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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屿岛人物

2018-12-29吴安钦

福建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阿贵阿福阿强

吴安钦

乡 村 硬 汉

阿贵是凤屿岛公认的硬汉子。据说,他从小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到了他儿女成了全村首个定居海外的侨属后,越发硬汉了。

阿贵的硬气首先表现在,年纪比他小的或者和他一样大、辈分比他小的或者同辈的,若路上相逢,必须要对方先跟他打招呼问好,否则,他绝对不会理睬对方。要是對方不先礼敬他,他会在心上放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除非对方主动上他家门道歉或者请他去喝酒什么的,他才会释然,不然,对方要是有事找他,甚至求他,他必定是阴沉着脸,爱理不理,对方根本没辙。

如果大家不找他不求他也好,问题是,这个凤屿岛仍有点穷,手头上有钱的很少,家有一万元以上现金的听说只他一人。还有,阿贵还是他家族里的名人。何谓名人?家族里婚丧嫁娶的事基本上都是他来主持操办,所以,实际上,阿贵成了自家人中的一个头目。他有钱,又有自家人公认的权威,谁对他不尊不敬,摊上事时,请他来帮忙,一样的没门。

人家知道阿贵的脾气后,不管从心底里服不服气,表面上看,一个个对他都是毕恭毕敬的,都把他当作大爷式的人物来看待。因为,把他侍候舒服了,张口请他做事甚至借钱什么的,他就不会推辞。比如,阿福,他是家族里响当当的游手好闲的人物,年纪比阿贵长。严格说来,他是阿贵的堂哥。阿福明白阿贵的为人处世。阿福在别人面前是一副大架子的,家族里别的人家要是不小心惹上他了,他火起来,没底没面,真正是六亲不认,特别是在喝了酒,遇到人家挑衅时,他会提刀弄棍杀到家里来闹个半天不肯罢休。可是他在阿贵跟前,却一副孙子相,阿贵要是真的要他称呼爷爷,他定会答应。你瞧,阿福年龄明明比阿贵大三岁,但他却称呼阿贵“老哥”。一次,在阿贵家门口还有一大段距离时,阿福老远就热乎乎讨好地招呼上阿贵了:老哥,吃过早饭了吗?阿贵家附近所住的全是他一个家族里的人,一时听不习惯阿福对阿贵这般屈尊的叫法,便当面问阿福:你明明是当哥的,怎么会称呼阿贵为哥呢?谁能想到,阿福一听这话,当即放下了脸孔,反问对方:我爱让他当哥,不行吗?你管得着吗?有人想认我当爹我都不要啦!他当场把所有的人都问住了。阿贵听人家称呼他当“老哥”非常受用,他看见阿福阴沉着脸,还想和那个人理论,像是要打架的样子,赶紧拉了一把阿福说,走,不必争论,上我家喝酒去。这样,阿福就很自然又有模有样地进阿贵家里喝酒来了。可以知道,阿福在阿贵面前尽是吹、捧、托的话语,把阿贵捧得忘乎所以。当然,阿福不是仅仅吃喝就肯罢休的,他手头上一缺钱,便想到阿贵。这时,他会装出可怜兮兮样,摇尾乞怜地说,老哥,实在不好意思,我又接到一张喜帖,不去参加没面子,去了,手上又……阿贵明白他的意思,马上说,不要紧,做兄弟的,有困难,能帮的,我都会帮!你大胆开口,需要多少?阿福要求不高,一张红帖五百元,他就实话说了。阿贵知道行情,晓得阿福没有欺瞒他,转身就到房间的抽屉里取出五百元给了他。阿福不会道谢,他只会说,老哥,你一定要记一下账,一有钱,我就还上。阿福会还吗?当然不会还。没几天,阿福不知道从哪儿弄来几条新鲜的鱼,屁颠屁颠地上阿贵家来了。说,老哥,给你。阿贵笑得合不拢嘴。接过海鲜,同时留下阿福,说,来,我们就把它当下酒菜,喝上几盅。

全村的人都晓得阿贵吃软不吃硬的德行后,不少的人竟然跟着阿福学样来了。这样,阿贵实际上成了凤屿岛的红人、贵人。他说的话比村干部还灵验,许多村主任难以摆平的事,找到他就解决了。

