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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学应该如何处理“时间因素”
——琼·罗宾逊的探索及其当代意义

2019-01-03罗卫东周嫣然

关键词:罗宾逊经济学经济

罗卫东 周嫣然

(浙江大学 经济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27)

一、 引 言

“时间是什么?如果没有人问我,我知道;如果我想向那些问我的人解释,我不知道!”[1]Ⅺ,14随着17世纪动力学的发展,时间逐渐成为科学理论中的一个基本因素。在构建经济学理论时,经济学家也开始考虑在经济分析中纳入时间因素。

大多数情况下,经济分析无法躲避时间。其一,经济学中的原因通常需要经过时间才能产生经济结果。譬如价格的波动对生产的影响,往往要进入下一期生产时才体现出来。其二,时间是部分应用经济学子领域中的关键因素。分析中较常见的是采取利息、贴现率或折旧率来处理的方法,譬如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庞巴维克在时差利息理论中就认为,同一物品因现在与将来的时差而具有不同的价值,因而存在利息[2]。还有不少研究直接将时间作为经济分析的主角,讨论经济中的时间分配问题[3-6]。其三,对某一经济关系的研究,处于不同的时间情形下会有不一样的结果。譬如对“货币幻觉”注货币幻觉是指人们不是对货币的实际价值做出反应,而是对货币的名义价值做出反应。比如短期物价提升,名义工资同比例上升,可能人们并没有意识到实际工资事实上保持不变,反而认为工资上升,而在劳动力市场上出现供给增加的情况;但在长期情形中,劳动力市场供给情况一般认为是由实际工资来确定的。的讨论,大多认为短期中确实存在这一现象,但在长期情形下,这一现象并不显著,尤其是在经济分析从静态扩展到动态领域时,经济关系的变化可能性特别大。因此,如何适当地处理经济分析中的时间因素就成了经济学家必须面对的问题,这也意味着经济学需要去定义经济领域中的时间。事实上,琼·罗宾逊就这一问题进行了独具特色的探索和尝试[7-9],应当在思想史上有着浓墨重彩的一笔。

罗宾逊一生涉猎的经济研究领域相当广泛,在其所有的研究中有一个主题非常突出,那便是她对当时主流经济学理论的批判性反思[10-20]。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场旷日持久的“两个剑桥”之争[21-23]。罗宾逊后来总结道,这场争论中大多都关注次要问题——资本的衡量,事实上,新古典综合派的经济理论中真正的问题是“混淆了想象的均衡位置的比较与经济历史的积累过程”[19]57。她认为,新古典综合派经济理论中的均衡分析方法是与时间脱节的。这种脱节一方面体现在,“我们可以假设拍摄一些处于静态均衡的经济的静止照片;让我们假设测量问题可以通过计算劳动时间的所有数值来解决,并且恰好可以依照人均可用资本的较大值对应于更高的同质消费品的人均净产出,将经济体排列成一系列。这正如萨缪尔森教授的‘替代生产函数’一样。尽管作为一个思想实验这未尝不可,但通过投影仪翻动静止照片来获得累积过程的运动图像是不可能的”[19]57。另一方面体现在当经济处于均衡之中时,将来与过去没有了区别,均衡以超时间的状态存在。所以,罗宾逊认为以这样的均衡概念为基础来分析经济变动是不可靠的。

