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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百花谷(散文)

2018-12-29王学军

民族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姨夫小林羊群

王学军

正午的太阳如一枚火球在头顶上熊熊燃烧,燥热裹挟着大地,呼吸都是热乎乎的。刚下过透雨,大地是翠绿的海洋,远方,正午的蜃景把视野撕裂成奔腾的波浪,如梦如幻。

羊群终于安静下来了。

站在山头上俯瞰,炙热的正午村庄暴晒在疲惫的大地上,安静得只剩空虚。正是羊群歇晌的时候,绵羊挤作一团,彼此把头放在对方身下的阴影里,有节奏地喘着粗气。山羊散开来,趴在干热的地面上安静地反刍着。大地越加显得宁静而寂寞。

我朝着山脚下家的方向望眼欲穿。每天羊群歇晌的时候父亲都会来换我回家吃饭,然后去涝坝泡一个惬意的中午,下午换回父亲继续放羊。

今天,我已经等待得久了,父亲却没有出现。山脚下几步之遥的家坐在沉重的寂静里沉默着。我按捺着闷热而焦急的心情盯着山脚下的家。院子空洞地晒在太阳下,几棵白杨树蔫在那里,几只乌鸦无精打采地在屋檐下假寐。平时这个时候我已经和朋友们泡在涝坝里很久了。这样想着,感觉太阳的热度又增加了很多,草帽下卑微的阴凉令人烦躁。

此时的水套村沉睡在脚下炽热的寂静里,如一件被抛弃的衣服,忧伤地任正午的骄阳无情地炙烤着。

我看到村北边的涝坝那里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似乎是全村出动的架势,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正是农历六月,绵羊刚剪过夏毛,每天都有人赶着羊群来涝坝洗羊。正午的涝坝里泡满了人,看到待洗的羊群会一哄而上,一会儿涝坝里就会洒满了绵羊和裸着的人。兴奋的叫喊声使整个正午都更加热气腾腾。下午慢慢走来,羊群已经洗得雪白,被主人赶向碧绿的原野。涝坝里泡着的人们玩尽兴了,穿上衣服,匆匆走向自己的生计。一会儿时间,涝坝蓝汪汪地静在了那里。下午的劳动又开始了,村庄四周一群群羊在放羊人悠扬的歌声中撒向远方。

今天是怎么了?站在村边最高的山顶上,我看到人如浪,围着涝坝边转圈,看不见待洗的羊群,也听不到玩耍的呼喊声,只是隐隐觉得,在这寂静的正午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村庄里悄悄降临。

寂静中,太阳已经悄悄西斜。

我无法忍耐持久的炙烤和已经延长了太多的饥饿,就扔下羊群,回到家里。院子里除了白得晃眼的陽光就是无边的寂静。屋门大开,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忍耐着疲倦,昏昏欲睡。

一直等到下午羊群就要起场的时候,父母终于回来了。

父亲让我吃完饭赶紧去接他,就先赶着羊群走了。母亲竟然哭红了双眼,却还是匆忙地一心为我做饭。我只能在一旁看着,不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母亲给我做好饭,才哽咽着告诉我,今天中午侄儿小林赶着刚剪完毛的羊群去洗羊,涝坝里正在游泳的很多年轻人都来帮忙,结果人太多羊群受到了惊吓,一只公羊跳下水向对面游去了。人群到处呼喊,受到惊吓的公羊游到涝坝中间迷路了,开始就地转圈。一直到羊群都洗完了,水中迷失了方向的公羊还是没能上岸,于是小林就游过去救羊。几百亩大的涝坝,他平时能游几个来回,所以人们都没有在意。也不知道为什么,等小林游到公羊跟前竟然也转起了圈子,岸上的人们看到不对劲就齐声大喊,让他快点回来。陷在水里的公羊听到喊声,循着声音游了出来,而小林却一直在原地转圈。看到不对,几个水性较好的就一起下水去救他,结果等他们游到跟前小林已经沉水了,钻到水下也没能找到他。

