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我们的世界
2018-12-29赵挺
赵挺
外 婆
那一天,天空不算晴朗,也不算阴郁,总之不关天空什么事,我去外婆家看我外婆。
我和外婆闲聊一会儿。她拿出一张纸头,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诸如“肩宽屋宽最重要是心宽”之类的话语,一共二十句。外婆说,这是她去一个亲戚家看到人家墙上贴着这些话语,觉得这些话实在写得太好了,于是让主人抄下来,打算也贴到自家墙上天天看。她觉得这些话能修身养性。
她说,可惜那主人字写得不好,你帮我用电脑打一份然后去打印出来。然后想了想说,要不裱个框吧,或者叫人写个书法。
我说,那你家的墙就要挂满了。
外婆说,那算了。
我说,你放心,我会给你弄好的。
在如今资讯爆炸的年代,我们对这些话语都嗤之以鼻,甚至觉得烂俗至极,但是我外婆不用微博不用微信,她没有经受网络的轰炸,她的神经没有被过多的哲理话语所麻木,所以她认真喜欢这样的每一句话。
外婆说,你放心,我会给你钱的。然后伸出两根手指说,两千。
我忙说,这个只需要五毛钱就行了。
我外婆说,就两千,你给我点面子。
我看了另一间坐着我妈以及七大姑八大姨在聊天,于是说,别两千,你也给我点面子。
我外婆说,就两千,你还没结婚。
以前我外婆给我钱的时候说,你还没毕业,后来要给我钱的时候,说你还没赚钱,现在还想着给我钱,说我还没结婚。她总这样,喜欢时不时给我点钱,给钱的时候她总有一个理由。她说,你反正永远比我小。
我说,我现在已经有钱了。
外婆说,放屁!
我说,没有放屁啊。
外婆说,你一年能赚100万吗?
我说,那……确实是放屁。
外婆看了一眼外面十几平米的院子说,你又要去穷游了?
我外婆很牛皮,她竟然知道“穷游”这个词,但是她竟然又问我是不是又要住“青年旅馆”。没错,好像她这些东西都知道。
她问我,这次你要去越南老挝和缅甸吗?
我说,这种小国家你都叫得这么顺口。
外婆说,越南现在还在打仗吗?
我说,这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外婆说,那老挝是越南旁边的一个小国家吗?
我说,是的。
外婆说,缅甸的玉真货是不是买不到?
我说,可能很多是义乌小商品批发市场产的。
外婆说,那金三角呢?你去那边要注意安全。
我说,金三角已经不种鸦片了。
我拿一支烟给我外婆点上,我说,中华怎么样?
外婆吸了一口说,尝不出来,都一样。
外婆说,你现在头发剪了,以前长的时候长得像那个谁……
我说,周杰伦。
我外婆说,对对对,那个日本男孩,叫周杰伦。
我说,他是台湾人。
我外婆又吸了一口烟问我,女朋友有了没?
我说,现在没有。
外婆说,要有责任心知道吗?
我说,知道了。
外婆说,要戴套知道吗?
我,……
外婆说完又吐出一个烟圈说,这次水灾淹得真厉害,这都是人为造成的,你说是吧?
我点点头。我外婆家也被淹了,而她作为一个不上网只是每天看看大篇幅正能量报纸的老太太竟然说这水灾是人为造成的。
外婆咬着三分之一支烟说,现在当官的,和电视里面放的古装剧里的当官的一样,灾难来了他们都不管,只管自己大吃大喝自己拿钱,弄不好的。
然后她把烟头掐灭说,过几天我要去湖西看看走走。我外婆是正宗老宁波,老宁波都把月湖叫做湖西。
我外婆说,湖西都被淹成西湖了吧?
