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美好的事物虚度时光
2019-01-02王倩
王倩
我们太忙了。忙着生,忙着在各种习题中长大,忙着在无数如雪片一样降临的事件里成熟,忙着爱,忙着分离,忙着让灵魂衰老。没什么可抱怨的,生活就是这样。只是,我还奢望有一点可以虚度的时光,“比如把茶杯留在桌子上,离开/浪费它们好看的阴影”,比如“虚度 满目的花草/生活应该像它们一样美好”,“比如靠在栏杆上/低头看水的镜子/直到所有被虚度的事物/在我们身后/长出薄薄的翅膀”(李元胜《我想和你虚度时光》)。
最精于如此这般“虚度时光”的,当属宋代文人,他们插花、点茶、焚香、挂画、听琴、宴饮或独酌,从午后日昃,到夕日欲颓,从月上柳梢,到月明中天……而我每每怀有“虚度”的痴念时,总会想起朱敦儒的词句:“领取而今现在。”喜欢这句词的还有宗璞,她在其散文《报秋》里说,她到秋天这个收获的季节里两手空空,“总是在不安和焦虑中”,“把‘领取而今现在一句反复吟诵,觉得这是一种悠然自得的境界”,还说 “领取自己那一份,也有品味把玩、获得的意思”。不过,宗璞的“领取”着眼于获得,本质是只争朝夕,不愿虚度光阴的,并希望时间给生命以馈赠与成熟,当然她也确实领取了沉甸甸的收获——她在89岁完成《野葫芦引》的最后一部《北归记》。而朱敦儒之“领取”意在品味、把玩——于世无济,于事无益,他选择与那些精致美好而无用的事物,虚度人生最后的时光。
朱敦儒的生命时钟停在88岁。自1149年他言主战恢复事被弹劾免职后,到1159年去世,他退居嘉禾这十年期间,绝大多数时候保持“尊前好,缓歌低笑,醉向花间倒”(《点绛唇》)这种安闲逸乐的状态,对政局了不关心。这十年的词作基本都是他虚度时光、沉溺享乐的写照,其态闲,其意旷,其情却有隐微幽沉的苦味兒。这首《西江月》是他晚年词作中的佳品。
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里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叶嘉莹先生解释,“要眇宜修的美,是写一种女性的美,是最精致的最细腻的最纤细的最幽微的,而且是带有装饰的非常精巧的美”,而朱敦儒这首《西江月》言语浅近,发语真率,内含有士大夫气质的旷达情思,意味隽永,具有明显的男性特质。他的此种词显然不为佑酒助兴,不为女儿歌喉而写,是为了书写自己的生活与性情。
词开篇并不写具体的物象、景象,“深杯酒满”“小圃花开”是对其生活的高度概括。花前醉饮是宋词中常见的场景,北宋“文宗”欧阳修就曾写过4首《定风波》,起句皆有“把酒花前”之语。宋代文人从容优游于花间,不管花蕾初胎,花开鲜妍,还是落英缤纷,都可流连;饮酒则从微醺至半醉,及至沉醉,渐露放浪之态。不过,写花前醉酒的词多写宴饮场面,繁弦急管,红巾翠袖,男性眷眷于此中之乐,既是珍惜韶光、珍爱青春,也是纵情享受感官的快乐。朱敦儒则是自斟自饮,在属于自己的花圃里独对花开,他晚年厌倦“座上客常满”的交际应酬,他要品咂酒滋味、花性情,“日日”“朝朝”更可见他的恋恋此中乐、乐此不疲之状。酒杯不必古雅名贵,但必须深且容量大。小酌自有风味,但酣饮才合他脾性。朱敦儒性情疏放恣肆,喜游乐,贪好杯中物,早年词作“向伊川雪夜,洛浦花朝,占断狂游”(《雨中花》)“诗万卷,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鹧鸪天·西都作》),便是夫子自道。