消息不胫而走,全村的人都来了。结果忙碌了一个中午也没有找到小林。焦急中岸上的女人哭成了一片。

最后请来了村子里几个水性出名的中年人,绑了筏子,才找到了尸体。原来他游进了有水草的漩涡,被草藤缠住了腿,最后陷进了水下二十米处的淤泥里。

我扔下母亲匆忙中为我做好的午饭,一口气跑上山坡,疼痛如无边的波浪把我淹没。在我十五岁的生命花季,那最鲜艳的花朵枯萎了。那只该诅咒的羊,让我湛蓝的天空失落了最耀眼的星星。

父亲回家了,他沉默如山。羊群已在脚下的山谷中散开,静静地吃草。午后的太阳已经不很热了,视野格外地鲜艳。充沛的雨水,让山谷里的野草怒放如绿色的火焰,如茵的大地上,散开着洁白的羊群,一些不知名的野花争相开放。

多美的下午啊,多么美丽的百花谷。温情的阳光给大地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色,视野是一幅超越价值的绚烂画卷。

那是两年前的西泉村。父亲带着家人和他多年的积蓄要去水套村盖房子,他准备迁移。留下我和羊群在老村子里守候。那时,十三岁的我还不会做饭,在广阔的草海里,整天忧心忡忡。母亲安慰我说,我给你备足了干粮,而且过几天,阿丹哥哥就会来和你一起放羊,我也会隔三差五让姐姐来给你补充干粮的。

就这样,我和羊群被扔在了破败的村子里。我已经习惯了羊群,所以白天的日子并不难过,每到下午,我早早丢开羊群回家做半生不熟的饭吃。晚上,我不敢一个人呆在空洞的屋子里,就坐在羊圈墙头上给羊群守夜,静听羊们在黑暗里安详地反刍,直到坚持不住后倒下睡觉。第二天早早赶着羊群出滩。周而复始,一周时间,日子黏稠而酸涩。

一天下午,我拖着一身疲惫走进院子,发现房门大开,一个中年男人在我的土炕上正鼾声大作。我走进屋子放下水壶,却惊醒了他。他坐起身来,露出洁白的牙齿憨憨笑着。他自我介绍说,我是你阿丹哥,带着羊群从吴忠来。我已经提前给姨夫打过招呼了,听说你吃饭有困难,我来了,你就没有困难了。他呵呵地笑着。我暗暗观察,这个我素未谋面的表哥,浓眉大眼,膀大腰圆,四十多岁,虽然他满脸傻气地笑着,我还是隐隐感到从他那里就传来一股杀气,似乎一下子他的身体比我高出了很多。

他说,我是前面来送粮食的,你侄儿在河对面看羊群,你别着急,我现在就去换他来给我们做饭。

那是一个春天的傍晚,晴朗的天空已经开始变暗,邻居家毛驴子亢奋的叫声使破败的村庄活跃了不少。期待已久的阿丹终于来了,我高兴地感觉到心里的乌云终于开始悄悄地散了。

西泉村是因为羊群而兴起的村庄。此时傍晚,正是羊群回家的时候。村子对面的小河边,一群群羊走在泛红的夕阳下,如古时候正在前行的军队,很是壮观。

我看到一个少年远远地朝我走来。和我基本一般大,一身青衣,崭新的草帽在夕阳下泛着光点,手里提着水壶,步履匆忙。等走到近前,我才看清,他的脸并不像放羊长大的孩子那样被太阳晒得漆黑,秀气的面孔满是灿烂的笑容,洁白的牙齿异样好看。他一脸羞涩地给我说赛俩目,巴巴,我是小林,俺爹让我做饭来了。啊,第一次有人给我这个放羊的野孩子说赛俩目,而且他明显比我大,叫我巴巴的时候满脸通红。

小林十五岁,皮肤细腻,性格腼腆,且心灵手巧,总是静静地看着你,一脸微笑。黑而长的眉毛和洁白如玉的牙齿使他如女孩子般秀气。令我羡慕的是他极爱干净,会做饭,总是勤奋地忙碌着,给我打扫屋子,烧足出滩带的热水,坐下来后还给我讲一些新鲜的故事。

从此我和小林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每天下午,他总是扔下在河对面的沙漠里过夜的羊群,和我一起回家做饭,更多时候一起睡在沙丘上给他的羊群守夜。

