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词中“西楼”意象的文化美学探微
2018-12-30吴晓红
吴晓红
(安徽理工大学 学术出版中心,安徽 淮南 232001)
在中国古典诗词里,动植物、乐器、天文地理、人文服饰、日常用品、自然风光皆可成为作者笔下表情达意的意象所在,以建筑景物入诗词的情况也不在少数。就“楼”而言,仅唐诗中的楼意象就出现了3 200多次(数据为作者在古诗文网不完全统计。https://so.gushiwen.org/search.aspx?value=%E5%85%A8%E5%94%90%E8%AF%97.),唐以后诗词中更是频繁出现。如,“去国三千里,归心红粉楼”(郑锡《出塞》)、“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李商隐《无题》)、“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李煜《虞美人》)、“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范仲淹《苏幕遮》)、“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柳永《八声甘州》),等等。诗词中留下了诸如“粉楼、小楼、妆楼、青楼、翠楼、碧楼、秦楼、凤楼,把酒临风、欢饮达旦的玉楼、琼楼、画楼,望穿秋水,怀人不至的层楼、重楼、高楼、城楼、江楼”等多种类型的楼[1],其中“西楼”独领风骚,成为中国古典诗词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学意象。为何古代文人偏偏钟情于“西楼”,“西楼”意象又是如何发展而来,本文拟作探讨。
一、“西楼”意象的内涵演变
中国古代诗歌中的楼意象始于汉代。如,《汉乐府》“花落昭阳谁共辇,月明长信独登楼”,《古诗十九首》“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等。但是,此时的“楼”只能算是单纯地为诗人抒发感情提供的一个特定环境,并没有显现自身的抒情功能。晋以后,诗人开始在作品中把“楼”意象作为承托诗情的重要载体。如陆机《拟西北有高楼》的“高楼一何峻,迢迢峻而安。绮窗出尘冥,飞阶蹑云端。佳人抚琴瑟,纎手清且闲。芳草随风结,哀响馥若兰。玉容谁能顾,倾城在一弹。伫立望日昃,踯躅再三叹。不怨伫立久,但愿歌者欢。思驾归鸿羽,比翼双飞翰”[2]688,开篇“高楼”就暗示“佳人”的“凄凄惨惨戚戚”。又如,曹植《美女篇》“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2]431、陆机《七哀诗》“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2]458、鲍照《玩月城西门廨中诗》“始出西南楼,纤纤如玉钩。末映东北墀,娟娟似蛾眉”[2]1305、何逊《咏倡妇诗》“暧暧高楼暮,华烛帐前明。罗帏雀钗影,宝瑟凤雏声”[2]1705等作品中,楼意象都寄托着女性孤独寂寞的愁怨悲苦之情。
相比“楼”意象,“西楼”意象的出现自然要晚得多了。有文献记载的在诗中首先使用这一意象的是南朝梁代诗人庾肩吾和何逊。庾肩吾在《奉和春夜应令诗》“天禽下北阁,织女入西楼。月皎疑非夜,林疏似更秋。水光悬荡壁,山翠下添流。讵假西园燕,无劳飞盖游”[2]1992中,借“西楼”所见之景突出春夜时令特点;何逊在《日夕望江赠鱼司马诗》“洛汭何悠悠,起望登西楼”中借“登西楼”望见“的的帆向浦,团团月映洲”[2]1683的景象,表达他“昼悲在异县,夜梦还洛汭”的感伤。此后“西楼”这一意象便成了诗家的“心头好”。即便如此,此时期“西楼”在诗中的亮相并没有附带多少的文学抒情成分,而多是指代实体建筑,为诗情的抒发提供一个实体环境。
