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猪之光(中篇)
2018-12-29刘诗伟
刘诗伟
江城大学校园的山林里出现了山猪,消息爆出来,成为一时热闹的事儿。
黑 猪
从一桩接近陈旧的爱情说起吧。
我们建了一个微信群,叫虹女。
虹女就是刘虹女,我们大学年代共同追求的女同学。我们分别姓赵钱孙李,名春夏秋冬(栋),江城大学1978级的;当年,因了姓和名的缘分,我们邀约在一起自编自演话剧《虹女》,请刘虹女担任《虹女》的主角,四条汉子在刘虹女面前争先恐后地上演才华横溢和阴谋诡计,喜悦与忧伤齐飞,高尚共丑陋一色。毕业分配,我们又死皮赖脸地追着刘虹女落户到远离都市的南平县城。一年后,刘虹女突然消失了。她为什么这样呢?这是我们至今不得确认的人生迷局。大约刘虹女消失半年的时候,在南平做教师的李冬收养了一个女婴,取名小虹女,一直按照刘虹女模式培养;小虹女出落得美丽,聪明勤奋,而今已是人工智能科学家。我们都格外喜欢这孩子,拿她视为己出。她爸李冬在我们之中年龄最小,她叫我们大伯二伯三伯。
近日,在大伯赵春(我们称他老赵)任市委书记的那个城市的一片荒岛上,发现了一座“虹女之墓”的墓碑,落款的挽者居然是我们四人的名字,可是我们之前压根儿不晓得这件事。老赵邀我们去岛上看墓碑,为了保有“虹女之墓”,做老板的钱夏决定代表大家买下这片荒岛;又因为岛上诱人的景观是鸽子花和彩虹,咨询专家孙秋提议将它开发成“虹岛”。应该说,这是一个不错的告慰。但“虹女之墓”毕竟是一桩悬案,也让我们茫然无措。现在,我们四人有妻子孩子,各有各事,处在事业的高峰期,不料昔日的爱情突然现身了,像是山花烂漫中的一笑。
然而这只是起源,更多的状况接踵而至。
从老赵那儿回到江城的次日上午,孙秋从手机上收到一则信息:请阁下尽快审定报告录音稿,一周内发回,以便收入即将出版的文集。信息来自江城大学“纪念恢复高考40周年学术讲座组织委员会”。需要审定的文稿已发在邮箱里。他想起那天的演讲,不由暗自哂笑:本来,他是要讲“一切都在流淌”的趋势,却讲成了满大街都有的人生成功学——为什么要迎合并满怀热情呢?他去书房开启电脑,准备看看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
这时,书桌上的手机发生震动,是小虹女打来的。
他按下键,开心地招呼:丫头你好,有何指教?
小虹女说:三伯好,听口气您心情不错,我向您请教咧——江城大学邀我近日回母校做一场学术报告,想听您的指点。
得悉小虹女也是纪念活动的学术嘉宾,他欣喜地嗯了一声,连忙表示:好啊好啊,咱们小虹女才是最有资格回江城大学做演讲的,去讲吧,三伯一个字的指点也没有!
虽然话是这么说,心里也确信应该如此,但小虹女执意提问,他还是忍不住大肆传授经验,什么内容照顾对象、难度适合演讲、从机器人阿猪谈起、可以讲AI技术破解悬案但不必讲“机器人管家”、注意条理和层次、多展示现有成果、指出未来趋势……这这那那地说了一大篇。好在有个结语:这些你都知道。
之后问起“机器人管家”,小虹女说,您委托研究攻关的项目进展顺利,关键的技术障碍很快就能破除。但小虹女对“管家”的应用突然持谨慎的态度,没有先前那么积极了。小虹女说,她的团队就目前的若干社会问题试着请示“管家”,“管家”的意見虽然与现行政策多数一致,可不一致的少数或许需要讨论;尤其是在非理性思绪泛滥的社会背景下,连“管家”本人也不主张让自己马上问世;因此,“管家”希望我们——首先是您——着力开发低端的应用型AI产品,比如“保安”“交警”“工人”“秘书”“村主任”“镇长”“县长”“董事长”“总经理”以及为个人生存与发展提供咨询服务的理性的“算命先生”等等,这才是迎接“管家”和文明到来的有效途径——也是“管家”的意见。
他听着,微微苦笑,一声不吭。
小虹女在电话那头问:三伯,您在听吗?
他激灵一下:在,你继续。
但小虹女改换了话题:关于AI技术可否破案,比如侦查“虹女之墓”的来历,这个不必怀疑,这是AI科学的逻辑决定的,而且开发一个破案专家远不及“机器人管家”有难度,只能算普通应用型产品,我们正着手研发新款“福尔摩斯”咧;不过,我认为,对于您和大伯、二伯、我爸而言,这不是一个急迫的项目——无论是谁以你们四人的名义为刘虹女阿姨立了这座墓碑,应该都不是坏想法,你们不必过于挂念墓碑的来历,你们知不知道墓碑的来历都不会影响你们的人生和人格,因为你们的内心里已有璀璨,并且十分丰赡……总之,你们就简短地惆怅一下,把疑惑留给“福尔摩斯”吧;你们应当专心去拥抱和享受现实生活,应当开心,应当一切都好——这不单是一个女儿的真心愿望,而且是只有这样才符合人生的根本哲学!
这是小虹女在讲话吗?
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在讲话?