我说,这话我要写到小说里去。
外婆说,写小说不要太努力,随便写写就好,赚钱也一样,随便赚赚就好,你饿不死的。
我说,是的,主要国家政策好。
我外婆一惊,然后呵呵一笑。
外婆说,不要多想,反正你出了什么东西就都拿一本来给我看看,我现在只订了牛奶和《宁波晚报》,没事做。
我说,十一月我会拿新书给你看。
我外婆说,你所有的小说我都看了,而且全看懂了。
我说,小说不能说看懂或看不懂。
外婆说,那我都没看懂。
我,……
外婆说,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你就这么大了。
我外婆现在特爱回忆。每次回忆都从她十八岁开始。因为十八岁是她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半个世纪前,被称为“毁灭人性与自由”的那场政治运动,把我十八岁的外婆从城市送到了乡下。
外婆说,她一个城市人,立即收拾包袱去四明山林场,她觉得她要死了。后来有个一起去的知青,选择结婚,于是她也选择结婚,所以她现在住在了一个离城市不远的一个小村子里。
我外婆说,那个时候,乡下人看不起她,为什么呢?因为她不仅不会种地,连田埂都不会走……这实在太悲剧了。她不会干农活,给他们生产队拖了很大的后腿。城市人简直就是一个累赘。
外婆说,我以前的家就住在那个解放南路罗曼斯牛排馆这个地方,现在罗曼斯还在吗?
我说,这个东西我读高中的时候去吃过,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
外婆说,对了,你们年轻人现在吃饭一定不去那里,你们经常去哪里吃?天一?萬达?
我说,不是,经常吃的是兰州拉面,沙县小吃……
外婆说,莫神经,你们年轻人是不是去更高档的地方了?我只知道肯德基,你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就给你买肯德基,那时候肯德基是挺时尚的东西,现在不一样了,我也不知道你们吃什么了,我老了。
我说,你没有老,我还是喜欢吃肯德基。
这个时候我外婆拿出一个收音机说,这个收音机我新买的,可以从电脑上下载甬剧京剧之类的,你帮我去下一点,如果有好听的流行歌曲,也可以给我来一点。
我说,这不就是MP3吗?怎么这么大的MP3?
外婆说,才一百块,大一点不好吗?
我说,现在电子产品都流行小的。
外婆说,那电视机不是越来越大了吗?
我说,这倒也是……
我外婆今年七十几,依旧住在乡下的一个小村子里,每天看看报纸喝喝牛奶种种花草听听广播散散步乘乘公交车去城市里看看她老家。很多时候外婆还喜欢和我打打电话,她用的是一款老旧的诺基亚手机,可是她每天带在身边。
有时候外婆拨通我的電话就说,喂,阿挺啊,你好。
我就说,啊,外婆,你好啊。
外婆说,好好好,我当然好了。
我说,我也很好啊。
外婆说,国家政策好,让你妈听电话吧。
我,……
其实每个人长大以后,大部分时间并不在外婆的生活圈里,有时候宁愿刷半天朋友圈也不愿意听外婆叨叨念念。
那年春天,我买了一辆自行车准备骑车去西藏,打算先骑一趟厦门或者黄山练练手,外婆听到这消息说不能让我这样发神经,并且赶紧在观音菩萨前叩拜保佑我不能成行,结果我市区还没骑出就连人带车栽了,伤筋动骨,外加下巴缝了二十多针。胸怀文艺大志破灭,躺在床上一星期。外婆天天来看我,昨天带点香蕉,今天带点红枣,明天带点苹果,后天还带点大白兔奶糖,还问我要不要吃肯德基。
我下巴贴着纱布,但却满心欢喜地把外婆给我的一切都吃了。
外婆又一次夸我,真乖。
我在床上躺久了,外婆就从桌上拿起手机递给我说,来,刷刷朋友圈,现在看看手机都叫刷刷朋友圈,大家都这么说。
外婆虽然也不让我玩手机,但是她认为年轻人离不开手机,于是允许我看半个小时,并且还要一直帮我拿着。
我说,我有手机支架。
外婆拿着手机对着我说,来来来,你就这样用手机看看西藏好了,不是也挺好的。
我说,年轻人应该多出去走走,最好走遍全世界。
外婆说,年轻人,走遍世界也好,躺在床上也好,不要多想,年轻本身就很好。
于是我和外婆认真又不严肃地探讨了一下午的年轻人和老年人想法、生活等等的差异性。
外婆最后的总结是:来来来,我给你讲个嫦娥的故事吧。
嫦娥的故事才讲了一半,外婆已经趴在床边睡着了,可以前都是嫦娥的故事才讲了一半,我已经睡着了。
此时,暮浓月明,皱纹安详。时间好像倒退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前我在不足二十平米的外婆家小院里蹦跶,感觉世界美好,我早已走遍。
回到我们的世界
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总有一些不像结尾的结尾。譬如,我和一个姑娘的故事,最终停留在她的一句“我先去洗澡了”。
外婆说,什么时候跟你说去洗澡的?
