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维祯政治立场辨析
——兼论其“高士”身份内涵
2019-01-03孙小力
孙小力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本文考察元末明初文豪杨维祯(1297-1370年)真实的政治立场,不仅是希望还事实以真相,更为重要的是借此展开另外的话题:如果事实证明杨维祯并非“高节之士”,是否还能称之为“高士”?其“高明”体现于何处,我们今天究竟应该如何认识看待?
杨维祯(“祯”或作“桢”)字廉夫,号铁崖,元季东南文坛的铁崖派领袖,诗文作品众多,堪称后世影响最大的元代诗文大家。然而,杨维祯在后世受到热捧,却经常由于政治方面的原因,传说他既辞元末张士诚政权邀请,又拒明初朱元璋政府徵聘,甘为“元朝遗老”,人品高尚,因此后人尊称为“松江三高士”之首。
有关杨维祯生平事迹记载,主要史料有明初宋濂所作《元故奉训大夫江西等处儒学提举杨君墓志铭》(载《宋学士文集》卷十六),以及铁崖弟子贝琼所作《铁崖先生传》(载《贝清江先生文集》卷二)。由于杨维祯身世复杂,身为元官,却长期寓居张士诚辖区,颇多敏感问题,宋濂与贝琼未能信笔直书。因此,上述二文皆不够具体详赡,甚或隐瞒失真。
杨维祯早年是元代二甲进士,官至奉训大夫、江西等处儒学提举。晚年长期生活于吴王张士诚统治区域,历经元、明易代。入明以后他又应聘赴京,为朱元璋的明朝修纂礼乐书籍。经历如此多变的社会环境,拥有如此复杂的生活经历,杨维祯的思想不可能一成不变,其诗文作品内容的包罗万象和纷繁复杂,在所难免。也正因此,使得后世有关杨铁崖的故事多彩纷呈、真伪掺杂。至于《明史·文苑传》采纳后世传闻,将杨维祯塑造成“元朝遗老”形象,则距离真相更远。
今天评述杨维祯的行为和思想,有关他的政治态度,他对于红巾军、张士诚和朱元璋,对于元朝和明朝,持有怎样的立场,需要逐一考察澄清。
1 维护“大元” 针砭时弊
对于元朝的统治,杨维祯总体上是希望维护的。暂且不论其具体的政治取向,就其心态而言,能够成为元朝进士,是杨维祯最为骄傲的资本。虽然终其一生,所得官职大多不能遂其心愿,但他总是以“大元进士”自豪,甚至直到晚年退隐松江以后,仍然经常将“泰定丁卯榜进士”这样的头衔,冠于姓名之前,署于极其普通的应酬文章。此中所透露的,其实是一种强烈的不平衡心态,以及反观自身政治生涯之后引发的悲哀。尽管如此,支持元朝政权的立场,杨维祯始终不肯放弃,即便已到元朝统治即将崩溃的边缘。
例如,元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初春,其弟子乡贡进士倪中赴京参加会试,杨维祯于送行序文之中,不仅表述对于“明天子”之厚望,而且希望元朝皇帝选得真材以救世,希望倪中能在时政急务方面对皇帝有所帮助。(参见《东维子文集》卷三《送倪进士中会试京师序》)然而当时淮河以南区域,基本上已由朱元璋控制;松江也早已不属大元统治,而是吴王张士诚管辖;当时距离松江守臣最终投靠朱元璋,已经不足一年。上述杨维祯的心愿与谋划,其实都是徒劳的。
既然总体上维护元朝统治,那么杨维祯对于元代政治的批评,必然主要集中于“吏治腐败”。在此基点上,杨维祯的态度有时显得相当开明,他曾经如此叙述元末红巾军的行为:
客有言中山某氏者,聚亡命为盗,往来江、淮间。未尝掠农舍鸡犬、贾舶子女,必廉某州某郡吏之沓而狼戾者,中夜至其家,擒其主,反接于柱。盗坐堂上,令持刀者刲其脂肉,反啖其口,问之曰:“痛楚乎?”主哀吼曰:“痛楚,痛楚!”盗曰:“汝割剥民膏,痛亦尔!”贷其妻子,使野处。悉取其财,置诸通衢,使民争取之。迄杀其主,焚其室。[1]