可是,家族中偏偏出一个不服气的人。这人叫阿强。他和阿贵同祖同宗,还是同辈分,是阿贵的堂弟弟。阿强不服气的原因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能简单用三个字来定论:看不惯!看不惯什么呢?阿强曾在公众场合说过,你阿贵无非就是你口袋里多我们几片钱吧。我阿强要是不向你借,你牛什么!族亲中的大事,要是我母亲哪天倒下了,或者我盖新房办几桌上梁酒什么的,不请你阿贵主事,随便找个识几个臭字的人写写名单,发一下请柬,不也就得了?阿强还说,阿贵这个牛脾气完全是人家给他捧上天的。要是大家都不理他,不把他当大爷看,他哪里牛去?因为不服气,阿强虽然年龄比阿贵小,但是,无论什么场面与阿贵相逢或见面,他从不会像别人那样主动对阿贵打招呼,甚至连正眼都不肯瞧上一眼。撞见人家对他阿贵阿谀奉承之媚态,他还会用眼睛剜人家和阿贵。阿强从心底里真像是恨透了阿贵似的。

对阿贵而言,你不理他,他更不会去理会年龄比他小的人。阿贵他也知道有酒鬼之称的阿强从心眼里瞧不起他。不过,阿贵想,这样也好,相互不往来,我不是可以省下几杯好酒自己喝?只是你阿强不找我借钱求我帮你办事就好啦。

可是,有一天,阿强真的有事得找阿贵。这事是,阿强打算盖间新屋子,他征用的地皮与阿贵旧房子是靠得很近的。收一尺,房间就小一尺;进一尺,屋檐会遮住阿贵旧房的屋顶。阿贵对这个旧房打算是拆了再盖,或者变卖给需要的人。他一听说阿强要盖房,决定不卖了。看看你阿强要不要找我。阿强知情后,很苦恼,他明白阿贵是对着他干的,他自己又不愿意放下身价。无奈之下,曾打算干脆将这块地皮转手,但又担心征不到更好的地方。不及时盖房,材料和工价一直上扬,他着急得只好天天一个人待在家里喝闷酒,不时还大声叹息。

一天,阿福从阿强家门前路过,受不住酒香的诱惑,便进屋蹭酒,和他对饮对酌。阿福问他为何叹息,阿强本不想说,在阿福一直问后,终于将苦衷和盘托出。阿福听了大笑,说,求别人不易,求阿贵何难呢?你难道不知,他是服软不服硬的?你只需放低架子,带上两瓶好酒,最多再买几条大虾,上他家门陪他喝上几杯,再甜甜地叫上几句“老哥”,他绝对答应你的要求。这事,对他来说,简直小菜一碟!不信,你试试吧。男子汉大丈夫,要懂得算得与失、利和弊,不应一根筋争强好胜。你强,你想做的事情做不成就不算强。再说,等你哪天把这事办成了,还可以跟他来个翻脸不认人。这一点,你要学我阿福,能伸能屈嘛!

大约过了半个月,又经过阿福前后五次的规劝和动员,阿强放下自尊,提上两瓶好酒,在阿福的引领下,笑眯眯地跨进阿贵家门,一见阿贵便大声道:老哥,今天想跟你喝上几杯,可行?阿贵一见向来高傲的阿强肯屈尊前来,早在心底乐开了花。他说,兄弟能来跟我喝酒,我哪有不高兴的?说完,便下厨房忙着备菜下锅了。

席间,阿贵主动问阿强,你今天可有事?

阿强略作沉默后便把他认为的大事做了如实相告,并说,请老哥不计前嫌,支持小弟一把。

阿贵一听阿强这句措辞,满脸笑容,举起酒杯,和阿强的杯子碰了一碰,高兴地说,阿强兄弟你能盖房子,我当哥的自然高兴,我能不支持你吗?别说那幢旧了的正准备拆了的房子,就是我现住的这座新房,你觉得有需要改动,我阿贵都会愿意的!

