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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王维济州时期诗歌创作之变*

2018-12-31谢晓敏

关键词:济州开元王维

谢晓敏,卢 坡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一直以来,学者对于王维诗歌的研究多偏向于其创作生涯的后期,因为诗人这一时期的作品浑然天成、功力深厚,对人生的感悟和对世事的认知达到了一种通透的境界,表现在诗境里则含蓄悠远、回味无穷。但是,每种思想都有萌芽,每种风格都有源头。我们要找到这一源头,就要把眼光放在王维诗歌创作的前期,而济州诗的创作中,就孕育着某种新变。

一、王维入济和离济考述

济州是对王维有重要影响的地方。作为一位刚刚出仕的年轻人,还没来得及施展一腔热血和宏图抱负,就不得不在刚刚起步的时候,远离政治和文化中心的国都长安,辗转山水,来到这个陌生的地域,度过仕宦生涯的第一个低潮期。《旧唐书·王维传》载,“维开元九年进士擢第”[1]3438,《新唐书·王维传》称“开元初,擢进士,调太乐丞,坐累为济州司仓参军”[2]4412。可见,王维于开元九年(721)进士及第,同年因连坐即被贬济州。张清华所著《王维年谱》认为,诗人被贬是因为受到玄宗禁约诸王与大臣交游禁令的影响,也有《集异记》所说的因“舞黄狮子”而获罪。王维被贬的时间是明确的。陈铁民《王维集校注》将《观别者》系于开元十四年(726)“自济州西归洛阳时所作”[3]68,他认为王维开元九年被贬济州司仓参军,开元十四年自济州回到洛阳。陈氏在所著的《王维年谱》和《王维生平五事考辨》中,将回洛阳的时间定为开元十四年。主要是根据王维《送郑五赴新都序》一文,且认为此文是开元十四年四月王维于洛阳或长安所作。“邠人,前京兆,右扶风……登封告成之事毕。……尽登仁寿之域,犹下哀怜之诏。万方有罪,与之更新;百寮失职,使复其位。……黄鹂欲语,夏木成荫,悲哉此时,相送千里”[3]649。“登封告成之事毕”,是指玄宗东封泰山之事。据《旧唐书·玄宗纪》所记:“(开元十三年)冬十月……辛酉,东封泰山,发自东都。十一月……己丑,日南至,备法驾登山。”[1]126东封泰山为开元十三年(725)冬十一月,“犹下哀怜之诏。万方有罪,与之更新;百寮失职,使复其位”,表明的是玄宗于开元十三年十二月己巳回到洛阳,后颁布大赦诏令。所以此文所作时间应晚于开元十三年。且按文意,此文是郑五获赦、官出新都时写的,“黄鹂欲语,夏木成荫”,点明了夏初的节令,说明王维写作此文时为开元十四年夏。由此可见开元十四年夏,王维已经回到长安或者洛阳。

另,《送郑五赴新都序》中写道:“邠人,前京兆,右扶风。” “邠”为唐州名,治所在今陕西邠县,本曰豳州。据《旧唐书·地理志》所记:“开元十三年,改豳为邠。”[1]972由此可知,此作至少晚于开元十三年。因此,关于王维开元九年遭贬济州、开元十四年归洛阳的时间判断是合理的,我们于此略作补充。

二、王维赴济前的诗歌创作

开元时期都城诗的审美趣味和艺术表现形式,普遍带有精雅的宫廷文学的因素。王维赴济前的作品具有精密雅致的特点,这与他身处都城,受贵族化的宫廷文学影响有关[4]。王维十五岁就赴两都谋求进取,开始他的创作生涯,他交游于贵戚豪右之间,尤受王公贵族的青睐。开元九年(721)之前,王维诗歌对京洛文化生活的表现,主要包括以皇室贵族为主体的宫廷文化、以普通士阶层为主体的士人文化。