他的内心有些飘忽。他相信小虹女是科学的、理性的、正确的,是平和而善意的,是他殷殷期待的未来之光;可是,他忽然莫名地对AI技术有些反感:在他的咨询生涯中,“机器人管家”是他视为终极的创意,他领衔研发这个项目20年,不惜耗费个人心力、体力、财力和应有的人生乐趣,眼看着宏伟愿景触手可及,可突然间机器人反对机器人,“管家”让他掉头——抛弃了他!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看错了日期提前赴宴的人。
再有,晓不晓得“虹女之墓”的来历固然不会改变生活以及生活的态度,可是我们就是想晓得它的来历呀?人的情感如空气如温度,怎么可能条分缕析一是一二是二呢?难道这是理性的AI时代的生活法则与美好吗?虽然机器人不是人,也不能少了人味呀?这样想着,他便觉得他或者我们四人真的已是上辈人了,他甚至看见了一个扬弃上辈人的新时代……一切来得如此迅捷又如此殊异,简直来不及沮丧和遐想。
尚存的生机竟是小虹女依然保有那份关爱。
小虹女是一个溺于父女情感的闺女,仍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孙洋(孙秋之子)的确是一个AI天才,他不会耽误大学功课的,您不必像我爸那样反对我妹妹小霞儿那样反对他,他可能要跟我一起回江城大学……前天晚上,我打电话到南平家里,没人接听,后来打通我爸的手机,得知我爸我妈和三位伯伯都聚在赵春伯伯那儿,是因为那座不明来历的墓碑吧,可我在北京,手头有许多事,无法帮到你们,又不能朝夕照顾爸妈,特别是我妈,她的腿不好,我打算在江城为他们买一套房子,等他们退休了,去江城生活,与三位伯伯离得近一些……我妹妹小霞儿还不懂事,过于沉迷于自己,很少打电话问候爸妈,除了应付学业,就是跟钱飞厮守在一起,上次爸爸把她的小白猪扔到秀林山上后,也不晓得她是怎么想爸爸的,执意去秀林山上给小白猪撒食物……她的小白猪据说还没有下落。
此时,李霞儿和钱飞在秀林山的北坡上。
不过,二人此时不是在给小白猪抛撒食物。那只小白猪自从被李霞儿的父亲李冬(钱飞的准岳父)弃之于山林后,他们俩至今再也没有见过它的踪影;那些从网上买来的豌豆状的猪粮每天定时撒在林中的山坡后,他们用树枝做上记号,下次来看,遍地猪粮确实颗粒不在。猪粮可能是小白猪吃了,也可能是小鸟儿啄了;但他俩愿意相信吃掉猪粮的是小白猪,而且绝不会因为另一种可能而放弃抛撒自己的希望。然而,现在的问题是,在他们俩一直不曾见到小白猪之际,有人在秀林山的林荫道上发现了一头大黑猪!
他们俩必须亲眼见证这个黑暗的事实。
大黑猪于一个星期之前出现在校园网上。这则消息配有三张大黑猪的图片,图片的背景是秀林山北坡的爱情小道,一张在半道拐弯处的裸石旁,一张在躯干刻满誓言的老槐下,一张在一片稀疏树林的深处。大黑猪的样子倒是喜庆,而且看不出PS的痕迹。依据环境物体的比例推测,这头大黑猪身长在70厘米以上,身高不下40厘米。消息一出,跟帖纷涌,起初无不以为有趣好玩,并且以此盛赞江城大学的校园绿色环保,人与猪与自然和谐共生;但很快便有疑问——秀林山上怎么会冒这么一头大黑猪呢?难道如古老生物学描述的那样,是由原始单细胞生物演变而成的?接着的帖子指出,这是一头野猪,而野猪是会咬人的。马上有人建议,应当向学校保卫处报告,尽快杀掉这头可能随时下口的黑家伙!
那天,李霞儿和钱飞这对外形反串的时尚恋人坐在研究生楼的石阶上,各看各的手机,手机里突然蹦出了关于大黑猪的信息。
李霞儿问:黑猪就是野猪吗?
钱飞说:野猪都是黑猪。
李霞儿又问:野猪真的咬人?
钱飞说:不排除这种可能。
李霞儿疑惑地抬起头,两眼空茫地遥望远处的秀林山。钱飞觉得自己刚才的回答不够好,担心地看李霞儿:想什么呢?李霞儿说:我有一个不良预感——这头大黑猪很可能跟小白猪有关。钱飞便笑:你不会觉得大黑猪是小白猪变成的吧?李霞儿滑动手机屏,找出小白猪昔日的图片,递给钱飞看,一边说:虽说大黑猪是黑色的,而且比小白猪至少大4倍,但它们长得太像了。钱飞不以为意地瞟一眼,仍是笑道:猪跟猪肯定是像的嘛。一面从自己手机里挑出一张大黑猪的图片来对比。李霞儿将两个手机并拢,连说:你看你看,这耳朵、眼睛、鼻孔、嘴巴、脸形、身段,除了大小不同,都是一模一樣的,人跟人都像,可多少也有差异呀?钱飞不好驳斥,定睛细看,即刻惊呼:我发现了差异——黑猪的眸中有一圈红光,白猪没有——这不是差异吗?李霞儿无动于衷地摇头:这算什么差异,我也注意到了,这不过是猪的表情,或许是准备向人发起攻击咧。钱飞说:反正我不相信大黑猪是小白猪变成的。李霞儿仍说:可是我觉得小白猪跟大黑猪长得太像。两个向来无视逻辑的文科研究生就这么一时抵牾了。
好在钱飞除了爱还有宽容的修养,马上微笑着和稀泥:宝贝,不管白猪黑猪是不是同一头猪,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吧。李霞儿说:还能怎么办呢?上山找大黑猪呗,如果不能当面发现它跟小白猪的差异,就得想办法让它逃生,免得学校保卫处把它杀了。
离开研究生楼去秀林山的半路上,钱飞幸运地在一个垃圾桶旁边捡到一根可能是老教授弃用的藤木拐杖。李霞儿问干什么,钱飞说以防万一。李霞儿说如果大黑猪是小白猪变成的,它怎么会咬我们呢?钱飞说大黑猪有可能不是小白猪变成呀。李霞儿说你不是说不管白猪黑猪是不是同一头猪的吗?钱飞说我还说过野猪都是黑猪的。李霞儿说你只说了野猪咬人的可能并没有否认野猪不咬人的可能呀?钱飞晕了,求饶地喊:亲爱的,理论问题暂不讨论行不行?
讨论搁下。二人由秀林山北坡的爱情小道上山。这是他们俩的判断和经验。北坡临着沿湖路,尽是丛林,没有教工宿舍、学生公寓和教学楼,鲜有人车搅扰,适合小白猪或者大黑猪栖息、玩耍和行走;而且过去每次由此上山抛撒在坡上的猪粮都被猪或者鸟按时笑纳了。
时值初冬,山道两旁的梧桐开始零星飘落黄叶,尽管大片桂树、杉树和不知名的杂树依然蓊郁青翠,而林中杨柳褪绿,枫冠泛红,还掺杂了一些光有枝干的树,整个山坡已见得疏朗通透。他们俩牵着手依道而行,左右分工探看,有时也从无名小径或平缓地带向两侧深入。每隔一会儿,李霞儿唤两遍阿白(小白猪之名),钱飞跟着大喊一声。但钱飞有一次喊过后问:为什么不唤阿黑呢?李霞儿白他一眼:你长这么大了,人也变坏了,怎么还叫钱飞?钱飞嘿嘿地笑。山上已有其他寻找黑猪的同学,一般三人以上,男多女少,男的手持木棍。但他们跟他们俩不一样,他们说说笑笑,一点儿也不忧愁。
找了半天,没见大黑猪。李霞儿提议夜间行动。因为夜晚安静,稍有声音即可听到,大黑猪不可能没有响动,就像钱飞,哪怕睡着了,呼吸声大得像呼噜,何况是猪,不是有猪鼾之说吗?钱飞说,行,我去准备一只手电筒和两件厚棉袄。
当夜,二人去山上边走边听。
一连听了几个半夜,钱飞显得疲倦。这天,二人走到半山坡,钱飞说,其实坐下来听更安静,不如找个地方坐下吧。李霞儿想想觉得不无道理,便依着钱飞,在路边的石坎上坐下。但钱飞坐下便不老实,动手动脚,李霞儿不停打开他的手。钱飞问:怎么了?李霞儿嗔道:我们的声音会把猪的声音吓回去的。钱飞安稳下来。过一会儿,钱飞发出呼呼的细鼾,李霞儿使劲把他搡醒。
突然,钱飞的手机响了。
是他爸钱夏打来的:伙计,干什么呢?
