翅膀
2018-12-29冶生福
冶生福
1
你还记得我曾给你说过马小萍划过莲的文具盒的事吧。
那两天天气闷热,一连几天不下雨,一切都在蒸笼里蒸,憋气得很。一到课间操,大家拼命往外跑,可马小萍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马小萍连跳皮筋、跳方方都不玩了。原先下课,马小萍总是第一个跳上橡皮筋,女生们都习惯了她的当仁不让,谁让她有个金掌柜的父亲,谁让她能一口气把皮筋从脚踝跳到胸上。
我们靠着教室墙,晒着早晨暖暖的太阳,看着皮筋在她灵动的脚下,从脚踝挪到膝盖处,再从膝盖挪到大腿根,再从大腿根挪到腰上,不得不承认还没有人跳过马小萍的。
在我的脑子里马小萍好像从来都是玩游戏的好手,马小萍能把跳方方变出许多花样来,单脚跳、双脚跳、并膝跳,有时一下子能连跳好几个格子,复杂的步法让男生们只有直眼的份儿。
可现在马小萍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抬一个凳子,放在太阳下一坐就是大半天,有人硬拉她玩,她只是笑一笑。她喜欢盯着我们的腿,仿佛我们的腿上有什么好东西,我们被她的这种眼光弄得心神不安。
好像也就那么一次,她拗不过大家,跳了一会儿皮筋,皮筋放到膝盖处时,马小萍满头大汗,好像她跳了一年,跳了一个世纪。从此她的腿开始瘸了,走路一拐一拐的,问她,她只是摇摇头,可我从她脸上看到了一种悲伤,一种不愿与人言说的悲伤。
马小萍孤僻起来,她宏大爽朗的声音在班里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没有底气,甚至有时她不回答问题,站在课堂上,定定望着老师,老师只能在她空洞的凝望中让她坐下。
只一个月的时间,马小萍就变了个人,原先那个活泼、多话、强势的马小萍已经远去了,好像她身上的什么东西被人狠狠地抽去了,变得六神无主,再轻轻一推,就会全部散落在地上。
晴朗的早晨,我和莲总喜欢穿过雾气飘浮的村庄,黑白相间的石头鸟儿欢快地跳跃在路上,那娇小的身体忽隐忽现,出没于青白混杂的石头中间。它像个石头的精灵,一眨眼就消失了,可你一眨眼马上又看到它在另一块石头后面炫耀它的美丽尾巴。
如果你再愿意走几步,你就会走到村边的小溪,河里披着一身黑褐衣服,摆着飘逸长须的狗鱼悠闲地来来往往,而全身银白我们称之为明鱼的湟鱼卖弄着它们灵动的姿势。我和莲前脚刚跨过小溪,就听到有人在树林里大声号哭。
我和莲心有余悸地走向树林深处。
一辆轮椅停在林子中间,轮椅上斜躺着一个女孩,她背对着我们,一个大人站在轮椅后,青筋暴绽的手紧紧握住轮椅的把手,那种握法能把把手捏出水来。
突如其来的恐惧向我和莲袭来,据说这片树林里经常出怪事,前几年,八里村一个汉族妇女想不开,带了条细绳跑到这里来想上吊,被我们村的人救下来了,后来这片林子经常出怪事。
其实在我们这里,每个村子都有一块这样的地方,总是寄托着村民奇奇怪怪的心理,有的属于大人们,有的属于小孩们,我们把这些地方称为不干净的地方。
我和莲悄悄离开,只是走得急,没看清那轮椅上是谁。
日子一天天过了,我和莲依然如往常来往于学校和家,从村医那里要来盐水瓶,洗干净,灌上满满的一瓶茶,带一块馍馍。上学路上我们总会遇到萝卜地。只要我们愿意,钻进地里,揪住萝卜叶子,随手一拔,翠玉样的萝卜就白白嫩嫩地出现在我们手中。为掩盖我们的罪行,我们会用土盖住萝卜坑,把萝卜叶子随手扔到密密麻麻的青稞地里。
咬一口萝卜,就一口馍馍,那是我们最大的享受。一到夏天,教室的窗户永远都开着,如果你看到有人捂着嘴冲出教室时,大家都会心一笑,知道这个人偷吃萝卜了。
萝卜好吃,嗝奇臭。不时有人冲出教室,如果老师在课堂,一不小心一个萝卜嗝冒出来,满教室都会弥漫着臭味、恐慌和强忍的笑声,老师很快能找到打嗝的人,而且打嗝的人十有八九都偷了人家萝卜,有时老师还会罚他们从自家地里拔萝卜回来,在萝卜头上用刀按十字形状剖成四长条,中间撒点盐,老师就着萝卜读课文,脆生生的咬萝卜声伴随着老师的古诗朗诵:
一去两三里,
烟村四五家。
亭台六七座,
八九十枝花。
这时不知从哪个角落又冒出了一个嗝,那萝卜独特的臭味顿时弥漫在教室里,老师皱了皱眉,还是边吃萝卜边念书。
这一天,我突然发现我的《丑小鸭》书不见了,我急疯了,从第一个人的书包一直搜到最后一个,可是不见书的踪影。
搜到一个空座位时才发现,这个位置空了好多天了,我才猛然想起这是马小萍的课桌,马小萍很多天没来教室了。
消息还是传来了,马小萍好像得了什么病,先是走路疼痛腿脚不利索,然后挪不动腿,最后脚都不能挨到地上。
此时我想起了马小萍的种种不好来,她欺负莲的种种事情涌上我心头,比如她的目中无人,她的骄纵蛮横,她的自以为是,她的霸道无理,这些成语无师自通地一个接一个地涌现在我脑海中。如果平时,我一个词都想不出来,可这会儿那些词都是自己一个一个地蹦出来,好像这些词平常就悄悄地藏在那里,等在那里,现在这个机会来了,马小萍变成瘸子了,这些词就恶毒地在我脑海中冒了出来。
莲好像变得不认识我似的,吃惊地看着我唠唠叨叨说个不停,我没好气地说:“怎么,没见过呀,你忘了她欺负你的事吗?”
莲说:“她欺负过我吗?”
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不再理她,莲这个人就这样,关键时刻总是掉链子。
可是我再也没找到我的那本书,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诅咒着偷书人走在路上摔跟头,偷萝卜时被人抓住,上課时总打萝卜嗝。
2
面前是一片油菜花地。那时我们在地里撒开脚丫跑,被蜜蜂追了一路。
这是我和莲曾经捉过蜜蜂的油菜花地,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给你形容这一大片金黄的颜色,那时金黄色就是我们的书包,我们的书本,我们的学费,我们的希望。
你看,那黄灿灿的油菜花,它从出生到结籽,都在等待着这金光灿灿的一天,每个父母,每个孩子也一样,世间万物都在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金灿灿的时刻,只不过我们看不到罢了。
请你再靠近点吧,靠近这铺了一地黄金的土地吧!不,黄金能算什么,它的颜色能比得上万物的颜色吗,它的颜色能比得上这鲜活的金黄色吗?