杨维祯认为,以“中山某氏”为首的江淮红巾军的所作所为,是在替天行道,皆属仁义之举。于是他大发感慨,并且给予红巾军正面评价:
杨子曰:“绣斧不斫贪吏也久矣,而盗能之。歼其魁而不逮其孥,仁也;穷帑藏而还之于民,义也。呜呼,盗而仁义,谓之盗可乎?不盗而不仁不义,谓之不盗可乎!”[1]
杨维祯褒奖红巾军一类的“盗匪”,声称官不如盗,认为“盗匪”铲除“不仁不义”之官吏,是为天子行仁义之事。他认为红巾起义,是因为“官逼民反”,因为“年年苛吏伤王政”,所以“往往红氓叛教条”[2]100。
这样的认识,在封建官吏中确属难得。当然,杨维祯不可能真正站在红巾军的立场,他也从来没有试图参与推翻元朝的活动,对于部分红巾军的褒扬赞赏,其实是为其“以盗治盗”策略作铺垫:
堇之毒能杀人,亦能治病,医之良者使之。盗能杀人,亦能攻盗,亦顾其使之者如何耳。吾闻晋文公用中山盗而伯于城濮之盟也,非文公能乐收而亟用者乎!吾故志其事,使用才者闻知,勿俾吏者不仁而盗者仁也。[1]
“盗能杀人,亦能攻盗”,“勿俾吏者不仁而盗者仁”。由此可见,杨维祯志在清除“苛吏”,归根结底,还是为了维护“大元”的统治。
2 对待张王 若即若离
对于元末东南地区以张士诚为首的割据政权,杨维祯的态度比较暧昧和复杂。其立场前后并不一致,先是拥护,继而怀疑,最终又有所讥刺。之所以出现这样多变的现象,原因大致有三:一是因为张士诚先是反元,后又降元,最终自立为王,其政治立场反复多变。二是由于张士诚军曾经抗击以杨完者为首的苗军。苗军虽属政府军,但是为非作歹,祸害百姓,江浙人士对之深恶痛绝。张士诚的军队最终将之剿灭,因此受到当地百姓欢迎。此为杨维祯所认可,也就在情理之中。三是因为张士诚本人“闻善言则拜” “俭于自奉”[3],礼贤下士而为人清廉,人品与其小弟张士信并不一致。凡此种种,导致杨维祯有关张士诚及其政府官员的评说比较矛盾。
此外,张士诚政权对于士绅文儒比较包容,不少属官是杨维祯多年的朋友,则是促使其长期“滞留”张王辖区的重要原因。也正因此,张士诚接受朝廷招安之后,遣其小弟张士信前来“求言”,杨维祯欣然献上“五论”,即《驭将论》《人心论》《总制论》《求才论》《守城论》,试图将其先前提倡的“以盗治盗”策略付诸实践,并希望太尉张士诚能够辅佐元朝中兴。与此同时,对于张士诚兄弟的真正立场,他又有所怀疑,所谓“今一妄男子,释屩起闾巷,取封侯印如斗大……吾不知果能为天子剪狂寇、佐中兴,为生民开太平”[4],正是这一态度的集中体现。不过,因为受到张士诚兄弟的礼遇,又有张王属下众多好友的资助,杨维祯最终还是选择留在了松江,直至张王政权覆灭。
要而言之,杨维祯对于张士诚及其政权,并非没有好感,但大体上保持若即若离的立场。至于张士诚最终背叛元朝,自立为王,杨维祯明显持反对态度,只不过表现比较隐晦:一方面撰文褒奖某些张王属下,比如反对张士诚称王的所谓“骨鲠臣”;另一方面,自称“风月福人”,高蹈远引,以逍遥的行为方式,来表明其疏离政治的立场。然而无论如何,杨维祯并没有,也不可能真正脱离张士诚。张士诚政权覆灭以后,他写诗讥刺张士信及其亲信,还说“阿弟柱国秉国钧,僭逼大兄称孤君”[5],认为张士诚僭称吴王,是受小弟张士信逼迫。尽管所述并不符合事实,若能从杨维祯当时的心态和情感考虑,也就不难理解。
3 明初拒聘 子虚乌有
明初杨维祯的政治立场,后人多有误解。明代“后七子”领袖王世贞曾多次渲染杨维祯于明初辞召拒聘的高士形象,他曾经将杨维祯与危素相比较,说二人皆为元臣,明初均被朝廷征召,然而结局迥然不同:杨维祯赋《老客妇谣》以“示不屈”,结果全身而还;危素虽然受到明太祖重用,一旦得罪,即“谪佃临濠死”。因此他认为二人之优劣高下,毋庸细说。他称杨维祯为“遗老”,“不肯屈节仕宦,其耆德为昭代之盛”[6]39,甚至认为元季杨维祯之“豪纵”,与陶渊明相比,“可谓异轨同操”[7]1040。王世贞执掌明后期文坛数十年,其评价影响久远,后来成书的钱谦益《列朝诗集》《明史·文苑传》,乃至《四库全书总目》,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上述王世贞评说的影响。
