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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者(小说)

2018-12-29郑坚

文学港 2018年8期

郑坚

(1)

这座城市在我眼里变得支离破碎。

而这一瞬间我反而平静下来,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了,只有那个裙角在风中摇摆的姑娘愈发变得清晰,像是她的轮廓被重新勾勒了一遍,微微泛起光亮。

(2)

这一切得从一个梦说起。

从初一开始,我几乎每周都会做到同一个梦。梦中只有一片模糊的白色,唯一能看到的是这一片白色中的一个亮点,泛着光泽,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悬浮在我眼前。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清。

刚开始,我倒并不在意,因为这只是我众多的梦中的一个。

当这个梦以几乎固定的频率一次又一次到来时,我才感到了异样。

我發现自己越来越无法从这个梦中挣脱。每次从中醒来,都一身冷汗。在多年后的一个夜晚,当我又一次陷入这个梦境的时候,我呆呆地望着这片模糊的白色,下意识地伸手去抓这一片虚无,这个动作我已经做了无数次,什么都抓不到,只有手指划过空气的凉意。而这一次当我伸出手时,却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触。

带着一点温度,像是有人握住了我的手。

我猛然惊醒,那个夜晚的梦就这样戛然而止。在昏暗的房间里,我看着自己的手,慢慢把它握紧,似乎它已经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然后我忽然想起了张寒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我有时候都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

(3)

我第一次见到张寒的时候是在初一。那天第一节课正好是陈大惊的语文课,她把张寒领进了教室。陈大惊是我那个时候的语文老师,刚刚大学毕业,到我们镇上教书。她原名陈小芳,一个普通到极致的名字,但性格暴躁,口头禅为“哎呦喂你看看你们又干了什么”,并伴随着一副我无法用文字去形容的扭曲的大惊失色的脸,久而久之,我们就在背地里叫她“陈大惊”。

陈大惊把张寒领到讲台上,告诉我们这是新来的同学。这个小插曲让我和班里的大部分人一样,难得在陈大惊的课上抬起了头,齐刷刷对着有点不知所措的张寒,如同一群萎蔫了许久的向日葵冲着太阳。

在陈大惊的鼓励下,张寒作了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简单到班里三分之二的人在第一节课后便对他失去了印象。但我并没有,因为和很多故事里的情节一样,他成了我的同桌。

其实那时候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坐,两张桌子可以明目张胆地据为己有,有一种一人独占两亩田的快感。但我还没来得及在这两亩田上种出幸福自由的禾苗时,张寒带着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硬生生割走了一亩地,而我无可奈何。

我在陈大惊眼里是个懒散的人,当我第五次在语文课上垂下自己微微摇晃的脑袋睡去的时候,陈大惊麻利地把她手里那崭新的粉笔掰成两截(这是后来我前桌告诉我的),准确地击中了我的脑袋,并用一连串精妙的比喻来嘲讽我仍未清醒的样子。可惜的是,我那会儿成绩尚可,语文成绩较好。陈大惊无法把我这根不听话的钉子拔出来丢掉,只能让它继续扎在那里,疼也得忍着。

张寒则与我相反。他给我的感觉更像是一只安静的大牛,在那亩从我这分去的田里安静地伫立。

他反应很迟钝,但“迟钝”得很精确。

例如,我叫他一声,过大约5秒钟他才会有一种突然听见似的表情,然后转向我。我倒不介意,有时我还觉得他的这种迟钝挺有意思的。可陈大惊并不这么认为,每次在课上叫张寒起来回答问题时,张寒总是一副完全没听到的样子,一脸认真地望着黑板或陈大惊本人,并在几秒钟后忽然大梦初醒般站起来回答问题。

陈大惊原先以为张寒刚好在发呆,但这种情况一次又一次出现以后,陈大惊终于选择了放弃,她再也不叫张寒回答问题了。

其实我一直想和他聊聊的,可一方面我不善言辞,另一方面张寒总是一副面瘫的样子,这让我感到为难。我想我们每个人一路上会遇到很多人,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与你有着足够的交集。很多人对张寒的印象是孤僻,但和他坐了三年的同桌后,我隐约能感到他也许只是在逃避什么。

因为每每他陷入漫长的发呆时的神情像极了某个时间段里的我。

那个从相同梦境中醒来后的我。

(4)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有这个症状的,嗯,或者说开始做这个梦的?”