人是最敏感的情感动物。造物主为了爱人,把大多数人感知万物情感的器官温柔地拿去了,如果不拿去,光是人自身的情感就让人焦头烂额,更别说存活在这万物繁杂的情感里。
其实人的品德达到一定程度,只要用心,就能感受到万物的情感。
你还是不要钻进地里!那样会有多少株油菜花被粗鲁地踩在你脚下,它们的成长和你一样多么不容易,它们在春天黑暗的地下听到一声召唤,长出第一根根须,从此它们的心中就有一道亮光,它们在黑暗中期盼着生命的再生,期盼着种子金黄的时刻。
不要像牛一样在油菜地里追逐蜜蜂,蜜蜂是花的天使,也是经典中提到的神圣的动物!
一只蜜蜂正艰难地爬过你的手背,你的粗鲁终于给你带来了后果。你终于举着右手向我走来。你知道吗,为了保护它自己,那根射出的刺可是拉出了它所有的内脏,它的生命也即将在黎明前终结,它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你最好还是坐下来,我给你讲讲马小萍夏天的故事吧……
……我记得马小萍辍学后第一次见她也是在这一片油菜花边。
我和莲站着,马小萍坐着。
我们站在油菜花地边,马小萍坐在油菜花地边。
我们大家都不说话。
一阵又一阵的忧伤正从油菜花地里扯烂嗓子般地冒出来,那轰鸣着扑过来的油菜花香似乎把铺天盖地的清油般的忧伤向我和莲泼了过来。
马小萍竟然坐在一个轮椅上!
马小萍没有抬头,她钉子样的目光钉在我的脚上,我感觉到一把刀子正慢慢划过我脚上的大拇指,划过我脚面的血管,划到我的胫骨,划到我的膝盖。这把刀划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狠,一直划到了腰。我相信莲也有这种感觉,因为她不自觉地跳了一跳。
我真的没办法给你形容当时那种感觉,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来自何处。
马小萍笑了:“这个轮椅是我爸爸从北京买来的,你说好看不?”
我和莲连忙点点头,我们不想再打击她。说实话,我真的没见过轮椅,这方圆十几里的人们都没见过。在我们这里,如果一个人残疾了,他一辈子的命运就拴在土炕上了,就像我父亲一样,而轮椅只有马小萍的父亲能办得到。
一只蝴蝶在我们眼前飞过,马小萍的眼睛追了过去,她的目光追着那只漂亮的蝴蝶飞呀飞,但她的目光我真得无法形容无法表达。
莲说:“你喜欢蝴蝶吗?”
马小萍说:“喜欢,只要是有腿的我都喜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莲朝那只蝴蝶追过去,追了半天,那只蝴蝶飞向了高高的天空,而莲摔了一身泥,马小萍看着莲狼狈的样子哈哈笑起来。
马小萍的父亲看着马小萍笑了,他也笑了,他说:“以后你们多陪马小萍玩,我给你们买好东西!”
看着坐在轮椅上的马小萍,看着她骄横之中不失绝望,绝望之中满是可怜的样子,我和莲重重地点了点头。
莲说:“叔叔,让我们推她玩吧!”
马小萍的父亲也点了点头。
马小萍说:“我们玩皮筋吧!”说完从轮椅上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根皮筋。这皮筋比莲玩的高级多了,莲玩的皮筋不过是用废旧内轮胎一点一点剪着拴起来的,上面满是打着结的疙瘩,有的地方剪得窄,有的地方剪得宽,窄的地方最容易断,疙瘩上绾疙瘩,整条皮筋显得笨重而丑陋。
马小萍的皮筋可不是用旧内胎做的,而是一个接一个的五颜六色的橡皮筋串起来的。我们知道这五颜六色的橡皮筋在小卖部里很贵,女孩们用这扎头发都嫌奢侈,更别说用它串成一条长皮筋,这可不是我和莲所能想象的。
价钱贵就有贵的好处,马小萍把皮筋套在轮椅上,也套在我的脚上,莲站在皮筋前面,看着这条五颜六色的橡皮筋,有点力不从心,怕把皮筋踩坏了。莲跳得小心翼翼,尽量不挨皮筋,她还省去了用脚勾皮筋的强项动作,这动作力量大,一不小心就会弄断皮筋,皮筋还没有挪到小腿上,莲就累得气喘吁吁。
马小萍说:“跳得真好,我的腿如果好着,我能跳得比你高,比你快,这么低你就喘气,太弱了!再挪高点!”
马小萍边说边把轮椅后面的橡皮筋使劲挪到高处。
莲跳累了,本来不想跳,看着马小萍的脸,莲只好硬着头皮站在皮筋前,她决定还是不碰到皮筋,她得比平常跳得更高,跳得更累,一套动作下来,莲的双腿开始哆嗦。
马小萍还在怂恿着莲:“跳,快跳,你不是跳得好吗!”
可在我听来,这怂恿声中还有别的意思,我也揣摩不透马小萍的心情,莲分明有了泪花。
我知道她看不惯马小萍的霸道样子,看着这五颜六色的皮筋,按照莲的性格,她肯定没有忘记马小萍划过她的铅笔盒,可是莲看了看马小萍的腿,望着齐腰高的皮筋,还是深吸了一口气,纵身跳起来。
莲还没挨橡皮筋,这橡皮筋突然从马小萍那边断了,断开的橡皮筋迅速地弹过来,扫过莲的脸,莲的脸上抽出一道红印。
马小萍突然大哭起来:“我的橡皮筋!你赔我的橡皮筋!”
莲吓呆了,我也呆呆地看着盘成一团的橡皮筋,我和莲的家庭条件半条橡皮筋也赔不起,更何况这还是马小萍父亲从北京城里买回来的,就算我俩有钱,也无处去买。
马小萍歇斯底里地骂起来,她骂莲没父亲,她骂莲是有人养没人教,她骂我是个叫花子。我真没想到坐在轮椅上的马小萍竟然学会了这么多骂人的话,那些话句句戳人的心,句句都是殺人的刀。
我才发现了马小萍的另一面,怪不得她坐轮椅后身边竟然没有一个朋友,我想她最初是有朋友的,那些朋友可能被骂走了。
望着马小萍扭曲的脸和莲惊呆发青的脸,一阵又一阵的愤怒和悲哀涌上心头。我真想用那橡皮筋塞住马小萍的嘴,真想狠狠地打她几个耳光。
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气得浑身发抖。都怪我们自己,谁让我们低眉下眼地玩马小萍的橡皮筋,这全都是我们自找的。
我俩想扔下橡皮筋不理马小萍,可是我俩毕竟弄坏了她的橡皮筋。我仔细地看着那根断橡皮筋,只见橡皮筋上有一道齐刷刷崭新的刀痕,我的愤怒顿时爆发了:“马小萍,你欺负人也不能这样欺负,我们好心好意陪你玩,你却来了个猪八戒倒打一耙,自己割断了橡皮筋,怪到我们头上!”
马小萍说:“你俩不赔也没关系;我给你父亲告一状,别忘了你们家的救济款是我舅舅管着!”
