若素,继续他的故事。
哈尼染春城路店
逃离与回家
李高明的逃离始自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他和四个朋友蹲坐在火堆前边聊天边打发夜里的无聊时光。跳动的火苗,映得五个人脸上时明时暗。李高明喜欢和比他大的朋友玩,四个朋友,最小的20岁,最大的28岁。而他,年仅14岁。
聊着聊着,一位后来被他称为“代办”的朋友提议,该出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打打工、挣挣钱。李高明心动,他打小不愿意读书,14岁尚未小学毕业,上几天、休几天、放牛几天,这日子他也觉着无趣。“代办”给朋友们设定了逃离的方法:第二天甩开父母,带几件衣裳,走,逃离这个偏僻的绿春县大兴镇瓦纳村。
逃离的目的地是“代办”对接的一个工地,工地的具体位置,李高明已记不清,约莫记得是在临沧云县一个偏僻的山头上,要从这里修一条公路。抵达的第一天,真开心,餐桌上有鸡。浑浑噩噩的旅途后能饱餐一顿,这个开头算不错。
可第二天,等老板娘养的鸡一叫,李高明就被叫醒去干活——挖沿路和山上的沟渠、平土。一把锄头挖一天,手上都是泡。夜里睡觉也难受,一张被子两个人盖,整夜整夜你拉我拽;工棚质量不过硬,一阵风吹来,脑袋能露出半个来,立马被风狠狠吹醒。
“不出来就好了,比坐牢还惨一点。”李高明当然没坐过牢,手上的老茧、夜里的寒风,虽然难忍,还不至于让他这么想。最痛苦的是李高明回不了家。
李高明的家乡瓦纳村以哈尼族为主,村子闭塞,来往县城的道路崎岖而危险,坐个摩托车都得小心翼翼,害怕掉下去。仅进过几次城的李高明只会说哈尼语,刚到工地时,和老板的沟通都得靠着同为哈尼族的“代办”朋友。“语言障碍非常大,会听30%。”基本不会讲。想回家啊,可语言不通,道路不识,走能走到哪里去?
再说还有工钱问题,工地上干活账是清楚的,半天5块,一天10块。小本子上记下来,都有个盼头。这钱什么时候能发,却说不准。拖个一年半载都是常有的,有的工人拖不起了,老板打发个路费就算了事,这一两年就白干了。
也有过绝望的时刻。同来的五个人,被分为两组,李高明和朋友在一个山头,另外三人在另一个山头。一天,李高明在山头上看到另外三人背着行李,对着他喊他们要回家了。李高明身边的朋友当即扔下了锄头,奔着去追。“一下子我就觉得被抛弃了。”
两年后,老板终于松口,答应放李高明回家,条件是他必须做到春节前。李高明高兴,但他没有日历、手表,靠什么算日子呢?李高明看着工地旁的包谷地,估摸着等包谷收完了,再过一段时间,他应该就能回去了。“真的是看着那个包谷地过,等着时间回家。”
第二年的春节前,老板爽快地按照约定全额支付了李高明两年的工资。一笔“巨款”,一千八。李高明真没见过这么多钱,生怕被偷,在衣服内衬缝了个兜,谨记着老板对他说的回去路上一个也不要理、不要贪图便宜的话,小心翼翼地回了家。
李高明第一次逃离与回家前后一共两年,这两年训练了他吃苦耐劳的精神,也让他了解了人生谷底的状态,促使他比同龄人更早地思考自己的人生。他说此后的岁月,于他而言,再无困难二字。
美发世界
过完年,李高明的哥哥李高福带着他去建水县谋出路。受制于语言,李高明谋不到好的门路,最后给一家废品回收站交了点钱,对方才决定留下他。废品站里总共就他一个小工,夜里两三点得上车、下货,又脏又乱又难闻。睡觉方面倒是好了些,总算不用担心刮风下雨,能睡在硬地板上了。