“大概七八年前,刚读初中的时候。”

“一直没中断过?”

“没有。”

心理医生认真在一个本子上记着东西,不断地抛出一些琐碎的问题。我喝了口水,重新环顾了四周,这是个干干净净的诊疗室,柔和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几盆被放在桌上的绿萝的叶子长得很好看,墙面是很浅的淡蓝色。

“这个情况的确少见呐。”医生调整了一下坐姿,对着那个小本子皱起了眉头,“我倒是见过做同一个梦的情况,不过他们的梦往往有具体的意象。”

“……在心理学里有这样一个名词,叫做‘情结,简单来说就是一些对你来说比较重要的‘无意识的体现。”

“无意识?”

“这么说吧,有些人在考试前感到很紧张,可能连着好几天都会做和考试相关的梦。这就是一种无意识的表现,这与一个人在因为考试的到来而产生的‘焦虑、‘害怕的潜意识相关。”

“但我根本不清楚这个梦的含义,只有白色,一片白色。”

“对,这也是我感到奇怪的地方,而且延续时间如此之长我也是头一次听说。”

“会不会是它代表着什么东西?”

“这个只有你自己知道。”医生笑着说,“梦就是受抑制的潜意识上升为意识的东西,你的潜意识,你的理解,你的遭遇,只有你自己明白。当然,还有一种方法也可以……那就是催眠,我认识几个很厉害的催眠师,需要的话我可以介绍给你。”

如今的我读大三。

我已经数不清这是我第几次去看医生了。但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那个梦出现的频率已经由一周一次缩减到两三天一次了,并且延续了整整八年。

这一切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一如这浩荡的时光。

从医院出来,我去了附近的一家餐厅,竟然遇到了多年未见的张寒。当时我正一个人郁闷地吃着东西,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变得比以前更高大了,样子没有什么多大变化,穿着一身服务员的衣服冲我笑。当年中考结束后,我们进了不同的高中,从此失去联系。我以为我们之间的交集就此结束,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

我赶紧叫他坐下,他说马上就到换班的时间了,等下再和我聊。

于是我又点了杯可乐,很慢很慢地喝了半小时,直到张寒换了身自己的衣服坐在我面前。他明显比以前更会表达了,时间是会改变人的。他和我一样,在这座城市读大学,平時在这个餐馆打工赚点钱。他问我为什么来这个餐馆,我把我刚刚看完心理医生的事告诉了他。

“老是做同一个梦?”他一如既往地在5秒钟后对我的话做出了反应,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初一的时候。这都八年啦,真是时光匆匆。”我咬着那根吸管,让自己的思绪尽量往回忆里钻。

“这不是我刚转到班里的时候吗?还真是巧啊。”

“哈哈,那不如和我说说你吧。”

我几乎都快忘了张寒当年那独特的迟钝,多年后见到依旧如此。

“这些年来有很多人都问过我这个问题,问我这种奇怪的‘迟钝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实你们都搞错了。”张寒用平静的语气说道,“这并不是‘迟钝,而是我和你们真的差了5秒钟。”

一瞬间我有点难以理解他的话。

“我知道你很难理解,甚至是不相信,我已经习惯了别人这样的态度。”他自嘲般地耸耸肩,说,“比如你现在和我说一句话,正常人的耳朵听到这句话后,会立即反馈给大脑,然后形成对听觉的感知。”

“你要花5秒钟的时间才能感知到正常人瞬间就能感知到的东西?”

“嗯。不单单是听觉,看到的,摸到的东西我都要花好几秒的时间才能感知到。你听说过八分钟前的太阳吗?我们现在看到的太阳并不是现在的太阳,而是八分钟前的,因为太阳发出的光到达这里需要大约八分钟,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太阳只是八分钟前的太阳。”

“神经传导障碍?差时症?”