父母挂念我一个人在西泉村,就隔三差五让姐姐赶十多里路来给我送点干粮,顺便给我做一顿饭。姐姐总是喜欢带着她的一个朋友一起结伴而来。那女孩很漂亮。她们来的日子我就和小林一起去河对面羊群爬场的地方去守夜。

一个夏天的爽朗的夜晚,阿丹哥回吴忠了。我和小林并排躺在温热的沙丘上,身边的羊群淹没在茂盛的沙蒿丛中,安详的反刍声让夜晚美好得终生难忘。不知名的小虫藏在黑暗中鸣叫着,安静的波浪此起彼伏。天空是玫瑰色的,清澈的银河在天空中流淌。沙丘经过一天的酷热蓄足了温度,躺在其上熨帖而舒服。

小林问我,巴巴,和姑姑一起的女孩子好漂亮。

那是我未来的媳妇。我自信满满地说。

于是,古老的辈分的禁忌打开了。小林开始给我讲他的少年故事。

他出生在吴忠地区临近黄河的一家集体农场里,从小在芦苇荡和稻田之间长大,他喜欢看黄河黏稠而沉重的水流浩浩荡荡自南向北缓缓流淌。傍晚的浪涛声总是给他安然的睡眠,黄河边的优质大米也就成了他的最爱。

他说,他成长的小区只有可数的几个孩子,最喜欢和他一起玩的是一个叫妞子的女孩。她的父母疼爱地叫她妞子,小区里的大人们也这样叫她,小林也跟着叫她妞子。后来他们一起上学总是两小无猜,形影不离,妞子的父母也把小林当自己的孩子。

小林说,他喜欢读书,喜欢和母亲在一起,也喜欢跟着母亲学做饭。可是他父亲很粗暴。他哥哥其实很喜欢读书,可是只读到五年级就被父亲强迫辍学了,后来在家里无所事事,是母亲动员爷爷出面送去念经了。小林很清楚,自己一旦失学,将失去和母亲在一起的日子,将被迫离开黄河,离开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他总是以各种方式取悦父亲,期盼能持续读书,长大后能成为和父亲不一样的男人。

他的乖巧最终给自己造成了无法弥补的遗憾。

五年级毕业的那个假期,小林父亲费尽周折从农场里租到了五百只羊,赶着羊群进了山里。小林跟进山里给父亲做饭,竟然再也没能回到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父亲带着他和羊群在黄河附近的大山里漂泊了两年。两年中,小林只有一次开斋节得到父亲允许回家看望母亲。其时他才知道,妞子已经去了吴忠读中学,她父母为了照顾独生女儿把家也搬去了吴忠。从此小林再也没能见到他心爱的姑娘。

去年秋天,他父亲伙同一起放羊的几个人抓了黄河滩上马群里的一匹马。那以后,他整天骑着马到处游荡,五百只大的羊群就扔给了小林。小林说,马群的主人是当地很有实力的一个家族,后来兄弟几个追到山里来要马,被他父亲和一起的放羊人揍了一顿。那件事以后,父亲不敢在黄河边呆了,就带着小林和羊群慢慢朝家乡的方向回迁。半年后来到了西泉村。他说,父亲已经准备在这里建羊场,这次回吴忠是买三轮车去了。

他有些激动地对我说,巴巴,等我爹完全把羊群交给我以后我更要好好干,要在我家羊群承包合同到期以前产出属于我的羊群。那时,我会回到村庄盖漂亮的房子,接母亲来,永远再不让父亲辛苦放羊;让我的弟弟永远别再走我这样辛苦的路。

我们彼此憧憬着,躺在玫瑰色天空下,在眨着眼睛的星空下沉入睡眠。

几个月后的一天,父亲赶着他心爱的枣红骡子,用骡车拉著母亲姐姐和妹妹一起找到羊群。他告诉我,夏天已经结束了,他要和母亲去山里抓发菜了,要求我带着羊群过去,一家人一起度过秋天。

啊,时间好快。我和小林分手的日子竟然来得这样突然。

正是阳光如洗、水草美好的初秋下午。我站在河边沙丘上审视这片将要告别的大地。西泉村方圆只有几百公里,它的东面已经被开垦,种着稀疏的秋粮食,远远望去一片薄薄的绿色。西边傍村依次流淌着三条小河,河水甘甜,水草丰美。脚下就是小河中间的沙漠地带。这里沙蒿丛茂密,苦豆子丛生,芨芨草把原野重重覆盖。

