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电灯在《子夜》中的叙事作用
2018-12-31李京京张晓东
李京京,张晓东
(阜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 阜阳 236000)
工业革命以来,中国闭关锁国的国门被打开,从而被迫加入工业化的大潮之中。电灯作为工业化的产物之一,使都市人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都市里电灯的出现突破了昼与夜的界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状态被改变,明亮时间在电灯的作用下延长,人们工作、娱乐时间得以延伸。正如马克思说过的那样:“自18世纪最后三十多年大工业出现以来,就开始了一个像雪崩一样猛烈的、突破一切界限的冲击。习俗和自然、年龄和性别、昼和夜的界限,统统被摧毁了。”[1]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活动时间延长,导致了人们的活动领域随之发生变化。“‘叙述者的视角’是具体完成小说文本的叙述任务的叙述者的视角,它要把从作者和读者两个视角上都能获得审美满足或相对满足的人物、场景、事件等散碎的素材构成一个完整的文本,完成文本的创造。”[2]《子夜》中以电灯作为叙事视角,看到的都市人的生活也就更加客观、公正。电灯作为叙述者,它旁观都市人的生活,呈现都市“夜”的场景。马路上的路灯在漆黑的夜晚将都市点亮,使都市的全景向人们敞开,即使在夜晚人们也可以看清都市的一切。工厂里、公馆里,电灯在照亮人们生活的同时更展现了都市中以利益为重、人情淡薄的状况。最后,在书房这个私密空间里,电灯旁观了人物的种种所为,它更见证了名利场上的阴谋诡计和激烈厮杀。因此,本文力图阐释在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中以电灯为代表的现代物象给《子夜》里人们的日常生活与精神层面带来的变化。
一、路灯见证了衰朽事物的告别
资本主义的发展,使得机器、厂房出现,从此一部分人进入工厂工作。人与人相处的时间增加,他们生活的空间也发生了变化。“电力的使用尤其是电灯的普及极大地延长了人们的活动时间,丰富了人们的夜生活从而出现了电影院、歌舞厅、夜总会这样与夜生活密切相关的公共场所。”[3]公共场所给人们提供了公共生活的空间,福柯在《空间理论》中也强调了空间,他强调的是外在的空间,是人们实际生活于其间或人们生产出来的场所和关系的空间。电灯无疑照亮了这些空间,并使得这些空间的存在成为可能。在《子夜》中电灯不仅仅是照亮了公共空间,它更是见证者,见证了衰朽人物的退场。《子夜》开篇,那一排排路灯成功吸引了吴老太爷的注意。大都市里夜晚路灯发出的灯光是耀眼、刺目的,它隐藏了都市的黑暗面,掩盖了掌权者对公众权力的行驶。罗德尼·本森指出“场域理论在某种程度上是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的升级版,在场域理论、公共领域理论和新制度主义的综合性视野中,我们可以重新思考公共和权利之间的关系。”[4]《子夜》中的路灯不仅是公共空间的叙述者,而且它还是夜晚的一种独特景观,它将都市的全貌敞开在吴老太爷的视野之中。此外,路灯是吴老太爷进入上海的指路者,它引导着吴老太爷的认知。
从吴老太爷第一次看到路灯时所表现出的行为,可以察觉出他内心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光秃秃的平地拔立的路灯杆,无穷无尽地,一杆接一杆的,向吴老太爷脸前打来,忽地又没有了;长蛇阵似的一串黑怪物,头上都有一对大眼睛放射出叫人炫目的强光,啵——啵——地吼着,闪电似的冲将过来!近了!近了!近了!吴老太爷闭了眼睛,全身都抖了……他耳朵里灌满了轰,轰,轰!轧,轧,轧!啵,啵,啵!猛烈嘈杂的声浪会叫人心跳出腔子似的”[5]这一叙述写出了吴老太爷进城时惊恐的感受。