杨锦辉根据全唐诗库统计,“西楼”意象在完整的诗作中出现了82次[3],其具体含义分别为以下三种:第一,指代具体的实体建筑,如,李白《金陵城西楼月下吟》[4]与许浑《咸阳城东楼/咸阳城西楼晚眺》[5]1346。题目中的“西楼”分别指金陵城的孙楚楼和咸阳城西城楼,与作者在诗中所抒发的感情并无直接联系,仅是一个触发作者发表感叹的建筑载体。又如,李颀《宴城十六楼》“西楼对金谷,此地古人心”[5]1359、孙逖《山阴县西楼》“都邑西楼芳树间,逶迤霁色绕江山”[5]1187、张说《岳州山城》“东旷迎朝色,西楼引夕阴”[5]953等诗中的“西楼”也是一个触发作者抒情达意的的实体建筑。第二,“西楼”虽是实质建筑,但已经附上作者借之抒怀表意的色彩。如,岑参《题虢州西楼》“愁来无去处,只上郡西楼”[6]217中忧愁愤懑蹉跎无奈之情跃然纸上;郎士元《咸阳西楼别窦审》中“西楼迥起寒原上,霁日遥分万井间”[5]2791借西楼抒离情别绪;贾岛《寄韩潮州愈》“一夕瘴烟风卷尽,月明初上浪西楼”[7]中表达了诗人对友人满满的思念。其他还有“别筵欲尽秋,一醉海西楼”(李群玉广江驿饯筵留别)、“城上西楼倚暮天,楼中归望正凄然”(郎士元,一说张继《冯翊西楼》)等,都是借西楼抒怀。第三,“西楼”的建筑实体含义多已虚化,逐渐演变成为作者借以抒怀的诗歌意象。如,李白《长门怨》“天回北斗挂西楼,金屋无人萤火流”[4]67-68中凉秋午夜冷宫多愁;李益《写情》“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8]中,佳人失约痛苦之夜却有良辰美景,反衬失恋之痛;白居易《寄湘灵》“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栏干独自愁”[9]4893中,西楼相别独自愁,对初恋的相思、难以释怀之痛无以言表;李商隐《燕台》“云屏不动掩孤嚬,西楼一夜风筝急”[10]中用西楼写出了女性的柔美孤独;皎然《奉陪颜使君真卿登岘山,送张侍御严归台》“客心南浦柳,离思西楼月”[9]9228中好友送别,依依不舍。另外,据统计,唐代“西楼”诗中,跟“月”意象组合的约有40余首[3]39,在古诗词中演变成了一种相思与愁绪的代名词。如,白居易《城上对月期友人不至》“古人惜昼短,劝令秉烛游。况此迢迢夜,明月满西楼”[11]528、施肩吾《夜笛词》“皎洁西楼月未斜,笛声寥亮入东家”[5]5602、许浑《趋慈和寺移宴》“西楼半床月,莫问夜如何”[12]38、许浑《韶州韶阳楼夜宴》“待月西楼卷翠萝,玉杯瑶瑟近星河”[12]199、徐夤《萤》“月坠西楼夜影空,透帘穿幕达房栊”[5]8177以及上文所说的李益的《写情》、白居易的《寄湘灵》等等。中晚唐诗歌中,“西楼”意象的文学抒情意义开始形成。
五代十国时期,南唐后主李煜的《相见欢》把“西楼”意象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起笔“无言独上西楼”一句,已摄尽凄惋的神情[13]。“无言”“独上”西楼却见“月如钩”,残月与国破家亡的自己相映照,寂寞笼罩了整个“西楼”,使西楼越发显得清冷。至此,“西楼”的文学抒情意义基本形成。
到宋代,“西楼”所承载的感情色彩明显增加,其文学抒情意味也大大增强,具有了浓重的叹离伤别情调[14]。据统计,在收集宋词最完整的诗集《全宋词》中,“西楼”共出现了154次,其中在晏几道、周密和吕渭老的词中出现的几率是最高的,晏几道有12首词使用了西楼意象,周密和吕渭老各有7首。如“念奴初唱离亭宴。会作离声勾别怨。当时垂泪忆西楼,湿尽罗衣歌未遍”(晏几道《木兰花》),一曲离别的乐曲响起,勾起诗人无数的“别怨”,歌未毕,罗衣已湿尽。如果没有当初“西楼”的美好时光,也就没有现在的追忆与哀愁。