钱谦益《列朝诗集》与《明史·文苑传》,皆记载杨维祯赋《老客妇谣》拒绝朱元璋徵聘的故事,以此标榜其忠节刚烈之性格和行为。《明史》本传曰:
洪武二年,太祖召诸儒纂礼乐书,以维桢前朝老文学,遣翰林詹同奉币诣门。维桢谢曰:“岂有老妇将就木,而再理嫁者邪?”明年,复遣有司敦促。赋《老客妇谣》一章进御,曰:“皇帝竭吾之能,不强吾所不能则可,否则有蹈海死耳!”帝许之……宋濂赠之诗曰:“不受君王五色诏,白衣宣至白衣还。”盖高之也。[8]7309
正史的影响力非同小可,也正因此,人们往往将杨维祯视为“元朝遗老”、明初高士。然而事实上,所谓赋诗辞召等等,纯属子虚乌有。有关考辨,详见拙著《杨维祯年谱》[9]305-309,此不赘述。
明初杨维祯所撰诗文,留存并不少见,其中赞赏大明一统天下、还百姓以太平等等,非止一二。可见对于大明王朝,杨维祯并不排斥。如若有人仍存疑问,认为一般应酬文字,并不一定真实反映杨维祯内心想法。那么,当时朱元璋徵召,杨维祯乃欣然接受,其实也有诗文可以证明。今存其《绿筠轩志》一文,就撰于洪武二年(1369年)十二月,就是杨维祯前往金陵,应召动身当日。当时杨维祯做客绿筠轩,吹笛赋诗,其乐融融。次年正月,进京不久,恰逢元宵节,弟子杨基偕游观灯,两人赋诗唱和。虽然杨维祯原唱佚失不存,但是杨基的次韵诗,已将杨维祯当时的行为和心态清晰呈现,诗曰:“白发老仙逢盛事,彩毫先咏太平诗。”[10]418足以证明杨维祯此番应聘入京,十分快意,没有丝毫勉强。
其实,入朝修书,对于杨维祯来说,是其渴望多少年却无缘兑现的奢望。就在朱元璋下诏徵聘之前不久,洪武二年(1369年)八月,他还在感叹自己所撰文章只是“山经野史”“无以用之以利天下”[11]847。也正因此,一旦有机会从事朝廷大制作,杨维祯绝不可能放弃。
4 元明易代 平和应对
有关明初杨维祯的传闻,曾经是五花八门、多种多样,其中既有彰显其清高孤傲、不与新朝合作的故事,也有完全相悖的传说。明人都穆《都公谭纂》卷上记载:
杨廉夫洪武初被召入见,太祖曰:“卿在前元时何官?”对曰:“左榜进士。”太祖曰:“卿张氏时亦尝仕乎?”对曰:“非其君不仕。”时廉夫服新制巾,太祖问:“卿所服何巾?”对曰:“四方平定巾。”太祖悦,召中书省臣依此制,使天下尽服之。今之“平巾”是也。太祖又令廉夫赋《钟山》诗,廉夫援笔立就……。太祖曰:“此诗直一千贯,今日庶事方殷,姑赐五百贯。”[12]362
这一传闻亦见于明人郎瑛《七修类稿》卷十二《国事类·杨邓钟山诗》,记载稍有不同,且更为荒诞。其实与《明史》本传所谓“赋诗辞召”一样,杨维祯获得朱元璋赏赐的传闻亦属杜撰。我们证伪的依据非常简单:设若当年杨维祯进京获此殊荣,宋濂所撰墓志、贝琼所作传文,绝不可能只字不提。
有关杨维祯政治立场的传说,其实自始至终褒贬皆存,然而“贬”的一方显然不占上风,人们往往乐于称颂他既辞张士诚邀请、又拒朱元璋征聘,是始终如一的贞节之士,热衷于传扬其孤傲倔强、不与新朝合作的故事。所谓赋《老客妇谣》拒聘的故事,由于载入《明史》而影响深远。郎瑛、王昌会甚至记载传言说,杨铁崖为了拒绝明太祖朱元璋的徵聘,最终自缢而死。(分别见《七修类稿》卷二十一《杨铁崖诗》和《诗话类编》卷七《节义》、卷二十九《高逸》)至于相反的传闻,即杨维祯受到朱元璋赏识和恩赐的故事,人们则不太愿意提及。