在宫廷文化方面,首先是其诗歌创作对权贵宴饮和乐舞的表现和描写都具有精致富丽的气象。如《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从岐王夜宴卫家山池应教》等表现宫廷宴乐的诗富贵华丽,描写的内容包括“笙歌”“银烛”“香貂”“绮幔”等。《敕借岐王九成宫避暑应教》诗中,“山泉入镜中”“水声喧笑语”等景物描写也都工巧锦秀,一派热闹景象。还未入仕的王维对宫廷游宴的描写毕竟不多,表现更为明显的则在于对贵族化文学的精巧雅致的构思方式的运用。《洛阳女儿行》细致地描写洛阳贵族女儿出游的盛况,景象描写华丽细致,对服饰仪态刻意描摹,结尾虽意在君子怀才不遇,但诗歌的主体部分才是作者诗才的体现,也是对洛阳世俗生活的体现和反映,更是作者想要表现的重点,颇有汉大赋“劝百讽一”特点。《赋得清如玉壶冰》作为京兆府试试题,王维所作更是清新别致,不落俗套。

这一时期王维还经常以咏史怀古为题材,或就一历史事件进行阐发,借古咏今。《过秦皇墓》《李陵咏》《燕支行》《少年行四首》《息夫人》等都是此类。“京洛为京畿之地,天下中心……又因其宫宇雄伟,繁华富丽,故多宫廷御制诗。又其历经风华,沧桑数变,又多怀古吊古诗”[5]。这一时期的王维,是典型的“都城诗人”。

文人有酬唱赠答的传统,王维与其亲友的交往也不例外。《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以己心写他心,构思巧妙。《送綦毋潜落第还乡》《哭祖六自虚》可见其对友人的真切情谊。这些诗作都体现出一位儒家文士的行为范式,其表现的内容始终围绕着普通士人的生活圈子。

从诗歌风格上来看,这一时期的王维,有着少年人的进取精神,此时的诗作大多积极向上、激昂慷慨,对于矛盾和激愤也敢于发声。如《洛阳女儿行》寄托怀才不遇之感,这是中国古代文人的抒情传统。但总体分析而言,《燕支行》《少年行四首》等诗描写了游侠少年的豪迈气概和爱国热情,表现出渴望建功立业的志向;《过秦皇墓》《李陵咏》则有讽喻高位、悲惜英雄之感;《桃源行》则清新可喜,可见其渲染之功;《息夫人》以古咏今,得言外之旨,情思缱绻,韵味悠长。《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送綦毋潜落第还乡》等诗则感情真挚,一派赤子之心。由此可见,王维此时的诗歌风格俊丽优雅,明快激烈,健朗充沛的情感与优美秀雅的文辞互有,少年人的豪情与柔情并现。

三、王维诗歌创作的转折

(一)赴济途中

在地域与诗歌关系的问题上,每个大文化区自然风土的物候意象和社会历史的人文意象,对诗人在诗歌题材、素材的选取、诗文的特征风格等方面,都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4]。纵观王维奔赴济州这一路的经历,结合他在这一旅途中所作的诗歌,可以发现一个显著的特点:地理环境和情感的改变,造成了诗歌内容和风格的改变。

从《被出济州》到《观别者》,从开元九年离开京城长安到开元十四年回到洛阳。在这期间,王维能够确考的诗作有二十首。王维被贬离开长安是七八月间,而赴济州时已是秋天。据张清华著《王维年谱》,结合王维赴济州途中所作的诗,可以梳理出王维赴济州的路线。

诗人先从长安到洛阳和家人、朋友小聚,然后从洛阳继续向东走到郑州,并夜宿武牢。由其诗《宿郑州》言“明当渡京水,昨晚犹金谷”,可知诗人昨天晚上还在洛阳金谷园,今夜却来到郑州投宿,明早则打算进入荥泽东渡京水。接下来的第二天早晨,诗人从武牢出发,坐船经荥阳东北的敖仓口进入荥泽。由《早入荥阳界》“泛舟入荥泽,兹邑乃雄藩……秋野田畴盛,朝光市井喧”可见,王维早晨进入荥阳,然后渡过京水东进,到达滑州,忆起丁三,写下了《至滑州隔河望黎阳忆丁三寓》一诗。在唐代时,黄河从滑州、黎阳之间穿过,东流入海。王维到达古滑台城,隔河遥望黎阳,此时从滑州到济州还有三百多里的路程,而当王维到达济州的时候,应当是八月底或九月初了。