及至晚年,他深味世态炎凉,聚会宴饮游乐之兴渐消,唯有酒杯不能抛掷,饮酒不是浅酌怡情,必须深杯满斟,而且杯中不干,这样他才能饱饮以至逸兴飞扬、神思飘忽,更何况还有新花相伴,兴味更长。每一个被天光鸟语唤醒的清晨,阳光清透如琉璃,或是细雨霏霏,哪怕浓云造出一场天色暗淡的阴翳,小圃总有新鲜妍丽的花儿展开笑靥,明亮了人的双眸。如果“朝朝小圃花开”所言不虚,朱敦儒应在这小园里投入了持久的精力和关注,莳花弄草,滋兰树蕙,无论春秋代序,总有花开让人心生宁静的喜悦,每一朵新花,让他暂时忘了花落的哀愁,也忘了自己也到了落花时节。不必涉远寻芳,也不必拥有广庭深院,花圃小更显出居处的雅致。朱敦儒流连园圃,每朵花从初绽到开得圆满,大约他都见过,“小圃”里盛放着四季的美丽,也盛放他自足安乐的心。朱敦儒晚年词作《桃源忆故人》,也写对花饮酒之乐,“黄菊红蕉庭院,翠径苔痕软。眼前明快眉间展,细酌流霞不浅”,风味近之,不过《桃源忆故人》取秋景,写一时一季之美快,《西江月》则是对其晚年生活的概述。有心的读者自不必计较是否“日日”皆然,“朝朝”如此,只须与他一起沉醉在这带着酒意与花香的词句中。
词的前两句写酒写花,词人隐现其中。上阙的后两句则直接写其疏放之形与喜乐之情。“自歌自舞”当在喝到七八分、人飘飘然的时候,词人脚步开始虚浮,情不能自已,必咏歌抒怀,以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酒让人忘形失态,让人忘情歌舞,这种情状在诗词中并不罕见,最著名的大约是李白《月下独酌》,“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但李白“歌舞”时心境是孤寂苦闷的,酒能让他暂时忘却愁苦,却不能纾解郁愤,于是我们看到在“歌舞”之后十分伤感的感慨——“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李白此中之“乐”不过是借酒劲吹大的泡沫。朱敦儒醉后歌舞,不需要月这个虚假的友伴,他自由自在,自得其乐,三个“自”从外部动作写到内在心情,不仅描摹其形,还书写闲适放旷之情,朱敦儒因自在而得喜乐,喜乐是因酒因花,因歌因舞,更因“无拘无碍”的心灵。钱钟书在《论快乐》里说:“洗一个澡,看一朵花,吃一顿饭,假使你觉得快活,并非全因为澡洗得干净,花开得好,或者菜合你口味,主要是因为你心上没有挂碍。”晚年朱敦儒远离官场,万事不关心,是非不挂怀。此等心境,他在《减字花木兰》里也说“虚空无碍,你自痴迷不自在”“天然美满,不用些儿计算”,不痴于俗情,不迷于外物,便能获得自在自适的快乐。
朱敦儒饮酒自适似有几分陶渊明的生活滋味,但细究起来,陶、朱二人有别。陶渊明辞官归隐,是对自己“任性天真”有足够认知后的主动选择,而朱敦儒以诗、酒、花为乐事的闲淡生活,乃是政治抱负还未实现、便被迫离开官场后的自我慰藉,并非全然出于自愿,朱敦儒的乐事下藏着苦怀,苦怀形诸言语,便是“青史几番春梦,黄泉多少奇才”的深沉感慨。回望如烟历史,朝代更迭不断,刻镂于金石或书写于简册上的兴亡之事陆离斑驳,刘家换了曹家,李姓又替了杨姓,帝王将相固然能留名于青史,但肉身早已化为尘埃,功业也被时间荡涤一空,历史上走马灯一样演练的大剧目,不过是几场倏忽而来、又散去了无痕迹的春梦罢了,杂沓纷繁终归于虚空。诗人写兴亡之感往往即景或即事抒怀,朱敦儒的感喟,却不依凭任何具体的古人古迹古事,在他看来,帝相贤愚、王朝长短,并无分别,都会烟消云散。青史留名不会给人切实的安慰,更可悲的是,无论才智如何卓绝,志向如何高远,人都会走上黄泉不归路,死亡是所有人不可回避的悲剧结局。其实,朱敦儒如果真的看破世相,等贤愚而一生死,他自不会有如此悲凉的慨叹,耄耋之年的他已感时日无多,享乐不永,而且他并未真正放下,未能除去微火一般的激愤——从51岁应召到78岁被贬,他在朝堂之上,亲眼见当权者苟安,奸佞当道,忠良屈死,这些怎么能不让他这个原本有壮怀远抱之人心怀愤怒呢?但只手改变不了乾坤,在饱经忧患、心志灰颓后,他将悲愤埋在冷灰之下,这样他才能“心安理得”地享乐。