“不,其实我也不清楚,没有一个人可以告诉我答案,但对我而言,这种感觉不像是病,而是……”

张寒停了一下,十分认真地说道:

“而是感觉我的时间本身就和你们存在着差异,哪怕它真的就是一种罕见的神经传导障碍,但这种感觉对我而言就像是科幻片。”

我开始懂了。

他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在时间轴上并不是完美的重合,而是有着5秒的误差。

我看着他,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触缓缓地升起来。

(5)

后来我们又见过很多次面,插科打诨谈天说地而已。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知道了更多和他有关的故事,当然还包括默默。

默默是张寒的女朋友。他俩偶尔吵架,很快又会和好,周而复始。而每到这时候,张寒总会紧张兮兮地来找我,让我去劝架。一来二去,我和默默也成了朋友。

默默是个有趣的姑娘,走起路来一蹦一跳,像一个小女孩。

张寒是个活在几秒前的人,而默默和他正好相反,是一个话痨,性格开朗,时间足够的话能从今天的天气和你聊到圆周率的探索历史。

其实我很难想象他俩单独在一块时的情景,一块石头和一个话痨的组合倒是蛮有意思的。有一次我问他你们俩平时怎么搭话的啊。

他说:“也不过说些有的没的吧,不过只要她在,不管说什么我都会很高兴。”

那年冬天快到来的时候,有一天我去医院复诊,听完医生那些毫无意义的见解后我又一次去了那家餐厅。张寒不在,我问了另一个服务员,他告诉我张寒今天没来。

哦。

我感到有点无趣,照例点了杯可乐,很慢很慢地喝着。我望着餐厅里形形色色的人,夜幕开始降下来了,落着雨,客流渐渐变少。耳边奏着一首我叫不出名字但听着很熟悉的古典音乐,或许是贝多芬的,又或者是肖邦。靠窗边的8号桌上只有一位女客人坐在那儿,看着窗外逐渐亮起来的灯火,不知是否在等人。

意兴阑珊。

正当我呆呆地看着街道上的路灯整齐地同时亮起时,有人坐在了我前面。

我抬头,是默默。

她穿着一件深色的对襟毛衣和浅蓝色的裙子,手里还拿着一件外套。默默看到我惊异的样子脸上随即漾起一丝愉悦的笑容。

“没想到你还有这种一个人喝可乐的情调。我看那些故事里的主角深沉起来就是独自喝酒吟诗谈文学的嘛。”

“我可不是故事里的人。”我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你怎么知道不是?”

“我如果是一个故事里的主角,那作者也太蠢了。”

“来,说说你为什么深夜独自买醉,哦不是,独自喝可乐吧。”默默把手肘拄在桌子上,用手托着脸,看着我。

“因为一个梦。”我想了一会儿,说。

然后我把那个做了八年之久的梦讲给她听。

她似乎有点走神,或许听得入迷了的缘故,在我讲完之后,停了一会儿,忽然窥探似的扫视了我一眼,而我摸不透她目光里的念头。

“真是个有趣的经历。”

“你呢,你来这找张寒的吗?他今天可不在。”

“我们约好在这见面,我来的早,没想到遇到了你喽。”

默默用手指轻轻地在桌子上打着节拍,餐厅里的音乐声渐次远去。我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她。不得不说她是个漂亮的姑娘,默默给我的感觉不像那种站在舞台上光芒万丈的主角,没有那种冰凉的疏离感,她像是空气一般,亦或是那安静的小小的角色,让人看了就无法忘记,如同此刻弥漫在空气里的一丝烟草的香气。

“哎,你盯着我干吗?”默默冲我吐吐舌头。

“因为你好看呀。”

我们都愣了一会儿,然后大笑。

(6)

“其实……我也经常会做一个梦来着。”

默默轻轻晃荡着手里的酒杯,呷了一小口,眼神迷离,眼睛里泛着光泽。

“嗯?”

“也是很多很多年啦。不过我一直没去想它,也没什么嘛。直到我刚才听了你的故事,我恍然大悟,原来这种情况不止我一个啊。”

“七年?还是八年来着?我也忘了,反正就是很久。我常常会做到这样一个梦:我就这么站着,在一个模糊的房间里。嗯,大概是个房间吧,具体的我也看不清。”

我一时无言。

她用她那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杯子的圆口,想了一会儿,说:

“哎,你说,无法忘记算不算一件好事呢?就像我们都会做一个频繁出现的梦一样,我想,我们之所以会做这个梦,会不会这是我们无法忘却的一点回忆的反复出现呢?”

