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江南文人旅游美学
2019-01-03赵洪涛
赵洪涛
(湖南科技学院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湖南 永州 425000)
自然能够造就人的某种艺术品行。丹纳认为希腊人之所以形成这种乐观的性格和希腊的自然环境是有关系的,这也是希腊艺术的重要特征[1]第一章。林语堂在《吾国与吾民》中说:“到了这种伟大的环境里面,天然使他获得精神上的兴奋,同样也获得体力上的兴奋。说起稀奇,这个世界上精神的兴奋往往是伴随着体力的兴奋而发展的,而生命的观念,居于五千呎高度者与地面上又自不同。”[2]268江南士人喜好游乐的性格和江南一带的秀丽山水有着很大的关系。戴名世《道墟图诗序》云:“浙东、 西地多名胜,而绍兴山水尤为秀绝寰区。其间名臣巨儒,魁奇俊伟豪杰不群之士,比肩接踵而出。”[3]37意思是自然可以培育人们的才情,意即钟灵毓秀、 地灵人杰。此外,谢灵运、 陶渊明、 柳宗元等山水诗人对江南文人嗜游习性也有着重要影响。
1 自然“险”之美的探索
明末江南文人喜欢取道险阻之处游玩,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指出,山水之险较之画更多瑰丽变化,也就是说,山水的胜景是笔墨难以描摹出来的。董其昌道出了游山水险怪之美的观念。袁宏道在《从捨身岩至文殊狮子岩》记载了他的险游:“……扪绝壁,更上下,得文殊岩。一壁皆怒石,坪跃空出……石骨拗折,颓放已出,互相压而少逊避者,遂为庵趾。铁船峰当其面,紫锷凌厉,兀然如悍士之相扑,而见其骨,及斗困力敌不相下,则皆危身却立,摩牙裂髭而望。大约三岩皆以纯骨及面峰、 峭削胜,而狮子岩最下,下不极则石之怒不尽。”[4]156戴名世游完大龙湫之后,感言“则已乘云御风,恍惚仙去”[3]278。
游赏山水,有时必须道险阻。宋懋澄曾想游郭景纯之墓,被随游老僧太虚所阻止,因为此处地势太险,因此失去了去探游一番的豪情。后来再去金山,宋懋澄再度萌发了去游郭景纯之墓的念头,宋这样描述所游地之险:“其山形长于南北,而东枕奇湍,西复为迅流所阻,中虽有数石如接,然皆越踰数丈,势不能跃,乃下船复刺篙数十丈许……石势皆侧生,若遭巨灵所揉,叠之成片,而复故雕抉其中者。视其底,益空洞不可测。……其差参之处,即相间隔,辟空直下,至不能容一趾。”[5]41宋懋澄自我嘲讽,别人是不会像他这样会冒着性命之虞去游这个地方的。戴名世在绍兴驻足的时候,游览了吼山,其《游吼山记》记载:“既抵吼山,舟行径入石穴中。四周皆峭石立百仞,如壁如甕如龛,或连或断,或偃或仰。从者试烧爆竹取声,水激石怒,天地若裂。”[3]270戴名世又曰:“左右皆石壁峭削,诡状殊态,不可胜数。又行百余步,径穷路转,得大龙湫,为天下第一奇观。水自雁湖,合诸溪涧,会成巨渊,渊深黑不可测。”[3]277清初的魏禧写惊魂落魄的山水之游:“吾尝泛大江……及夫天风怒号,帆不得辄下,檝不得暂止,水仄舟立,舟中皆无人色,而吾方依舷而望,且怖且快,揽其奇险凶芒之状,以自壮其志气。”[6]541
2 自然“奇”之美的发现
