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罗德与信
2019-01-03蕾秋·乔伊斯
那封改变了一切的信,是星期二寄到的。四月中旬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早晨,空气中飘着洗衣粉的香气和新鲜的草腥味。哈罗德·弗莱刚刮完胡子,穿着整洁干净的衬衫,系着领带,坐在饭桌前。他手里拿着一片吐司,却没有吃的意思,只是透过厨房的窗户,凝视着修整过的草坪。草坪正中间杵着莫琳的可升降晾衣架,一小片绿色被邻居的木柵栏紧紧围起来。
“哈罗德!”莫琳大声叫道,压过了吸尘器的声音,“信!”
哈罗德也想出去走走,但是现在出去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修修草坪,而他昨天才刚剪过。吸尘器突然安静下来,一会儿工夫,莫琳手里拿着一封信气鼓鼓地走进了厨房,坐到哈罗德对面。
莫琳一头银发,身材苗条,走起路来轻快利索。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哈罗德最开心的事情就是逗她发笑,看着身材匀称的她笑得前俯后仰,乐不可支。“给你的。”莫琳说。等她将信放到桌上轻轻一推,信滑到哈罗德手边停下,他才反应过来。两人都盯着那信封。信封是粉色的。“是贝里克郡的邮戳。”
他并不认识谁住在贝里克郡。其实他在各地都不认识几个人。“可能弄错了吧?”
“我觉得不是。邮戳总不会盖错吧。”她从面包架上拿起一片吐司——莫琳喜欢吃放凉以后又松又脆的吐司。
哈罗德仔细地打量起这个神秘的信封。不是浴室套装常用的那种粉色,也不是配套毛巾和马桶垫圈的粉色,它们常常过于明艳,让哈罗德有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这个信封的粉色娇嫩而柔软,就像土耳其软糖一样。信封上的字是用圆珠笔写的,一个个潦草而笨拙的字母挤在一起,仿佛是哪个孩子在慌忙中匆匆写下的。“哈姆斯南部,金斯布里奇村,福斯桥路,哈罗德·弗莱先生收。”他辨识不出这是谁的字迹。
“谁啊?”莫琳边说边递过一把拆信刀。他把刀子插进信封,一下划开。“小心点。”莫琳提醒道。
哈罗德把信拿出来,感觉到莫琳一直在盯着他。他扶了扶老花镜。信是打印的,地址是一个他从没听过的地方:圣伯纳丁临终关怀疗养院。“亲爱的哈罗德:这封信也许会让你小吃一惊。”他的目光一下跳到信的末尾。
“谁啊?”莫琳又一次问道。
“天啊!是奎妮·轩尼斯。”
莫琳挑起一小块黄油,在吐司上抹匀:“奎妮什么?”
“她在酿酒厂做过,好多年前了。你不记得了吗?” 莫琳耸耸肩:“我记这个做什么,干吗要记住那么多年前的人?递一下果酱好吗?”
“她是财务部的,做得可好了。”
“那是橘子酱,哈罗德。果酱是红色的。拿之前用眼睛看一下,这样你就不会老拿错东西了。”
哈罗德静静地把她要的瓶子递给她,又读起信来。果然写得流畅又整洁,和信封上的鬼画符一点都不像。他一时笑了,忆起奎妮总是这个样子,做什么事都一丝不苟,叫人无可挑剔。“她还记得你呢,向你问好。”
莫琳抿抿嘴:“收音机里有个小伙子说法国人想打我们面包的主意。法国的不够分了,他们就来这儿把我们的都买光。那人说我们到夏天就可能供不应求了。”她停了一下,“哈罗德,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哈罗德一言不发。突然他站起来,嘴微微张着,脸色苍白。到他终于能说出话来,声音却微弱而遥远:“她……得了癌症。她是写信来告别的。”他还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好到处摸索着,终于猛地从裤袋里抽出一条手帕,重重一擤鼻子,“我……唔,天啊!”眼里渐渐盈满泪水。
(节选自《一个人的朝圣》)
名作概览