李高明在废品站干了三个月,这三个月里,他碰着机会就故意和人争论,训练自己的语言能力。三个月后,他感觉自己基本能用汉语和人交流了。“掌握汉语以后,我感觉是脱胎换骨一样。”当然,也闹过笑话。他朋友说他吐字不清晰,他争辩没有“吐字”二字。
李高明有了自信,开始在城里晃悠。他的目光很快被理发店里的发型师所吸引。“我看到美发店里面,好多年轻人,干干净净的。”体面而干净的工作,还有能想到的稳定收入,李高明特别羡慕这些发型师,他想学这门手艺。
找人介绍、自我推荐,几番下来,李高明终于获得了一次机会——在一个小理发店里当学徒。说是学徒,这家老板娘的私心很重,从不让他动剪刀。同在店里的一个女工,在理发店里三年,只会洗头,从没剪过头。
这一重阻碍还不够,李高明很快发现识字不多的他根本分不清店里产品的名称和功能。随时都得用到这些产品,是不是只有识字才行?李高明拿这个问题请教店里另外一位姓周的师傅,周师傅看李高明有三分诚恳、五分聪明,愿意指点他:“这个东西跟你识不识字没有关系。”李高明吃了定心丸,“这句话对我有特别大的帮助,我就定心了。”
周师傅后来成了李高明入门的导师,第一次教学,他抓了一把刚剪下来的碎头发,把自己的剪刀交给李高明,让李高明练习。“他一点都不嫌弃。”剪发、烫发、产品认识,李高明一点点学,师傅也一点点教。训练了三个月后,李高明剪了职业生涯中的第一个头,“我觉得也没有那么难。”
像李高明这样非专业、初入行的学徒,很难有直接上手的机会。就说这李高明第一次剪发,那可是在师傅和老板娘都不在的情况下才获得的宝贵机会。要再守着店里等机会,难。于是,李高明决定自己给自己制造机会。他问父母要了500块钱,配齐了剪刀、电卷棒、拉头器、染发剂等一共两箱满满当当的产品,回到了瓦纳村,向全村男女老少宣布,他要给村民免费理发。
染发剂成了背景墙
李高明(右一)在和客户交流
哈尼染螺蛳湾分店
对李高明来说,理论学习很重要
不少中年村民稀奇,聚在两箱亮闪闪的工具前,你一言我一语,相互调侃着把彼此推到李高明的剪刀下。“随时都要给他们的发型取个名字,他们才开心。”开始他还能说几个正式的名字,后来就完全靠自己发挥,“翠鸟头”“东洋头”……东染一边、西剃一块,整个村被他弄得五颜六色的。
两个星期后,李高明有了点感觉,他带着两箱设备,对母亲说要去城里当发型师,再一次离开了瓦纳村。
第一次创业
“我的历程和讲故事一样,我自己都不知道。”在交谈了四个小时后,李高明自己感慨道。李高明第三次离开瓦纳村时,梦想做一名发型师。之后他一直奔着最好的发型店去,从绿春到建水,再从建水到蒙自。
半年后,他甚至敢去挑战他师傅的职业理想——蒙自威龙理发店,虽然因为技术原因李高明应聘失败,但很快他就拿到了蒙自地区第二大理发店的合同。“我向往的生活就已经达到了,才半年多一点,一年都不到。”
这橄榄枝李高明最终没收下,“他要我签一年的合同,我觉得合同里的一年很长。”李高明很害怕,合同中的这条规定让他回想到在工地上不能回家、宛如坐牢的两年。可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呢?再往上,只能去昆明,昆明太远。蒙自最好的理发店去不了,差的他又不愿意去,最后他选择了创业。
不进则退,李高明在蒙自花了三万块,挨着一家生意红火的理发店,街头街尾地打起了“价格战”。此时的李高明,是小店五六个师傅中技术最好的,凡事他都想亲力亲为。有时生意好,给客人做头做到一两点,客人看晚了回不去,竟也乐意在他的小店里睡一宿。生意不好时,他犯愁,整夜整夜睡不着。心情起起伏伏地过了三个月,实在太煎熬,他受不了了。