阿強听了,兴奋不已,对阿贵伸出大拇指,高声说道:没话说了,你真是我的好老哥!言毕,他端起大酒杯,抬起脖子,满满一杯高粱酒一饮而尽。

表 弟

在凤屿岛,表弟这称谓很特别,除了相对于表哥而言的意义之外,还有多层释义。

比如,甲和乙赌博,甲输了,乙就会很自豪地自做表哥,称甲为表弟。这当表哥的,有居高临下傲然气。乙和丙喝酒,乙喝倒了,丙自然就成了乙的表哥。而且丙还不无得意地问乙:服气吗,表弟?在这里,“表弟”有明显的低下、卑贱之意。虽然如此,但被唤作表弟的人也接受得坦然,不管辈分如何,因为输了吧,输就得做表弟。这说明,凤屿岛的民风很好。但是,这个表弟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哪天赢了,也就顺理成章摘掉表弟帽子,当起了表哥。

当然,要想一成不变做这个意义上的表哥,几乎没有人。

那么,现在要说的这个表弟好像与这个意义上的表弟不太相似。他本来是有名有姓的,却因为某件事,被人们永久地叫作“表弟”。所以,全岛的人,无论辈分和年纪,都可以直呼其“表弟”。他的姓名被人们渐渐淡忘,以至于现在,没有多少人晓得表弟姓甚名何。

这表弟在凤屿岛上是个体力型的渔工。确切些说,他还是渔工头。凤屿岛这几年渔业经济发达,不仅养殖业很繁荣,加工业也被带动起来了。有了加工业,又带动了运输,有运输就有了搬运。表弟是岛上有名的肯干人。无论是深更半夜还是日上晌午,只要有人唤他一声干活,说好了价格,他就立马行动。多重的活、多大的量都不在他话下。比如,海鲜船需要搬冰片,一片一百多斤,一次通常都要五六十片,两个钟头统统被他搞定。这活不是一般人可以干得来的。所以人家很佩服表弟。但是,表弟却不觉得累,为什么?他说,搬运一片冰块十元钱,两个钟头进账五六百元,有这么多的现钞收入,有什么累?再累也是舒服的累!

海鲜船的老板见表弟干活痛快利索,有活首选人就是他。后来,需要冰片的海鲜船越来越多,甚至多达十几艘,需要的量要五六百片。五六百片对表弟来说,也不算多,他一个人一天也可以搞定它。问题是,海鲜船老板等不得,他们都要抢商机早出海早见效。他们就要求表弟多来几个人做搬运。表弟有他的用人标准,在凤屿岛上谁可以干这活谁不能干这活他最清楚。因此,他一接到大单,拿起手机通知一下,一个准。他对被通知的人有言在先,我不是白通知你干活的,只要你上场了,不管你搬多少片冰块,我都得收你十元钱的出场费。这些人也乐意得很,无非就是替表弟扛一片冰块吧。所以,表弟现在就多出了这块渔工头的收入。

表弟这么高收入的钱怎么花销呢?这是凤屿岛人多年来一直关注的话题。这是因为,表弟不会赌博,不会吸烟,不会去请客,不会上卡拉OK唱歌,更不会跟别的女子勾勾搭搭。他唯一喜好的只有酒。他爱酒有个理由,那就是干活困了累了,几杯酒下肚就可解乏,力气可马上复活,一有气力又可以干活了。所以,他老婆同意他喝酒。但是,不能喝啤酒和红酒,原因是,表弟喝啤酒,喝多少都没有效果,等于白喝又费钱。后来,人家传言说,喝啤酒多了对房事有影响。表弟的老婆听说后不准表弟喝啤酒,她不说会影响房事,却说是喝多了会痛风。一个搬运工要是腿脚痛风了怎么得了?这样说来,表弟只能喝别的酒。表弟本来愿意改喝红酒,但是,他喝一瓶下肚根本就没有感觉,第二瓶见底时,却迷迷糊糊接着就昏昏欲睡了。

最致命的一次是,表弟把红酒喝高了,突然酒性发作,竟然伏在餐桌上大哭起来,而且越哭越来劲,哭得跟女人一样,一把鼻涕一把泪。他老婆被弄糊涂了,好好的怎么突然间哭闹得一塌糊涂?他女人以为是鬼魂着了他的身,殊不知表弟心中有苦说不出。