也就是说,后人愿意接受并且乐意宣传的,往往是杨铁崖忠节刚烈的形象。究其原因,其实与江浙人士对于朱元璋的好恶直接有关。朱元璋一系列的经济文化措施,尤其是移民临濠和高额赋税,曾经给明初江浙社会造成极其深刻、广泛甚至剧烈的动荡,当地人们的喜怒哀乐随之而生,所以常常借着杨维祯的传说敷衍开去,其实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杜撰故事而已。
如前所述,元朝灭亡以前,试图维护元朝统治,是杨维祯基本的政治立场。虽然对于元朝的灭亡,未见杨维祯有过追忆或感慨,不过某些蛛丝马迹,还是能够透露些许信息。例如,洪武元年戊申(1368年),他撰文为三位受荐进京的浙江学子送行,文中对比评述元朝科举与明初荐举两种选拔方式,褒前者而贬后者,好恶十分明显。文后落款不署“洪武戊申”,仅以“申年”代替,应该也不是出于疏忽。[13]甚至直到洪武二年十月,他仍然自我标榜“李忠愍同榜进士” “元室遗老”等。[14]
杨维祯上述情感的流露,只是偶尔为之,聊发感慨而已。元末迭遭战乱、死里逃生的惨痛经历,促使杨维祯拥护和平。对于明朝政府的各级官员,他也曾有心结纳。洪武元年春,新皇帝登基之初,松江同知李浩赴京,杨维祯撰文送行,文末托付李浩代为向“老友太史刘公、翰林陶公、祭酒许公”等致意。[15]他有意重叙旧缘的上述诸人,即太史令刘基、翰林学士陶安、国子学祭酒许存仁,均为此时辅佐朱元璋的朝廷高官。至于朱元璋政权的下层官僚,明初华亭、上海、嘉定、湖州众多新任地方长官,他也都能热情交往,保持良好关系。这一切足以证明:对于元、明更替这一既定现实,杨维祯是平静而又理性地承认和接受的。
杨维祯对于张士诚并不十分看好,但又在其领地接受资助,优哉游哉生活多年,长期享受“风月福人”的适意。明初松江府县两级政府的官员以及朝廷的钦差御史、稽查大臣,杨维祯都有迎来送往的诗文,诗文中常常颂扬朱元璋一统天下的赫赫功绩。因此,杨维祯最终受到明太祖礼遇,徵聘至京城纂修礼乐书,并非偶然。也就是说,尽管杨维祯仕途并不顺畅,但后来不管是在张士诚时期,还是在朱元璋时代,他与地方官员都能保持融洽关系,在不同的政权中都受到了同样的尊重和优待。
后人乐意为杨维祯贴上“元朝遗老”标签,与其本人经常标榜“倔强” “孤傲”性格不无关系。诚然,杨维祯生性“狷直”,但“狷直”并非偏执,豁达大度、不拘小节,甚至圆滑世故等,亦是杨维祯标志性的性格与处世特点。否则,在风云变幻、不无势利的元代东南市镇社会,杨铁崖绝不可能受到如此的推崇。
也正因此,嘉定文人王彝曾经讥刺杨维祯“为人若秋潭老蛟” “混迹斯世、与时低昂,为文场滑稽之雄”[16]408。王彝的评说尽管尖刻,但并非毫无根据。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混迹斯世、与时低昂”的杨维祯,即使敌视朱元璋,也决不可能冲动冒犯,赋诗惹怒,使自己陷入危险境地,何况他并未与大明王朝为敌。那么,既然从来没有过拒聘辞召的举动,杨维祯所谓“元朝遗老”“高节之士”的花环,应该予以摘除。
5 市镇高人 海派行为
尽管以节操、人品等标准衡量,杨维祯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纯粹“高士”,但是其人其诗其文,并不因为我们揭示了真相而失去光彩,因为杨维祯真正的魅力所在,本来就不是莫须有的所谓“高尚人格”,而是其引领潮流的思想意识和海派行为,是其反映真实情感与现实世界的诗文作品。
章培恒先生曾经总结并褒赏杨维祯诗歌的三大特点:其一,张扬自我。其二,对于与礼教相对立的爱情的肯定。其三,对于热烈的、世俗的美的追求。[17]492-496诸如此类的新鲜特征,其实我们还能增添不少:比如赞赏通俗文学、表彰妇女、描摹香闺、诗画合一、滑稽调笑、尊重商人商业、新潮怪异、外域风格等等。但是万变不离其宗,促成上述新颖特点的主因,在于杨维祯真正深入市镇社会以后,自觉认识到了“文化要图新”[18]。