钱飞结巴道:看、看书。
钱夏说:不会是在山上看书吧?
钱飞还击:老同志,没你这样用人疑人的。
接着,李霞儿的手机也响了。李霞儿嘟哝:准是我爸!拿起手机一看,果然是。
乐 猪
另一个故事同时发生在秀林山的南坡上。
南坡亦是丛林繁茂,但毕竟跟北坡大有不同:坡面舒缓,树木高大,坡下是一长溜的教工宿舍楼,个别老宅甚至离群隐没在半坡的林中,而且行走于林间小道的多是教工和家属人员。
在南坡中段的半坡上,有一栋两层独体小楼,方形,陈旧,面朽如土,斑驳的朱门朝南开,已有百年历史,而今在周遭巨树的藐视下老迈地存在。据说有过辉煌,20世纪上半叶,闻一多、沈从文、朱光潜、郁达夫、叶圣陶、李达等一代大师先后来到江城大学讲学,其中多数人曾在这栋小楼的客厅激扬文字粪土天下。而今,小楼的东端外加了一道扶手楼梯,住着马教授和古教授两户被人遗忘的人家。马家居楼上,古家在楼下。马、古二位均不是大师,以学术偏激而成果单薄闻名。江城大学著述丰厚或擅长人际的教授大多分批次随校级领导住进了新建的阳光楼,把这栋陈旧隐没的独体小楼留给马和古,不仅与他们单薄的学术相称,也符合他们俩偏激的性格。
马教授,男,59岁半,研究并讲授黑格尔学说,平生著有一本不及两百页的专著,专论黑格尔学术之依据中的放大因素与缩小因素以及忽略与尚未发生的因素。如果有人试图宣扬某某的说法,冒犯他的学术,他便双臂抱胸、半闭眼睛,将头甩向一边,嗤道:懂个毬!而这时,盘在他头上的一缕长发被抖落下来,挂了半边脸的一半,可因为那个“毬”,实在也顾不了了。马教授矮而胖,国字脸,但走在江城大学的校园里没有什么人会认出他来,他几乎也不去校园里人多的地方瞎逛。
古教授跟马教授相反,高而瘦,像一根弯弯的钓鱼竿,如果出现在某个场合,会让人当作稀奇观看。古教授,男,2018年9月整60岁;但现在是2017年的岁末,其教授生涯跟马教授一样处于残喘阶段,顶多比马教授多喘3个月。有一次马教授冲着古教授拍打肚皮:嗨,老子身体好得很,如果有合适的人,每周两次也没啥子问题。古教授便笑:我呢,比你还嫩。古教授致力于研究中国古典诗学,代表作也叫《中国古典诗学》,共25讲,比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少了一讲,是其傲视天下之姿态的唯一一次低调。古教授以2000多年的中国古典文学为后盾,坚持厚古薄今,决不向任何花里胡哨的学术献媚。古教授的不幸是遭遇了现代文学的洪水猛兽。但古教授有不说脏话不骂人的修养。中文系主任见古教授在系里过得孤寂,曾建议他做点学术转化或古为今用的探索,他歪过头去俯视对方,许久后一笑:猫怜老虎咧。对方便是猫了。
马、古二教授最大的共同点是懒得跟时下主流的学术一般见识。由得他们作吧,No zuo no die!于是没有知音。有一天,两人说及某某和某某某的文章,马教授破口大骂:什么事儿,学问像婊子!古教授进一步指出:网络上有说法更生动。却并不说出那个说法来。马教授干脆利索:就是舔痔呗!言及学术病象之根由,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挖掘:由精神溃烂到急功近利到社会风气到市场经济到改革开放,理据丰沛,脉络清晰。殊不知,自己跟那些“婊子学问”和“舔痔”文章掉在一个泥坑里。关于这一点,他俩从来没有加以自查或辨析。总而言之,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就是不跟他们玩,拉倒。
所以两个人在一起玩。
独体小楼的背后,往山坡上方走30多米,林中空候一方低矮的石桌,四面石凳如初,也不知冷石上是否留有当年李四光或者闻一多等人的余温。前年春,两个人散步到此,不期而遇,第一次吹凳邀坐。往后,经常便有了相聚之处。有时,马教授端着一个大把缸,从小楼的二楼下来,朝一楼的东窗喊:老古,后面去。一会儿,老古提了一只炮筒似的茶桶推门出来,见马教授转了身,就跟着屁股往后山走。自然,古教授也有50%的主动。古教授站在楼下,仰起脖子朝二楼东窗喊:老马,歇歇吧。即刻便听到东端的楼梯咚咚直响,犹如皮球滚动。古教授连忙呼叫:慢点慢点。后来,石桌边的相聚不断添加气息:先是五香瓜子,接着带来鸭脖子,再接着就有油炸花生米、黄鹤楼(白酒),间或更换卤鸡、油炸豌豆、红烧猪蹄。如此,便有畅饮,便得畅聊,便扯开胸襟露出胸毛或者忘记关上裤裆的“车门”,便天昏地暗不亦乐乎。倘若家人唤归,只需打开后窗高喊几嗓子。
突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秋天的一天,两人正对坐举杯,忽闻一声訇响,侧转头去,是一头大黑猪站在石桌的3米之外,用一对精致的鼻孔朝向他俩。马教授落下酒杯,从桌上的塑料袋里捡一粒花生米,投过去,它低头吸入口中,复又抬头朝向他俩,一边咀嚼着。两人不惊,安静地看,待它的腮帮停止研磨,古教授从另一只塑料袋里拈一截最小的鸭脖子,再丢过去,它低头嗅嗅,撮进嘴里,随之咬得嘎嘎直响。两人便大笑,重举酒杯,不再理这黑家伙。