原来,表弟是深有苦衷的。他感慨自己虽然力气大,搬得动如山般的各种货物,一年赚下十几二十万元的钱,却无法依自己的心愿给母亲养老。看见母亲那双无助的眼神,自己的心就难以平静。他总是感觉自己太软弱无能了,被老婆控制得说一不敢二。想起母亲当年养活自己多么不容易,他唯一可发泄的可能只有哭泣。三岁的那年,他父亲一病不起,说走就走了。不到三十岁的母亲,为了孩子,劝走了一个又一个要她改嫁的媒人。背着表弟上山下海,什么样重的活难的活她都干了。最好吃的东西留给孩子,不让外人瞧不起自己的孩子没文化,极其艰难还给孩子上完了小学。后来,又辛辛苦苦地积攒下了一笔钱,盖了新房子,帮儿子讨了亲。没有想到,讨来的媳妇却不把他母亲当人看,还对表弟说,你母亲还年轻,可以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就是不让表弟拿一分钱给母亲。一回,表弟把一天中赚得的工钱偷偷截留下五十元给母亲送去,结果不知怎么的却被老婆知道了,老婆给他来个纠缠不休,死活要他把那五十元钱从母亲手里讨回来不可。表弟本来不会这样做,但是,他老婆说,你娘比我重要,那么,你跟你娘睡觉去,我去死了。说着真的跑到海边要跳海。表弟被逼得没办法,只好答应把钱要回来给她。可老婆还不依不饶要跟着他当面看一下是不是真的向他母亲讨了钱。表弟原先还真的打算先到别人家借五十元应付一下,结果被老婆的这一招整得没辙了。他记得向母亲要回五十元钱的那天,他整个人好像崩溃了,想想自己为何竟这般无能为力,赚这么多钱连开支五十元钱的权力都没有,他越想越郁闷。既然连五十元钱的支配能力都没有,那干脆就不干了。他真的上床倒头便睡。可是,刚刚躺下,手机却嘟嘟地响了起来,老板请他干很大的一单,而且时间很急。他真的很不情愿去干,但一想,这么一个大单万一被人家拿下,仅一单不要紧,以后要是被人取代了,自己就难以再当这个“头”了。于是,他连忙翻身下床,披了一件破衣,三步并作两步往码头冲去。一想到这里,他就埋怨自己真的是奴才的命,想不干都不行。一干起来就不要命一般,然后还要跟老板们较真,一分一毫都不能少拿。而这些血汗钱他又全部交给了老婆。他觉得如数把工钱全交给老婆才算放心。老婆拿这些钱干什么?他心中无数。听人家说,他老婆会赌博,起先不信,还以为有人故意挑拨离间他们夫妻,后来有一次,亲眼看见老婆在赌场里押钱,他气得不行,回来和老婆吵了一顿,可恨的是,他老婆坚持她的道理,理直气壮地说,不让她赌难道还愿意让她去玩男人?吵着吵着,老婆竟然什么事都不管,哭哭啼啼地上床睡觉去了。这把刚刚搬运回家的表弟狠狠地饿了一餐。最后,还是自己煮了饭菜,匆匆吃了又上工去了。赌博就赌博,他也原谅了,最让他气愤的就是不准他给母亲一分钱。所以,他不想这事还好,一想起来就来气,来气也没用,唯一可以出气的就是喝酒,他真想把酒喝得醉醉的,好好发泄一把,可是那啤酒怎么喝都没法让他喝醉。有一回喝一箱啤酒了还是没有感觉,这真的让他十分恼火,再喝下去,又担心白白地费了钱财。嘻,这下有感觉了,他第一次发现,红酒比啤酒管用,才两瓶就有些飘然如风了。于是,他要继续喝,他想感受一下酒醉后的感觉。当他要撬第三瓶红酒时,他老婆过来拦截,他突然怒火中烧,一把夺过酒瓶,死力把酒瓶砸向桌子,霎时,酒瓶里的酒连同碎瓶飞溅四处。表弟竟然有怒不可遏之势,这很让他老婆震惊。这时的表弟心情异常复杂。第一,如果不阻拦,让我好好喝下去这瓶酒,不就没有造成浪费了吗?一瓶红酒也得二十来块啊,要扛两三块冰片啊!第二,老子虽然是个扛冰块的搬运工,但也是个堂堂男子汉,怎么说不让喝就不能喝了?第三,你臭婆娘管我的母亲了还想管我的自由?要是没有老子如此打拼,没有赚得这么多的钱回来,你用什么去赌博?你用什么去换白米和盐油酱醋?