可以这样认为:以杨维祯为代表的元代东南市镇文人堪称近世文化先锋,是新兴市民文化的代表,属于时代先进人物。从这个角度来看,杨维祯的高明之处,实在不少。
首先,杨维祯的诗文作品,提倡尊重个人意志,肯定人的合理欲望和商业行为,追求自我、自由和自适,凡此种种,在市民社会广受欢迎,必然与封建君主的集权专制有矛盾。
笔者认为,以杨维祯为代表的元代文人的自尊自重意识,可以说达到了史无前例的高度。例如,杨维祯师友黄溍的杂文《贾喻》,援引司空见惯的商业买卖现象,用来证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多属“交换”,包括官员与士子之间,也是如此。作者以浓墨重彩描摹商贾之事,字里行间显示出对于经商者辛勤劳动的肯定,以及对于商人的同情和尊重,论述形象而又深刻。更为难得的是,文章最后涉及到知识分子的人格尊严问题。作者认为,士大夫出卖智力以换取俸禄,如同经商者出卖货物换取钱币,一个愿卖,一个愿买,既然是交换,那么交换双方的地位理应平等,本来卖者是不应该看买主脸色的。然而古往今来,“偿人之直而能无德色者,又几人耶”?[19]黄溍十分遗憾地发现:主政者授职封官,总是视作对下级的恩赐。而对于普通士子来说,顶上乌纱是主政者所赐,理应感激涕零。如此现象千年一贯,似乎不容置疑。然而,正是因为受到商品集市上人际关系的启发,作者的自我意识有所耸动,才于司空见惯的现象中意识到了身为士子的悲哀和无奈。
如果说黄溍的《贾喻》,是文人士子自主自尊意识觉醒之初的牢骚呻吟;那么杨维祯的古乐府诗《大人词》,所谓“其身备万物,成春秋。故能后天身不老,挥斥八极隘九州……安知大人自消息,天子不能子,王公不能俦”(载《铁崖先生古乐府》卷三),则是直接为个人意志的张扬而鼓噪欢呼了。
其次,杨维祯大力提倡及时行乐、隐逸逍遥,其相关诗文不胜枚举。“逍遥隐逸”,可以说是整个元代的文化风尚。这样的风尚一直延续到了明初,其实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对抗封建专制统治,以致遭到专制皇帝朱元璋的钳制。
举例来说,杨维祯的朋友,松江人士袁凱在明初被授予监察御史,但是他并不感觉兴奋,反而悲伤不已,赴任临行之际,袁凱如此吟诗:“回首望旧庐,烟雾空迤逦。抚膺独长叹,胡为乃至此……皇恩倘嘉惠,还归卧江水。”[20]197也就是说,袁凯尚未出发,已经在遥想回归松江旧庐的安逸。及至来到京城之后,政事繁忙,无法适应,回归逍遥的念头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强烈,袁凱坐在监察院内,却吟咏这样的诗句:“况兹纲纪地,王事方鞅掌。安得春江棹,东原归偃仰。”[21]197据《明会典》卷一百四十三《大诰》和《明史·刑法志》记载,后来朱元璋针对此类“元习”,主持制定《大诰》,将“寰中士夫不为君用”定为违法。这就从反面证明:隐逸逍遥是对于封建专制的极大破坏。
再次,传统社会通常崇尚经验,崇尚老年,杨维祯却极力提携青年。其且所交不论出身、身份,尤其对于不知名的青年士子,常常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其交际十分广泛,以至于在元代后期的东南社会,杨维祯开创铁崖派,俨然成为极具号召力的领袖人物。宋濂在为杨维祯撰写的墓志中这样说:
元之中世,有文章巨公,起于浙河之间,曰铁崖君。声光殷殷,摩戛霄汉,吴越诸生多归之,殆犹山之宗岱、河之走海,如是者四十余年乃终……性疏豁,与人交无疑二。贱而贤,礼之如师傅;贵而不肖,虽王公亦蔑视之。平生不藏人善,新进小子,或一文之美,一诗之工,必为批点,粘于屋壁,指以历示客。尤不录人以小过。[22]197