初秋是苦豆子第二次开花的季节。米黄色的花朵开成一片奶白色的海洋,甜蜜的花香四野弥漫,蜜蜂和群鸟在热烈歌唱。

这里生长着一种俗名百刺的软体植物。初生的时候藤条蔓伸,其本性吸收沙土,每当风沙过后,有百刺的地方会形成一个绿色的小堆,几天后就会长成一堆绿色的火焰。几年后就会形成一个一人多高的绿疙瘩。每到初秋,百刺的果实熟了。满布河滩的百刺疙瘩被黄豆一般大的紫色果实点燃,河两岸就成了紫色的宏大花园。其果子味道甜美可食,羊和狐狸尤其爱吃。

我喜欢把羊群揽成簸箕口式,让羊群走成曲线,我走在前面,它们围着我吃草。下午来临,我在河边停步。羊们已经喝足了水,慢慢地漫向百刺河滩,一会儿就被紫色的果实淹没。调皮的山羊爬上百刺疙瘩,吃新鲜的果子,绵羊围成一圈。藏在丛中享受美味的狐狸会被撵走,迈着不甘的步子,跳着离去。

我坐在河边一座高高的沙丘上等小林。沙漠腹部,小林把他庞大的羊群摆成一条横线远远地漫过来。沙漠里茂密的苦豆子,逆着阳光,淡黄色的花海衬托着洁白的羊群,晃眼得有些不真实的感觉。我躺下身躯,身下是一条长长的沙谷,苦豆子密集,正被夕阳染成金色的河流。我看到小林瘦小的身躯在谷底另一端出现,他一身青衣,提着水壶,草帽背在身后,悄无声息地朝我的方向走来。等他就要爬上沙丘了,我闭眼假寐。在十几步远的地方他急速冲向我,放声大喊“狼来啦”,我应声而起,两个人抱在一起大笑着滚下沙丘……

听到我就要离去了,他低头不语。

“巴巴,就剩我一个人,守夜时会害怕。”他低低地说。

“怕什么,咱们可是儿子娃娃,必须要顶天立地。”我一副大男人气势,扬起下巴看着他。他看着我,惊愕的脸上顿时就泛起灿烂的微笑。

第二天早晨,他给我做焖白米饭和凉拌韭菜吃。那顿饭吃得沉默而忧伤。我想把最心爱的“红灯”牌收音机留给他,他坚决地说,巴巴,你那么喜欢听单田芳的评书,没有了收音机,在山里的日子怎么熬啊。等我下次回吴忠了给你多找些书来,那时再把收音机送我也不迟。

夏天已经完全结束了。秋天的日子慵懒而丰富。我在山里遇到了几个更有意思的伙伴,他们教我擒拿术,一起比赛爬山,教我怎样挑拨公羊打架。晚上总是一起挤在炕头上听单田芳讲《铁伞怪侠》《三侠剑》等等,惬意的风流中,很快天气转凉了。

那一年,父亲为了盖房子不但花光了所有积蓄,而且还欠了债。当冬天临近,羊群膘肥体壮的时候,羊群被父亲卖出了很大一部分填补债务。剩下的羊群已经瘦弱到没有必要在山里过冬了。

于是,开始准备回迁。

那是一个凉风习习的早晨,母亲带着姐姐妹妹已经回家了。父亲正在羊圈旁的土窑洞里给我做早饭。我在山坡上清数羊群,以做好回撤的准备。突然对面山头上出来一个人,大声呼喊着父亲的名字。我赶紧跑回窑洞通知父亲。父亲放下手里炒菜的勺子跑到对面的沟崖边静听了一会儿又快速回来了。他一边接着炒菜一边奇怪地嘟囔着,好像是村上完了好几个人。原来是母亲带来口信,让他赶紧回去送埋体。