看透世情,不复抱持有所作为的希冀,放下“位卑未敢忘忧国”的责任,接受命运的安排,无可奈何,也只能如此。“不须计较与安排”,他放弃了努力、挣扎。“计较”是可笑而无果的,在强大的命运面前,自己“安排”更是荒谬的,最好的方式是“领取”,领取当下看得见够得着的片刻欢乐。“领取而今现在”颇似现代人所说的“活在当下”,不过“活在当下”的心理基础是领悟到人生不可重来、不可跳过,而只能选择最可能的方式度过人生,“活在当下,追逐日光”,人可以主动选择并积极追求“合理的生活,幸福的度日”,哪怕所求不过“小确幸”,也是笃定选择、认真坚持的结果;而朱敦儒只领取命运给予他的东西,安时处顺,随性享乐,骨子里是消极的虚无。他在自己小天地里,与能拥有的美好的事物,虚度了最后的时光。
朱敦儒生性率真,作词也是不吝显露本色,除了早年一些写艳情的婉约词,他的其他词作则真切而完整地表现一生行藏出处——早期词写“五陵少年”的浪漫快意生活,南渡后抒写仁人志士的忧心家国的情怀,最后十年词作则旷达清畅。疏狂是他,傲岸是他,沉郁是他,激愤是他,悲哀是他,闲逸是他,旷达亦是他。从洛阳到杭州再到嘉禾,指顾山河、醉里簪花的少年,经历过“花前不饮泪沾衣”(《鹧鸪天·曾为梅花醉不归》)无心赏梅、任其雪飞的悲怆时光,最终在人生夕阳和黄昏里沉溺于诗酒的快乐中,只是,这快乐是以苍凉为底色的。
这首《西江月》被视为闲旷之词的代表作。朱敦儒的旷达是“显性”的,他不论生前身后名,不去追求世间荣华富贵,视功名利禄为浮云,正所谓“人间富贵花间露,纸上功名水上沤”(罗洪先语),杯酒新花,便可陶然忘机,便可得自在,词人垂垂老矣,依然放达适意。但是,彻底的旷达,既有“倒酒既尽,杖黎行歌”的洒脱之举,也应有“孰不有古,南山峨峨”(《二十四诗品·旷达》)的笃定心志,不为万物所扰,没有激愤,没有悲哀,没有忧惧,朱良志解说此种“旷达”,曾有言:“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我以我的生命融入世界,我与之俱逝,自得永恒。”显然,朱敦儒并不信持“永恒”,他旷达之下藏着的是否定永恒的痛切,与面对现实无可措手的悲郁:他写“枕臂卧南窗。铜炉柏子香”的闲雅,却以“老人谙尽人间苦,近来恰似心头悟”(《菩萨蛮·老人谙尽人间苦》)为心理前提——完全“放下”的人是不会言“苦”的;他满足“幸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的小小安乐,却感慨“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西江月·世事短如春梦》);他追慕“一齐都打碎,放出大圆光”的清明无碍之境,却先言“莫听古人闲语话,终归失马亡羊”(《临江仙·信取虚空无一物》),拒绝了历史言说;他退隐后,对国事渐渐淡漠,“受用现前活计,且行歌行乐”(《好事近·我不是神仙》),但依然不能太上忘情,隐隐怀着对世间、对生命的沉哀,所谓“老来可喜,是历遍人间,谙知物外。看透虚空,将恨海愁山,一时挼碎”(《念奴娇·老来可喜》),“恨”与“愁”竟是“喜”的来处。同为南渡之人,朱敦儒不像忧愤成疾、临终三呼“过河”而卒的宗泽,他眷恋美好的事物,颓然其间,将最后的时日交予了虚空。但我们怎么能苛责他呢?毕竟,他的词为我们保留了生活美好的模样。
人们总希望“出走半生,归来依旧少年”。然而,少年的天真浪漫、仗劍天涯的勇气、俯仰天地的胸襟、不被时光磨损的锐气,终究需要时代的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