我一听,那冲天而上的怒气全消解了,我感到了一阵浓似一阵的恐惧,我不愿意我的父母哥哥知道我的坏事,我也更不愿意让莲的母亲知道。
马小萍凑上来:“还有一个办法,我不让你们赔!”
3
就是这片田野,有花有草,每天早晨,太阳慢悠悠地从东面爬起来,挂在马莲花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着七彩之光,在清晨的微风中轻轻摇曳,随着风儿有些像珍珠一样洒在马莲花中不见了,有些在阳光的温情抚摸下飘入空中。
我们村就这块地最开阔,马莲花一大片一大片长得旺旺实实,那些细碎蓝色的花上隐藏着细碎的蓝色秘密。你冲向那些藏着自己心事的蓝花,我担忧起那些蓝花来。
你还是停下了,我长出了一口气。
哦!是只蝴蝶!这是怎样的一只蝴蝶呀,它有着紫色的底纹,有着红色大眼睛样的斑纹,它此时正落在马莲花上吮吸着花蜜,它丝毫没有察觉身后逼近的你。
那时马小萍看着那一大片一大片的马莲花,那些蓝格莹莹的马莲花在她的眼中燃烧。马小萍看到了一只盘旋在马莲花上的蝴蝶,那蝴蝶也是蓝色的,比你现在看到这只小多了,接着又有几只飞过来了,其中一只落到了她的腿上。
马小萍仔细看着腿上那只蝴蝶,没有惊动它,过了一会儿,那只蝴蝶飞走了。
马小萍说:“你们给我抓一百只蝴蝶,一百只蜜蜂,一百只蚂蚁,就可以不赔我的橡皮筋,但我只要活的,可以一只一只地送给我,我一个一个地记在本子上,到时我把这根橡皮筋送给你们!”
莲说:“一百只,你要干什么?”
马小萍说:“这你管不着,抓还是赔,快点回答!”
我的心思活了,蝴蝶、蜜蜂、蚂蚁太好抓了,不就是辛苦点吗,为了那根橡皮筋,我也愿意!我当即答应了马小萍。
可是莲硬要问马小萍用处,马小萍望着那忽上忽下的蝴蝶不再说话,气鼓鼓地把身子拧巴过去。
看着马小萍轮椅上远去的背影,我和莲叹了一口气。我和莲找了纱布,又找铁丝拧成圆圈,把纱布套在圆圈上,就能轻易地扑到蝴蝶。
我和莲扑到的第一只蝴蝶是深蓝色的,比天空的蓝色还要深,在它翅膀周围还有白色的像水珠样的细碎斑纹,最神奇的是深蓝色中间是左右对称的水珠纹。当我俩扑到这只蝴蝶时,莲爱不释手,把它装进一个玻璃瓶里,瓶口用纱布盖住,又往里面放了一些鲜花。
莲说:“这蝴蝶翅膀像不像两滴眼泪呀?”
我仔细一看还真像,就像两滴天空的眼泪不经意间滴到它背上,给它留下了深深的印迹。
莲说:“马小萍要这么多的蝴蝶和蜜蜂做什么?”
我说:“不知道,估计她闲着没事,养起来吧!”
莲说:“或许是药引子吧!”
我在父亲的中药里经常看到许多虫子,大夫说这些都是药引子。说到这里,我和莲不禁为马小萍难过起来,毕竟她年龄和我们一样大,却不能下地行走,马小萍心里是多么难过呀!
我说:“如果这一百只蝴蝶,一百只蜜蜂,一百只蚂蚁能让马小萍站起来,那我们也值了!”
莲说:“抓吧!”
莲还是把那只有两滴眼泪的蝴蝶留下了,她说等凑到第九十九只时,她再把这蝴蝶送过去!
看着莲喜欢的样子,我点了点头。
捉蝴蝶得用纱网,捉蜜蜂得用纸叠成的套,像两顶小帽子,套在大拇指和小拇指上,纸得用厚纸,这样可以避免蜜蜂锋利的毒刺刺透纸张。
蜜蜂也放在盖着纱布的玻璃瓶中,为防止蜜蜂饿死,我们又折了些油菜花放进去。还撒了点白砂糖,那只孤独的蜜蜂在玻璃瓶内拼命地上下飞,想冲出这玻璃的阻拦,可是这透明的无法言说的玻璃一次次挡住蜜蜂的去路。
过了两天,我和莲捉了十只蝴蝶,十只蜜蜂,十只蚂蚁,为害怕它们死掉,我俩早早地送过去。
马小萍已准备好了三个大玻璃瓶,玻璃瓶上盖上了纱布,瓶里也放着鲜花,我和莲悬起来的心终于落地了。马小萍还是照我俩的要求做了,她肯定会好好养护它们。我把蝴蝶放进马小萍的瓶子里时,心里默默地说,你们多陪陪马小萍吧,让她能早日站起来。
為了防止马小萍被蜜蜂蜇伤,我还把那顶连在一起的小纸帽子送给了马小萍,还教会她怎么用。马小萍露出满意的微笑。
我和莲走出马小萍家时,马小萍坐在轮椅上,沉浸在正午烈日下,她使劲扳动车轮子,退到屋檐下的阴影里,在她身后飘来一股又一股浓浓的中药味。
我和莲没有回头,我们知道,此时马小萍正看着我俩健康的腿和脚,我俩担心一回头就看见马小萍的眼泪。
但是我俩似乎还是看到了马小萍的眼泪,那滴眼泪横在我和莲的眼前,马小萍的种种不好都似乎被我们忘得干干净净了。
4
那天,我和莲捉了五只蝴蝶,几天捉蜜蜂的经验让我肆无忌惮,我可以在金黄的油菜花地里,用我的纸套子轻松捏住蜜蜂肥胖的屁股,蜜蜂锋利的刺呼呼地刺向我的纸套,但它永远刺不透厚纸套。
这天也该我倒霉,我一大意一只蜜蜂从我手中逃走了,就在我专心捉蜜蜂时,那只逃走的蜜蜂又折回来,在我右脸上刺了一下,我疼得扔掉了纸套子。
我头顶飞来一大群像直升机似的蜜蜂,我拼命拉起莲跑了起来。
风在我耳边呼呼地响,头顶是蜜蜂的嗡嗡声,有人在不远处大声朝我们喊:“趴下!”
我和莲连忙趴在地上,蜜蜂飞到半路,突然看不到运动的敌人,就在我们头顶盘旋了一阵飞远了。
莲突然惊叫起来:“你的脸!”
我感觉我的右脸胀膨膨的,有点不舒服,用手一摸脸已经硬邦邦地肿了起来。这会儿又肿又疼,莲赶紧用手拔蜜蜂的毒刺,拔了半天才掐掉。莲又往上抹了点唾液。
第二天我的脸肿得像脸盆,父亲说:“叫你欺负蜜蜂!”