我说,三个月前吧。
外婆说,这洗澡水都放满两个皎口水库了吧。
我听了外婆的话说,大概吧。
外婆说,淹死她!
我说,别这样啊。
外婆说,开玩笑的啦,你有多喜欢她啊?
我说,这不能这么问。
外婆说,那她有多不喜欢你啊?
我说,我们谈点别的。
外婆说,肯定有三个皎口水库那么多。
外婆已经开始用“水库”来形容喜欢和不喜欢的程度了,这种大手笔的形容注定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喜欢。而我好像没有。
于是我转移话题说,你电脑学得怎么样了?
外婆戴着老花镜,手握着鼠标,对着一台六百块的二手电脑说,学到了找屏幕上的鼠标。
我无语凝噎,但表示很满意。
因外婆不会打字,我就给她装了手写软件,然后手把手教她上网。
外婆激动地说,流行,现在网上流行什么?
结果在我的指导下,不小心搜出一堆网络词汇,外婆戴着老花镜一字一句认真地念:马勒戈壁,妈蛋,吊炸天……
外婆往上一推老花镜说,果然是网络,我一个字也看不懂。
我说,没事没事,不用懂。
虽然外婆的电脑水平还停留在找屏幕上鼠标的阶段,但是觉悟已经上升到了大四写毕业论文的境界。村里组织老年人猜灯谜活动,外婆第一反应就是,网上去搜。
我帮她搜了所有的谜题,结果外婆大开杀戒,全部猜对,名扬村庄,将那些牙膏、牙刷、肥皂、毛巾等小奖品全部收入囊中,最后又将那些奖品一一分送给村民。
外婆说,我不缺牙膏牙刷肥皂毛巾,我只是试一下,网络厉不厉害。
那一阶段,外婆发扬了“凡事问度娘”的精神。
有一次我在外婆家吃饭,突然外面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外婆立即放下手中的碗筷,冲到电脑旁。我以为她要拔掉那些插头。
外婆挥了挥手说,赶紧过来,帮我查查,为什么会打雷下雨。
结果关于这个问题,百度的头条答案,是《海尔兄弟》的主题曲歌词。外婆一脸纳闷地看完了歌词,然后默默地走到饭桌边吃完了剩下的饭菜。
那段时间外婆努力学习电脑知识,还一直急切地打电话让我去她家。
外婆这么急切一般都是电视机或者洗衣机又不会来了,然后大部分原因都是因为插头没插好。我那一次过去,发现外婆在隔壁年轻人的帮助下从电脑里摘抄了“谈恋爱十条法则”、“男人必须做的十个细节”等等一大堆东西。外婆一脸认真地让我多学习学习,我只能假装如获至宝。
有一个晚上,外婆又打我电话了,急切地说,你有没有空啊?
我说,上次抄的我都还没学习完呢。
外婆停顿了一下说,不是,脚被钉子扎到了……
我说,你等着,我过来带你去医院。
我开车到外婆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
外婆说,你就帮我电脑上查一下脚被钉子扎到了怎么辦就好。
我说,这种时候你还想着电脑。
外婆一瘸一拐地上了我的车。在宁波二院的急诊室打了破伤风,然后挂点滴。
外婆坐在十二点多空荡的输液室内,说,难得的夜生活啊。
我说,你饿吗?
外婆说,不饿,有四个煎饺,一碗拉面,就好了。
我说,等挂完吊针吧。
外婆大概学了一个多月的电脑,基本能熟练地控制屏幕上的鼠标了。这期间经常打开各种莫名其妙的窗口和页面,死机多次,关机直接拔插头,手法干脆老练胜过诸多程序员。
外婆说,她也没觉得上网有多么有趣,不知道能干吗。
有一天我看她一个人戴着老花镜坐在电脑面前,一直盯着windows经典的草原屏幕背景。
我说,你在干吗?
外婆说,我在看风景。
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
外婆扭过头对我说,这电脑里就这个最好看了,蓝天白云,青山绿草。
我突然想到一个方法,就是将家里人的照片翻拍然后传到电脑上,设置成了桌面背景。
当第一张我小时候和外婆的合影出现在屏幕上的时候,外婆张大嘴巴看了好一会儿说,这个好,这个好。
于是我教她如何把照片设置成桌面背景,教了五遍,外婆说,还是记不住啊。
我说,以后我定期来给你换照片吧。
外婆说,好,我看别的功能也不用了,就看看照片好了。
外婆戴上老花镜,仔细对着电脑屏幕,一张照片能看很久很久。当我看了一会儿肥皂剧,会发现外婆还对着一张照片仔细看着。
外婆说,每个人都会随着时间变得不一样,譬如你看着三十年前自己的照片,会有什么感觉?