罗宾逊关于经济学的这些反思分散体现在她20世纪50年代作为英国剑桥学派主将与以保罗·萨缪尔森等为代表的美国剑桥学派的论争性学术作品中,而集中的体现便是她晚年与自己的学生伊特维尔合著的《现代经济学导论》[注]杰弗里·哈考特和普吕·科尔在询问了约翰·伊特维尔有关合作写作的情况后,认为此书虽然是由两位作者完成,但并没有很明显的分工迹象。参见[英]杰弗里·哈考特、普吕·科尔《琼·罗宾逊》,苏军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年版,第215页。[24-25]。这本书的目标读者是经济学的初学者,但普遍认为它对初学者来说太难了[26-29]。作为罗宾逊试图对抗新古典经济学的重要综合著作,《现代经济学导论》是罗宾逊对以萨缪尔森的《经济学》为代表的经济理论的回应,书中相对系统地呈现了罗宾逊所认可的经济研究的基本范式及其具体应用。该书非常值得用来研究和探讨罗宾逊的经济思想,尤其是考察经济理论中的时间处理问题[注]在总结罗宾逊留给后世的遗产时,杰弗里·哈考特和普吕·科尔提到了这种把经济看作是在历史时间发生的观点尤其体现在《现代经济学导论》中。参见[英]杰弗里·哈考特、普吕·科尔《琼·罗宾逊》,苏军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年版,第265页。。

本文首先梳理了自亚当·斯密以后,从阿弗里德·马歇尔到约翰·梅纳德·凯恩斯的经济理论中关于时间处理的思想资源,接着主要基于《现代经济学导论》的文本来梳理罗宾逊经济思想中时间的特殊性质与内涵,进而考察罗宾逊是如何在经济分析中应用她的分析方法的。本文还初步就这种分析方法采取的经济分析模式,特别是现代经济分析应该如何正确处理时间因素提出若干思考。

二、 经济学中的时间: 问题的背景和思想沿革

由于问题的关注点和分析技术的变化,不同时代的经济学家在其学术作品中对时间因素表现出不同的关注、理解与处理方式。其中,值得重点讨论的,具有代表性的经济学家是斯密、马歇尔以及凯恩斯。而在此之后,影响最大、占据主流地位的自然是以萨缪尔森为代表的新古典综合派经济学家。

古典时代的经济学家探讨的主要是当时经济制度下经济积累的历史过程以及在不同社会阶层之间的产品分配问题,并没有特意、更没有重点对经济活动中的时间因素进行讨论。不过,从经验出发,他们关注了经济活动中时间因素的作用。

斯密在《国富论》中有很多涉及时间因素的论述。主要是三个方面,第一,时间是一种有限要素,斯密谈到劳动分工能提高劳动生产力的第二种情况是因为劳动分工“节约了从一种工作转向另一种工作通常损失的时间”[30]18;第二,时间是经济因素起作用的一个必要条件,斯密认为高工资可以吸引劳动者进入新的行业,但“必须经过很长的时间他才能将其降低到普通的水平”[30]131;第三,对于特定的经济分析须界定其所处的时间,斯密在分析银价的变化时就先明确了所涉及的具体历史时期及其相应的经济情景,再进行分析。类似的情况在《国富论》中可以找到许多,不过,这些论述既不集中,也没有统一的结构,只能说是一些有价值的散论。

“剑桥学派”的创始人马歇尔是经济学史上首个对时间问题在经济分析中的重要性及其科学处理的困难有清醒认识的经济学家。不仅如此,他也迎难而上,最大程度地在自己的理论体系中处理时间问题。

首先,马歇尔认为“时间因素是经济学上许多最大的困难的根源”[31]134。譬如,假定其他情况不变事实上在长时期内是无法做到的,随时间而产生的新的干扰会影响被独立出来的研究主体以及经济结果的时滞。其次,马歇尔在理论展开时谈到“时间因素对供求有着巨大的重要性”[32]38。通过区分不同时间长度对经济系统的影响,主要是生产与时间的关系,试图处理经济分析涉及时间的情境。他将时间区分为市场周期、短期、长期和长周期,分别代表了供给不变或完全没有弹性、生产规模无法改变、生产规模可以改变,以及允许技术和人口发生变化的情形。在涉及时间因素的分析中,马歇尔的划分依据不是简单地按照自然时间的长度,而是依据该经济体中时间对厂商乃至整个行业供给条件的影响。