可是蝴蝶、蜜蜂还得按时送给马小萍,我俩拿着瓶子向马小萍家走去。
此时的村庄正沉浸在阳光的温柔之中,远处树林里,蝉正扯烂嗓子拼命喊着,用尖利的高音刺破这中午无处不在的睡意。马小萍家那头老牛安详地卧在门口的阳光下,它闭着眼睛,嘴巴不停地咀嚼着,回想往事,毛茸茸的耳朵不时拍打着落在眼角的苍蝇。
马小萍的家门半掩着,最近她家的狗被马小萍打折了腿,拉到兽医站包扎了,她家院子一片沉寂,我和莲从半开的门里远远望到了马小萍,她坐在轮椅上,背对着我们。
我对莲嘘了一声,悄悄走到马小萍身后。
眼前的景象让我们大吃一惊,只见马小萍正从玻璃瓶内捉蝴蝶,她左手捏蝴蝶翅膀,右手拿着一把小剪刀,她先剪去了蝴蝶的前两条腿,又剪去了中间的两条腿,随即那六条腿缓缓落在一个大玻璃瓶里。
马小萍三下五除二熟练地拧下蝴蝶美丽的翅膀,扔进那只大玻璃瓶。
唉!我真不应该看那只大玻璃瓶,它里面全是蝴蝶、蜜蜂、蚂蚁的肢体,剪碎的翅膀,密密麻麻的小腿,有些蜜蜂的腿上还裹着厚厚的一层花粉,像给蜜蜂套上了件黄棉裤,腐臭的气味正从这些肢体中一股股地透过纱布冒出来。
莲冲了上去,一把夺过装蝴蝶的瓶子,冲到花园里,揭开纱布,把里面的蝴蝶倒在花园,一时间,那些蝴蝶飞满了整个花园,莲又把那些蜜蜂全倒了出来,有些蜜蜂已不能飞了,就在叶子上慢慢蠕动。
莲满脸眼泪:“这就是你的药引子吗!”
马小萍冷着脸一言不发。
莲说:“你剪掉它们的腿,就能让你的腿好起来吗?”
马小萍抖了一下:“你们管不着,我想剪就剪,谁让它们有那么多的腿!”
马小萍面无表情地说:“你们还欠我八十只蝴蝶,八十只蜜蜂,八十只蚂蚁!要不,你们赔我的橡皮筋!”
莲的脸红中带紫,说:“你害死了那么多的命,你不怕晚上它们爬进你的睡梦里吗!圣人还给即将渴死的猫一碗水呢,你真是坏到家了,还想着能站起来!”
马小萍突然哭起来:“就你们有腿,就你们有腿欺负我!你们赔我的橡皮筋!”
莲说:“赔就赔,你也赔那些蝴蝶蜜蜂,我们还给油菜花去!”
莲说完一把拉着我冲出马小萍家,在我们身后传来了马小萍号啕的哭声。我和莲都没有回头,远处树林蝉的声音在我们耳膜上划过来,划过去。
我不知道马小萍有没有梦到那些蝴蝶、蜜蜂,反正我梦到了,那些密密麻麻的腿,还有那条像裹着黄棉裤似的蜜蜂腿全跑到我跟前,一抽一抽地跟我要翅膀。我从梦中大叫着醒来,母亲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念了句求护词不停地摸着我的头,一会儿我才睡过去。
5
这是星期天的早晨,太阳还没有从它温暖的窝里爬起来,鸟儿啾啾的叫声挂满了我家的窗格子,我听到莲冲进家里,一进房门就从被窝里揪我的耳朵:“懒虫,还在睡,今天我们挖药去!赔马小萍的橡皮筋!”
我一个筋斗爬起来,而裤子哗啦地堆到了脚背,我羞红了脸,转过身去拉上裤子,莲也不好意思起来,半天都不肯正眼看我。
我们匆匆吃过早饭,带着小铲子,盐水瓶中灌了茶,黄书包里装着青稞杂面馍,挟着塑料编织袋,向后山走去。
莲的父亲曾当过乡村医生,她认识好多药,比如说长着大耳朵的车前子的种子却细碎细碎的,一天捋不了多少;长着蓝色的喇叭花的药,因根是朝左拧的,我们这里叫左拧根;最常见的是像油菜花一样的柴胡,它顶着一头的碎黄花,在夏天的风中摇呀摇,柴胡的全身都可入药,长得越老,根越大,价钱越贵。
今年雨水足,各种草药在田边长得比庄稼茂盛,黄黄的柴胡在地边黄灿灿的,笨拙的蜜蜂爬上柴胡,逗得柴胡笑个不停,一股股药香随风而来。
看到那些温暖的黄花,我的心也开始温暖起来。
我们轻轻地把柴胡连根挖起来,小心地放进塑料编织袋里,医生说了,他们只要根,还要把柴胡根洗净,晒干,这样我们挖一大袋柴胡,最后一剪,一洗,一晒,只有小小的一捧。可这小小的一捧,却让我们高兴不已。
医生那儿一斤一元,我和莲第一次就挖了二两,再凑,只要能凑到五元,马小萍的橡皮筋就赔上了。
做这些事,我都瞒着父亲,父亲最恨我上学不专心,洗和剪我都在回家前做完了,抱着一捆柴胡,蹲在泉边,洗得白白的,然后偷偷晒在房顶上,父亲上不了房頂,只要晒在房顶上,我的柴胡就是安全的。可这一切都瞒不过母亲,母亲虽然看不见,可是她却有比眼睛更好的眼睛,她只是叹叹气。
6
我记得我的哭声,那次田地里的哭声,我也记得父亲的哭声,马小萍的哭声!
那个夏天,我和莲的柴胡凑得差不多了,一放学,我顺着梯子爬上房顶,看着我和莲挖的柴胡在阳光下沉睡。真的,尽管它们一个比一个黑,一个比一个丑,可是在我看来,那香气比得上世界上最好闻的一切。
周五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老师给我们扔了一个篮球,我们就在操场上玩,女生在另一边跳皮筋。
几天前我在山上瞅中了一块地方,那地方有很多柴胡,就像油菜花一样黄了一地,挖了那块地的柴胡,买橡皮筋的钱也就差不多了。我和莲背着书包溜出学校朝那块地走去。
夏天的下午永远是幸福的,放学早,太阳总是小心地照顾我们这些长不大的孩子,总愿意在西山上悠闲自在地多坐一会儿,我们趁着这个时间多干一点自己的事情。
路上我们经过了马小萍的家,她一个人坐在轮椅上,在家门口孤单地望着树林里的鸟儿,身后空无一人,她的弟弟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我想那咚咚的脚步声让马小萍死了好几回。
马小萍看见了我和莲,看见我和莲背着书包走向后山,我感觉到她毒辣辣的眼光钉在我们的腿上,直到我们消失在山顶。
收获真不错,我和莲完全被这里迷住了,那黄灿灿的柴胡像淌了一地黄金。是的,是黄金,我们看着这一根根柴胡正慢慢地变成一个又一个的橡皮筋,一个接一个地套起来,马小萍那根割断的橡皮筋正在慢慢成型。马小萍的舅舅再也不会割断我们家的救济粮了。
莲停了下来,捧着她的手看,我连忙凑过去,只见莲的手心里磨出了一个大水泡,我连忙夺去她手里的小铲子,让她坐在田边。
望着我身后堆起的柴胡堆,我说:“你坐会儿,我就能把这点消灭掉!”此时瓦蓝的天空正飘荡着几朵白云,它们像一只只羊往东走,我说:“如果我是朵云,我就能飞过山头,飞到山的那一边去,飞到哥哥梦想的城市里去!”