那是个交通和通讯都没有开发的时代。父亲饭都没顾上吃就骑上他的枣红骡子急急忙忙地走了。

两天后消息终于传开了。

小林夏天告诉我的事情是真实的。阿丹哥为了办羊场回吴忠买了一辆三轮车。那个时代,这是村子里唯一的、时髦的一辆车。阿丹哥很开心,就拉上他的几个连襟带着孩子们一起去一百多公里外的预旺镇看望岳父。一路上春风得意,欢声笑语。据说在路途中有一面很长的缓坡,对面就是平原。阿丹哥的新三轮一路上风驰电掣,他根本不知道坡底的路已经被上一场暴雨冲成了沟壑。等他超速的车飙到近前已经刹不住了。传说中的农用车事件发生了。

那是一个什么都落后的时代。等到第二天救援的人们赶来,他的一个连襟已经父子双亡,另一个连襟也是父亡子残。阿丹哥被送到医院昏迷一周后抢救了过来,却永远失去了理智。他正在念经的长子摔断了腿,心智受到严重的刺激。只有车上的三个女人安然无恙。

那辆阿丹哥梦寐以求、引为自豪的三轮车报废了。他的家庭也遭遇了摧残。

当第一股寒风从北方吹来的时候,我赶起缩小了太多的羊群回到新家所在的水套村。这里曾经埋藏了太多家族的荣耀和父亲一代人的辛酸。这次定居以后,我苦难的家庭总算翻开了新的一页,游牧和苦难留在了记忆里,未来已经走在前来的路上了。

冬天绵长的睡眠后父亲总是催醒我,带着我去清真寺。阿丹哥的父亲是我的大姨夫,是位備受尊重的老阿訇,其时他正在清真寺女校教学。父亲带着我去看望他,并要求我每天早晨去姨夫那里学习半小时。

大姨夫是位慈祥而幽默的老人。他总是坐在女校那长长的炕头上,身前是一条很长的炕桌,炕桌上摆满了厚厚的阿拉伯语经典。冬日的朝阳泛着金黄色的、温暖的光。女校的学员们还没有来。大姨夫正襟危坐,用悠扬而迷人的调子诵读,我提来一铁桶炭烧旺炉子,坐在凳子上静静聆听。时不时会有人悄悄进来,把手里拿着的油香放在经桌上然后又悄悄退出。等大姨夫读完一章经,他会掌起手来静静地祈祷很久。课后他会让我带上刚才来人舍散的油香离去。我拿上油香和大姨夫给我配备的教材,赶上羊群开始新一天甜美而多彩的生活。

那是一个春雪漫天的日子,父亲给我放了一天假。下午风雪停了,我去大姨夫那里回课。女校的屋子里炉火旺盛,暖意融融。几个女孩在炉边安静地看书。从小在羊群中长大的我第一次面对女孩,幼稚地坐在炕沿上如坐针毡。突然,紧闭的房门被推开了,阿丹哥走了进来,他明显胖了很多,满脸红光人高马大的他呵呵傻笑着,身后跟着他的女人,挎着饭篮子。嫂子朗声给姨夫说赛俩目,然后走到炕桌边,把几本厚厚的经典整理好,揭开篮子给姨父摆好饭菜。等姨夫拿起筷子,她转过身开始收拾屋子。几个女孩已经躲到外间的教室里去了。阿丹哥一直傻呵呵地笑着,他似乎是突然间发现我的,一把抓住我的手哈哈大笑。啊,原来是你,你这个坏蛋,你就是拦着路不让女人从身边走过的家伙。他一边说着胡话,眼睛里露出很亮的光。

嫂子几步过来狠狠给了他一巴掌。他一下子禁言了,反身抓住嫂子的手放声大哭。这时我才发现,正在吃饭的大姨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春天终于来了。

一天早晨,姨夫不在学校,我偷闲去看小林。正是山羊产春羔的季节,走进小林借住的院子,地上挖满了一米长三十公分宽八十公分深的土坑,坑里放满了母子成对的山羊。小林正忙着给刚产下的小羊羔递奶,看到我来,他并没有停下活计,只是呵呵笑着。巴巴,一个星期产了一百二十只羊羔,太乱了,我给羊羔找不到妈妈了,只能在地上挖坑,第一时间把母子放在坑里,早晨大羊会自己跳上来撵羊群,晚上回家,羊妈妈会自己找到羊羔,虽然也有调皮的,可是这样有头绪,我每天注意每个坑里有羊后再观察看是否都给羊羔喂了奶就行了。偶然有几个缺奶的我还要给它们找奶,所以这几天我早晨忙得都顾不上吃饭。他一边不慌不忙地忙活着,一边傻傻笑着。