我说,三十年前还没有照相机能拍到我。
外婆说,哦对,你还这么年轻。
我说,人在三十岁以前,差个一年区别还是挺大的,但是到了老年,譬如六十九岁和七十岁也没什么差别了。
外婆说,七十岁可以办老年免费公交卡,六十九岁不能。
我说,你说的好有道理。
我说,但人随着年龄越大梦想也就越小。
外婆说,这话不对。
我说,那你现在梦想是什么?
外婆说,活到八十岁拿高龄补贴。
我说,这也算梦想吗?
就这样,这台二手电脑成了外婆看照片的工具。但是由于长时间采用直接拔插头这种粗暴的关机模式,这台电脑终于坏掉了。
外婆说,不让看就不让看,卖掉它!然后突然转变话题说,那个放水姑娘怎么样了?
外婆这种信手拈来的称呼方式真的让我不知所措。
我说,放水姑娘估计还在放水吧。
外婆说,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
我说,不是你的就不要强求。
外婆说,不,珍惜水资源,就是珍爱生命。
外婆总会出乎预料地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但是总莫名其妙地那么有道理。
外婆告别了她短暂的网络生涯,有时候就站在窗边看看窗外的景色,这比windows的景色真实了许多。
南方的夏季多雷雨,当窗外电闪雷鸣、风雨大作时,外婆看了一眼开不了机的电脑,突然捂住了我的耳朵。
小时候,打雷的时候,外婆总会第一时间捂住我的耳朵,我就害怕地看着外婆说,你不怕吗?
外婆说,我耳朵小,听不到。
我说,那是我的耳朵大吗?
外婆说,是的。
我说,那我是猪八戒吗?
外婆微笑着揉揉了我的耳垂。
那一天狂风暴雨,雷电交加,感觉自己什么都不会害怕,一切都是那么温暖且美好。
多年以后,我们所谓的长大成熟,成功地学会了多项技能,却有很多次躲在一个恶劣的天气里,面对生活的暴风雨,孤独或害怕得寸步难行。
终将远去的旅行
外婆要去上海看她的哥哥。我准备开车带她去。出发前,她在那边扳着手指数,一,二……
我说,2年没见了?
外婆说,20年。
这个数字外婆说得很淡然。
人在小时候,想的很少,一个手指代表一天。到了我们现在,一个手指经常代表一年。到了外婆这个年龄,竖一根手指就是十年。
我感慨说,人生最多也就十根手指,一晃就没有了。
外婆边整东西边说,还有十根脚趾。
外婆出门没有我这么潇洒。我无论去多远大包一背就走了。宁波和上海也就200公里,外婆却准备了三天,把那只古老充满年代感的黑色手提包塞得满满的。
我说,你最远去过哪里?
外婆说,城隍庙……好像再过去一点吧。
我说,哈哈哈,开车半个小时就到了。
外婆说,上海的城隍庙。
我笑声戛然而止。
外婆说,你呢?
我说,印度洋上的一个岛国。
外婆说,那也不远。
我说,比你远多了。
外婆说,再远你都在我的心里。
说完外婆让我过去摁住那只手提包,嘴里喊着“三二一”,然后“滋”地一声,终于把拉链拉上了。
此时夜幕降临,外婆拎起旧旧的手提包说,出发。
然后“嘣”地一声手提包的拉链崩开了。
外婆和我找出绳子扎了十多圈,然后向我伸出五根手指。
我一惊说,这包50年了?
外婆说,不,我是停的意思,再扎下去就解不开了。
为了避开上海的限行和高峰期,我们选择在晚饭后出发。六点左右我们的车子驶上了杭州湾跨海大桥。在我们的两边,是漆黑的海面,以及跨海大桥上连绵起伏的灯光。
我說,两边就是大海。
外婆望着漆黑而又空旷的海面说,大海汪洋,忘记爹娘。
此时车里正在播放张震岳的《再见》,我说,怎么突然说这话?