要想感受奇山异水,需要一番仔细准备,那种走马观花、 囫囵吞枣的游法是不值得提倡的。明末清初的陈仁锡对此有云:“咸便帆过舫,稍稍载笔延讨,辄以傲人,是以皮相山灵,贻辱非浅。” 陈仁锡嗜游且深谙游道,他在游金口三山之前,就做了充足的准备:“数年前闻风结想,几深梦寐,及游则裹岁粮,携同心一二,奇书数种,嗒然居之。”游山要抓住好的时机和地点,“鸡五喔后,急奋策孤往,据绝顶最高处”,这样才能体会到山水之奇美。“细观云之往来凑合,度水入林,含崖吐谷; 或白衣,或苍狗,或桥梁,或车盖,姿状万出,应接不暇。日始升,则回视日所瞩处,隐曜晦显,远近浓淡之奇,毕在林峦相错时。及返照,静看落鸦帆影,出没长江之致,不全在丹金五色为奇也。……置酒凭栏,与客指点霞封绮错之奇。秋则山水本色,譬犹病客乍痊,动定闲静; 又如醉士卧起,七碗茶后也。奇石露奇,怪木呈怪; 江之形澄以远; 泉之响悠以调; 真堪歌李青莲绝句数首消之。”[7]163-164黄宗羲游过云山,为山中奇绝之景倾倒,曰:“……雰霭淟浊,蒸满山谷,云乱不飞,瀑危弗落,遐路窈然。……忽尔冥霁地表,云敛天末,万物改观,浩然目夺。小草珠圆,长条玉洁。珑松插于幽篁,缨络缠于萝阙,琤琮俯仰,金奏名搏,虽一叶一茎之微,亦莫不冰缠而雾结。”黄宗羲赞叹不已:“奈何当吾地而有此异也?”[8]326
山水之奇可以引发起文人胸中的人生体验,陈仁锡游雪窦千丈岩:“初下也,如决蒲昌之巨洪; 怒激也,如奔太仆之万马; 远观也,如悬匹练于万绿丛中; 近观也,如倒雪于无热池内。隔林响一天骤雨,远林撼万树秋声。若夫溅万斛之珠玑,茸百花于一石,既因崖而作势,因仄以旋舞。”眼前的奇景触发了作者的人生体验,“于人则奇男子,烈丈夫,磊呵不平,怒气横胸,防风氏可戮,而东山可征; 桀纣可伐,而少正卯可诛; 秦项可灭,而胡元可驱; 发可冲其冠,戈可挥其日; 气可冲牛斗,怒可裂目。”[9]248-249
明末江苏无锡人高攀龙在浙江游武林山水时,感触甚深,曰:“余谓游之益人多矣,山岳之峻绝,江湖之浩漫,皆令人有万仞壁立、 百折不回之思,而烟云变态,洞府幽奇,又令人飘然神往,一洗尘世之想,至于登高俯下,千里极目,天地户牖,万象晦明,当此之时,其境有不可得而言者矣。”[10]14
黑格尔在《美学》中论及“艺术关照”中的“惊奇”时说:“艺术关照……人如果还没有惊奇感,他就还是处在蒙昧状态,对事物不感兴趣,没有什么是为他而存在的……他才能在精神上跳出自然和他自己的个体存在的框子,而在客观事物里只寻求和发见普遍的,如其本然的,永住的东西; 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惊奇感才会发生,人才是为自然事物所撼动,这些事物既是他的另一体,又是为他而存在,他要在这些事物里重新发见他自己。”[11]23黑格尔这段话包含着两层意思:第一,“艺术关照”中的“惊奇”是一种创造,它体现着关照者对对象的发现,这种发现涉及到事物的本质。第二,“艺术关照”中的“惊奇”是关照者对自我审美能力的重新发现。这段话放到明末清初江南文人的日常生活语境之中可以用以说明:江南士人对自然山水之美的种种发现,既是士人审美意识的一种深化和自觉,又体现着士人对日常生活中审美领域的拓展。余光中登山时说过一段含义隽永的话:“登高之际……心理的不安恐怕更难排除。……因为登高凌绝,灵魂便无所逃于赤裸的自然之前,而人接受伟大和美是有限的,一次竟超过这限度,他就有不胜重负之感。”[12]22这其实是对康德“壮美”的文学性表述,它说明自然带给人的异样审美感受。
3 自然之“秀”美的观赏
黄汝亨将山水比拟为美人,其《姚元素黄山记引》云:“我辈看名山,如看美人,颦笑不同情,修约不同体,坐卧徙倚不同境,其状千变。”[13]95魏禧初见西湖,大为失望,因为他头脑中事先充满了对西湖的想象,而眼前的西湖与想象中的西湖相去甚远,直到作者对西湖做了仔细的观赏,才领略到西湖之秀美,乃叹曰:“‘此真西湖也。’往者花柳楼榭,繁华掩映,吴宫之西子也。今之山水,苎萝若耶之西子也。”[6]537李渔以水墨画来比附山水之秀美,他与潘氏兄弟游黑山,适逢冬季,潘氏认为此山的景观的盛时是春季,此正是萧条之际,李渔却不以为然,云:“登山如品画,春秋设色,反不如冬夏水墨为佳。”