能够成为“吴越诸生”之领袖,杨维祯身上蕴含的豁达气度,自然是常人难以企及的。
最后,因为长期混迹于市民社会,与市民、商人、工匠互相帮助,相互借重,杨维祯很少传统文人的傲慢和偏见,其倡导平民意识,鼓吹劳心与劳力平等,也可以说达到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先进程度。此举一例,元代末年,寓居松江的杨维祯撰写过这样的文字:
世以不耕为耕者多矣:渔以钓耕,贾以筹耕,工以斧耕,医以针砭耕,卜以蓍蔡耕,兵者以弓刀耕,胥者以聿椟耕,伶者以丝管耕,游说者以颊舌耕,浮屠氏以梵呗耕,老子氏以步虚耕,神仙方士以丹田耕,高至于公卿大吏以礼乐文法耕。耕虽不一,其为不耕之耕则一也,岂止辅之栉也哉![23]
这段文字之所以值得重视,是因为此文所赠予的对象——嘉定(今属上海)人士王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栉工”。所谓“栉工”,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理发师,俗称“剃头匠”。长期以来,“剃头匠”的社会地位始终低下,更何况王辅祖孙数代都在下层社会以理发为业。《文渊阁四库全书》之中,赠予普通“剃头匠”的文字,笔者仅仅见此一篇,杨维祯的不落俗套,由此可见一斑。
文章所呈现的“百业平等观”,十分鲜明,而且相当彻底。作者从“不耕之耕”这一角度着眼,不仅抹杀了不同行业、不同职业的差距,甚至将“君子”所不齿的三教九流的众多行当并列一处。如此一来,扫除了公卿大吏的高贵光环,抬高了“剃头匠”的社会地位,“公卿大吏”也就与“栉工”等同了。元代的二甲进士,封建社会中的文人名士,居然拥有这样的平等观和平民意识,实属难得。
杨维祯能够如此平等地看待各种户籍、各种职业身份的人员,能够如此平等地对待“剃头匠”王辅这样的“下里巴人”,固然与元代社会施行多年的“诸色户计”的影响直接有关,更是因为其自身经历和周围环境的影响所致。中年以后的杨维祯周游太湖沿岸,在杭州、湖州、苏州、昆山、松江等城镇里授学谋生,声名大噪。其中原因,并非完全是依赖于学问渊博,更是因为他既有进士身份,又平易近人,诗文书画,艺术鉴赏,乐器演奏,时尚歌舞,无不涉足。“铁笛道人”杨维祯与工匠小贩、乐手戏子、市民商人朝夕相处,在用学识换取衣食、以技艺赢得舒适的同时,也获得了尊重。
6 结 语
综上所述,杨维祯诗书皆善,身兼数艺,不拘小节,豁达滑稽,其个人素质和行为方式,集中体现了元代东南市镇文人的时代特点;他隐逸逍遥,自谋衣食,为传统文人展示了另外一种“活法”,实乃明代“山人”,以及《儒林外史》褒赏的“市井奇人”之先驱;他为艺人工匠写诗撰文,以名士身份参与商业活动,堪称“海派文人”之滥觞;他声称无论剃头算卦,还是当官任相,所有的职业皆属自食其力,并无高低贵贱,鼓吹百业平等,倡导平民意识;他博学多智,提携青年,是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具有开创性意义的开宗立派的人物,以他为首的铁崖派一度风行,标志着下层文人从此也能左右文坛,能够成为真正的文坛领袖……要而言之,杨维祯的魅力,并非所谓流芳千古的高尚志士的节操,而是因为他具有类似时代先锋人物的品格,其作品反映了传统文人融入市镇社会以后的迷茫和兴奋,尤其代表了新兴市民阶层的活力与精神,具有不可多得的研究价值,值得今人探讨、分析与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