次日午后,有阳光透过林隙斜照,石桌周遭的地面一片花斑。大黑猪又来了,哼哧哼哧地报到。马、古二人且惊且喜,就嘬嘬连声地向它招手,它果然向前靠近。这日石桌上的生活换了品种,马教授捡油炸豌豆伺候,一粒不够再一粒,再一粒之后再再一粒。古教授拈起一块红烧猪蹄,想想,丢得更近一些,它前进一步,照样食之。大约因为佐料味重,遮了猪类的气息。马教授说它已经进化,端起酒杯歪着身子送出去,它走过来,嗅嗅,想喝,嘴大杯小,有些难;马教授收回酒杯,把酒斟得杯口浮起一层,再送出去,它便滋滋地嘬吸一口。古教授说:马兄有阮咸之风咧。马教授扬手笑笑:是竹林七贤中那个吗?起身去尿。5米外,一阵哗啦过后,马教授转身,看见大黑猪侧躺在石桌前的地上,古教授正用一只带袜的脚蹭着一摊黑肚皮,不由一愣,赶紧提了裤子奔跑回来,坐下,利落地将赤脚从塑料凉鞋里脱出来,与古教授协同触弄摩挲。大黑猪舒服得不行,跷起一条后胯,露出后胯之后的一对鼓胀的大球球,且缓缓蠕动着。马教授停住脚,啧啧赞道:瞧,多么雄壮的雄性!可是,他因为过于羡慕,抬起脚尖去触碰那球,惹得大黑猪倏然弹身而起,吓了他一跳。好在大黑猪是猪,不大记事,他日还来,吃食、喝酒、躺在地上任由抚摩不误;而马、古二位也晓得尊重,对于那球球绝对远观而不近玩。
大黑猪很快喜欢上了这个地方。离石桌不远的上坡处有一面陡壁,壁脚凹进两尺,壁前坡缓,大黑猪将凹处用作居所。天渐寒,马教授从家中拿来一件旧袄铺在凹窝里;落雨了,古教授将一件从旅游地带回来的雨衣裁剪整齐,在凹窝上方搭成蓬檐。这一切,大黑猪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有一天,一个陌生的老头儿来到石桌边就座,大黑猪呼啦而至,朝老头儿直吼,吓得人家落荒而逃;当时,马、古二位于半道上看见,甚是欣悦。人与猪的感情就升华了。待人猪相聚如昨,马教授忽然看着大黑猪面有愁色,古教授问何故,马教授说,不知从哪儿可以弄一头年轻的母猪来。古教授笑他,你这是单纯的关爱还是心理代偿呢?马教授也笑,大叹:知音啊!笑过,就对大黑猪说:大黑,山那边是搞恋爱的地方,抽时间去那里走走。大黑猪哼哼两声。
一日上午,马、古二位早来,大黑猪不在,却是哲学系大二的学生孙海(孙秋之子,孙洋的孪生兄弟)坐在石桌边等候。
孙海是在大黑猪之前认识马、古二位教授的。先是马教授。马教授给哲学系一年级学生讲黑格尔,十分学术,让座中的孙海以为靠谱,因此比别的同学更愿意学习黑格尔学说。而孙海又生吞过许多哲学名著,思想纵横无羁,总有疑惑产生,就常常在教室门外拦住马教授。马教授本来孤独,得有孙海主动问道,犹如枯木逢春,很是被拯救。那日春意盎然,与孙海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将年轻人带到了自家后山的石桌边。如此,孙海又在石桌边与古教授相识;而出乎意料的是,古教授的中国古典诗学也令他心旌摇荡。有一回,马、古二位问及孙海的家庭背景,孙海说到父亲叫孙秋,于江城大学1982年中文系毕业,二位顿时同声大叫哎哟。马教授说,你父亲年轻时可是一个大才子呀!古教授则道,大才子是他昔日的同班同学。不过,孙海除了马克思和中国古典诗学,实在还有更多喜欢,而马、古二位教授又过于拘泥和党同伐异,他不能囿于石桌边,来过三五回之后,就奔忙于别处了。
这日所以来,疑问自然是有,但主要是礼节性探望。孙海小坐一会儿,发现坡上的窝棚,正以为奇,马、古二位说笑而至,便连忙起身相迎,左右点头问好。马教授一手大把缸一手白酒瓶,同时往石桌上一杵,先跟孙海说话;古教授放稳炮筒似的茶水桶,再将两只塑料袋歇在桌上,解口敞开。然后马、古对面坐下。孙海准备在北边落座,马教授让他到南边去,说这边还有一位的。石桌上不用筷子,但酒杯只有两只,古教授说好办,他跟孙海用杯子,马教授直接拿瓶子喝。
碰过杯(瓶),马教授同孙海就某个艰深的哲学问题交换了看法。
孙海问:任何发问都是一种寻求吗?
马教授说:任何寻求都有从它所寻求的东西方面而来的事先引导,发问是在“其存在与如是而存在”的方面来认识存在者的寻求。
孙海问:那么这种认识的寻求是不是可以成为一种“探索”呢?
马教授说:是的,是对问题所问的东西加以分析规定的“探索”,发问作为“对……”的发问而具有问之所问,比如“那头黑而快乐的猪此时在哪里”的发问即是如此。
这时,寂寞了好一阵的古教授放下酒杯,问他:最近还在钻研叶维廉先生的《中国诗学》吗?
孙海歉然微笑,回道:没有,不久前读过叶苏先生的一篇关于意象思维的文章,很受启发。
古教授诧异:有意象思维吗?
孙海说:叶苏先生认为,意象思维是现代人在逻辑思维和形象思维的基础上发育出来的一种新型的思维方式,他的论述中列举了许多现代诗歌和中国古典诗词的例子,指出古典诗词的意境已不能满足现代人的诗意诉求,而古典诗词和现代诗歌中组合意象的方法孕育了现代心理和现代思维;他甚至觉得意象思维是未来的天才必须具备的思维方法。
古教授沮丧地摇头:叶苏怎么也搞这种不着四六的东西?
孙海正要回应,忽见一个黑影从山坡上奔跑而至,不由抬手指去:这是什么怪物?