[14]75在李渔看来,山水有时候就是一副上了色彩的水墨画。王思任游浙江嵊县曹娥江上游的剡溪,对湖上如画景观做了这样的描绘:“过清风岭,是溪、 江交代处……山高岸束,斐绿叠丹,摇舟听鸟,杳小消绝,每奏一音,则千峦啾答。……过画图山,如一兰苕盆景。”[15]157明末清初的浙江武康文人吴康侯在《莫干山记》中这样记载充满诗情画意的游览经历:“……石上杉松,高下如画。……旁有磨剑石,壁上飞流,如白虹倒饮其上,有茑萝垂蔓,日光下漏,沉沉湛湛。”[10]125游途中山水的秀丽跃然纸上,令人神往。
山水之秀美在于它形式上的和谐:“大都山之姿態,得树而妍; 山之骨格,得石而苍; 山之营卫,得水而活。”[16]附二姚梦希《嘉山奇树记》云:“山以树为衣。山无树,犹丽姝不得罗襦绣带,而骄语綦缟,能发其惊鸿游龙之态否耶?……橙橘凛高秋之气,肃然严冷,然深黄浅绛,遥映绿丛。如礼法大家未尝不浓妆靓饰,而举止矜重,隐身自蔽。清霜既醉,色韵成酣,间以银杏之苍姿,枫林之袨色,遂使明沙净渚,别开图画,远岫孤峰,转增缛绣。此秋山一时之美。”[17]211这涉及到空间哲学的思想。莱布尼兹就认为:“空间是由事物间的关系而建构起来的。空间是共存秩序的知觉——毋宁说,是共存的可能关系的知觉。”[18]65袁中道在《游太和记》中传神地描摹了水与石所构建出来的诸种美态:“两山夹立处……洒墨错绣,花草烂斑,怪石万种,林立水上,与水相遭,呈奇献巧。大约以石尼水而不得往,则汇而成潭,以水间石,而不得朋,则峙而为屿。石偶诎而水赢,则纾徐而容与,水偶诎而石赢,则颓叠而吼怒。水之行地也迅,则石之静者反动而转之,为龙为虎为象为兕。石之去地也远,则水之沉者反升而跃之,为花为蕊为珠为雪。以水洗石,水能予石以色,而能为云为霞为砂为翠。以石捍水,石能予水以声,而能为琴为瑟为歌为呗,而其岩上覆,则水常含雪霰之气,丽不胜泠然,石之颅避水,而其颠内却,则水常亲曦月之光,而不胜烂然。”[19]135流水与山石由于形式的和谐而显现出如画景观。这种自然造化,被理解成为天地之间的一种智慧所致。袁中道《刘玄度集句诗叙》云:“凡慧则流,流极而趣生焉。天下之趣,未有不自慧生也。山之玲珑而多态,水之涟漪而多姿,花之生动而多致,此皆天地间一种慧黠之气所成,故倍为人所珍玩。” 李泽厚解读庄子思想的时候认为,天地之间的至美乃是因为它体现了“道”的自然无为的根本特性,“无为而无不为”是“天地有大美”的根本原因。[20]方东美则综合道家、 儒家的思想,认为儒家化道家之“无”为“有”,天地妙用大道而赓续创造,不灭不减,生生不已,孕育着无限的生命力,从而使人感受到大化流行的全副生命景象,“得以参与此永恒无限、 生生不已之创化历程”[21]4。
对于自然,日本画家东山魁夷说过这样的话:“濑户内海的这片土地、 山和海……传递着生命的根本。它对我来说,不仅是一种拯救,而且直到后来还深深地隐藏在我的内心深处,成为我精神上的指引因素之一。”[22]山水不仅仅是游玩的处所,它还可以安抚慰藉文人的心情。袁中道《东游日记》云:“家累逼迫,外缘倥偬,俗客溷扰,了无闲时,以此欲离家远游。一者吴越山水可,可以涤涴俗肠。” 袁中道进士不第之后,心情极度失落,在山水之中他得到了精神上的解脱:“泉畔有石,可敷蒲,至则趺坐终日.其初至也,气浮意嚣,耳与泉不深入,风柯谷鸟,犹得而乱之。……予神愈静则泉愈喧也。泉之喧者,入吾耳,而注吾心,萧然泠然,浣濯肺腑,疏瀹尘垢,洒洒乎忘身世而一死生。故泉愈喧,则吾神愈静也。”[19]袁宏道《游惠山记》云:“余性疏脱,不耐羁锁,不幸犯东坡、 半山之癖,每杜门一日,举身如坐热炉。……登临最佳,而此地去惠山最近。……眼目之昏瞶,心脾之困结,一时遣尽。”[23]汤显祖在抚州城外的青云亭春游归来,为春光明媚所感染,“机赏澹忘怀,神锋忌犹峻”[24]74。