“是……提醒吗?”我说,“可我还是不明白。”

“嗯,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你不觉得这个梦是在提醒着你什么东西吗?让你无法忘记,或者说无法……释怀?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就这个意思啦。”默默努了努嘴,说。

“可我们总会无意识地去记很多无意义的事的呀。”我的脑海里开始出现各种图像,模糊的或者是清晰的,原来被我认为根本不重要的那些记忆的碎片从高处倾泻下来,“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有时我记住了那些别人根本不放在心上的故人旧事,但在别人眼中可能我只是个古怪和无趣迎合的形象而已。但我无法控制这些,有些事我根本就没想刻意去留住它,甚至我都觉得我已经彻底忘记,但每次只要一个小小契机它就会立刻出现在脑海里,从而一次次加深。”

“一个人有烦恼还不是因为记性太好了。唉,这是谁说的来着……好像是个电影里的台词。”

“可我还是无法理解它,这么多年了,我花了许多时间去思考,还是摸不透其中表达出的东西。”

默默看着我,嫣然一笑,说:

“换个角度想想,我们干吗要看清所有的真相?了解一切并不一定会让人高兴。”

“那种斑驳的茫然是会杀人的,就像被风化掉的石头。所有的变化都有一个节点,可悲的是我们根本不知道那个节点在哪里。”我说。

“总会有人看见的。”默默看着我,认真地说。她的瞳仁深处有着深邃的流动着的水,让我感到无比的安逸和畅然,我明明认识她不到几个月,但默默给我一种已经认识了很久的莫名的熟悉感。

我想我究竟想表达什么东西呢?我开始快速地回想自己如何从一个孩童变成如今的模样,开始有了这样那样的思考方式,开始在这条陌路上前行。

可我不知道这个梦会给我带来什么,可能它本身就是无意义的。

但很多有意义的事就是由许许多多的无意义构成。

“好啦,很晚了,我先走了。”默默忽然起身准备离开,“嘻嘻,您可自个儿慢慢思考人生吧。”

“哎,你不等张寒了吗?”我好奇地追问。

她已经快到门口了,然后转过身来,露出一个成分复杂的笑容。

“刚才骗你的啦。”

(7)

几个月后的一个晚上,我忽然接到了张寒的一个电话,电话里他声音憔悴,问我有没有空,现在能不能来找他。我说,没问题,你在哪,我马上过来。他报给我一个地址,我立刻赶过去。到了那个地址所显示的地方我才发现,那里原来是家医院。

张寒就坐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埋着头。

我过去,问他怎么了。

过了大概5分钟之后,张寒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我,十分失落地说:“你应该已经感觉出来了吧?”

什么?我一下子难以理解。

我转念一想,恍然大悟。

5分钟!原来张寒5秒的差值竟然已经拉长到了5分钟之多。

“你……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我佯装镇定地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会合适些。

张寒一脸失神的样子,我知道,等他听到我这句话是在五分钟之后了。

在漫长的沉默后,张寒忽然抬起头来,说:

“几天前,几天前就开始了,这几天我发现很多事情变得很奇怪。接电话的时候,每次等我开口,对面已经挂掉了电话。我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去开门的时候,外面已经没有人了。对,还有……还有每次我听到有人喊我,当我抬头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我一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我才想明白,是我和你们的差距拉大了。”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神情满是悲伤。

“时间差距还在再拉大吗?还有其他人知道吗?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不然的话,我和他的对话会非常漫长。

“太快了……太快了,你不知道那种感觉,就像……就像被丢在一个角落里那样。”张寒缓缓说道,他看着我,但我知道,此刻他眼中的,只是刚才的我,“你们都在我前面,我只能一直尽力跟着你们,生怕天黑了,我会找不到岸,可现在我已经看不到你们了,连背影都快看不见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我第一次听到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感到愕然。我无法想象他眼中的世界究竟怎样,这种无端的猜测对他来说是不公平的。

我看着大厅里的灯光冷凄凄地闪耀着,有一种金属般的质感。

“有看过医生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为什么会这样呢?看到又一次陷入沉默的张寒,我开始回忆起一些东西,好像它们是忽然间自己冒了出来。初中那会儿,张寒因为他的“迟钝”几乎很少主动和人交流。当有人叫他的时候,为了避免那种尴尬,我总会快速和那个人搭句话,几乎是……不,全都是废話,直到张寒“听”到刚才有人喊他。

这种废话太多的表现容易给人一种整天无所事事不务正业的感觉。陈大惊当时可是一直想找机会把我给拔了,可我脸皮够厚,我行我素,还没心没肺,才不管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