在《经济学原理》中,马歇尔一直试图让经济学科学化,并力图在科学的标准下考察时间因素对经济分析的影响。我们可以在该书中多次发现他调和时间与科学化的经济学分析的尝试。只是这些尝试大多作为一种特殊情况的预案,或者虚置为一种关于“常识”“正常状态”的讨论,而在事实上被隔离于正式的经济分析外。直到晚年,马歇尔仍对自己未能妥善处理经济分析中的时间因素而耿耿于怀。此外,同时期的美国经济学家克拉克开始在经济分析中区分静态和动态,他在《财富的分配》中以海为例,逐步深入地讨论了静态与动态分析的区别及其必要性与重要性[33]。但其解决方案与马歇尔较为相似,而且在他的实际理论分析中更多的是静态分析。

随后,作为马歇尔最伟大的学生,凯恩斯在他的《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一书中为了解决资本主义自由放任市场经济条件下必然出现的周期性失业和经济萧条状况,将理论的目光聚焦于短期总需求分析,而货币供求成为其考察宏观经济运行的核心变量。凯恩斯指出,由于短期内总供给并不会发生大变动,供需分析中的关键就在于有效需求的变动。就业水平是由有效需求决定的,经济萧条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有效需求不足,其根源在于消费倾向、对资本未来收益的预期以及对货币的流动性偏好这三个方面。消费倾向的改变受客观和主观两大类因素的影响,客观因素中涉及对时间折算的贴现率的改变,主观因素中涉及的所有动机都“取决于现在的希望和过去的经验”[34]114等。对资本未来收益的预期“部分取决于既存的事实,部分取决于将来的事件”[34]151。而对货币的流动性偏好同样与对经济的预期有关。可见,这三个基本因素都与时间有关。因此,凯恩斯对时间有着清醒的自觉,并试图在经济分析中对其进行有效处理。但是,和马歇尔一样,凯恩斯的《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是为了解释和解决现实问题而写的,对时间问题的基础性分析并非重点,因此并没有特意在其理论中突出地处理时间因素。

相对而言,20世纪以来发展起来的新古典综合派对经济分析中时间因素的处理则更偏标准化。依据是否在分析中纳入时间因素,经济分析模式主要可以分为静态分析和动态分析。静态分析一般不考虑时间因素,只研究某一静止状态下的情形;而动态分析则多是通过时间序列的方式将自然时间引入分析,考虑经济的动态发展情况,较少涉及标的时间刻度的外延部分。在这里,经济分析中对时间因素的处理更类似于物理学中的处理方式,表现得更加逻辑化、形式化和标准化。更多时候,主流经济学家关心的问题是模型本身的逻辑自洽,而不是模型与现实的关系。

总之,自古典政治经济学诞生以来,直到罗宾逊之前,不乏关注并不同程度地致力于处理时间问题的经济学家,但时间并未成为经济分析的关键问题,自然也没有得到集中、专门和系统的研究。

作为马歇尔的徒孙以及凯恩斯最青睐的弟子,琼·罗宾逊这位承袭了“剑桥学派”正宗血脉的经济学家,深刻认识到了经济学分析中如何正确处理时间因素这一问题的极端重要性。在她看来,这是如日中天的新古典综合学派经济学的“阿基里斯之踵”。在晚年时期,她将学术思考和研究重点放到了经济分析中的时间问题上,并对此给予了空前的重视。在这个领域,她所进行的探索虽然没有产生她自己所希望达到的影响,但却具有重要的思想史价值,值得认真对待。

三、 琼·罗宾逊的历史时间内涵

罗宾逊关于经济时间的思考集中体现在其晚年的代表作《现代经济学导论》中,她对该书在纠正主流经济学的偏向、推动经济学走上正确道路方面抱有极大的希望。

在该书第二部分开始讨论经济分析时,罗宾逊就首先强调了经济学是“由这门学科所特有的分析方法予以发挥和阐明的”[25]81,因此,到底采用什么方法来简化进而构建模型非常重要。罗宾逊特别指出,应把“经济生活看作是通过时间进行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对未来不是未卜先知”[25]85,进而要构建的是处于流动的时间进程中、从最简单开始逐渐变复杂的经济分析模型。