话音未落,大黑猪已站在石桌对面,恶犬一般冲他吼叫,吓得他跃上石凳;可那大黑猪又从石桌石凳外绕行过来了,他连忙再跃一次,索性站到石桌上。马、古二位不由哈哈大笑。
之后,大黑猪一直望着孙海不动,孙海站在石桌上惊吓得不敢下来。马、古二位就起了身,大黑大黑地叫唤,一面伸手抚拍大黑猪的脊背,引它回到石桌对面,劝其落臀而坐,给它花生米,催它快吃;待场面安定,一起扶孙海退下石桌。孙海问怎么回事,二位老顽童似的嬉笑,顾不了回答,又去应酬大黑猪,一人丢一块干煸排骨,一人将酒杯送到猪嘴前……不一会儿,大黑猪软软地侧身躺下,两人各脱出一只脚,在猪肚上摩挲揉弄,渐渐地,大黑猪跷起一只后胯,露出那对鼓胀发亮的睾丸。马教授喊他过去,他慭慭地靠拢;古教授鼓励他跟大黑亲近,他慢慢提一只脚,试着用鞋尖触及大黑的肚皮,大黑猪勾头看他一眼,安然而卧……马教授指指大黑猪的那对睾丸,说别碰它的禁脔便是。
杀 猪
然而江城大学毕竟是庞大而静穆。即便秀林山的北坡有一只小白猪,李霞儿和钱飞连续多日在北坡寻找跟小白猪或许有关的大黑猪;即便秀林山的南坡有大黑猪,马、古二位教授几乎每天都在石桌边跟一头全身没一丝儿白影的大黑猪共进午餐;即便秀林山上的小白猪和大黑猪的确是存在的,而它俩没少自以为是地弄出动静……但校园里还有更为重要的事物和更多奇事奇物与奇葩。总之,江城大学的太阳、月亮、星星和时光不变,树木、花草、师生和景色不变,教授的讲授、实验室的操作、图书馆的阅读和操场上的奔跑不变……即便大黑猪跑到了校园网上,那也只是撩拨一笑的花边,甚至比不上往湖面掷一粒小石子,动不了浩瀚校园雄浑如常的脉息。
只有那些跟奇事奇物有关的人被牵挂着。
那天深夜,在秀林山的北坡上,李霞儿和钱飞几乎同时接到自己父亲的电话后,经过合计,决定向新生代的亲友团求助。他们俩建了一个“东南西北”微信群,把小虹女(李霞儿之姐)、赵周乔(大伯赵春之女,美国生物学家)、钱锦(钱飞之姐,香港公司经理)、孙海、孙洋(孙海孪生兄弟,清华大学物理系学生)、钱锦飞(钱飞同父异母之妹,北京某大学表演系学生)等兄弟姐妹拉进群里,迅速发布江城大学秀林山上出现一头大黑猪、他们俩多日寻不到这头大黑猪的消息,请求解答三个问题:1.一头白得像雪的小白猪会否变异成一头黑得像炭的大黑猪?2.一头身长大约16厘米的小猪仔能否在3个月左右的时间长到70厘米长?3.有什么好方法可以尽快找到大黑猪?
回复果然踊跃。小虹女说:猪的变异问题请教赵周乔;猪的生长进度咨询赵伯伯,他年轻时可能养过猪;找猪的方法没时间考虑,建议你们也别找了。身在美国的赵周乔很慎重,首先一本正经地介绍遗传与变异的常识,认为秀林山上除非有某种不明物质(射线、化学品)对白猪发生作用,否则,白猪和黑猪根本就是两头各不相干的猪;至于猪的生长速度,如果营养良好,一头猪每天长1公斤没问题,也就是說,3个月能够长到90公斤,而90公斤的猪大概身长不小于70厘米吧。钱锦则以香港经理人的腔调回道:你们两个冇事做呀?无聊!小数学家孙洋发出一排嘿嘿笑的表情包。未来明星钱锦飞干脆跑了题:祝你们俩的爱情像找不到大黑猪一样永久(3朵玫瑰花)!
踊跃不等于有效,所有回复毫无意义。
同在江城大学的孙海直到次日下午晚餐前才发话:对不起了,我在写一篇长文,刚开机;不过,我有一个信息告诉大家——昨天我在秀林山南坡见到了大黑猪。
最快回应孙海的是钱锦飞。她先发一个尴尬的表情,说:万分对不起亲爱的飞哥和霞儿姐,我收回昨晚的话,祝愿你们俩像小白猪变成大黑猪一样神速结婚!一串祈祷的表情紧随其后。
接着,群里的表情各种各样。
李霞儿和钱飞顾不上回敬钱锦飞,急忙问孙海:你见过大黑猪?真的吗?天还没黑,赶快带我们去南坡看看!
孙海说:不行,文章还要修改咧。
钱飞回道:大二的学生,有什么文章这么重要?现在、马上、立即带我们去南坡!
孙海说:真不行,校园网约我评论秀林山出现大黑猪,急用。
李霞儿生气道:不理你了,我们自己去!
钱飞就警告:不许写小白猪,否则与你断交。
东南西北群至此安静下来。
但是,李霞儿和钱飞没有料到,他们俩的情况很快串到了父辈的虹女群。因为,他们年轻人的“东南西北”跟母亲们“春夏秋冬”是友好邻邦,实际上跟父亲们的虹女群无法各自闭关锁“群”。
在我们利用虹女群探究悬案时,我们四人的妻子一直在春夏秋冬群里交流丈夫与孩子的信息。这一次,李霞儿和钱飞的消息所以串群,跟赵周乔过于认真有关。这位年轻的女生物学家在东南西北群回复李霞儿和钱飞的问题后,觉得关于“猪的生长速度”的意见不够严谨,便给母亲周医生发来微信,询问父亲年轻的时候是否养过猪——如果养过,请他告知中国猪的生长速度。周医生看了信息很是不悦,在微信里严肃批评女儿不应该人在美国而关心中国的猪,接着便将这无厘头发布到春夏秋冬群,进一步号召母亲们共同予以针砭。再接着,四位母亲分别向我们四个做父亲的汇报了情况。
我们立刻在虹女群里展开讨论。
四人中,有四分之三的人认为这个情况很不妥当。老赵作为赵钱孙李的老大,作为孩子们的大伯,作为一个市委书记,出于对下一代的厚爱,也出于对自己兄弟的关心,严厉地对钱夏和李冬说:你们俩是亲家,明天啥事也不做,去学校看看。钱夏表示:一定,明天一大早就去。李冬沮丧地叹息:我这个二丫头算是丢了,把她那头小白猪丢到山上也没让她死心,现在又找什么大黑猪,疯了!只有孙秋呵呵地笑,批评诸位小题大做,特别提醒钱夏和李冬:见了孩子,务必冷静。
次日,江城大学的学生还在吃早餐,钱夏开车带着李冬,来到嘤嘤嗡嗡的校园。泊了车,钱夏给钱飞打电话,问:有时间见面吗?钱飞说不行,上课咧。于是,李冬也不用再给李霞儿打电话了。
两人往秀林山的南坡方向走,直接去见人或者猪。好在他们俩都是江城大学毕业的,35年前也在南山坡上留下过足迹。
再说李霞儿和钱飞,在没有找到大黑猪之前,是必须翘课的。昨天晚上,他们俩转战南坡,因为没有孙海带路,又没有月色,结果照样没能见着大黑猪。半夜,他们甚至在马、古二位教授的那个石桌边歇息过一会儿,但龟缩在不远处的窝棚里的大黑猪或许是有所警觉,竟然不曾发出鼾声或粗糙的鼻息。当时,李霞儿也感到疑惑:大黑猪有腿,会不会又串到北坡去了?钱飞认为:不太可能,秀林山山峰太高太陡,攀爬不易,猪是很懒的,既然是从北坡过来的,还有什么必要再次劳师动众转战北坡呢?道理很破,但在李霞儿面前基本站得住脚。二人便撤退,各自回去等待天亮。