此时他回想去威龙应聘时,对方曾问过他烫发的关键节点是哪几个,他只能凭自己的理解回答,“我也说了,但是不专业,不专业肯定就是不对的。”这让李高明意识到在美发界,没有自己的专业实力,混不走。创业失败后,李高明决心吸取威龙应聘失败的教训,回到技术上,进一步提升自己。
更加成熟的李高明这次走得更远,从蒙自直奔昆明。他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报了昆明莫西美容美发培训学校由其校长莫斌亲自操刀的“一对一”进修班。一进进修班,李高明马上就蒙了。在蒙自能开店创业的他,到了莫斌面前,就如个小学生一般。“分区、提升、切口、角度……”这些让他云里雾里的词折磨了他整整一个月,等进修班结束,他总算有点明白了。
这次学习将李高明打造成了真正的专业发型师,至此,他才知道美发行业如江湖一般,也是有门派的,其中,对国内美发行业影响最大的是“沙宣”“标榜”“托尼盖”三大门派。莫斌是“托尼盖”门徒,他也随着莫斌系统、全面地学习了“托尼盖”门派的基础理论、12种基础发型以及修剪原理,总算是真正拜了门派、入了门。经此培训,李高明更看重理论知识的力量,此后,他一直没有停止学习的步伐,据他计算,仅在职业培训一项上,至今他已累计花费18万元。
哈尼染
毕业后的几年,李高明从高级发型师晋升到发型总监,从发型总监晋升到合伙人,一直在昆明顶尖的发型创业团队里兜兜转转。李高明一度认为连锁运营的模式是最好的创业模式,极力扩展店面,最多时他同时入股了银海领域、万达、新亚洲体育城、福德村四个美发店。
2016年3月,李高明的哥哥李高福拿着自己的“红米线”项目到中央电视台经济频道参加《创业英雄会》。这次比赛经历对李高明来说有两件喜事,其一是哥哥拿到了100万元的融资;其二是在与导师团队沟通的过程中,他意识到品牌的重要性,单纯依靠美发服务未来的空间很窄,走不通,一定要塑造自己的品牌,依托产品占领市场。
2017年9月,李高明做了他从莫西学校毕业后最重大的一次选择,他退出了之前的合作公司,独资创立了昆明哈尼染化妆品有限公司。
“哈尼染”,在哈尼语里是哈尼族的意思,同时,“染”字也表示了李高明所从事的美发专业。公司Logo则是李高明自行设计,早在多年前,李高明就开始打了一些基础。Logo的整体是一个哈尼族老妇人的头部,帽子部分则是李高明自己名字艺术化的简写。离开得越久,李高明对家乡、对哈尼族越有感情。
2017年开始,李高明扎实推进他的品牌策略,跑遍了沿海省份,拿了他觉得最有价值、最有市场前景的产品到他位于螺蛳湾国际商贸城的店铺总店售卖。今年6月份,他又在昆明春城路上开设了哈尼染的形象店,直接面对客户做品牌宣传。
每每有客户进店,李高明都会根据对方的情况进行相关产品的推荐,尽可能地和对方建立长久的联系。这一年下来,云南16个州市,哪些州市有哪些风格的理发店、分布密度如何、市场前景怎样,他的心里都有了数。“等我的商标注册下来,我希望我能在16个州市都有哈尼染的美发店,技术、服务、产品,提供一条龙的服务。”对产品,李高明也有自己的独特想法。计划等时机成熟,自行开发以哈尼族原始村寨里的染料为原料的纯植物美发产品。
4小时的交谈结束后,李高明给我的手机里发来了一张瓦纳村改造以前的旧照片,这是一张他能找到的与他离开时的时间点最近的家乡照片,这张照片一直在他的手机里珍藏。也许,对于身在昆明的李高明,这是另一种回家的方式吧。
李高明(右一)回老家举办婚礼
(本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