吴老太爷是拿着《太上感应篇》的朽弱乡下老者,自从腿受伤以后,25年来不曾跨出书斋也不曾看过除《太上感应篇》以外的任何书报。这样的状况使他对外界的新事物所知甚少,可以说他就是古老文化的代表,他代表的更是一种古老的传统。他把电线杆看作黑怪物,把路灯看作黑怪物头上的大眼睛,他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也说明他的思想在新事物面前已经落伍了。霓虹灯、红绿灯是大都市特有的产物,对这些事物的畏惧说明了古老的、保守的文化在新事物面前显得相形见绌。在后辈人眼中他是与时代脱轨的一个人,霓虹灯、红绿灯作为吴老太爷闻所未闻的事物,给他带来的不是新奇而是心理上的一种震慑,所以路灯的出现会让他产生恐惧心理。首先,它们的出现打破了传统昼与夜的界限,在灯光的照射下黑夜恍如白昼,并且比阳光下的白昼更加神秘。对他而言,这灯光改变了人们的作息和生活方式,而这改变对于习惯了以往作息规律的老者来说是极不适应的,他在心理上很难接受。其次,灯光色彩的变化给他的视觉带来了一次次的冲击,这对于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来说无疑是一种负担。最后,车速的加快使得吴老太爷的身体出现了问题:头晕目眩。一个接一个的霓虹灯和路灯让他在心理上感到很大的压力,在种种的压力之下,吴老太爷的心仿佛要跳出来。可以说电灯为代表的现代事物给吴老太爷带来了身体上的不适与心理上的重压,最终使得他亡故于此。
作为公共生活中的路灯,照明只是它基础性的作用,其背后隐藏的却是掌权者对人们的监管与威吓。吴老太爷看到的霓虹灯、红绿灯,它们除了照明之外,更是权利的代表。路灯见证了吴老太爷对权利的反抗与自我权威丧失的心理重压。迈克·克朗在《文化地理学》中说道:“长久以来,城市多是小说故事的发生地。小说通过地理景观揭示了一种知识地理即政府对潜在威胁(那些可能叛乱的穷人)的了解和掌握。在1848年的叛乱中,人们首先破坏了路灯,因为路灯可以让警察看清穷人在做什么。在巴黎,街道照明是警察的职责,因此公共照明这一地理景观对应的是关于政府监管的地理景观。”[6]迈克·克朗认为在城市中路灯是一种权利的象征,是权利监管的体现。因此,久居乡下几乎与世隔绝的吴老太爷看到路灯会产生一种畏惧的心理。他会觉得路灯像怪物头上的大眼睛,仿佛时刻在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对于这种莫名的控制,吴老太爷本能的反抗,甚至产生排斥。当然,这排斥也和他的儿女们有关。他的儿女们试图离开他的控制,使他逐渐成为命令的服从者。吴荪甫作为接受新事物的年轻人对现代化机器生产、对于工业致富极其的热衷。在吴老太爷看来,这些是他不能理解的,因此他和吴荪甫之间的代沟越来越大。况且,吴老太爷精心培养出的“金童玉女”,他最疼爱的儿女们,刚到上海这个地方就变了样。吴老太爷在汽车上意识觉醒的一刹那抓住的是“刚才停车在‘抛球场’时七少爷阿萱贪婪地看着那位半裸体似的妖艳少妇的那种邪魔的眼光,以及四小姐蕙芳说的那一句‘乡下女人装束也时髦得很呢,但是父亲不许我——’的声浪。”[5]9他辛苦培养的“金童玉女”才刚到上海,蕙芳身上乡下女孩的质朴转换成对时髦装饰的向往,傻里傻气的阿萱也不再非礼勿视。这对儿女的转变是他根据自己的思考所想不通的,而这改变的源头就是以电灯为代表的新事物。新事物使他在儿女面前失去了绝对的权威,这是他内心绝对不能接受的。由此可以看出新事物的兴起对以吴老太爷为代表的传统带来的各种冲击。电灯作为现代性的代表之一,它的出现使得在农村生活惬意且身体健康的吴老太爷初到受现代性影响的上海便深受刺激。这刺激有电灯的作用,更是古老的事物在新事物面前无能为力的体现。明亮的路灯代表的是新事物的强大力量,衰弱的吴老太爷代表的是传统的微弱之光,吴老太爷的死亡说明古老的事物在都市生活退场的必然。
二、电灯见证了人际关系的嬗变