早餐后,钱飞成功打发了父亲的电话,一手提着那根从垃圾坑里捡来的拐杖,一手牵着李霞儿的手,再度前往南坡。
天光下,秀林山历历在目。二人按北坡寻找的方式一左一右地扫视而行。快到那个石桌的地方,突然看见石桌北边的山坡上有两个人,一胖一瘦,猫腰朝向陡壁的下方,大声嚷嚷着,瞬间,那瘦个的人猛然仰面倒下,一条黑影从他身边飙了出来。
大黑猪!钱飞喊着,扬起拐杖去追,被李霞儿一把拽住。钱飞回头看李霞儿,李霞儿的手已放开他,愣愣地看着倒在坡地的人,大喊一声:爸!向着陡壁那边奔去。
陡壁下正是那个窝棚,李冬倒在窝棚前。肥胖的钱夏已跪在地上托起李冬的肩。李冬呻吟着,将左腿裤管撸到膝盖,露出小腿外侧的一片血,赶紧用双手捂住伤口……这时,李霞儿和钱飞跑过来了,钱夏看见他们俩,怒吼道:快,包扎,送医院!
李霞儿赶紧从脖子上抽下围巾,冲上去捆绑父亲的小腿……钱飞转过身,蹲下马步,背起准岳父便跑。
到了山下,李冬被放到钱夏的车上,由钱夏开车送到了最近的江城大学附属医院。医生问过诊,马上清洗伤口、消毒、上药、打一针狂犬疫苗。但医生说,伤口创面太大、太深,需要留院觀察。钱飞再次背起李冬,往住院部去。
李冬一直不说话,在特护病房的床上躺下,干脆连眼睛也闭住。一会儿,打上吊瓶,瓶管里的液体一颗一颗地滴落。钱夏坐在床边,李霞儿和钱飞双双耷头站在面前。钱飞试着抬起头,但目光碰上父亲鼓凸的眼睛,即刻退缩回去。后来,李霞儿小声嘟哝:二伯,该吃午饭了,我去买四份快餐吧?钱夏嗡声回道:不用,你们两个在这儿给我好好看护着。就起身出去。
钱夏走到住院部楼梯口停下,开始打电话:第一个打给孙秋,告知李冬被秀林山上的大黑猪咬了,住在医院,并且向孙秋要了孙海的手机号;第二个打给孙海,让孙海在校园网上发布大黑猪咬人的消息,孙海需要一张李冬叔叔躺在医院的图片,钱夏表示没问题,马上;第三个打给赵春,请赵春联系赵周乔,希望赵周乔以生物学家的名义认定大黑猪就是小白猪变异的怪物,老赵问为什么,钱夏万分诚恳地说,我顾不上科学了,就要这个结论,否则小虹女和钱飞真的没救了;第四个打给江城市公安局一位做副局长的朋友,反映江城大学的秀林山上有一头凶恶的野猪,黑黑的,大大的,咬伤了一位学生家长,现在江城大学师生人人恐慌,他以一个暂未被咬伤的学生家长的名义,请求公安局立刻派防暴大队上山杀猪,副局长倒向他表示感谢……
阿 猪
小虹女是这天下午由北京飞江城的。三伯孙秋的次子孙洋,那个在清华大学物理系的大二学生,小AI迷,也追着她回来了。“学术讲座组织委员会”派车去机场接上他们。进城塞车,紧赶慢赶,街上亮灯时才把他们送到校行政楼背后的桂花餐厅。下了车,有四位先生候在大堂跟她握手,她回头拜托司机把孙洋送到江城大学附属医院去看望病人,四位先生让孙洋吃完饭再走,她说不行,他不走她就得走,总之必须有一个人先走。四位先生只好留下她,交代司机送孙洋。
餐厅的包房很明亮,小虹女入座后更显灿烂。四位先生对于超乎经验的美有些Hold不住,脸上羞涩慌乱。其中一位抹了一把表情,向小虹女介绍,他本人是“学术讲座组织委员会”副主任,另外三位分别是物理学院院长、哲学学院院长和经管学院教授。为什么是他们三位?因为机器人的技术是物理的,成为人之后关乎人伦哲学,作为产品涉及营销。所以,明天上午的講座安排在物理学院的阶梯教室,听讲座的人包括物理学院、哲学学院和经管学院的部分师生。小虹女心里庆幸:好在有三伯孙秋的指点,演讲内容是符合的。
桌上开了一瓶红酒,副主任起身斟酒,对那三位说,虹女董事长是江城大学英语系2003年毕业的,多才多艺,2000年学校举办“千禧”庆典时,她的一曲钢琴演奏《欢乐颂》惊艳全场。其中一位连忙点头,说是的是的记忆犹新。另一位赞道:虹女女士以英语本科学历去美国拿物理学博士学位也是奇迹呀。小虹女单是微笑。第三位则问:您当时为什么会做出这个选择?小虹女笑着:就是爱好,向往机器人,想让自己出息一点,而且本科毕业同时拿到了物理学学位。
吃完饭,小虹女便赶往医院。
医院这边,钱夏一直没走,老赵和孙秋来了,三人坐在李冬病床的左右;李冬半靠床背,情绪开朗,正跟大家说着话。老赵是参加省委会议回江城的。房门一侧,晚辈钱飞、李霞儿、孙海、孙洋一溜儿坐在长沙发上。李霞儿负疚沮丧,望着病床上的父亲;钱飞拿手去握李霞儿的手,被摆了回来,眼巴巴看着李霞儿。孙海、孙洋兄弟俩头挨头小声说话,叽叽咕咕,偶尔推搡打哑仗。“母系”四人一个也没来,因为钱夏交代,不要让她们知道李冬被黑猪咬伤的事。
小虹女走进病房时没人注意,直到在病床前放下行李,叫出一声爸,众人方才诧然起身。小虹女弯下身,双臂抱住父亲,头埋在父亲的脖颈上,静静地停着;李冬拿手拍打女儿的肩,说没事咧,都是你二伯整出的阵仗。良久,小虹女抬起身来,与父亲牵着手,看着父亲笑,眼圈红红的一片泪渍。钱夏在一旁打趣:丫头你有所不知啊,过去是人善被人欺,现在是人善被猪咬——昨天在秀林山南坡上,明明是我冲着那头大黑猪吼叫,你爸一直在好生说话,还打算伸手摸摸它,可这家伙偏偏朝你爸下口,你不能怪罪二伯呀!小虹女权且当真地点头。
这时,病房里突然发出“呜”的一声哭泣,大家转头去看,是李霞儿冲出门外。小虹女跟父亲李冬交换了眼色,赶紧去追。
李霞儿没跑远,靠在走廊的墙上,呜咽得一颤一抖。小虹女走到她身边,以姐姐的身份责问:干什么呢你?李霞儿回应:他只有你,就你是他的女儿!小虹女心里不由一顿:多傻的霞儿呀!但她仍是生气,怒道:胡说!他不关心你,会从南平跑到江城大学来找那头大黑猪?你不要谈恋爱把脑子谈坏了,不然,我连钱飞一起骂!李霞儿就嘟起嘴不再哭泣。小虹女接着说:我们的爸爸是世上最好的父亲,他是完美的,谁要是跟他过不去,我就跟谁过不去,包括你!李霞儿不吭声,抬头瞥她一眼。她便转弯,命令:回去,抱抱爸爸!