由地理差异引起的人情风尚的差异,必然反映到创作中来,进而影响文学的内容和风格[6]。当王维离开长安和洛阳,在穿山渡水的旅途中,他的视野就不仅仅局限于京都的一方天地,他开始领略大唐山水的波澜壮阔。王维刚入仕就遭贬,自然有一腔哀怨郁结心中,前途未卜的担忧、与亲人分别的感伤一起涌现出来。此时正值秋雨霖晦,秋雨秋景触动愁情愁态,山水景物进入诗人的诗笔就是再自然不过了。诗人由哀怨生出无奈,由无奈生出寂静。在诗情上,开始走向沉寂,诗风也从哀怨慢慢转向平和悠然。

王维在夜宿武牢时所作的《宿郑州》一诗中写道:“他乡绝俦侣,孤客亲僮仆。宛洛望不见,秋霖晦平陆。田父草际归,村童雨中牧。主人东皋上,时稼绕茅屋。虫思机杼悲,雀喧禾黍熟。”在这首诗中,前两句就已经奠定了全诗的基调,清施补华曰:“‘孤客亲僮仆’,语极沉至。”[1]40诗人远离了长安,不仅是远离自己的政治理想,还远离了自己的亲人和知己,陌生的地方没有志同道合的伙伴,这个时候,僮仆却是仅有的亲近之人了。细细想来,只觉伤感至极。接下来“田父”“村童”“东皋”“茅屋”“禾黍”等一系列意象,是诗人眼中看到的平静寂寥的田园景象,而“秋霖”“机杼”两个意象和“思”“悲”等心理色彩词的运用,又蒙上了一层哀怨的色彩。“明当渡京水,昨晚犹金谷。此去欲何言,穷边徇微禄”,则是身不由己的无奈。

在这首诗里,王维诗歌的表现对象已经有变化,开始把视线转向身边的山水田园景物了。虽然此诗大部分还是抒情之语,但在田园景物的描写上,已经能够抓住其中的精髓,让自身的情感与眼前之景相融合,景随情动。再看《早入荥阳界》,描绘了荥阳的地理形势、风俗方言以及郊野风光:“河曲闾阎隘,川中烟火繁。因人见风俗,入境闻方言。秋野田畴盛,朝光市井喧。渔商波上客,鸡犬岸旁村。”诗人依次道来,画面多变却不显凌乱,声光满纸,如在目前。由此,诗人又不由得想起自己的遭遇:前路渺远,孤身独往,此中情味,安可谈说!但这一次的伤感,却不似之前那样浓烈,“孤帆白云外”,反倒生出一股寂静了。可以说,这已是一首优秀的山水田园诗。

《至滑州隔河望黎阳忆丁三寓》写道:“隔河见桑柘,蔼蔼黎阳川。望望行渐远,孤峰没云烟。故人不可见,河水复悠然。”忆起丁三,却不能相见,只有河水一年复一年,依旧悠悠东流。最后一句“复悠然”,写出了自然万物生生不息的永恒规律。同样,作于赴济州途中的《登河北城楼作》写道:“井邑付岩上,客亭云雾间。高城眺落日,极浦映苍山。岸火孤舟宿,渔家夕鸟还。”顾可久曰“情景俱胜”[1]39,而末句“寂寥天地暮,心与广川闲”,形成一种大而静的境界。

总之,王维此时期诗歌的表现对象由“银烛”“罗帷”“香貂”转变成了“禾黍”“东皋”“苍山”,由京都宫廷转向乡村田野,说明王维对山水田园诗的探索已经开始,诗歌风格也开始由俊丽转向冲淡。

(二)任职济州

张清华《王维年谱》记:“开元十年,(王维)二十三岁,在济州司仓参军任上。王维自开元九年到济州,开元十四年春离开济州,共四年半的时间,这四年多里,他游历了齐、鲁、冀一带,和道士、隐者、贤者、庄叟都有过交往,并写过一些作品。”[7]35王维济州期间确切可考的诗篇有十六首。由这些诗作可知,当时和王维交往的人有州守裴耀卿、焦炼师、崇梵僧、祖咏、孙二、赵叟等。