公共空间里的电灯不仅旁观了人们的生活,同时也呈现了人际关系的变迁。大都市的生活中,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利益成为人际关系的纽带。人们在公共空间里的关系也更加的真实。“只有在公共领域中的一切,才能让所有人看得真真切切。”[7]吴荪甫在公债市场受挫,又遇到工厂里的工人罢工,他焦急地等着屠维岳在工厂方面的告捷电话,屠维岳还没来得及回复他,他就急冲冲地乘车去了工厂。“汽车开进厂里了,在丝车间的侧面通过。惨黄的电灯光映射在丝车间的许多窗洞内……并且他的有经验的耳目怎样的就能从这灯光从这声音判断那工作是紧张,或是松懈。”[5]113这里的电灯见证了真实的人际关系:人与人之间诚信不存在了。电灯本身只是照明,它没有任何的情感色彩,但在吴荪甫的眼中却是惨黄的,一个“惨”就带有人为的感情色彩。这其实是吴荪甫在公债市场里失败,加上工厂里一团糟,他的心情糟糕所致。这种“惨黄”的颜色是朦胧的,不能让人看清前面的路,这也预示了吴荪甫到工厂里将会看到工厂面临的不利处境。这里电灯的昏暗,暗示着吴荪甫的心理波动,昏暗的灯光折射出吴荪甫为公债、为工厂飘摇不定的心境。公债出现后,人们靠运气和智慧就可以轻松得到更多的钱。布迪厄提出“资本”这一概念,指出“在场域中活跃的力量是那些用来定义各种‘资本’的东西”[8],他进一步认为经济资本是场域中的显性资本,而公债就是这经济资本中的一员。吴荪甫作为资本家,将钱投入到公债中无非是想获得更大的利益。这也说明了“城市,在一定程度上分裂成了郊区、边缘地区和卫星城市群,它同时也变成了权力的中心和巨额利益的中心”[9],为在公债方面盈利,他不惜用钱买通线人,可是他在公债里跌跟头却说明有人走漏了消息,线人被他人高价收买了。传统文化中的仁义礼智信,人与人之间要有义气,讲诚信,以诚待人。公债里走漏消息却说明了传统文化中的“诚信”出现了问题,金钱改变了人们对诚信的坚守乃至对几千年来传统文化的坚守。金钱成为达成目标的动力,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再是靠诚信而是靠金钱来维持,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亲疏以金钱的多少来衡量。金钱使得人们之间的关系异化,诚信不再,金钱成为衡量一切的标准。
吴荪甫从大罢工的工厂回到家中,他的至亲好友到吴公馆来安慰他在工厂里受到的惊吓。可是吴荪甫回到家看到的却是“满屋子和满园子的电灯都亮了,电风扇荷荷地到处在响。这里依旧是一个‘光明快乐’的世界”[5]256。此处公馆的电灯见证了亲情的淡薄。家中电灯的明亮与他的失落形成鲜明对比,电灯在这里不仅见证了亲友对吴荪甫的感情,还为他营造了一种忧伤的氛围。吴荪甫从厂里回来他的心情是低沉的,可这满园子的灯火通明给人带来的却是明亮的感觉。满屋子的明亮使他连平复心情的空间都没有,这样的环境只会让他更加的烦恼。然而他的烦恼、焦虑却是这些人所不愿去了解的。他的亲友们如果真为他着想就能够体会他情绪的低落,然而亲友们想要的却是光明快乐的世界。这个快乐的世界是用来享受的,他们需要这个所谓“躲避令人心烦事情”的光明快乐之地。因为他们追求的是活在当下、乐在当下的生活。即使是亲人的不开心他们也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们的行为是利己主义的,传统社会里亲人们相亲相爱的关系没有了,取而代之是冷漠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对享乐生活的追求远大于对亲情的在意,人们之间的心灵距离越来越远。因此,在公共空间中以电灯为见证者看到的是人们对金钱的追求,对物质享受的追逐,所谓的“诚信、亲情”早被抛之脑后,人情冷淡,世态炎凉。
三、电灯见证了名利场的厮诈以及人性之恶