“醉别西楼醒不记”(晏几道《蝶恋花·醉别西楼醒不记》),诗人醉中告别西楼,醒后全无记忆,如同春梦秋云,人生聚散真容易。过去欢情易逝,此时孤怀难遣,将来重会无期,充满无可排遣的惆怅和悲凉心绪。周密和吕渭老的词写“沉醉高枕”“任西楼报五更”敞怀畅饮的欢愉,写相思之痛,写思念之苦,写女子落寞,写离别之愁,写人生易老思乡之悲愁。总的来说,“西楼”一词成为寄托情人相思的主要场所。如,宋代西楼词最为著名的是李清照《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中“雁字回时,月满西楼”[13]1191-1193,西楼盛装的是李清照对丈夫浓浓的思念以及“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李玉《贺新郎·春情》“月满西楼凭阑久,依旧归期未定”[13]1252-1254,女子在西楼凭栏翘首等候恋人,意中人却“归期未定”,这种等候归人的相思苦痛,使得西楼笼上了一层柔美缱绻的感情基调,进而泛化为闺阁女儿的相思之心[15]24。在这些诗词当中,“西楼”意象的文学情感大大丰富,或抒发男女间的相思与落寞,或抒发游子倦旅思归的哀愁,或抒发作者人生不得志的苦闷。至此,“西楼”的文学抒情意味已经形成,逐渐成为失望、忧愁、凄冷、遗恨的代名词。在后世的诗词中也常见“西楼”这一意象,如元曲“夜气收,人语幽,西楼梦断月沉钩”(李邦基《述怀·圣药王》),“西楼”的抒情功用不断发展,虚化为一种感伤情调的象征。
二、意象的美学结缘
不难发现,在中国古典诗词中,西楼常与其他抒情意象连用。有时它和风、雨等表气候变化的意象合用,如“初霁独登赏,西楼多远风”(杜牧《秋霁寄远》)、“留闲耳,听莺小院,听雨西楼”(仇远《庆清朝》);有时也与飞雁、子规等鸟类意象映衬,如“翁知么,有西楼过雁,暗为徘徊”(朱元夫《沁园春·从臾还亲》)、“听子规啼血,又西楼角韵咽”(关汉卿《套数·出队子》);还与斜阳、明月等光影物象相呼应,如“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晏殊《清平乐》)。在这些连用组合当中,西楼与明月的组合又是最常见,最典型的,如“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李清照《一剪梅》),月亮与西楼相互比照,更显清冷,幽怨。为什么西楼总是与其它的意象相伴而产生呢?是特意为之还是应景之作呢?在解决这个问题之前,先让我们了解一下何谓“西楼”。
西,许慎在《说文》解释为“日在西方而鸟栖,故因以为东西之西”。楼,“重屋也”(许慎《说文解字》);《尔雅·释宫》中说:“室有东西厢,曰庙;无东西厢有室,曰寝;无室,曰榭。四方而高。曰台。陕而脩曲。曰楼”;《尔雅·释名卷三》有言:“楼谓牖户之间有射孔楼楼然也”,则楼可作观望之用;方苞《周官集注》卷三云:“凡国野之道十里有庐,……庐可暂止,路室可止宿,馆则楼可观望者也”[16],又卷十二云:“王宫门阿之制五雉,宫隅之制七雉,……阿谓门之屋脊。隅者浮思谓小楼也”[17]。且中国古代常根据方位为房屋建筑命名。因此,西楼应是位于主体建筑西边,坐西向东的小楼,而且楼上开有小窗或留有小廊,可用来观望。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又因为是在西边,且是“楼”可观望,主人便可倚窗或凭栏远眺西方之景。又因为古人的建筑一般不高,且不像现在这样密集,所以无论在楼上哪个角度都可以很方便地看到飞雁和月亮之类的景物。如果登楼之时是黄昏,便能见到“夕阳无语,雁横南浦”(张耒《风流子》);如果是晚上,尤其深夜,楼上抬头恰好对上“皎洁西楼月未斜,笛声寥亮入东家”(施肩吾《夜笛词》)、“西楼外,斜月未沈,风急雁行吹断”(詹玉,一说王沂孙《金盏子》)这样凄凉之景。而且月在中国文学中是相思的意象,是惹人愁绪的意象。无论是圆盘满月,还是细钩弯月,都会因诗人的特定处境和心情惹来愁绪。登楼望远,本想排遣心中不快,却又见到此情此景:衰败,凄凉,观景之人的愁情难免会更兼浓重。