他老婆发现表弟今天很不对劲,不敢再强力制止。表弟非常利索地又开了一瓶。表弟觉得用酒杯来喝显得太斯文太没有力度了。他干脆把瓶口对准自己的嘴巴,咕嘟咕嘟地一瓶倒。一会儿,表弟的脸青筋暴突气色骤变。他又去开酒,他老婆见此,赶紧冲上前去,想夺走他手上的酒瓶,表弟非常生气,一把将她推开,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粗话。

老婆被他這一骂,吃惊地看着表弟,用手直直地指着表弟,说:你,你,你!你胆大包天呀你!表弟也学着老婆的手势,指着她说,怎么了,你有胆,我就没胆了?!他老婆万万没有想到,表弟今天竟然如此胆大妄为,这个风要是没把它压下去,以后的家还不是成了他的天下?说不准,他把他的钱全给他老娘去了,那还得了!看来,无论如何都得顶住,决不能让他如此猖獗!想着,表弟的第四瓶酒已经又到嘴边。说时迟,那时快,他老婆奋不顾身,猛扑前去,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瓶子,同时大声斥骂:你敢在我这里撒野!表弟哪里吞得下这口气。他立马紧紧扭住老婆的衣领,一拳向她的脸打了过去。老婆哭天抢地,大喊:这天下反了,你敢打我!老娘不想活了!没想到,表弟没有半点畏缩和退让,一手点着她的额头,吼道:还敢不敢骂?你说不想活了,好,老子成全你了!话毕,他连续向她的左右脸又来几拳,直把她打得口鼻流血。他老婆发现表弟不像以往那样被她凶一凶就住口,今天反常得不行,如果跟他硬顶下去估计连命都保不住了。于是,她就装成被他打死的模样,把眼睛闭上,一句话都不说,任他打击。表弟还真的不想放过她。他觉得今天是个极其难得的机会,绝不能轻易罢手。他打完脸,接着打她的胸部,还感觉不太过瘾,索性将她当作搬运时的冰片一样,高高举起,飞快地向床上扔去。扔她的同时,还喋喋不休地问她,想活不想活?你自己说,不想活,就别说话,让我好好整死你!他老婆见他如此动真,连忙收了不买他账的打算,用极其微弱的声气说:放了我,别打了,我想活,我想活……

表弟第一回听到她那低声下气的求饶,非常有成就感。极其开心地又掴了她一掌后,说,你也有这一天!然后,一头栽到床上,没有了声息,只有酒气依然火焰般地直蹿。

这时候,老婆才哇哇哇地哭了起来。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她的老公在心里是如此恨她。她知道他喝醉酒了,她也明白,酒醉之后的言行才是最为真实的。突然间,她心里升腾起一种莫明其妙的恐惧感。刚才,要是她不做妥协的退让,非常有可能被他揍死,至少会被他整个伤残。他下手得这么狠,说明他对她成见极深。她继而担心,说不准,哪一天,真的会被他整死。她越想越后怕。想着想着,也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合上眼,不一会儿,还做起了美梦。梦中见她老公和她抱头痛哭,连声向她道歉讨好。而她反而又成了胜利的将军一样,对他爱理不理,只见表弟“扑通”一声跪在她的膝下埋头请求宽恕。她得意极了。她脸上灼痛的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

约莫过了三个钟头后,表弟倏地从床上弹起,因为他刚刚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个老板大骂他,说他都什么时辰了还不来搬冰片,要是再不来,他就请别人,以后也就不再联系他了。

弹床而起的表弟看着满地狼藉,发呆了,他完全失忆一般,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酒味这么浓烈?他愣住了,他以为梦里的老板跟他打闹,又觉得不像。他反复揉搓两眼,想证实自己是在梦中还是真的在家里。回头一看,老婆正在床上睡得香,这说明他判断没错,自己是在家里。那么,桌子的乱七八糟,还有碎瓶满地又是怎么了?他感到非常奇怪,就拉了一把老婆,说,赶紧起来,家里究竟发生什么事?老婆被他一拉,赶紧从床上坐起来,看一脸糊涂的表弟,明白表弟的酒已经醒来。她想起刚才梦里的一切,胆子马上又壮大了。

她的那只手又尖利地指着表弟,恶狠狠地反问他:你还敢问我怎么了,你看看我的脸,被狗打了!表弟不看不要紧,一看还真的吓了一跳。怎么回事?他本能地靠近细看一番,刚靠近,老婆的手掌飞快地打向他的脸,还不停地骂他。