社交圈的复杂化会间接影响诗人诗歌内容的多样化。此时诗人的交游对象主要有三类:同僚、友人和僧道。除了《济上四贤咏三首》《寓言二首》等诗,明确地表达对那些无真才实学的世胄和蹑居高位者的愤慨,对不得志的贤者抱以惋惜和同情,其余诗篇的内容情景,基本上都置身于山水田园之中,诗人在抒发喜悦或哀伤之情时,也必然会以景衬情,或者单独描摹山水。此时,王维诗歌中,山水田园已经成为了主导素材。

《和使君五郎西楼望远思归》一诗是王维和他的上司济州刺史裴耀卿登郡城西楼望远所作。“枕上见千里,窗中窥万室”,表现了诗人思乡之情的强烈。“悠悠长路人,暧暧远郊日。惆怅极浦外,迢递孤烟出”,写登高所望,诗人在抒发思乡之情的同时,所描绘的画面开阔渺远,给人以韵味悠长之感。末句“故乡不可见,云水空如一”,则少了几许悲凉,多了一份宁静。

《济州过赵叟家宴》一诗中写了赵叟对王维的热情接待,赵叟“言不离道家理论、庄叟之事;行类儒者,有鲁人遗风”[3]55。可见王维对类似隐者的赵叟有赞赏之意。其居所“虽与人境接,闭门成隐居”,“深巷斜晖静,闲门高柳疏”,有世外高人的隐逸、神秘之感。《送孙二》诗中“祖席依寒草,行车起暮尘。山川何寂寞,长望泪沾巾”,时节萧瑟,寂野空旷,诗人和好友的离愁别绪就显得分外浓烈。

《赠祖三咏》《喜祖三至留宿》《齐州送祖三》三首诗的感情存在连贯性。第一首作于王维赴济州之前,他在洛阳和祖咏小聚;第二首作于开元十三年(725)冬,祖咏擢第授官赴任,途经济州,王维为之留宿;第三首是留宿之后,祖咏辞别王维,王维作此诗为他送行。“蟏蛸挂虚牖,蟋蟀鸣前除”,“闲门寂已闭,落日照秋草”。诗人遭贬,前途渺茫。祖咏也是微末之身,二人又即将分别,眼见夕阳照在枯黄的茅草上,蜘蛛在窗户上徘徊,耳边是蟋蟀的鸣叫。此时此刻,满目凄凉,不舍之情便油然而生,两人都期待着再次相见。当二人在济州重逢,平时多闭门谢客的王维邀祖咏留宿,“不枉故人驾,平生多掩扉”,可见两人的交情之深,王维的喜悦也可想而知。“行人返深巷,积雪带余晖”,深冬的傍晚,和友人一起返家,两人晚间应当对酒当歌、促膝而谈。天已经黑了,友人还要何往?言语中处处透着一股温馨喜悦之感。清冒春荣曰:“此皆不事工巧极自然者也。”[8]1584再一次分别的时候,诗人“泪如丝”“憔悴尽”,一想到友人向东而去,不由得悲从中来。