“西楼”与其他意象的结合方式,既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环境,又在两个意象的共同渲染下,强化抒情者情绪的悲喜激荡,使“西楼”意象充满抒情的张力。所以诗家写西楼一般会联系其他的抒情意象,应景又应情,这也是“西楼”一直受到诗家喜爱的一个原因。
三、意象的文化品质
“西楼”意象经过一千多年的发展,一直到今天都还受到诗家的青睐,每每出现,都是和哀愁、苦痛、悲戚连在一起,对后世的审美取向产生重要的影响。这和“西楼”意象中积淀的中国传统文化有很重要的关系。
第一,“西楼”与古代文化中的五行、五声、五色以及四季相联系。《旧唐书》中记载:“按《周易》乾之策二百一十有六,坤之策一百四十有四,总成三百六十,故方三百六十步。当中置堂,处二仪之中,定三才之本,构兹一宇,临此万方。……按《尚书》,一期有四时,故四面各一所开门;每时有三月,故每一所开三门;一期十有二月,故周回总十二门。所以面别一门,应兹四序,既一时而统三月,故于一舍而置三门。又《周易》三为阳数,二为阴数,合而为五,所以每门舍五间。院四隅各置重楼,其四墉各依本方色。按《淮南子》,地有四维,故四楼。又按《月令》,水、火、金、木、土五方各异色,故其墙各依本方之色。”(旧唐书卷二二·志第二·礼仪二)“西”在五行中为金,《汉书·五书志》:“金,西方,万物既成,杀气之始也。”“西”主肃杀,让人闻之胆颤而心忧;“西”于季节为秋,《春秋繁露·阴阳义》中“秋,怒气也,故杀”,常给人萧条衰败的感觉;“西”于音调主商,欧阳修《秋声赋》:“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秋天衰杀之气与商声重浊凄怆之音相吻合,产生哀伤凄凉之意;“西”于五色为白,《礼记·效特性》云:“丧服以送终也。”白是中国古代的禁忌色,民间称丧葬之事为白喜事,“西”便有了惨淡凄戚的意味。“西”所包含着的这些文化意蕴,使“西楼”本来黏附着的凄伤哀惋之情更加浓烈。
第二,“西楼”与古代阴阳理念相联系。从阴阳角度看,方位中以南为尊,所以中国的房屋建筑一般以坐北向南为最佳,故尊长居北面南。又“日归于西,起明于东”(司马迁《史记·八书·历书》),东为阳,为大,为贵。故东屋是子孙们居住地,如“东宫太子”“东床快婿”。《周易》八卦中西方为兑卦,易经释兑为泽,为悦,为少女。故古人认为西属阴,为次,照应的人物是女性,西边的屋子就成了女子的居所,称之为西楼。而女性通常又是多愁善感的,闺情相思,缠绵哀婉,或凄或怨或忧的诗词佳句自然应运而生且流传千古。像西楼这样的西窗和西厢也就成了古代文人流传下来的表达相思哀怨的凄美意象。李商隐所感伤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都与闺情相关。总的来说,把西楼与阴阳的观点联系起来,体现了中国古代天人合一的理念。古人认为在自然界中,天地人三者是相对应的。《庄子·达生》曰:“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天之道,地之道与人之道三者缺一不可。西方兑卦为女子,则把女子安排在西边居住是天人合一理念的具体体现。
从南梁诗中出现“西楼”,到唐诗宋词中“西楼”文学意象的逐渐形成以至成熟,“西楼”已然成为了寄托古代诗人词人感伤类情感的特定意象。“西楼”意象的形成与发展在于西楼这一建筑实体在实际生活中的作用——登高望远和它背后所蕴含的中国传统文化——阴阳五行,以及天人合一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