小林长高了,头发很长,好长时间没有梳洗了吧,像一丛枯草随着他忙碌的节奏起伏着。我待了一个早晨,他一直忙碌着,出羊的时候到了,我要回家了,他却还没有忙完。

偶尔也会和小林在放羊的路上相遇。

夏天过后,他只剩下一百多只羊了。阿丹哥出事后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他租羊群的农场。翻过年后场领导终于撕毁了合同要追回羊群。没有了阿丹哥,小林只能挺身而出。他去找农场里那些父亲曾经的朋友和同情他家遭遇的人,找场领导哭诉。多方的奔波,他得到了一百只羊,回报他三年的辛苦。

跟农场关系的破裂让他没有了退路。

父亲的意外车祸使小林的所有外援基本都断了。父亲一生最交好的几个姨夫都亡故了。哥哥的精神遭受了巨大创伤。他只能赶着剩下的羊群,在村里带放一些别人家的羊挣取微薄的收入来养家。

这样艰难挣扎的年份里,小林却四处借债,到处求助,开始建新家。

秋天,他终于把家建起来了。

匆忙的生计把他逼出了年轻放羊人活动的圈子。

又一个春天在细雨绵绵中来临。我已经十五周岁了。在这个被黄土掩埋的世界里,翠绿的春天是几十年不容易遇到一次的。旺盛的春草使放羊的日子惬意了起来。我已经开始被汉语的广阔和深奥所诱惑,放羊的那些寂寞又安静的日子里,我的背包里第一次有了书。

水套村东边的小山里有一条狭长而曲折的山谷,现在是我的乐园。在每一个早晨或下午,我把散开的羊群放进山谷。山谷的顶端有座古代的烽火台,坐在上面能俯瞰整个山谷和远处的村庄。我撑开伞躺在上面读书,羊群在下面流动。日子诗意融融。

有一天下午,我没有书可读了,就躲在山谷边的石崖下一个凉爽的大石头上睡觉。丰沃的春天山谷里百花齐放,晡时的阳光金灿灿的,刚抓过绒的山羊周身泛着雪白的光,嘎拉鸡夸张地叫着,蓝得诱人的天空令人浮想联翩。

我正痴迷。就听到山顶上烽火台那里传来悠扬的歌声。声音好熟悉,是小林,他什么时候学会了花儿?可能是看到了山谷里的羊群吧,歌声戛然而止,就听到他大声的呼喊。

爬上烽火台后我才看到,他的羊群正在远处平坦的地方散成洁白的花朵。

小林剃了新鲜的光头,身上的白衬衫显着破旧的苍白,裤子的膝盖部位破着洞,裤腿也被野草刷烂了,破旧的军用胶鞋都快要脱帮了。他热情地对我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依然洁白而文静的脸庞显得清瘦而疲倦。我把包袱里仅有的干粮拿出来让他吃,他狼吞虎咽,喉结急速滑动着。两年前若女孩般的恬静荡然无存。

吃完干粮,他对山谷里的羊群看了一眼,笑眯眯地问我,巴巴,那个美丽的女孩现在和你怎么样了。

我有些惊讶,他为什么还想着这件事情。随便自豪地告诉他,我已经爱上了一个更美丽的韦州女孩。是冬天哑巴叔叔结婚的日子里遇到的。

你还听书吗,他看着我的背包转换了话题。

很少听了。我摘下背包把我唯一珍贵的物品递给他,就给他讲起了我的观点。到处都在传说家乡要开发了,公路要通向外面的世界,黄河水也要被引来了。眼前美丽的山谷,安静的放羊日子可能都要结束了。我要读书。若真的不能放羊了,就卖了羊群,娶回我心爱的韦州姑娘,然后开创一番崭新的事业。

