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的骨头,或词的光芒(组章)
2018-12-30山东
张 强(山东)
辘 轳
村庄是水命,禾苗、蔬菜是水命,牲口、鸟雀是水命,我也是水命。
一口老井滋养了水命的我们,老井是我们的恩人;一架辘轳站在老井上,辘轳是老井的恋人,辘轳也是我们的恩人。
然而辘轳是木命,水命韧,木命慈。
一斗水绞上来,井绳一圈一圈勒紧,辘轳咬牙挺着,每拧紧一圈,辘轳就咯吱一声。你能听到它的疼,是刺进骨缝的那种。
但你没有见过一个散架的辘轳,辘轳的信念里只有坚持,只有隐忍。那是源于它的慈爱,源于它对大地和万物的悲悯。
我们活在它温暖宽广的胸怀里,我们都是一个个长不大的婴孩儿。
炊烟茂盛,五谷葱茏,人丁兴旺。圣洁的村庄是众神的道场——
你看那架辘轳,上百年了,还像转经筒一样,吱吱呀呀传诵慈悲的偈语。
镰 刀
它歇在一面墙上,一面即将倒塌的墙。
灰尘。蛛网。
我没看到锈迹,它还暗藏着锋芒。你不要嘲笑它的倔强,它生来就有剑的脾气。
麦田是它的疆场。一股闪亮逼人的锐气划过,千军万马倒地,嚯嗤,嚯嗤,是它越战越英勇豪迈的宣言。
这把镰刀现在歇在一面墙上,歇在遥远的农耕文明的回忆里。此刻谁能读懂它的孤独,谁就能读懂农人背井离乡、丢荒弃耕的绝决。
只是它还暗藏了锋芒,它有期冀?它在等待?
但是村庄老了,留守的灯盏昏暗,照不亮疯狂拔节的欲念。土地、家园、亲情,正饱经工业熔炉反复的淬炼。
许多年后,或许会有一个疲惫的身影,从烟云的浮华中抽身,向着村庄的方向张望——
一截断墙,一个死去的英雄。
一个没有死在战场的英雄,一截断墙为它竖起一块无字碑。
磨
老屋。荒草。石磨。
这几个从村庄的旧词典中抖落的蒙尘的词语,犹如岁月啃剩的碎骨,撂在一场霜的锋刃上。
老屋废弃,荒草丛生,一盘石磨面目沧桑。这是眼前的情景。
然而磨的生命是辉煌的,磨的骨子里流着五谷的血,燃着生命的火。磨盘一转,再硬的生活都能咬碎,再难的日子都能袅袅成一根瘦弱的炊烟;磨盘一转,村庄就有锅碗瓢勺奏起交响,鸡鸣和犬吠,生动如大地的复句中最醒目的两个形容词。
石磨命硬。转走了一代又一代人,转老了山,转瘦了水,转得驴子分不清东西南北。然而石磨依然是石磨,依然健壮地活在永恒里,任那只背着一口棺材的乌鸦,装殓了一年又一年时光的灰烬。
或许许多年后,磨会被荒草彻底淹没,但——
它仍然活在时间里,以一部史书的姿态活在时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