赴济途中,王维的苦闷、哀愁经过排遣与发泄后逐渐转向平和。此时诗人将个人情感寄之于山水,融之于景物。以情写景、以景衬情的手法更加圆融,其山水田园诗的风格逐渐成型。

(三)思想上的转折

王维母亲崔氏,“师事大照禅师三十余岁,褐衣蔬食,持戒安禅,乐住山林,志求寂静”[3]1085。王维,字摩诘,也取自佛教中著名的在家菩萨“维摩诘”。当王维入仕,受到诸王权贵的器重,当时官僚文人圈子正普遍热衷于禅法,王维所交往的友人及权贵多和禅师有所交往,岐王李范就是神秀的门徒。到这一时期为止,王维对禅法的认识,只是体现在从小耳濡目染,对其学说有所了解,交游时追随权贵们的社交潮流而已。禅法于王维,也还没有达到影响其诗歌创作的地步,也没有明确的文献表明他和禅师、僧人有直接交往。但王维被贬济州期间,远离亲友,前路渺茫,知己难寻。由于仕途不顺和个人性格的原因,王维开始热心于习禅,他游历山川,和道士、僧人交游。正是这一时期王维对禅道思想的深入了解,才有了后来开元十七年,正式师从道光禅师学佛之事。王维取号“摩诘”,显然是表示对维摩诘居士的敬仰,而维摩诘居士“不舍道法而现凡夫事”[9]71,也为王维亦官亦隐的生活提供了依据。通过禅、道思想的潜移默化,他的隐逸思想开始萌芽,禅宗思想和山居生活也为他的诗歌创作开拓了新境界。《寄崇梵僧》一诗中“落花啼鸟纷纷乱,涧户山窗寂寂闲。峡里谁知有人事,郡中遥望空云山”,山中的落花和啼鸟虽然热闹,但更衬托出山中无人的寂静,描写了深山崇梵寺的幽深静谧,有一种冷眼看俗事的淡定平和,隐约中有对隐逸山中的向往之情。《赠东岳焦炼师》一诗对焦炼师求仙修炼的情景极尽描摹之能事,“山静泉逾响,松高枝转疏。支颐问樵客,世上复何如?”更表现出焦炼师超然物外的潇洒,也表达诗人的赞赏和羡慕之情。《送孙二》表达了“夫君道术亲”的生活现状,还有《赠焦道士》一诗,则已经明确表示“无可问鸿濛”了。

《饭覆釜山僧》系年一直存疑,陈铁民《王维集校注》将《饭覆釜山僧》编于第六卷至德、乾元、上元年间,注云:“王维被宥复官后至卒前三四年间,每于京师饭僧,本诗疑即此一期间所作。覆釜山……山名覆釜者,不止一处……疑非在长安。”[3]521说明覆釜山并不确定在何处,且系于此时也只是根据《旧唐书》王维本传所载事迹推测而来。而《寄崇梵僧》又注云:“居济州时作……又‘崇梵僧’,初谓是僧名,乃寺名,近东阿覆釜村。”[3]57覆釜山和覆釜村由此相关,并不能说是巧合。张清华著《王维年谱》也疑《饭覆釜山僧》写于济州。按其诗意,“晚知清净理,日与人群疏”,多将其解释为晚年的耽于禅理,不理俗事。然其诗《喜祖三至留宿》早言“平生多掩扉”,则也可说是王维在经过了长期的耳濡目染之后,终于在济州的山水之间体会到禅理的乐趣,决定闭门习禅,不与人过多交往,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将候远山僧,先期扫敝庐。果从云峰里,顾我蓬蒿居”等句也表现出王维精心准备、耐心等候山僧到来的期待之意。后面八句写客僧参禅悟道的情形,“一悟寂为乐,此生闲有馀。思归何必深,身世犹空虚”,可见其看透俗事、摆脱羁绊、意图隐居的心思。

可见,在济州时期的王维,受禅、道思想影响甚深。正是在这种影响下,王维的诗歌风格开始走向冲淡平和,虽偶有忧愤之作,然怨而不哀,愤而不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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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艺术技巧与审美意象的探索

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云:“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10]这是关于王维诗歌风格的最广为人知的评论,这一评论既是就诗歌意象创造而言,也是就诗歌创作的艺术技巧而言。王维济州诗创作的新变,不仅受到地理环境、文化环境的影响,也是王维有意识地对诗歌艺术内在规律进行探索的结果。“诗中有画”并不仅仅是简单的画面呈现,而是因情造景,是要选取和描绘能充分表现自己思想感情的景物,借生动形象的画面来寄寓自己的思想感情,这便是“情景交融”的艺术技巧。