公共空间中人们的行为要受到外在条件的种种束缚,而在私人空间里人们就自由得多。包亚明在《现代性与都市文化理论》中谈道:“公共空间中人与他人产生复杂的社会关系,因此需要遵守既定场所的规则规范。私人空间中,人们可以享有隐私权,行为也相对自由。”[10]私人空间里人是相对自由的,因此可以更加真实地表现自己的情绪。电灯作为私密环境中的一部分,在这个独特的空间里解密了名利场上的钩心斗角和人性中的阴暗面。小说第14章叙述了一个细节:吴荪甫在工厂、益中公司碰到不如意时,他疯狂地在书房里绕圈子。“疯狂地绕圈子”这几个字形象地点出了吴荪甫极其愤怒却又无可奈何的状态,他不如意的原因自然是有关他的商业大计。工人罢工使他头疼不已,他的助手却不能帮他解决罢工问题。他通过吞并小公司企图将自己的公司做大做强,可却面临着资金紧缺的问题。为了确保资金来源,他不得不和杜竹斋周旋;在益中公司和公债方面,他又要绞尽脑汁与赵伯韬斗法。这些事情都困扰在他的心中使他备受煎熬,因此他极其地想破坏东西来发泄情绪。看到送燕窝的王妈,他无意识地把王妈当成发泄的对象。然而“王妈按着墙上的电灯开关,房里的那盏大电灯就灭了,只剩书桌上那台灯映出一圈黄色的光晕,接着连这台灯也灭了,书房里一片乌黑,只有远处的灯光把树影投射在窗纱上。到那电灯再亮的时候,不可名状的狂躁没有了。”[5]264吴荪甫为工厂和公司的事情着急上火,书房里的大灯和书桌上台灯的明亮与他低沉的心情形成鲜明对比,明亮的灯光折射出他不安的内心,他内心的焦躁一定要发泄出来。在此种情形下王妈很可能成为他施暴的对象。然而王妈适时地关上了电灯,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使得吴荪甫暴躁的情绪冷却。书房变得黑暗以后,吴荪甫在这黑暗中暂时忘却了工厂和公司的事情。此时的电灯见证的是他无处安放的欲望与在名利场上的争夺,灯光的消失将欲望、名利短暂地从他的心中除去,所以他才会觉得内心的狂躁没有了。可是这黑暗毕竟是短暂的,电灯的光却是一直存在的,电灯再亮时刚才的急躁被暂时压制下了,可现实世界里的种种利益之争又回来了。他又要面对工厂、公司的事情;面对与赵伯韬、杜竹斋等人的较量。商业场上的争端不断,较量就不会停止。因此,书房里的电灯见证了名利场上的尔虞我诈。吴荪甫为了工厂和公司的事情一筹莫展,这些事情都是他在名利场上的欲求不满所带来的。电灯的明亮一方面解密了商人们见不得光的阴谋诡计,另一方面透视了资本家隐藏内心的欲望。在书房这个私人空间里,吴荪甫可以随意暴露自己的情绪而不怕被对手发现。在电灯的灯光下他的真实情绪得以展现,他愤怒、暴躁,甚至失去理智都是因为他的目标没有实现,他自身的欲望受到种种牵制。可当灯光消失后他却变得冷静、理智。这灯光不仅显示了他无处不在的欲望,而且也暴露了他性格中残暴的一面。可见,对名利的贪婪已经扭曲了他的性格,使他变得易暴怒且难以控制自己的脾气。“马克思、恩格斯认为,不是善而是恶即物质欲望是历史发展的原动力,它在传统社会受到抑制;在资本主义关系下得到刺激而膨胀起来。”[11]追逐名利的欲望使人的性格发生了异化,“存天理,灭人欲”早已不复存在,追求欲望成为一件正当合理的事情。夜晚,在电灯下人们可以尽情狂欢,追逐利益。在舞厅、夜总会这些交际场所,商人们表面把酒言欢,实则充满了无所不在的算计。人性的自私、丑陋在名利的诱惑面前赤裸裸地展现出来。电灯照亮了这些人灯红酒绿的生活,更是见证了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
四、结语
电灯作为一个客观的叙述者,在公共空间里旁观了吴老太爷眼中“魔窟”般的都市的夜景。此外,它见证了人际关系的嬗变:诚信不再,亲情冷漠。最后,更是以旁观者的立场见证了都市人为获得利益在名利场上的各种算计以及人性中的邪恶。电灯照亮了都市人的生活,也折射出了他们不为人知的一面。在夜的掩盖下,他们逃避白天的喧嚣,敞开心胸,做真实的自己。《子夜》通过电灯这个视角展现了20世纪都市人的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与千家万户的煤油灯或烛光相比,电灯缺少了温情脉脉的人伦情谊。相较于煤油灯和烛光的柔和,它显得强硬、生冷,更加地客观不带有感情色彩。鲁迅小说《长明灯》中煤油灯的光,是有温度的,带有象征的意义,是作者情感的一种寄托。《简·爱》这部小说中,简·爱第一次在庄园里见到罗切斯特先生时,房间里蜡烛的光亮照亮了罗切斯特的外貌,烛光的柔和为简·爱与罗切斯特先生相识营造了氛围。而《子夜》中的电灯作为一个见证者,在小说中因其客观的立场,所以能更加真实地呈现故事情节,见证现代性对人类社会所产生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