表弟摸着被老婆打过的发烧的脸,怔怔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候,他好像真正地醒了,摔瓶子、打老婆的情景开始在他的大脑中晃动。他一下子满脸尴尬地露出苦笑,两只手无处可放,只好对搓不停。这一切,被老婆观察得一清二楚。她已心中有数,她的老公对自己的行为已经知错,且后悔莫及了。

这时,表弟像一只等待处置的牲畜一样,憨态十足地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他现在最渴望的是,他老婆能够给他一个处分决定。

这正合他老婆的心意。

给我跪下!老婆终于下令了。

表弟十分利索地双膝下地,同时双手着地,把他的头埋得最低,并不断摇晃,口中念念有词:我太不该了,太不该了。

老婆问:太不该什么了?

表弟说:太不该太不该……打,打……

他老婆嫌他回应得不够痛快,生气地提起腿,一脚朝他的头部踹过去。

表弟趁势倒在地上,久久不敢起来。

后来,听说,他的老婆坚决不让表弟喝红酒了。从此,表弟也不敢有这个奢望了。

这就是凤屿岛人们谈笑中的表弟。

依 众 师 傅

依众师傅是个木工。在凤屿岛,当木工是很吃香的。大到盖房子、做木梯,小到箱子、凳子,都需要木工。谁都懂得,木工有大木细木之分。大木做的是大木工活,比如盖屋做木梁柱的,做门框的,做木板的,还有做棺材的。而细木又分为两类,一类是做桌、椅、床、柜,另一类是木桶、木盆、饭甑、木饭勺等等。依众师傅所做的属于细木中的第一类,做桌椅床柜等家具的。

凤屿岛,像依众师傅这样做细木的不止他一人。可是,人家爱请他做。主要原因是,依众师傅做工细心认真,完成每一件家具,他都要比人家多下一倍的功夫,他生怕出自他手的家具不结实不牢固不美观。所以,对每一件木具所下的木料都是选之又选,而投用的技艺,他总是精益求精,产品上一丝一毫的瑕疵也不放过。连上油漆也如此。再就是,他这人从来不把钱当作一回事,说好价格一千的,付款时,你们只给九百,或者八百,他也不计较。正因为这样,岛上人家需要添置新家具的,特别是准备结婚的人家要备床柜椅桌等等,首选就是他。人家木匠有无生意不晓得,依众师傅每年的订单都是满满的。结婚要家具,往往要提前两年甚至三年到他那里预定才基本有保障按时取货。因此,依众师傅为了赶工期,晚上加班是家常便饭,有时候甚至要通宵达旦地赶。天天加班总是很辛苦很累人的。有时候,他也会说,很疲惫的。

他为什么会搞得这般紧张而疲惫呢?

原来,他除了细工出绝活之外,有个很大的问题。人家打麻将三缺一的,一叫上他,他就没法做工了,二话不说,放下刨子锤子或锉刀等工具,飞也似的朝指定的地点奔去了。他目的不是去赢多少钱回来,往往每打必输,可这些毫不影响他打牌的熱情。一上场,他都得玩个痛快,半天不过瘾,一天,甚至连夜。要是有人陪着他,最好能玩到透天亮。天亮就天亮,回家赶紧吃个早饭,动手做工。做工时,他又有板有眼,极其较真。实在没办法坚持时,他才放下工具躲到房间里躺一躺,一个梦的工夫他又起来上工了。这个时候上工,他精神好多了,可以连续地埋头苦干几个小时没问题。

可是,麻将友又来了。凤屿岛的闲人的习惯是,中午开局打麻将,正常打半天,没事就继续打到夜里十一二点才罢休。麻将友一来,就一声,依众师傅,三缺一了。依众师傅一听麻将友的声音,本来困得有些打盹的他突然像是被注射了强心剂一样,精神为之一振,而且马上印堂发亮一脸发光。问,真的齐了?麻将友如果说真的齐了,他立马放下手上的一切,飞也似溜出工场,无影无踪了。

一打又是半天连一夜。这样的连续做工又打牌,而且没日没夜地打牌,必然有力不从心的时候。首先他的老婆看不下去了,开始劝他不要玩这东西。依众师傅说,这一生就这个兴趣了,不让我玩一玩,消除消除疲劳,我一定会累死的。老婆说,没有其他的消除疲劳法?他说,没有。老婆说,打麻将真的能消除疲劳?他说,当然。不然,我干吗还这般没日没夜地去打牌?老婆就说,那也应该注意休息,我看你整天整夜地打牌,没有睡好,身体会累垮的。依众师傅说,这个请放心,我自己知道的。