王维被贬济州之前的诗歌,因题材体式和个人情感的限制,多是表现其诗才奇思及直白的抒情之语,长安的创作经验对锻炼“诗中有画”——情景交融这一诗歌艺术技巧并没有太多的帮助。《哭祖六自虚》《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虽诗语情真意切,但也明白直露;怀古咏史诗则有感于古人史事,多有奇思慨语;《洛阳女儿行》《桃源行》等古风歌行画面闲散疏阔,景物描写并不是主体;三首应教诗,描绘的是别业中的景物,画面自然精致流丽,但感情匮乏,细味其诗并无远韵,稍显干瘪。

济州时期的诗歌创作,才是王维探索“诗中有画”艺术技巧的开端。这一期间的景物描写或高远开阔,或寂静苍凉,或恬淡闲适,并以此来寄寓自己孤旅游宦的悲凉之情、远离亲友的孤独之情、身不由己的无奈之情以及由仕途渺茫而生的隐逸之情。

这一探索的过程是明显的,就赴济途中的几首诗来看,一首完整的诗中,抒情之语与景物描写尚是交替出现,诗情真挚却不尽圆融和谐,因其功力尚不能完全寓悲苦之情于山水景物之中,使得诗情与诗景并不能浑然一体。然而经过了探索,情景交融的艺术技巧得到了训练,心态和情感也趋于平和,因此也作出了《登河北城楼作》这样诗情圆融的优秀山水诗。又经过济州任期内一段时间的琢磨,王维对情景交融艺术技巧的掌握和运用也愈加熟练。《渡河到清河作》与《寒食汜上作》两首诗的艺术水平与之前相比进步良多。“泛舟大河里,积水穷天涯。天波忽开拆,郡邑千万家。行复见城市,宛然有桑麻。回瞻旧乡国。淼漫连云霞。”描绘了水盛云翻的景象,风格开阔悠远,与《和使君五郎西楼望远思归》一诗相比,只觉诗人娓娓道来,感情外放得并不激烈,却更含蓄隽永。“广武城边逢暮春,汶阳归客泪沾巾。落花寂寂啼山鸟,杨柳青青渡水人。”风格含蓄冲淡,景物和诗情完美融合。落花和杨柳是唐人审美和情思的极致代表,以此来表现离情,可谓情思悠远,韵味深长。明人谢榛评价曰:“风人之绝响也。”[11]114

作为山水田园诗派的大家,王维的济州之行,也奠定了他山水田园的审美范式,自觉地创造出了“闲远淡泊”的山水审美意象。

开元十四年之前,王维诗歌的审美意象多且杂,尚未定型,也不成系统。而济州期间的诗歌却形成了系统性的“云”“水”意象群。“井邑海云深”“客亭云雾间”“河水复悠然”“积水穷天涯”“淼漫连云霞”“云水空如一”等云水意象,气象高远,形成了空灵悠远的意境。云与水是山水田园诗典型的审美意象,王维有意识地创造,显示其对自身诗歌风格与流派定位的探索,也说明王维诗歌的审美意象发展开始走向系统与成熟。在意象选择与塑造方面的技巧也得到了训练。

总之,地理环境和文化环境的变化,改变了王维诗歌的表现对象,使其写作逐渐形成一种平和冲淡的风格。王维自身对诗歌艺术规律的探索,也使得其诗歌创作技巧越来越成熟。王维远离京都的风物,直面济州的山山水水,为他的山水田园诗的创作提供了素材。这种改变虽然并不彻底,却初窥山水田园诗的门径,为其诗歌创作孕育了某种新变,形成独特的创作记忆。开元十四年(726)他再次回到洛阳,随后官于淇上,短暂的京都生活,并没有完全磨灭这种记忆。正是随后一次次外放出京,逐渐地加固着这种变化,成就了王维山水田园诗歌独特的艺术特点。

四、王维济州时期山水诗与后期山水诗比较

王维在济州时期开始形成的艺术手法和风格特征,虽然还没有达到圆融的境界,和辋川时期的作品还有一些差距。但将二者放到一起比较,还是能看到其在济州期间形成的、并且一直影响到后来创作生涯的闪光点。