外婆说,我就随便背一下老话。然后说,有点冷,空调再开高一点。
我伸出手,她一挡说,你好好开车,我自己来。
突然车里歌声大作,我说,按错了,这是声音按钮。
外婆“哦”了一声,继续换了一个按钮,我说,这是收音机。
我说,还是我来吧。
外婆说,会爆炸吗?
我把着方向盘说,这倒不会。
外婆说,那就再让我研究研究。外婆在充满旋钮和按钮的中控台,摸索了半天。其间开关音乐好几次,还滋滋滋地搜出各种波段。当我开过夜晚的杭州湾之时,外婆终于找到空调按钮把温度调高了一点。
汽车驶入上海的高架,周围高楼密布,灯光璀璨。外婆像个小孩一样看着窗外。
我说,又想到了什么老话?
外婆说,过去看不到这些,没法用老话说。
我和外婆在上海待了五天。和她的哥哥一起叙旧,然后外婆被哥哥带着茫然又惊奇地穿梭在这座被称为“魔都”的城市。
在上海的南京路步行街,外婆站在一头金牛面前说,给我拍一张照片吧。然后伸出剪刀手,在繁华的城市里苍老地笑着。
她说,照片都要打印出来。
我说,手机电脑上都可以存着。
她说,这些东西都要丢,照片打印出来,我可以裱框,或者放抽屉里,或者枕头下面,永远不会丢。
外婆用五天的时间,和哥哥讲完了20年的故事。其实外婆说也没讲什么。很多东西也记不清楚了,只能祝各自今后一切都安好,如果大家都能活得长一点,那就选个地方再见。人生不过如此,远去的和未到来的,都是躲不过的执念。
外婆依旧提着她扎了十多圈的手提包说,阿挺,咱们回去吧。
我们在下午离开了上海。在高架上,外婆看到了上海的东方明珠塔,还有徐家汇各种魔幻的高楼。我曾经在自己的文章里写到,这一切象征了上海的巨大和庸俗,而此时外婆一直侧着头安详地看着窗外。开过了一大半的跨海大桥,她突然说,我听到了潮水的声音。
我笑笑说,嗯,我也听到了。
潮水声过后就出现了李健的声音,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的故乡……
外婆一扭头说,哎呀,原来是收音机里的啊。
我说,你醒了?
外婆说,我一路都没睡着啊。
外婆说,她一路都在数数,数完徐家汇的高楼,就数跨海大桥上的路灯。据外婆统计,徐家汇有46幢高楼,跨海大桥上有347盏路灯,时代真的不一样了。
我说,你第一次来上海的时候是怎么样的?
外婆说,我的头发还全是黑的。
我说,那第二次呢?
外婆说,就是现在。
外婆和我讲,她的哥哥十几岁就到上海来当学徒。那个年代有一大批宁波人去上海。她还记得那一天和自己的父亲一起到宁波的江北岸,陪哥哥上了开往上海的轮船。汽笛声一响,她和父亲在江北岸和哥哥挥手告别。那一声汽笛声至今都令她印象深刻。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江北岸的水依旧向东流向大海,而岸边的一切早已变了模样。那个可爱的小姑娘变成了外婆,那个巨大的候船厅变成了宁波美术馆。
外婆和我讲往事的时候,我在高速上错过了宁波的段塘出口、大朱家出口,最后只能在甬台温复线的咸祥出口驶出了高速公路。
此时夕阳西下,我的汽车行驶在宁波象山港畔的沿海公路。在右转弯的时候,外婆还突然伸出一只手不停地挥着,我说,你挥手干嘛?
外婆说,让别人知道我们要拐弯了。
我说,我拐了这么多次,你现在才伸手。
外婆说,我看到后面有一辆电动车。
我说,那我左拐你怎么办?
外婆说,左拐你伸手。
我脑海里突然浮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一个年轻人,骑着一辆28寸自行车,左右拐弯时的提示,就靠两只手不停地挥啊挥。
我们在车窗外,能清晰地看到象山港的海水,以及对岸的群山。
外婆看着山和海,问我,山上有什么?
我说,山上什么都没有。
外婆问,海里呢?