接着的是,客户着急了。有的人眼看结婚的日子近了,担心订在依众师傅那里的家具赶不及婚期,便天天上门催着他。见客户来了,不管是谁,他都是一副笑脸,递给他们一根烟后,乐呵呵的,总说,放心放心,一定来得及的。实际上,他答应给这个客户的日子按正常是可以赶得上的,可就是一玩起麻将他就什么都可以放下了。你看,客户还坐在他的工场等着他赶工,麻将友来请他凑局的时候,他就对着他们说一声实在不好意思后马上又出发了。有时,有的客户替他更是替自己着急得不行,干脆跟他上麻将场看他为何如此痴迷打牌。他一见这些跟上来的客户,总是一脸笑容,动员他们说,你们先回去,保证来得及交货。保证,保证,一定保证。如果不能保证,我不要你的钱好不好?人家以为真没问题,也就信了他,走了。

也许是他的技术,也许是他的分心,还也许是他的疲惫,他打牌真是每场必输,输了,他像没有输的一样,依然故我地离开麻将桌又赶回工场上工了。因为打牌过于频繁,常常误了人家既定的喜日。人家见依众师傅人这般和蔼可亲,生气归生气,说了几句不满的话之后,只好另想办法去了。

奇怪的是,他经常误了人家的工期,而人家依然非要他做不可,而依众师傅也总有来无拒,满口应承。

最典型的是村主任家的一个木畚斗,在他手上做了八年没有做成。

村主任与依众师傅是好朋友。一天,村主任家里的木畚斗散架了,本来修一下仍可用,因为依众师傅能做木工,他就想请他做一个新的。依众师傅满口答应。村主任问,要几天可以来拿?依众说,三天吧。

三天后,村主任取畚斗来了。到工场一看,没有见新做的畚斗,问他说,畚斗呢?

依众师傅笑了,说,不要急嘛,等几天,我手上做的正是人家要赶日子的。村主任相信了。因为对村主任来说,畚斗确实是不急的事情。村主任说,那要几天后来取?依众答复说,七天吧。村主任笑了,说,干脆给你一个月,够吗?依众高兴得连忙说,够够,肯定够!村主任放心走了。一个月后,村主任又来了,在工场找了一圈,还是没有看到他要的畚斗,他明白了,便对依众师傅说,畚斗肯定又没有做?

依众笑出声来,说道,主任,实在对不起你,你看,我的手从来没有闲着,我真想一闲下来,就先给你做畚斗。你看你看,我手上的这副柜子是赶明天晚上的日子啊。

村主任被说得没办法。不过,他每次来工场,看到依众师傅的手上确实没有闲过,连请村主任喝茶的时间也没有。只是,就在这一回,他正准备给村主任定时间来拿畚斗的时候,麻将友又来请他了。麻将友见村主任在场,只是给依众一个手势做暗号,依众师傅便明白意思,赶紧对村主任说,不好意思,主任,你先请坐一坐,我去去就来。说完,不管村主任说什么,他已飞奔出去了。

从此,村主任对依众师傅替他做畚斗的事不抱希望了。干脆在心里放下了这件事,只是偶尔碰到依众师傅时,才自然而然地记起畚斗的事,问问他做成没有。依众总还是那句话,一定一定,一闲下来,就把你的畚斗搞定。年底前再没有给你,我一定罚一桌酒请你!

村主任早不把他的话当话了。就这样,村主任的畚斗在依众师傅那里整整做了八年没有做成。

八年,不长也不短,但做一个木畚斗八年没有做成确实是有些长了,对此,村主任有些想不通。

于是,一天,村主任突然心血来潮,优哉游哉地来依众师傅工场,看他上工,边看边跟他聊天。聊着聊着,村主任突然说,依众,这样吧,你现在就把我要做的那个畚斗给我做了,一成,我们一块去好好地打一天麻将,你说好不好?

依众瞪大眼睛,真的?

村主任:我哪会跟你闹假的?

依众信以为真,赶紧放下其他活,马上动手做畚斗,不到两刻工夫,一个结实雅观的木畚斗就做成了。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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