我俩靠肩坐着,远处山下的水套村静卧在水源丰富的凹地里,金黄的阳光下,村庄如少女一样美丽迷人。我发表着宏论,憧憬着如梦的未来,滔滔不绝。

小林抱着收音机,眼睛看着远处的村庄和他的羊群静静地听着。听我不说了,才低声说,巴巴我羡慕你,但是我要挣钱。不管家乡是不是要开发我都必须挣钱。我要给父亲看病,一定要把他医治好。你不知道,我每天放羊回到家都发现他在等我吃饭。母亲说,他就是不吃饭,一直坐在窗前发呆,谁拉他就打谁,直到我回到家里。每天早晨我出羊的时候,他总是站在院子里呆呆地看着我,我把羊群都赶上山头了,回头看到他还是站在院子里对我远望。母亲说,他每时每刻都不离开她,若她有事情偷偷出去了,等回到家就会看到他一个人坐在屋檐下默默地哭。

他出事以的一个晚上和我在羊群里睡觉。漫天的星星下,他曾对我敞开心扉。他要把计划中建设的羊场完成后交给我。他要把弟弟培养成大学生,让他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只可惜他出事了。但他是個好父亲,我进入羊群的这几年他很爱妈妈,再也没有和她吵过架。几天前,我被一件事情给难住了,他竟然明白了,抓住我的手,放声痛哭。

我一定要挣钱,治好父亲。有多大的苦我都不怕。

他一脸严峻,完全是一个男子汉了。

太阳在我俩激情的交谈中徐徐落下了西山。远处的村庄已经被安静的红光悄悄笼罩。小林的羊群离开平坦处向村庄的方向走了。他抱起我的收音机急匆匆地走了,夕阳下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慢慢消失在下午宏大的视野里。

等我走下烽火台,远处已经传来了悠扬的宣礼声,一天结束了,我追上羊群走向暮色中的村庄。

谁能想到,烽火台一别,竟成了永别。听到小林被淹毙的消息后,整个下午我被无边的痛苦淹没。

山脚下金色的百花谷,安详的下午,姹紫嫣红的绿草地,洁白的羊群,米黄色的遍地野花,纷飞其上的蜜蜂和蝴蝶。这个熟悉的世界里竟然没有了他!

我看到送葬的车队从村子的另一边,带着扬起的尘土向罗山脚下的墓地匆匆远去。

一天结束了,一周结束了。一个月后的一个周五清晨,我被父亲很早地叫了起来。揉着昨天熬夜读书还在酸涩的眼睛,听父亲说,小林已经归真一个月了,大姨夫要过“尔麦里”纪念孙子,让我跟他去。

太阳已经出来了。橘红色的朝阳让陈旧的村庄一身新装。村子中间有条水渠,洁净甘甜的泉水流淌着。和父亲并肩走在村中,我突然感觉自己长大了。村边一大一小两个涝坝清澈地汪在那里,新鲜的朝阳下如两片幽暗的镜面,半个村庄掩映其上,越发显出村庄早晨的安静与美好。

大姨夫的家坐落在涝坝边的台地上。此时,刚从寺里请来的人们走在院子里,大姨夫站在大门口迎接,并要求我快些进院子里帮忙。

屋里已经坐了几桌子人,安静异常。帮忙摆好席面后,我一个人悄悄来到涝坝边,却发现阿丹哥夫妻俩也站在涝坝边的朝阳里,静静望着这如镜的墨蓝。

阿丹哥看到我来了,几步跨过来,啊啊地喊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失去了语言!他一把抓住我的手,着急地给我指涝坝,指村庄,指天空,指脚下的大地,然后放声痛哭。我似乎又看到了曾经的西泉村沙漠那个骑着枣红马恣意驰骋的男人,那个坐在我的土炕上呵呵傻笑的男人,那个让我感到杀气的男人。如今他痛苦的灵魂囚禁在病态的身体里,无奈地吞咽着人生的苦涩。

他是否要告诉我其实他明白一切?

看到阿丹哥失控,嫂子几步过来把他抱住了,用手拍着他的背。他如同孩子般慢慢安静了下来。

嫂子瘦得太厉害了。

我强忍着泪水回过头,却发现大姨夫站在大门口望着我们。近四十年的阿訇生涯中,他沐雨栉风,荣辱不惊。是不是对一切都能够置身事外了呢?

此时,我看到他站在朝阳里一身辉煌。

责任编辑 石彦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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