李霞儿随小虹女回到病房,一步一寸走近床头,但僵硬地站着,没有去抱父亲,单是使劲蠕动嘴唇。李冬一直半闭着眼帘等待。不料,她还是说出了违背众人期待的意思:爸,你没错,我也没错,但今后我不会让你不开心不放心的,你好好养伤。李冬缓缓睁开眼,怅然抬头,看着李霞儿,伸手牵住女儿的手。
孙秋就带头鼓掌,房间里响起一片掌声。
掌声停了,孙秋吩咐:钱飞、孙海、孙洋,还有小霞儿,你们一起送虹女姐姐回宾馆休息,明天上午,都去听演讲,当好亲友团——认真学习,热烈鼓掌!
经此糊弄,一切便通过了。
次日上午9点,小虹女由那位副主任带领,准时来到物理学院阶梯教室。不下500座的室内已经座无虚席。主持人介绍嘉宾后,小虹女在掌声中走上讲台。她的心里很温暖,因为掌声最热烈的地方肯定是妹妹和三个弟弟坐在那儿。她没有客套的习惯,在讲桌上打开电脑,直接进入正题。演讲的题目显示在PPT屏幕上:《人工智能:新生、抹杀与永恒》。
她说:新生,是指机器人一代一代地推陈出新,永无止境;抹杀不是指人类可能制造抹杀人类的机器人,是指在机器人替代人力、替代劳动以及新生机器人取代旧有机器人的过程中,人类的生产生活方式与“三观”(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将不断会有旧东西被剔除或抹杀。永恒指什么呢?我能确认的只有一样,留在最后探讨——或许涉及大众最为关切的机器人是否会毁灭人类。
接下来,她开始用图片连贯表达——
第一张图:浅灰色没有五官的人头像,即阿法狗(AlphaGo)。
她说:阿法狗是戴密斯·哈萨比斯的作品,它是一个人工智能的围棋手,它战胜世界一流围棋手李世石和柯洁的故事已经不是新闻。我要提示的是,阿法狗的智能表现为充分学习和运用人类已有的经验、知识和技能,注意,是——充分——学习和运用!
她正要展示第二张图,窗外传来一声警笛,声音短促而清晰,像一粒子弹瞬间划过。她下意识地转头向窗外看了一眼,发现秀林山就在不远处——那么,警笛跟大黑猪有关系吗?
她放出第二张图:没有五官的人头像变成了浅蓝色,注明为阿法元(AlphaGo Zero)。
她说:我们把阿法元看作阿法狗的弟弟吧,他比阿法狗小不到一岁,是新一代人工智能的围棋手,它以100:0的战绩完胜它的哥哥阿法狗。而且,它很拽,在围棋方面无师自通,得了道,全凭发挥主观机能,事实上已让人类所有围棋高手的智慧变得无地自容或者多余了。所以,关于阿法元,我提请注意两点——1.它的超级智能已经不仅仅是“充分学习和运用”,而是不可想象的“主观机能”;2.这样的人工智能广泛发生之后,世界将会怎样?
第三张图:一个卡通猪,注明为阿猪(即阿猪产品的Logo)。
她说:阿猪是我们公司或者我的团队研发的一款机器人产品,是人工智能科技在家政服务领域的应用,可以暂时把它叫作“家佣”。我为什么首先研发这款产品?因为我不能每天在父亲母亲身边照顾和孝敬他们,我必须找到一种方式让照顾和孝敬最大程度到达他们的身边。鉴于阿猪产品已经面世,它的功能和智能表现已有物证,今天我就不在这里为它做广告了。下面,我结合阿猪的智能,谈一谈人工智能科技的专业知识——耽误在座非本专业朋友的6分钟。于是,她讲了音形感传、动作反应、机械优化等方面的原理。她淡然一笑,指出阿猪还只是阿法狗级别的智能,她的团队正在进行阿法元级别的产品研发,目前已进入产品初试阶段,情况十分乐观。
恰在这时,秀林山方向隐约发出“砰”的一响,或许是枪声。
她不由愣了一下。教室里略有骚动。座中有两人起身出去,她看见是妹妹李霞儿和钱飞。接着门外传来他们俩的奔跑声。她赶紧笑笑,对大家说:别紧张,那是警察的故事。但她其实似笑非笑,转身向着PPT屏幕上的阿猪做了一个飞吻,再回过头来微笑:它可不是你们的小白猪和大黑猪!全场哄堂大笑。
第四张图,是由许多小图排列成的一张满屏的大图,每个小图都是浅灰色没有五官的人头像,每个人头像上都注有名称,依次是农民、工人、商人、教师、医生、佣人、经理、总裁、乡长、镇长、县长、省长、警察、检察官、法官、诗人、艺术家……最后一个头像没有名称,写着省略号。
她说:总之,在未来,人工智能必将在所有生产生活领域得到运用。谁能阻拦呢?任何一个国家和政府都无法阻挡。不过我要再次提请诸位注意——我在说明第二张图时已经提请注意的问题——这样的人工智能广泛发生之后,世界将会怎样?且看第五张图。
第五张图:一面由世界上193面国旗组成的大旗上,叠着一个纯白色的人头像,人头像上写了两个灰字:管家。
她问:你们想到过机器人管家吗?