莲叹了一口气,趁我不注意,又拿起了铲子,只聽哎哟一声,她弄破了水泡,正龇牙咧嘴朝手心呵气,仿佛这气能缓解她的伤痛,眼泪正无声地漫过她的脸。
我知道这种水泡的厉害,刚出来时最好不要弄破,让它自己慢慢地破,慢慢地干透,这样不会疼,如你自己弄破,那它就会疼上十几倍。
我看着莲,拉起她的手,往她手心里呵气,莲挣脱了我的手,拿起了铲子,朝着那黄灿灿的柴胡挥起了铲子,我眼窝一热,跟着她也挖起来。
太阳还是没来及等我们,我和莲背着一捆柴胡走在夕阳下的山路上,莲的脸上镀了一层金黄,她背上的柴胡正在夕阳里金灿灿地燃烧。远处是一片金黄的静默的山,山那边的城市肯定也被镀上了一层金色。
背着柴胡我们疲惫而又幸福地经过了马小萍家门口,让我们吃惊的是马小萍还坐在大门口,如同轮椅上一座沉默的山,她脸上的金黄已慢慢地褪去了,紫色缓缓爬上她的脸。马小萍家正飘来牛肉的香味,这是马小萍父亲从几里远的街市上买来的,那个卖牛肉的老人的胡子和白顶帽一样白,我还知道我们家只有在开斋节才能小心地买点牛肉,扔进铁锅一下子就不见了,可是那香味呀,足以让我们闻上一个月。
马小萍家永远飘着牛肉的香味,这会儿听得见她家锅碗响,可是马小萍一动没有动,马小萍不进家门,她家里人也不敢先吃,只有等她摇着轮椅进了家门,大家才会松一口气。她家的锅碗又响了一次,提醒她该进去吃饭了,她的弟弟饿得不行了,又悄悄地探出头来叫马小萍,看到马小萍沉默的背影,他又悄悄地溜回去。
看着我俩背着柴胡走过,马小萍坐在轮椅上左嘴角上挑,露出怪异的笑来。说实话马小萍也算是个大美女,她平时也不这样笑。自从病上身后,她的表情阴沉下来,就像冬天的霜一层又一层地抹在她脸上,最后凝结成一块铁板。
人家跳,她生气,人家跑,她也生气。所有人都在她面前不敢笑,因为她的父亲是个能给她摘下星星的人。
为了节省电费,我们家的晚饭吃得早,趁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我家的晚饭早已端上了炕桌。
母亲用清油炝了葱,那香味奔奔跳跳地冲进鼻子来,我的肚子马上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我来不及洗手,就用染得发绿的手接过了碗。
今天的气氛有点沉闷,哥哥扒拉着面片,躲避着我的眼神,那眼光里全是责备,我又偷偷地看看母亲,她的表情似乎有点紧张,父亲正端着碗,悄悄吃起来,他们都不看我,我从心底升起一丝丝胆怯。
我知道这是爆发前的沉默,我们端碗、玩耍都小心翼翼的,以免点燃父亲的沉默。
终于安安静静地吃完了饭,园里的那棵丁香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月亮也凑到丁香花前好半天都不想离开。这时外面传来小伙伴们的欢声笑语,我再也忍不住了,前脚刚迈出门槛,父亲就吼了一声:“站住!”
像半天里打了一个响雷,我站住了。
父亲骂道:“你这个白眼狼,给你吃,给你喝,一天不上学,你倒腾个啥!”
我站在门槛上,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父亲朝哥哥吼道:“尤素夫!把东西拿过来!”
我回头一看,只见哥哥把我的柴胡根拿到父亲跟前,那可是我这半个多月的血汗呀,只见父亲抓起一把柴胡根就往炉子扔,柴胡干透了,火炉里一下升起火焰,房间里充满了奇异的香味,我连忙扑上去,想抢下父亲手里的柴胡。
父亲一把狠狠地推开了我,母亲着急地站在旁边想劝劝父亲,可是父亲气急败坏,只好作罢。
我狠狠地朝哥哥盯了几眼,哥哥嘴不停地嚅动着,想解释又不敢解释。
看到我抢柴胡,父亲更生气了:“这白眼狼,我们全家扎紧了嘴,让你上学,尤素夫因为你没去上学,你倒好,放着学不上,一天到晚逃课挖什么药!尤素夫,给我拿棍子来!”
看着紫色的火焰在炉中燃烧,我的希望一点点破灭下去。
我倔强地立在父亲眼前,父亲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把把我拉倒在炕沿上,挥起木棍没头没脸地打下来。
我长这么大,父亲还没给我发过这么大的火,我不敢解释,心里的痛苦和委屈让我感觉不到疼痛,当棍子打折后,母亲拉住了父亲的手,哥哥尤素夫跪在地上求情,可是我还是一言不发。
我认为我没有做错,我的倔强让父亲更生气,他半靠在被子上直喘气。
父亲说:“今晚你滚,滚得远远的!”
7
院里的丁香花散发着一阵又一阵忧伤的清香,月亮也知趣地躲到杨树背后。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下去,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能看见另一条大河,一年四季,这条河浩浩荡荡地往东流去,一直流到远方的城市里,如果我顺着这条河一定能看得见城市的汽车。
红脸蛋们正在玩打仗游戏,看到我过来,连蹦带跳向我扑过来,拽住我的胳膊往人群里拉,我不想去,此时我不想玩,我甩开红脸蛋的手,独自向大河边走去。
左边是油菜花,那花在月色中渐渐发白,那香味比白天淡了许多,从田地里忧伤地飘过来。右边是绿油油的洋芋地,淡蓝的细碎的花在月光下忽隐忽现,若是往常我们就藏在洋芋地里,红脸蛋们在我们身边走来走去就是找不到我们。
我鼻子酸酸的,我长这么大,父亲还没动过手呢,此时月亮也不想见人,总躲在树背后。想想真是奇怪,父亲怎么知道我今天下午没上体育课呢?只有我和莲知道,莲是不会告诉父亲的。我低着头朝前走,一阵脚步声在我身后跟来。
心中的怒火让我不想回头看,但愿我身后是魔鬼,把我抓了去安静。
可是身后的人不紧不慢地跟着,不追上来,也不停下,我心里的火没处发,我终于忍不住了。
“尾巴一样跟在后面干什么,闻屁呀!”我一回头,却发现是哥哥和莲。
哥哥说:“母亲让我跟来的,对了,今天,今天……”
“今天怎么了,吃了拌汤么?话都不会说了!”我生气地说着,我在生哥哥的气,如果不是哥哥,我的那点柴胡也不会被父亲烧了。
哥哥说:“今天家里马小萍来了!”