罗宾逊将经济分析中对时间的处理方式区分为历史时间和逻辑时间两类。“逻辑时间可以在黑板上从左到右一直追寻下去,而历史时间则从黑板后面黑暗的过去中走出,走向前面没人知道的未来。”[35]286逻辑时间是模型中抽象为参数的无差异的时间度量;而历史时间涉及不可改变的过去和难以预测的未来,现在则是这两者之间“一个不断移动的点”[35]8。可见在罗宾逊看来,新古典综合派应对时间的方式更多采用的是逻辑时间的思路。

罗宾逊关于历史时间的论述,实际上界定了其与新古典综合学派所采取的逻辑时间概念的重要区别,这个区别表现在三个方面,即不可改变的过去、时间的单向性以及难以预测的未来。

(一) 不可改变的过去

区别于逻辑时间,罗宾逊提出的历史时间首先强调经济中存在不可改变的过去。经济分析应处于某一特定情境中,并且此情境是不可改变的。“不可能改变过去的历史而从一点移到另一点……任何运动都必须发生在将来时间的范围内。”[25]241除非是在一个空白的时间开端,否则涉及时间进程的经济分析都会有一定的历史环境和基础,甚至伴随着一定的经验积累。

在进行具体经济分析时,罗宾逊认为首先需要说明分析对象所对应的社会关系及其所处的经济制度。起始状态作为分析的起点,在大多数分析中都会交代,但罗宾逊尤其指出,要说明的是明显的社会关系以及经济制度。

在《现代经济学导论》展开第二部分的分析之前,罗宾逊先阐明了这部分“主要论述现代工业资本主义,但是这个社会的性质是在同其他各种社会组织对比之下表明的”[25]84。相应的,在后文涉及社会主义、第三世界的经济分析内容时,作者也分别论述了与经济相关的某种社会特质。除了整体经济社会制度外,面对具体问题时也要考虑相应的社会关系。譬如,在第二部分第一章,罗宾逊认为,在研究经济中投入物与产出物的关系时,即便是论述土地与劳动这种“可以用尽可能简单的一种生产来表现的一些关系”[25]86,也要将社会关系纳入基本的生产条件。“生产不单纯是技术过程,它也涉及社会关系,特别是关于财产要求权的法律规定和公认惯例。”[25]95该章后续分别讨论了独立家庭、地主和农民以及资本主义农场主三种不同情形下的生产关系,以说明“即使在简单的农业经济中,社会关系也被认为它支配着进行生产和实行产品分配的方式”[25]133。

在展开分析之前先说明其相应的社会关系和经济制度,可见罗宾逊认为经济学并非试图构建一个普遍适用的规律体系,而是针对不同的社会体系和具体问题建立各具特色的分析框架。相应的,罗宾逊对依托于不同社会构建起来的经济理论也持开放学习的态度,要考察的是这些理论是否有助于解决其所针对的问题。在她看来,过去积累性地形成的特定社会结构是经济分析必须面对的前提,认识和把握社会结构的原则,恰好是经济学理论科学性的重要保证。

如果把罗宾逊这种对过去经历重要性的认可,与萨缪尔森的态度进行比较,则有助于我们发现其中巨大的差异。后者在其具有全球影响力、获得巨大成功的《经济学》一书中明确表示,“让过去的事情成为过去”[37]294,决策仅是当下的权衡取舍。