(一)动静相济的创作手法

王维诗中最充满禅意的,往往都是以动写静、以静写动、喧中求寂、寂中有喧的诗。动静相济的艺术手法赋予诗歌空间上的美感,需要对景物画面进行传神的把握。画艺高超的王维除了在色彩表现方面独树一帜,在景物描写的其他方面也并不仅仅是表现一幅静态的画面,而是对其进行动态的感知,使得画面灵动而有序,飘逸而不凌乱。王维济州时期的诗作中就已经开始使用这种艺术手法。和后期相比,济州时期“落花寂寂啼山鸟,杨柳青青渡水人”“落花啼鸟纷纷乱,涧户山窗寂寂闲”与“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等句可以说是一脉相承;“山静泉逾响,松高枝转疏”和“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也是异曲同工。这种动静相济的手法经过长期创作实践的磨砺与发展,成为其诗歌创作中最有魅力的表现手法之一。

明人胡应麟评王维的《鸟鸣涧》和《辛夷坞》两首诗:“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12]119动静相济是诗人从禅宗借鉴而来的艺术辩证法,动静相形,喧寂相衬,它们传达出“动中的极静”的禅家意趣,使得诗歌意境浑融。而这种艺术手法形成的源头正是在济州的山水诗创作之中。其后又经过不同地区的山水田园的滋养与浸润,日益炉火纯青。本心若静,一切喧嚣皆为静默。澄净之心映照着大千世界的动静喧嚣,这就是王维山水诗虽活泼有声却又宁静幽寂的原因所在。

(二)缥缈、空阔境界的营造

辋川诗以意境浑融、悠远见长。王维济州时期的诗歌在意境的营造上,虽然还没有达到浑然天成的地步,但不少诗句依然可以和辋川诗媲美。《渡河到清河作》一诗中的“回瞻旧乡国,淼漫连云霞”一句,比之《欹湖》诗中“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句,虽然在炼字酌句方面可能稍显稚嫩,但在营造缥缈、空阔的境界上直追后者,都表现出一种满怀惆怅、茫茫然若有所失的情感。

“深巷斜晖静,闲门高柳疏”(《济州过赵叟家宴》)与“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都尽显空寂、澄净之感;“高城眺落日,极浦映苍山”(《登河北城楼》)和“千里横黛色,数峰出云间”(《崔濮阳兄季重前山兴》)都极尽开阔、大气之感;“淼淼寒流度,苍苍秋雨晦”(《答裴迪》)与“秋霖晦平陆”都忧郁凄楚,给人哀伤之感。

可以说,在境界的营造上,王维在济州时期创作的诗歌已经登堂,时有闪光之处。这说明王维赴济州时沿途和济州之地的山光与水色,已经让他开始触及山水田园诗创作的真谛。

“强势文化区域的诗人进入弱势文化区后,产生了一些典型性的转变,但在离开弱势文化区后,这些转变没有简单地以题材内容等表象化的面貌固定下来,而是内化成某种写作范式,影响到个人创作的转变和演进。”[13]王维也是如此。被贬济州之前的王维,交游于长安和洛阳,沾染到大唐盛世的华美气象,故而其人昂扬自信,其诗明丽健拔;被贬后奔赴济州的旅途中,王维看到了江湖之远,品到了秋风之愁,于是遭际培养了他的忧郁气质,山水开阔了他的诗歌境界;在济州任上,寄情于山水的王维开始慢慢沉淀,禅宗佛理使得他的忧郁变成了悠然,愤慨变成了平和;在离开济州之后,对前路的不确定,使得他一直处于一种茫然和惶惑之中,更有“或可累安邑,茅茨君试营”[3]95的隐居之语。所以短暂的京都生活并没有让他重新变回昂扬的少年,反而从济州时开始形成的心境一直伴随着他。对山居泉林的向往,这种心境亦是王维后来时官时隐思想的开端。而这种心境也逐渐内化为他独特的艺术气质,延续着他诗歌创作的改变——得江山之助,蕴山水清音。因此这种改变并不是昙花一现,反而成为他延续并发展了一生的艺术养料,最终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这种创作之变始于济州,始于济州广袤的山水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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