无人回应,场面异常寂静。
她说:对于一个文明国家来说,管家无疑是一国之中承担最大责任的人;那么,如果有人毕生致力于研发机器人管家,这个人是不是怀有最大的使命?哦,很好,有朋友在点头,我也是这样认为的!而幸运的是,这个人我认识——他是我在这个世上将他与父亲并列爱戴的人,我尤其崇敬他,我叫他三伯,他是一个企划师或者咨询师,他经历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全过程,一直在潜心研究社会问题,他为他的客户提供咨询服务,从来业绩卓著,人们称他为解决大师。他本可以过着安逸优渥的生活,但他心有不甘,偏要从全社会的角度思考最根本的解决方案,他最早设想了机器人管家,并且长期倾其心智和财力进行研发,后来他委托我和我的团队帮助他攻克科技难关,我欣然效命。现在,我可以宣布,机器人总统的科技层面的研发已取得关键性突破!
全场顿时掌声沸腾。
但是,她赶紧举起手来摇摆,急切地招呼:不不不,请大家立刻打住你们的掌声——立刻!
掌声歇了。她说:在成功之时,我忽然面临一个问题,机器人管家为谁所用?它是科技的,它的属性决定它不应该也不可能为一个人或少数人所使用。为此,我向“管家”请教,它的回答是,机器人管家必须为大众拥有并运用——届时人人都可以是英明的“管家”;而人人皆“管家”,管家是否就该失业,或者如何作为?显然,这需要时间来过渡。总之,可以或不可以想象而尚未发生的未来是没有格式的,是不确定的,具有无限可能性。刚才,我请大家不要鼓掌,是因为你们跟我的三伯一样,内心里期待着无比广大的至善之美,可事情的发展不是这样,它脱离了我们过于单纯的预想,或者它已明确告知我——你不可以轻举妄动,必须就此打住!此刻我无比关切敬爱的三伯——他毕生的愿望和努力带来的可能是始料不及的结果,如果他因此而沮丧,我也会因他的沮丧而沮丧——因为我是父辈的延续——这是注定了的!
她晓得三伯孙秋的两个儿子孙海、孙洋正坐在台下。他们或许不晓得她的身世,但他们是两个聪明的孩子。
第六张图:一把大锁。
她看着大锁笑了笑,回头说:为什么是一把大锁?因为,我们为了改良生活开发机器人,而机器人在改良我们生活的同时,我们又从他的脚步中听到了恐惧之声——我们开始担心机器人吞噬人类。有一位同行提议给机器人的动机加一把安全锁,其他同行也觉得必须如此。我问他们,以未来机器人的智慧,有什么锁解不开呢?大家便彻底惶恐了。可是,我说,事实上根本不需要大锁,我们为什么要把机器人想象得比人类更坏?人类虽然有相互掠夺之恶,可人类吞噬了人类吗?何况机器人比我们聪明得多,真正的聪明会干蠢事或坏事吗?所以,作为一个当下的人工智能科学家,我给当下的人类送一把钥匙。
第七张图:一把小小的钥匙。
她说:这把钥匙是从一位与我同名同姓的阿姨刘虹女那里借来的,这是一把可以打开恐惧心结的小小的钥匙——的确,未来不可确定,一切都将改变,包括生活方式、人生观念和社会伦理的改变,但是,有一点永远不会变,存在是世界和人间之本身,不仅善良与美好需要存在,邪恶与丑陋也需要存在,存在是存在的前提,一切生命都本能地需要保有生命——而人,是最善于捍卫生命、体验生命、光大生命的。如果机器人比人更有智慧,那恰恰是人类的福音,它会像我们人类一样造出了原子弹而至今也没有投出足以毁灭地球的原子弹,因为人类共同的力量使之无法投出去。越是高级的人越知道共生是一切意义的先决条件,越懂得个体生命还有更高的体验——那便是良善之美,为此,她或者他宁愿将自己化为一道虹,像虹一样照亮生命与人生,让包括机器人在内的所有人获得安宁与欢乐,并为之发出惊叹——美好是多么好啊!诸位,我所表达的这些听起来像是一种良好的愿望和想象,不,它是有事实依据的,我的三伯以及我的父亲、大伯、二伯,他们四人年轻时同时追求刘虹女阿姨,刘虹女阿姨为了他们的安宁与美好,宁愿独自消失,而他们后来以我的名字纪念刘虹女阿姨……这是现实和我的机器人共同提供给我的结论!
演讲结束,再次掌声沸腾,接下来是问答时间……
但她不知道,在父亲李冬的病房里,此时也响起了一片掌声。
这个上午,我们四人——赵春、钱夏、孙秋和李冬,一直在通过手机直播观看小虹女的演讲。直播是孙海从现场发来的。我们聚在李冬的病床上,用四只手端着手机。
只是,在为小虹女鼓掌时,我们中的三个人发现,孙秋明显缓慢无力,鼓完掌,竟是漠然愣怔。钱夏冲他哎了一声:怎么,还真的为你的机器人总统沮丧呀?你对我们隐瞒了快一辈子,还没找你算账呢!孙秋不应,眼角微微闪动了一下。钱夏转头看老赵,老赵是政治家,默然摇头,示意不要再说。沉静中,李冬突然问:小虹女演讲时,窗外好像有什么响声?没人回答。李冬又说:我有个建议,把秀林山上的那头大黑猪送到鸽子坪的荒岛去,你们看如何?
孙秋一笑:“虹岛”不是搜罗历史杂物的吧?
钱夏给公安局打过电话的,心里有数,即刻咋呼:处理大黑猪有的是办法,我可不想让它今后在“虹岛”上到处乱蹿。
恰在这时,李冬的手机叮了一声,显示李霞儿发来微信,李冬打开一瞅,连忙递出手机,急喊:快看快看!老赵、钱夏和孙秋探过头去,看见一张照片:两个似曾相识的老者正在山坳处挂一张白纸,其中一个矮胖,一个瘦高,白纸上面写着“大学之大,你是一头与世无争的黑猪”。
接着手机又是一声叮,李霞儿写道:
大黑猪已被警察击毙。钱飞认识带队的警察大叔,跟他协商后,我们已把大黑猪深埋在秀林山的小山坳。不管大黑豬是不是小白猪变异的,反正它不会影响小白猪了。
责任编辑 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