(二) 时间的单向性

“走出”和“走向”说明经济分析中时间的单向性,符合时间的方向应是从过去走向未来。罗宾逊认为,“一种空间运动可以来回往复,然而通过时间的运动则只能是单向的,从过去到将来的”[25]72。一是某种经济结果,无论形态上还是数量上的变动大多要经历一定的时间过程,而不是瞬间变换;二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动态过程中所产生的相应后果和伴随物会对后续经济的运动产生影响,这些后果、伴随物和影响会随着时间不断积累,甚至彼此作用。罗宾逊在此处试图将她认识的经济运动与在均衡点附近无差别往复的钟摆运动进行比较,通过论证时间是经济结果的充分必要条件来表明经济学中的时间是有方向的。

经济结果需要经历一定的时间才能形成,因此,在进行经济分析时需要考察具体情境所要求的时间。当谈到供给时,罗宾逊强调“生产是需要时间的”[25]92,这一方面是因为生产要经历一定时间才能完成;另一方面是由于生产所需要的各种要素的供给调整等有时间上的要求。即便可以简化谷子的生产周期,但相较于谷子,涉及机器的生产的“妊娠期,却是相当长的”[25]134。另外,生产技术对时间也有要求。当离开静止状态时,“不同生产技术的时间形态是重要的”,同时“每一时间形态有同它相联系的特定生产资料数量,这是进行生产所必需的”[25]98。对于一年收割一次和连续生产这两种具有不同时间形态的生产技术,同样劳动力数量的变动会导致不一样的经济过程。同时,“无论什么时候,生产能力都受到建筑、设备和现有技术知识的限制”[25]255。当发生技术变革时,生产资料与技术的匹配更需要时间,因此,不应该在供给环节忽略生产所必需的时间。

时间是经济结果的必要条件,基于这样的基本认识,罗宾逊便无法认同新古典经济学家在其分析中以“油灰”来形容资本特点的处理方法。罗宾逊认为,任一时刻的资本都具有一定的物质形态,并且不一定符合具体经济体在该时刻之所需。如果在分析中试图使它符合相应的经济体,进而匹配经济发展需求时,就必须将转变的过程纳入分析范畴。事实上,在任何现实经济中,物质资本都不可能瞬间变成经济体所需要的状态。在两个剑桥之争中,罗宾逊所代表的英国剑桥学派反对静态且纯粹地讨论资本测度问题,她在著作中多处强调,静态意义上的资本形态以及资本测量并不是问题的关键,时间问题才是。正是不同学者对时间的考虑存在分歧,才导致了资本形态与测量问题在认识上的分歧。

此外,经济反应的时间滞差情况也属于类似情形,即经济的反应是存在一定时滞的。

关于经济随时间会出现积累和相互影响的情况,可以参考《现代经济学导论》中有关投资与收入之间关系的讨论。一次有限的投资增加会带来就业和收入的增加,因而“在任一时期内,消费对投资的比率一部分是以前各时期进行投资的结果”[25]177;而收入增加对投资的影响,有时则类似于启动了一台加速器让投资不断扩大。经济影响有时间滞差,投资反应的延迟会让经济体的走向变得不确定,可能出现危机甚至萧条,也可能恢复活力甚至进一步繁荣。这些随时间而不断产生的经济影响会彼此作用、逐渐积累而难以往复。它们会沿着某种方向起作用,进而推动经济的发展。

经济运动的单向性并不意味着一种经济状态只能出现一次,经济周期或者经济循环依然可以存在,但它是单向而不是往复的。“在时间上,我们只能单向行走,从过去到将来,不论发生什么情形,都会影响以后将要发生的事情。”[25]240经济中每一个因素的变化大多需要经历一定的时间,也多会随着时间产生影响乃至与其他因素相互作用,最终到达某一时刻的现实状态。

显然,这个带有方向性的分析过程既不同于直接比较变动前后的两个均衡经济状况,也不同于给定无关时间的假设条件所进行的动态分析。一旦在做经济分析时承认这种时间带来的单向特征,那么,把现实过程看作钟摆式往复运动的模型自然就变得不可靠了。