我全明白了,这个瘸子!这个一辈子呆在轮椅上的马小萍肯定向我父亲告了黑状了,怪不得今天路过她们家,她一脸幸灾乐祸阴阳怪气。我急忙朝马小萍家跑去,我要找马小萍算账,我要把父亲打我的几棍子全还在马小萍身上。
我从路边拾了块大石头,我要砸烂她的轮椅,让她一辈子躺在炕上,让她一辈子看不到油菜花!
哥哥拉住我的右手,莲拉住了我的左手,我愤怒地把他俩拉过来拉过去。
这时半个村庄的狗都叫了起来,有个女人在大声地哭喊着什么,月亮也躲进厚厚的云层里不愿出来,我挣脱了哥哥。
我说:“哥哥,你让我安静一会儿,我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一会儿!”
哥哥说:“你不要乱跑,你给我发个誓!”
我扬起了食指,我说:“莲陪着我呢,你快回去,母亲会着急的,我一会儿就回来!”
哥哥看了看莲,点点头,朝家里走去。
这时只见那女人哭喊的方向亮起了灯,无数的手电筒在那里照来照去,再仔细看,那个方向正是马小萍家周围。
看着我朝马小萍家方向看,莲怕我又去找马小萍算账,又拉住我的手,我说:“不去了!”
莲说:“我说点事,你别生气!”
我说:“我不生气!”
莲说:“今天马小萍也给我母亲告了状,我母亲非常生气,她不想让我上学了!”
我一听急了:“不上学干什么?这个马小萍,我跟她没完!”
莲静静地走在前面,我不出声了,我跟在她身后,她身上有一股香味淡淡地飘过来,但具体又说不上是什么味道。
那些手电筒乱七八糟地朝山上走去,夜似乎又安静下来。月光散发着淡淡的亮色,把这夜的轮廓衬托得层次明显,稀稀拉拉的星星在月亮下昏昏欲睡。这时能听见大河的声音。
渐渐地能看见一条银链子在我们面前铺展开来,月光此时变得无比慷慨,它给大河洒了一片又一片的银子,大河上下顿时银光一片。河边的杨树在银色河流的映衬下层次分明,到处都能听到银子流动的声音。
我和莲坐在河边。当我们烦恼时,我們面对着大河,一身的烦恼都似乎被这大河洗得干干净净。爷爷说过人烦忧时,洗个小净,烦恼就没有了。
我弯起腰,用这银子洗着我的手,此时我手里捧着一手心银子,指缝里都沾满了碎银子,我心头的怒火平息下来。
大河发出隐隐的吼声,别看这条河不显山露水,可它吞没了我的好几个小伙伴呢。在月光下,大河平静地往东奔涌,大河里的月亮一会儿变圆,一会儿变扁,一会儿又碎成片。
我似乎听到一阵哭声,我试探地望着莲,莲也望着我,这会儿哭声真的清晰了,真是哭声!
我的头发竖起来了,在奶奶口中我们听过许多吃人婆吃人的故事,故事中的吃人婆都长着和人一样的脸,都在人睡着后慢慢吃了人,莲说:“好像是马小萍!”
说完她就往前跑,我跟着她往前跑。
果然是马小萍!
她坐在轮椅上,正在大河边上,大河在她眼前发出呜咽声。
马小萍正努力地扳着轮子,往河里走,可是车轮陷在河边的一条小沟里,正是这条小沟阻止了马小萍的企图。
看到我俩过来,马小萍哭得更厉害了,她大喊着:“你们滚得远远的,少来看我的笑话!我不想再见你们,更不想见你们晃着长腿在我面前走来走去,要是我有腿,我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你们!”
顿时新仇旧恨涌上我的心头,我刚要说:“你活该!”可是被莲捂住了嘴。
莲和我紧紧拉住轮椅,往后拉。
马小萍的咒骂声更大了:“你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撒泡尿照照你们自己吧,我家里有钱,我有父母,你们呢,一个没有父亲,一个的父母都是残疾人,还跟我玩什么,告诉你们,如果不赔我的橡皮筋,你们就乖乖地把蝴蝶和蜜蜂给我送过来,反正我的腿好不了,我也要让有腿的活不了!”
我听了之后,松了手,我真想把马小萍推进河里,让她慢慢地消失在大河中。
看着我松了手,莲急了:“赛尔东,快拉,往后拉!”
我不情愿地往后拉,可马小萍死死抓住轮子不放,我们僵持在小沟里,前面的大河无声地呜咽着。
我急中生智,说:“马小萍,你不是想死吗!你松手,我成全你!往河里推!”
马小萍果然松开了手,我急忙喊:“快!往后拉!”
马小萍的轮椅轻松地拉出了小沟。
马小萍大哭:“赛尔东,我饶不了你!你们为什么要救我,你救我你得赔我一双腿!”
我说:“我奶奶说了,如果一个穆民自己寻死,死后会下地狱。再说了这河里还有许多小虫子,它们会慢慢钻进你的嘴,吃空你的肠子,说不定还会有一两条蛇呢,缠住你的腿!这河这么深,这么黑,说不定还有其他东西呢!”
马小萍一脸惊骇:“不会吧!”
我笑着说:“我把你推进去试试!”
马小萍说:“不不不!”
我和莲笑了,在月光下,莲的脸竟然这么好看!
马小萍失魂落魄,她绝望地望着大河。我的心不由软了。如果我是马小萍,如果我没有了双腿,我会不会像马小萍这样呢,我不知道。看着马小萍可怜的样子,我忘记了马小萍所有的不好,我觉得我和莲也该帮帮马小萍。
我们远离大河找了一块平地坐了下来,我又找块石头垫在马小萍的车轮底下确保她无法扳动轮椅,我才放心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会儿我才发现我累得没有力气了。
我们三个人望着月亮,望着月亮照耀下的大河,一种沉重像阴影样紧紧压着我们。我们想了很多很多,突然之间我觉得我长大了,我觉得我得回去,向父母报一声平安,再帮哥哥给马添点草。
马小萍突然喊了一声:“你别掐我!”
莲笑了:“好了,你还知道疼,说明这条腿会好起来!”
莲说:“我父亲说,只要腿有感觉,就能好起来,城里有我父亲的一位好朋友,他是个中医,会针灸,说不定能扎好了呢!”
马小萍说:“真的吗?”
莲说:“不骗你!我母亲说了,真主给你关了一扇门时,会给你开一扇窗!明天你让父亲来找我母亲,进城去看病!”
马小萍的脸在月光下舒展开来,这段时间,马小萍一直皱着眉像个苦核桃,今晚在月光下竟然像花一样盛开了,还有什么比希望还珍贵的呢!
莲说:“对了,今晚马小萍跳河的事谁也不能说,就说我们一块出来玩了,现在我们就推她回去!”
马小萍羞愧地低下了头。
莲说:“死太容易了,你死了,你的父母怎么活呀?从明天开始我和赛尔东来找你!”
马小萍难过地说:“你们能原谅我吗?”