他不堪都市喧嚣的困扰,投身于山林中,青山绿水使他发出感喟:“情灵自高远,浮物任浮沉。”[24]108汤传楹在游山水的过程中荡涤了胸中的世俗闷气:“思与君家买一叶,薄游虎溪。看露苇催黄,烟蒲注绿。坐生公石上,游目四旷:秋树如沐翠微之色,渲染襟裙。仰听寒蝉咽鸣,老莺残弄,一部清商乐,不减江州司马听琵琶时。或可廓清愁怀,泠汰悒绪,差胜阛阓的中苍蝇声耳。”[25]356明末清初的钱塘人诸九鼎在登山中忘记生活中的羁困:“日或无事,登土山,有石如砥,每坐其上,槐子恋恋,霜雪不摧。隔垣柏树虬立,时有长尾山雀,啅啅其间。树隙即千岩佛,苍翠掩映,拱如立屏。仆顾而乐之,竟遗忘其身之羁困也。”[26]253方苞《游雁荡山记》云:“又凡山川之明媚者,能使游者欣然而乐。……盖至此,则万成绝,百虑冥,而吾之本心乃与天地之精神一相接焉。”[27]341顾炎武去深山参拜萧公庙,山中的物象使他深感舒畅,“药径春添千嶂雨,松厓夜起六朝风。忘情鱼鸟天机合,适意川岩物象同。”[28]321清初的魏禧在山水之前心定气闲,曰:“唯临流水则忘忧。”[6]748
4 江南文人旅游的美学阐释
具有审美修养的人才能够在旅行中发现山水之美。明末的杭州名士闻启祥《春浮园记跋》曰:“伯玉有山水至性,兼具别眼别肠每涉历佳山水间,一见便能识向背取舍,有老于山中人所不知者。而况篱落下物,日夕坐卧其间有不得其性其情其变态,语言文字,又有不造幽入微妙绝一世者乎?予每笑世之游者如谒客,然及曾未升堂,何论入室?主人之声嗽颜色曾未及闻,且见何论性情,此不得名游,记于何有?……天下未有不迂而能奇者,未有不迂不奇而能游且能记者。”[29]495要发现山水之美,需要有一定的审美修养,能以一种独特的眼光来审视山水。不然,纵使日日夜夜面对好山好水也还是不得其旨。李流芳对苏州城中的市民趋之若鹜地去游虎丘表示不解,在他看来,虎丘之美不是那些流俗之人可以欣赏的,云:“虎邱宜月宜雪,宜雨宜烟,宜春晓,宜夏,宜秋爽,宜落木,宜夕阳,无所不宜,而独不宜于游人杂沓之时。盖不幸与城市密迩,游者皆以附膻逐臭而来,非知登览之趣者也。”[30]89明末戏曲家李日华对山水之美有独到体会,他从古人的绘画技艺中了解到山水的卓然之美:“古人林木窠石,本与山水别行,大抵山水意高深迥环,备有一时气象。而林石则草草逸笔中,见偃仰亏蔽,与聚散历落之致而已。”[31]12山水正因为不是浑然块垒,而是随时随地表现出不同的气象,因而需要灵敏的眼光去捕捉它的独到之美。Jose Ortega y Gasset指出,如果我们将一堵墙或者一张桌子视为观察对象,每隔一段时间再去看它们,会得出与最初看到的不一样的印象。如果我们不断的持续观察,这种现象可以无限制的复制下去。这种复制的景象“是现实无穷无尽的跳跃,……它在无止境自我揭露的过程中不断释放出毋容置疑的内容。”[32]38-39也就是说,对于自然变幻莫测的印象,其实质是观察者自己的一种审美想象。
张岱《西湖梦寻》记载这样一件事情:“周公瑾同好事者邀子固游西湖。酒酣,子固脱帽,以酒唏发,箕踞歌《离骚》,旁若无人.薄暮入西泠桥,掠孤山,舣舟茂树间,指林麓最幽处,瞪目叫日‘此真洪谷子董北苑得意笔也。’邻舟数十,皆惊骇绝叹,以为真谪仙人。得山水之趣味者,东坡之后,复见此人。”[16]14周公瑾之所以能够在山水中见出常人不能所见,就在于他对山水独到的审美感知,因而为旁人所惊叹。李流芳同人夜游西湖,为月光下的空濛景象所迷醉:“时月初上,新堤柳枝皆倒影湖中,空明摩荡,如镜中复如画中。久怀此胸臆,壬子在小筑,忽为孟阳写出。真是画中矣。”[33]131李流芳是明末知名的画家,因此山水在他眼中是一副可以入画的素材。