(三) 难以预测的未来

罗宾逊认为未来是难以预测的,它不同于现在和过去,是不全然可知的。未来不是简单的过去或现在的叠加,而是一个新的状态。未来既涉及不确定性,又涉及预期。不确定性不是可以计算概率的风险,而是因为缺乏可靠信息而产生的未知情况。预期则是经济主体基于已有的信息所做出的判断,带有经济主体的主观认知色彩,并不具有统一性。事实上,真实的未来到底会发生什么,经济主体一般是没有完备知识的。所以,罗宾逊总结道:“未来根本上是不确定的,因此严格意义上的理性行为是不可能的;大多数经济活动都建立在被接受的惯例的基础之上。”[38]6

未来还未发生,所以无法确切了解。“由于前景一般是不确定的,所以不可能对报酬率作精确的估计”[25]258。但经济主体依旧需要在不同方案(包括生产计划、投资变动以及技术选择等)中做选择,此时,一般来说只能采取不精确的计算来确定。

基于未来不确定性做出的决定,除了不确定性的大小,更受决策者对未来预期的影响。罗宾逊认为其中除了已有经验,也包括决策者是否“讨厌风险”、是否乐观以及他(她)的“血气之冲动”[25]259。由于预期,“就产生一般叫作商业循环的现象”[25]170,也即“经济社会绝不会停止在一个稳定的位置上”[25]170。

既然未来具有不确定性以及受到决策者个体预期的影响,那么在经济分析时就要求对这种不确定性以及经济主体预期特征做出判断和描述,要将这部分内容纳入具体的分析结构;另一方面,对未来的预测就不应该说是一种非常确定的结果。“将来情况不确定的动荡影响,这是分析资本主义经济动态学的核心。”[25]185

通过上文的梳理,可见罗宾逊所认可的在经济分析中处理时间因素的方法即历史时间涉及多个方面。为了整合性地说明这一点,我们选取了《现代经济学导论》中的一个经济分析范式,以展现罗宾逊如何在她的经济分析中运用历史时间方法以及这一方法会带来怎样的分析结果。

四、 一个具体的例子

在《现代经济学导论》中,随处可以找到罗宾逊对经济分析中应当运用历史时间方法的强调以及具体应用的例子。这里重点讨论一个有关商品价格中初级产品定价的案例来具体说明罗宾逊是如何在她的分析中引入历史时间范式的。我们将其结果与萨缪尔森在《经济学》(第十九版)中的相关表述加以对比,以考察引入历史时间方法到底会对分析结果产生怎样的影响。

罗宾逊在构建初级产品定价模型之前首先确定了其市场特征。文中将初级产品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由一些多少根据工业原则经营的有势力的大公司所控制的”[25]217产品,比如石油和一些特殊的金属,这种情况需要根据垄断原则来规定价格;另一类是生产者和消费者都相对分散,“消费中心远离产地”[25]217的产品,也即大致处于完全竞争的市场。文中第一部分关于初级产品的定价主要涉及上述第二类产品。此完全竞争情形下,商人往往起到了中间人的作用,将商品从生产者处买来,再卖给购买者。三者之间依照出现的不同情形,经济地位也许会有所不同。一般而言,商人相较于生产者,尤其是作为生产者的农民,具有稍强的经济地位,但并不具有绝对的定价权。在这种市场情形下,罗宾逊认为可以通过讨论供给和需求的关系来确定商品的价格。理论上的确存在供给和需求达到平衡的状态,但一旦出现两者并不平衡的情况,又会呈现怎样的经济状况呢?