我和莲点点头。
马小萍说:“那天的橡皮筋是我故意割断的,还有赛尔东的那本《丑小鸭》也是我拿的!”说完马小萍从怀里拿出了那本卷了皮的《丑小鸭》。
马小萍说:“我的腿病了后,我害怕白天,黑夜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在黑夜里,我看不见我的腿,任何人都看不见我的腿,在黑夜里我是一只骄傲的白天鹅。可是太阳还会慢慢升起,它无情地撕去罩在我腿上的保护衣,先让我看到我丑陋的双腿,再让别人看到我丑陋的双腿。我就看《丑小鸭》,我想象着自己在湖面上扇动翅膀,在湖面上躲藏,可是我实在等不到一群白天鹅向我游来了!我只想静静地一个人走,我拖累父母太久了,我对不起他们!”
说着说着,莲先哭起来了,引得我也哭起来。
夜遮住了我们的眼泪!
我们把马小萍送回了家,马小萍的家人为找马小萍闹翻了天,他们打着手电把后山找了个遍,又有人跑了很远寻找马小萍,可是我们什么都没有说。看着我们回来,马小萍的父亲紧紧抱住了马小萍。
我又送莲回了家,这时的小伙伴们都回家了,村庄顿时安静下来,月光静静地照在两边的杨树上,发出错落有致的响声,如果这条路只有我和莲,我真想就这样静静地走下去。
我也回了家,我进去给马添了草,马用脖子轻轻碰了碰我,我心里泛起一阵阵温暖。
我走进房间,父母还没睡,月光照在父亲脸上,父親就像一座雕塑,母亲深陷的眼帘盛满了担心。
我爬上炕,跪在父母面前:“我回来了,明天开始,我好好读书,但我还要挖药买书!”
父亲什么也没有说,把身体稍稍放平了。
半夜里我醒来时,有人在动我的手,我看见母亲摸索着往我手上抹药扎纱布。我把眼泪咽进咽喉,没敢再睁眼。
你知道吗,这世界上两种人的眼泪最可怕,一是父母的眼泪,二是穷人的眼泪,当你见到这两种人的眼泪时,你可得小心了。
8
马小萍的父亲是金掌柜,他有许多钱,但他和我一样,对女儿马小萍的腿没有一点办法。
说实话,当年马小萍一次次地欺负莲,她划破莲的铅笔盒的时候,我曾恶毒地诅咒过她,可是母亲却说,人亏人,真主不亏人。当时我不相信,可不相信又能怎样呢。
当看到马小萍在轮椅上撕扯那些蝴蝶的翅膀、蜜蜂的小腿时,当看到马小萍在大河边撕心裂肺地哭喊时,我觉得人生的另一大痛苦就是绝望,就是在黑暗中看不到一丝光亮,是的,希望在哪里呢?我的希望在哪里呢?
那是个下午,一个秋天的下午,秋风裹紧了大衣,在村庄里转来转去,秋风总是无事忙,要么摇一摇向日葵光秃秃的枝杆,最后把它惹得呜呜哭,要么摘下那棵李子树的最后一片叶子,看着那片叶子在它的手中飘飘落落,随后又像没事人一样到处闲逛。
后来秋风在一棵杏子树上发现了一颗杏子,这是我们曾遗漏掉的。秋风看着又干又瘪的杏子,顿时来了兴趣。先摇了摇树干,那颗杏子丝毫没有落下来的意思,它有点生气,使劲摇起那个结着杏子的小树枝,小树枝被它摇得晃来晃去,杏子在风中摇得晕天晕地,可还是没有掉下来。秋风突然感觉到一双眼睛,一双盯着杏子的眼睛,一双热切的眼睛,那是一只饥饿的麻雀之眼。瑟瑟发抖的麻雀正站在对面树枝上,热切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颗杏子。秋风明白了,它轻轻跳下了杏子树,看着麻雀高兴地飞向那颗杏子。
秋风又发现了墙角的一张纸片,那是一个纸飞机,可能时间太久了,那个纸飞机都忘记了怎么飞翔,它最终的命运就是被村庄里走来走去的羊们吃掉,秋风踢踢它,纸飞机飞到半空又晃晃悠悠地落到地上,秋风有点生气,使劲一踢,纸飞机飞起来了,歪歪扭扭地飞过院墙,飞到一户人家。
你能猜得出来,此时我正从马小萍家的窗户里看到那只纸飞机飞了进来,轻轻落在马小萍家的李子树上。
马小萍浑身扎满银针,像一只闪闪发亮的银刺猬躺在床上,那些银针随着马小萍的呼吸一起一落。
扎了一个夏天,又扎了一个秋天,可是马小萍依然站不起来,马小萍着急了,自己动手拔那些银针,马小萍母亲吓得大呼小叫。为不出意外,马小萍的母亲突然想到了我和莲。
在她看来,只有我俩才能劝马小萍继续接受治疗,也能缓解马小萍寂寞的心灵。的确,让一个在天地间自由奔跑的人,突然间被囚禁在轮椅上,谁都一样,没有希望,只有绝望。
大夫说了,光扎干针还不行,马小萍自己还得多锻炼,这样才有效果。现在马小萍到了最关键的时候,还得靠她自己站起来,如果她自己不努力,前面所有的治疗所有的努力最终还将归于零。马小萍的母亲急得拔头发,她再也说不动马小萍了。不光是马小萍母亲,马小萍父亲的白发也明显地多了起来。
马小萍也曾试过,可是多次之后,还是彻底失望了,她甚至不想见大夫。马小萍的母亲也拿女儿没办法,每天放学,我和莲就被马小萍的母亲请过去,陪马小萍读读书,说说话,解解闷,玩玩游戏。可是我和莲劝说时,总被马小萍拒绝。
马小萍躺着躺着,突然哭起来,莲正给马小萍读《丑小鸭》,停了下来。
马小萍说:“别再读了,我永远是个残废,我本来就是个丑小鸭,怎么可能成为天鹅,这书上的故事不过是个美丽的谎言,说的全是骗人的话。什么扎干针,我看就是骗人钱财!”
边说边拔腿上的银针,这会儿那大夫刚好出去了,我和莲拉住马小萍的手,不让她拔。
我的右手一阵剧痛,我一看马小萍的另一只手正使劲抓着我右手,她的指甲深深地钻进我的右手背,一阵又一阵剧痛向我袭来,我硬忍着,等大夫进来后,我的右手上已流出了血。
我把右手藏在背后,就在这时,我看到那只纸飞机飞进了马小萍的院子,落在李子树上。
我对马小萍说:“你们家来了一只纸飞机,你等等,我去拿!”说完我已跑到李子树下。
我小心地爬上李子树,可那只纸飞机被风架在一个树杈上,我怎么摇李子树,飞机就是不下来。那天也怪,不知道为什么,我隐隐觉得这只纸飞机对马小萍会有帮助,想着一定把它弄下来。
我离那只纸飞机只差一个指头了,只要再往前一点,就能拿到纸飞机了,我一点一点地挪,指尖快挨到纸飞机了。好了,我终于拿到了纸飞机,就在这时,我听到脚底下哗啦一声,我快速地往地上掉,但我把纸飞机举得高高的。
后来据莲说,那天我掉下来的响声吓坏了所有人,他们冲到院子里,只见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脸色发黄,大夫说让我多躺一会儿,过了一陣我自己爬了起来。
我还记得我把那只纸飞机送到了马小萍的手上。
那只纸飞机上沾着我右手的血,那是马小萍掐的。
马小萍看了看那只纸飞机,再也不说话了,她把那只纸飞机翻过来翻过去地看,仿佛上面有什么秘密似的。
我笑了:“一只纸飞机,你玩玩就可以,至于那样研究吗?”