在江南文人的眼里,山水间一切物象都具有不俗的观赏价值,清初的浙江按察使宋琬游西湖,对周边变化多姿的云雾进行观察,写出满纸烟霞:“云之为状,深厚不测……奇峰突兀,若狻猊之竦立而却顾。……其下正玛瑙寺也。婉婉蜒蜒,飞而上腾,若蚊龙之怒而不蟠; 又若猛兽穹龟,深目长脰,负重而趋走者。迤而南,是为中峰,尊严戌削,酷似华山之苍龙岭。峰侧觚棱隐隐,象楼台,疑为仙人之所居,立者如鹤,飞者如鸾,植面高者如羽葆之□,舒而卷者如九游之旗。”[10]121这令人想起宋代禅宗大师行思那句偈语中包含的审美境界——“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杜夫海纳在《审美经验现象学》中说过这样一番话:“自然之物是种种偶然性的不稳定产物,它身上带有偶然的形象。制造的对象则带有他制造时所遵守的‘标准’印记。在它身上……出现一种秩序,一种由人制定的、 像是对自然发布的命令、 而又克服混乱的偶然现象的秩序。”[34]110Jonathan E. Schroeder在VisualConsumption一书中提及,后现代社会中的四处浮游的影像——符号与意义的分离,“使观众自由地产生新奇的,抵制的,以及怪异的意义。确切的说,当带着认知,社会与文化的透镜去看那些影像时,消费者在创造他们自己的意义”[35]6。这种影像与山水有相似之处,二者都能引发观赏者的想象力,自然虽然是偶然无序的,但是人却可以在观念中或者实践中将它改造成符合美的规律的对象。自然未必是完美的,江南文人却能将它想象成为某种完美的审美对象。Ruth Lorand指出:“在一个集合中处于不同关系中的要素并不必然组成一个体系; 即使在无序的状态中,一个人也能在这些要素中发现不同的关系。”[36]19-20
除了某种不约而同的审美律令,中西审美文化之间还存在着一些差异。我们在江南文人的山水游记中不难看出他们在自然之前表现出来的奇崛的想象力。面对一个景观,士人心中涌现出无数奇形怪状的审美意象。当代西方美学却强调在欣赏时的专注性。Ruth Lorand在AestheticOrder:APhilosophyofOrder,BeautyandArt中指出:“在一次给出的某个客体面前,一个人不能有超过一种审美序列的感知。在某种意义上,这种审美序列的感知,象维特根斯坦著名论述中的‘视作’这个例子,(1976:part II,§XI)。一个人视这幅画为一只兔子或一只鸭子,但二者不会同时出现,尽管一个人能够理解人们在面对同一客体时可以感知到不同的审美序列,一个人却不能一次在同一客体前感知到超过一种审美序列。每一种审美序列,像兔子 /鸭子的图画,‘要求’完整的界域。”[36]180究其原因,中国的审美哲学强调物我合一,对象是我心中的对象,我融汇在对象中,自然,这种关照方式下的自然,随着“我”的意绪的流动而千变万化。西方审美哲学中物我是对立的,对象是对象,“我”是“我”,强调冷静的关照,因此对象在“我”之外,它虽为我所塑造,但缺少情感融入的审美改造,往往有所限阀,局限于时空。这从Ruth Lorand的一段话中可以看出来:“一般假设宇宙实际上是按照我们所相信的这种或那种方式安置的,它的固有序列组成了一种客观属性。然而,如果我们加诸在宇宙的序列(或者它的任何部分)反映了我们思维运行的方式,那么,序列就变成了主观的,我们将不能理解任何客观序列。”[36]21丝丝入扣的游记文字,在明清的小品文中俯拾皆是,江南一带的山水较之其他地方尤具有观赏价值,兼之江南一带经济发达,物质富足,繁华世界消弭了萦纡于文人胸中的磊落不平之气,他们在山水中的更乐于寻找种种自然生趣。江南士人眼中的山水非眼前之山水,而是带着光怪陆离的审美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