供给和需求的变化会对价格产生影响,这种影响既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产生,也受到一定时间的限制。相对于需求,当供给发生变化时,首先会影响商品的库存,进而影响商品价格的涨跌;相对于供给,当需求发生变化时,罗宾逊认为价格的变动与需求的变动方向之间的关系并不容易确定,但此时的价格变动对供给的影响相对而言是有限的。因为“供给在任何时候都是受自然条件的支配,这种自然条件对生产规定了一个多少是严格的限制”[25]218。也就是说,在这种情况下,虽然需求变动而带来的价格变动可能让供给出现提高或降低的情况,但这种变动的实现却需要经历一段时间。因而一旦出现供需不平衡,价格就很有可能出现波动。

由于未来是不可预知的,这种偏离供求平衡的波动在罗宾逊看来并不会必然趋于原来的或是新的平衡。这是因为,首先,对未来的预期有可能会让价格更加偏离而非达到供求平衡的位置,比如价格上涨使人们产生了一种价格会持续上涨的预期,那么购买量会进一步上升而不是下降,因而上涨的价格并不会回落。其次,即便对未来的预期能够使供求倾向于平衡,但在市场反应期间,需求和供给层面一些不可预料情形的发生(需求层面的如消费者嗜好的变化、工艺变化对生产要素需求的变动等;供给层面的如自然变化、技术变革等),使市场依然很有可能处于波动之中。

依照这一分析思路,即便在这种极其接近完全竞争的初级产品市场中,商品的价格也不会稳定地长期处于供求平衡的位置,在偏离平衡位置时也并非必然趋于平衡,而是更有可能长期处于波动中。罗宾逊将这种波动描述为“价格通常是在供求变动及其对预期所起反应的影响下而上下波动的”[25]87。这与萨缪尔森认为一般而言均衡可以稳定存在,并且当经济处于非均衡点(偏离均衡)时会回到均衡点的观点是完全不同的。

当罗宾逊试图描述这种价格波动,并探讨是否可以引入马歇尔的十字图来分析价格随时间的变动时,她对历史时间方法的强调就更加明显。首先,罗宾逊认为十字图本身只是漫长时间中的一个切片,隐含着某种过去及其相应的影响。譬如处于十字图所描绘的同一位置的两个买主,一位经历了一段时间的价格稳定,而另一位经历着价格持续上涨,他们会对未来产生不同的预期,进而很可能做出不一样的经济决策。第二,由于一张十字图只是时间的一个切片,图上所描绘的曲线能够稳定地存在多久,以及一旦发生变动,曲线本身受影响是否会影响平衡点的位置等,这些问题都还有待确定。这与移动砝码改变天平的平衡位置,再把砝码移回来可以使其再次达到之前的平衡状态是不同的。经济中的变动很少能如砝码的移动一般只是变动了空间位置而不对自身或外延产生影响。第三,由于在同一时间一个经济对象只可能出现一种情形,在这样一个时间切片图中,对两个不同点位的比较更应该是对两个可能位置的比较,而不能直接代表时间上的变动。同样,当一张图中用多条供给或需求曲线表示一个经济对象的状况时,罗宾逊认为就必须要意识到同一时间下不会存在多条供给或需求曲线。要进行映射的比较必须在非常严格的限制条件下,也即简单地运用蛛网理论来分析市场供求的连续变动是不可靠的。

试图用十字图来进行动态分析,在罗宾逊看来并不可靠。倘若一定要用,就需要引入存货来表示购买量和销售量之间的出入。但这也仅表明了某种可能状态的存货变动,并不能直接展现供给、需求与价格三者之间的经济运动。

由此可见,在分析初级产品价格时,罗宾逊虽然采用了与萨缪尔森一样传承自马歇尔的通过供给和需求两侧的分析来确定市场上的商品价格的思路,但她对时间的处理采用了更加丰富和真实的历史时间概念,因此,她得出的结论是,这类市场中的价格长期以来并不是供给和需求平衡时的那个价格,而更可能是处于波动中的,且这种波动也并不一定是趋于均衡的波动。正如菲歇尔曾说过的,“收入是一系列的事件”[39]3,罗宾逊所谓的价格也是“一系列的事件”,这些事件都有其时间上的特征。因此,如果要在理论上正确地描述这种价格波动,通过单张的供给和需求的十字图是难以做到的。