《一个人的朝圣》是英国剧作家蕾秋·乔伊斯创作的长篇小说,该书讲述了一个退休老人为探望病危友人而独自踏上漫长旅程的故事。主人公哈罗德的出发点是为了给予友人希望,最终却实现了自我救赎,激发了对自我价值的再肯定、对成长缺陷的新认知及对现实命运的接受和理解。同时,其妻子在等待及关注哈罗德的过程中,对痛苦的过往逐一进行审视,触发了对爱的全新领悟和对自我的重新认识。
作者简介
蕾秋·乔伊斯,1962年出生于伦敦,英国畅销书作家、BBC资深剧作家。20年的舞台剧和电视职业生涯之后,乔伊斯转向写作。小说处女作《一个人的朝圣》,目前已畅销近40个国家,全球销量近500万册。
人物解读
哈罗德
哈罗德的出走带有较为明显的偶然性,他未曾想过逃离现实的生活境遇,出走的行为只是源于一个恰到好处的启发。哈罗德从写信时的无话可说,到路过一个又一个邮筒时的纠结,表现了其努力寻找安慰病危友人的合适方式,但又显得力不从心。此时,加油站女孩的一番话令其豁然开朗:“去接受一些你不了解的东西,去争取,去相信自己可以改变一些事情。”女孩宛如“站在一团光中央,好像太阳转了一个方向,连她的发丝皮肤都明亮清晰起来”。由此,哈罗德的内心仿佛照进了一束光,隐约看到了许久未见的希望,从而走上了一个人朝圣的旅程。
莫 琳
当得知哈罗德出走的消息时,莫琳显得有点猝不及防,对她而言,哈罗德曾是其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而当儿子戴维自杀后,哈罗德则成为了可以忽略不计甚至相互抵触的一部分。但当这个与自己日渐疏离的人突然从身边消失,她感到了震惊、不解、愤怒乃至害怕,却又茫然无措,她“就这样一个人坐着,坐了许久。直到夜幕降临”。于是,她只能遵循哈罗德信中的嘱咐:等他回家。而这种等待,并无期待的色彩,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恐惧和无奈。因此,当哈罗德以其孱弱之躯横跨了整个英格兰时,莫琳的心灵之旅也横跨了她的大半个人生。
名作赏析
本书以一个退休老人的出走为切入点,探讨了老年人的精神世界和再成长的可能性。主人公哈罗德是一个年过花甲的退休工人,无升迁、无朋友,与妻子的感情日渐疏淡,长期生活在失去爱子的阴影中。妻子莫琳,因儿子的自杀而无法解开心结,她将失去爱子的痛苦转化为对丈夫的怨恨。两位老人都面临着难以逃脱的精神困境,随着年岁渐长而自我封闭和压抑。然而,友人奎妮的一封信给予了他们各自审视自我的契机,在行走和等待的过程中回溯过往,勇敢面对成长中的缺憾,从而回归内心,走向最真实的自我。
作者用一种双线平行、时空交错的手法来展示现实人生的全貌。一条线是小说惯用的单向流动时间线,叙述主人公的生存状态;于此相平行且同时发生的,是一种逆时间流动的随主人公一路的思想、追忆、反思、精神咀嚼的过往生活的倒叙线。
在平行的双线叙事结构当中,一线如水,自高向低载着主人公一路跋涉,表明主人公用肉体焦虑对抗精神压抑的灵魂诉求;另一线如缓缓打开的卷轴,将主人公的内心皱褶以不连贯的方式一一打开。
在小说中,主人公在路上的这条倒叙线的呈现方式是叙述情节的碎片化出现。由此带来的叙述张力,使得整部小说的阅读体验出现了几何增长而非简单叠加的艺术效果和巨大的想象空间。
几乎每个碎片式的空间都是主人公追忆和眷恋的镜像。在向着南布伦特进发的路上,孤独中车子碾过落叶那似潮汐涌动的声音,让他想起走向大海深处的儿子,任他撕心裂肺呼号千次却不再回头;嗅到路边的香花,田野里野风四起,引他以闪回的方式忆起与妻子自驾出去兜风,妻子在自家花园的劳作,以及在风中一去不返的母亲的种种……在这类追忆性叙述当中,叙事背景往往是各色路人鲜少出现,哈罗德一人置身旷野或荒地之时,空间的开阔性和延展性带来主人公内心伤痕的徐徐再现,作者将视角伸向主人公灵魂最深处:失怙的童年、恶贯满盈的老板、失去儿子的悲怆、一潭死水的生活……所有发生了的悲剧,在广阔的天地之间第一次被放大、咀嚼、回味,直至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