马小萍半天没说话。
大夫拔掉了马小萍身上的银针,马小萍似乎在热水中泡过一样,浑身是汗。
马小萍说:“阿妈,赛尔东,你们帮帮我,我试着站一下!”
我和莲不相信地盯着马小萍看,仿佛这话不是从马小萍的嘴里说出来似的。
马小萍的母亲哭了出来:“我苦命的女儿呀!你终于想开了吗?”
马小萍说:“别哭了,先扶我起来!”
我们如梦方醒,我扶马小萍的右胳膊,莲和马小萍的母亲扶左胳膊,马小萍的身体很轻,似乎轻轻一抱,就能抱起来。
马小萍把右脚慢慢放在地上,刚一挨到地上,马小萍像挨到开水一样,噌地一下缩了起来。
“痛!”马小萍扭曲着脸哭了起来。
“锻炼初期痛是正常现象。”大夫说。
马小萍脸上的汗一股又一股地冒了出来。
她又试着把左脚探在地上,还是一样,左脚缩得比右脚快,她把两只胳膊架在我们身上,两只脚再也不敢放地上。
马小萍的母亲心软了,她叹了一口气:“还是先坐会儿吧!”
马小萍咬了咬牙说:“我再试试!”
说完又把右脚小心地放在地上,这回放的时间比上次长了点,马小萍的脸痛苦地扭曲着,汗水像豆子似的滚落下来,马小萍紧咬着嘴唇,脸色苍白,像风中的树叶一样颤抖着。
马小萍的母亲眼泪泉水一样没停:“还是休息会儿吧!”
马小萍说:“再让我试试左脚吧!”说完又把左脚探下地去,马小萍脸上的肌肉跳了好几下,我的右手又被马小萍攥得发痛,阵阵痛苦袭击了马小萍,马小萍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上淡白的牙印渐渐地被鲜血染红了,莲背过身去哽咽着。
马小萍的父亲不忍心看下去,捂着眼睛走出房门,马小萍的弟弟懂事地在后面扶着轮椅。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马小萍竟然坚持了四秒!
马小萍颤抖着把双脚收了回来,我们把她放在轮椅上,此时她仿佛跑了很远很远,浑身上下全被汗水湿透了,莲怎么也擦不干马小萍的汗水。
休息了一会儿,马小萍又要坚持下地,这回她坚持了十秒,颤抖得也不太厉害。
大夫说:“每天都坚持,时间先短后长,她长期坐在轮椅上,腿上的肌肉有点萎缩,可能得付出更多的努力!”
“马小萍站起来了!马小萍站起来了!”我和莲高兴地跳起来。
马小萍对着我和莲虚弱地笑着。
那一刻,我觉得我和莲做了应该做的事,心里的高兴劲儿真的没法说。
全因为这只纸飞机,马小萍才产生了站起来的想法,这只纸飞机上肯定有什么秘密,我们跟马小萍吵着嚷着要看,但马小萍红着脸把那个纸飞机藏起来,不让我们看。
马小萍说:“等到我真正站起来的那一天,我就给你们讲这只纸飞机的故事!”
这样每天一放学,我和莲先去帮马小萍,父亲没说什么,母亲说:“你和莲做的这些好事全被站在你们右肩膀上的天仙记在本子上了,总有一天你们会看到这些好事的结果!”
我扭过头使劲朝我的右肩膀看,可我只看到了我右肓膀上不知什么时候拉的一摊麻雀屎,还有一块褐色的油迹,我说:“我只看到了麻雀屎,没看到天仙呀!”
母亲张嘴笑了,父亲边打嗝边笑。
哥哥每天都在向我打听马小萍的情况,我一说起来,他比谁都紧张,讲到马小萍第一次把脚放到地上时,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比马小萍更痛苦。
马小萍的情况一天天好起来,她的右脚能长时间地站在地上,她的父亲给她做了一支拐杖,她能借助拐杖慢慢地行走,大夫又加大了治疗的密度,扎针的次数多了起来。
我和莲不在时,我请哥哥帮我们照顾马小萍,必要时扶她走走路,马小萍的笑声一天比一天动听起来。
她开始复习过去的功课,我和莲也帮她复习功课,她盼着早日能和我们坐在课堂上。
那天,哥哥在我们放学后神秘地请我们到大河边。
已经到了深秋季节,河面上不时漂来星星点点的落叶,过往的大雁叫声少了起来,再往远处看去,绵延着雄伟的祁连山脉,翠绿的云杉密密麻麻地排在山腰上,郁郁青青地给大山披了绿纱巾。
哥哥还没来,我和莲坐在大河边上。远远地还能听到河对岸传来的口琴声,在雄宏的大河声中像一只有五彩羽毛的鸟儿时而高飞,时而低旋。
我和莲相視而笑,肯定是堂姐和她的黄军帽,这段时间照顾了马小萍。好长时间没见到堂姐了,听到黄军帽的口琴声顿感亲切。
哥哥在我们身后喊了一声,只见他用轮椅推着马小萍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们不知道哥哥要干什么,只见马小萍扶着轮椅,慢慢地站了起来,我和莲连忙跑到她身边,马小萍挡开我们伸过去的手,她竟然稳稳地站了起来!
我和莲惊讶地看着马小萍,马小萍一脸幸福。
“你站起来了!”我欢呼着。
“我站起来了!”马小萍一脸高兴劲。
马小萍拿出了那只纸飞机,递给了我,我仔细地看着这只纸飞机,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张作业纸折的,折得很漂亮,和我们玩的没有什么两样,再仔细看,纸飞机的机翼上写着一行字:“别人比你高大,那是因为你还跪着,你比别人高大,那是因为你站着,站起来,美丽的丑小鸭!”
可是没有落款!
“这是谁写的呀?”我问。
“我也不知道,看了这些字,我觉得自己应该坚持,我要站起来。”马小萍说。
我再细看,觉得这字特别熟悉,尤其是那个连笔的“小”字,最后我明白了,看着哥哥,笑着说:“我看这个小字特别像你写的!”
哥哥的脸红了,连忙说:“不是我写的,我怎么能写出这么好的话呢!”
我连骗带诈:“别装了,那天你写时我还看见了!”
哥哥说:“不可能,那天我写时你还没放学!”
我们望着哥哥笑,马小萍笑得脸都红了,我们的笑声顺着大河向远处流去。
那当然了,马小萍不仅站了起来,还和我们一起上了学,她小学毕业时还珍藏着那只在她生命里出现的纸飞机,正因为这个纸飞机,她成了我现在的嫂子,你的婶婶。
责任编辑 石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