五、 研究结论及启示

在经济学中,时间一直以来就是一个既难以避免又难以处理的因素。随着经济分析水平的不断提高,经济学家一直试图构建更加贴合现实的模型,尤其是当经济学试图从静态分析走向动态分析时。逻辑时间所具有的标准化和单一化特质虽然能够精简分析,却一直是被忽略的阻碍模型贴近现实的一个关键点。自第一篇论文《经济学是一门严肃的科学》开始,罗宾逊在经济学各个领域的探索就一直伴随着她对经济学方法的思考,到了晚年,这种思考已转变为对包括自己早年学术作品在内的当时流行的经济学分析方法的批判性反思。通过这一系列贯穿一生的反思,她得出的最终结论就是,经济学最大的问题是经济分析中对时间的处理产生了偏差。这种反思体现在当年喧嚣的两个剑桥之争中,体现在五卷本的论文集以及七卷本的著作集中,尤其是贯穿于为回应萨缪尔森所著的《现代经济学导论》中。

罗宾逊认为,当经济学逐渐从静态分析走向动态分析时,对时间的处理应当采用历史时间的方式。事实上,即便是静态分析下的经济情境,因为有对应的过去,也不应当采用标准化的逻辑时间模式。《现代经济学导论》中的经济分析贯穿着这一基本思路。不同于抽象为无差异参数的逻辑时间,历史时间要求在经济分析中有过去、有未来以及有时间的单向前行。经济生活会如何随时间而变化,经济分析如何处理时间因素?罗宾逊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所得出的答案,虽然不同于马歇尔对经济运动的描述,也不同于凯恩斯对动态宏观经济的考察,不过,其问题意识和研究旨意是与他们一脉相承的。当然,依照《现代经济学导论》中所展开的具体分析,罗宾逊比她的英国前辈更加有意识、更加自觉也更加系统深入地考察了这个问题,她力图发展起一种历史分析与抽象理论相结合的经济学分析方法。

经济学试图要分析的是真实世界中人类的社会经济活动。在经济分析中引入历史时间,不仅可以使经济分析过程更加贴近现实情境,也更有可能得到符合现实的结论。譬如,当分析企业的投资决策、家庭的消费决策、政府的宏观经济决策等时,经济学家都应当重视时间因素,重视罗宾逊所强调的未来不确定性。更重要的是,采取历史时间视角的经济分析也对精致的、数学主义的均衡分析提出了挑战。这不得不让经济学家重新审视应当如何进行动态经济学研究,尤其是在动态经济学中如何定义均衡的内容及其现实意义。

重新回顾20世纪罗宾逊对经济学的批判性反思,尤其是就时间处理问题所倡导的历史时间方法论及其具体应用,寻求其中所蕴含的经济学发展的思想和理论资源,对于构建和发展更加贴合现实的经济学而言,依然是十分有益且紧迫的工作。

[参 考 文 献][1] St Augustine,TheConfession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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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Robinson J.,″History Versus Equilibrium,″ inCollectedEconomicPapers:Vol.5,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79, pp.4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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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Robinson J.,CollectedEconomicPapers:Vol.5,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79.

[36] Robinson J.,CollectedEconomicPapers:Vol.2,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79.

[37] [美]保罗·萨缪尔森、威廉·诺德豪斯: 《经济学》(第十九版)上册,萧琛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Samuelson P.A. & Nordhaus W.D.,Economics: 19thEdition(Ⅰ), trans. by Xiao Chen et al., Beijing: The Commercial Press, 2012.]

[38] [英]琼·罗宾逊编: 《凯恩斯以后》,林敬贤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Robinson J.(ed.),AfterKeynes, trans. by Lin Jingxian, Beijing: The Commercial Press, 2015.]

[39] [美]菲歇尔: 《利息理论》,陈彪如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Fisher I.,TheTheoryofInterest, trans. by Chen Biaoru, Shanghai: Shanghai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 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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