我说,海里也什么都没有。
外婆笑笑说,变大人了。
二十年前,我总问外婆山上有什么海里有什么,外婆说有山神公公和东海龙王,然后可以和我讲一天,现在不一样了,什么都没有了。
此时车内正在播放张国荣的《似水流年》:浩瀚烟波里,我怀念,怀念往年,外貌早改变,处境都变,情怀未变……
我将车往市区方向开的时候,打开车窗,初冬的海风也显得有一丝温暖。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很小的时候,清明时节左邻右舍小朋友会跟着大人去山里扫墓。我因为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健在,所以不用去扫墓。但我羡慕那些小孩子可以出去郊游,就问外婆,为什么我不用去扫墓啊?
外婆把手抬到半空中说,信不信我打你。
我说,打完了就可以去了吗?
外婆把手放下来,把我揽到怀里说,为什么想去扫墓?
我说,可以去爬山,摘杜鹃花啊,抓小蝌蚪啊。
外婆说,很久很久以后,你就可以去了,乖。
很久很久以后的2007年夏天,我的奶奶去世了。我和堂哥坐在深夜的路边吃着烧鸭面,不发一语。突然,想起小时候外婆的这句话,但愿很久很久以后是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时间。
此时外婆歪着头真的睡着了,夕阳将最后一点余晖落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
这世间的一切终究是一场慢慢远去的旅行。
我们还有很多地方没去,很多事情没做,很多人没见,但未必能去,能做,能见。公路长久,岁月易逝。陪伴是最温暖的思念。
温暖的边境消息
那一年,我没什么事情干,就准备环游世界。
我买了一只六十升的大包,里面胡乱塞了一些东西,然后就背着这只穷游大包去向外婆告别。
外婆见我来了还背着这么一只大包,就说,来就来,不要买这么多东西。
我抱紧大包尴尬了三秒,只能从包里翻出准备火车上吃的一瓶脉动和一包苏打饼干意思意思说,来,给你。
外婆说,都放回去,一会儿我拿个大袋子来装就行。
我忙将包的拉链拉上说,我一会儿得出趟门。
外婆说,去哪,小菜场买菜啊。
我说,先坐两天火车到广西,然后坐汽车去河内,再坐汽车到岘港……
外婆说,这门也太远了,天安门啊。
我说,比天安门还远。
外婆说,哦。
我说,我还没说完。
外婆说,你说了我也不知道是哪里,别说了。
外婆转身取过一张纸头递给我说,我准备去上老年大学,你说我学什么好?
我接过老年大学的课程表一看,上面写着外语、书画、摄影、医学保健、计算机应用、音乐、舞蹈、插花、烹饪等等。
我说,书画、摄影、音乐、舞蹈最有艺术气息。
外婆说,这些东西我年轻的时候搞搞还可以,譬如六十岁的时候。
我咽了一口水说,那我离年轻还很远。
外婆说,对啊,六十岁以前你们全是幼稚的小朋友。
我说,现在联合国规定二十四岁以后都算是中年人了。
外婆问,联合国是什么?
外婆边说边进进出出房门很多次。我说,你走进走出干吗?外婆说,这不是让观音菩萨保佑你出去平安吗。说完又走进了厨房,三秒后又走出来说,哎呀走错了,那是灶神,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了。
外婆站在原地拍了一下脑门说,好了,这样,你吃个午饭,我做几个好吃的。
我说,我十一点半的火车,一会儿就得去火车站了。
外婆愣了一下说,那好,我送你。
我说,别送我啊,你都不知道火车站怎么走。
外婆说,我就送你到门口。
作为年轻人我还是想得太多。
外婆就站在门口看着我离开。她还朝我挥挥手,手里还拿着一只塑料袋。出一趟远门老人家总会特别想念。记得很久以前我爸接我回家,她就站在门口,我坐在我爸自行车后座,扭着头看着外婆慢慢变小,直到一个拐弯外婆就消失了。
此时,外婆突然又跑上来拉住我。
我说,真没事,现在交通这么发达,如果我坐飞机,一天就可以回来了。
外婆看着我说,哦,这么快。
我说,从地球的一端飞到另一端都不用一天。
外婆举起塑料袋说,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你包里的东西忘记给我了。
我一脸愕然。
我又拿出那瓶脉动和那包苏打饼干,外婆装进塑料袋说,还有呢?
我看看里面一大包换洗的衣服和两桶康师傅泡面,一脸尴尬地看着外婆,外婆拎着塑料袋说,没啦?行,那你去吧。
外婆转身要走的时候又转过来说,你这么可怜?要不还是还给你吧?
那一天,十一月的深秋,我爬上了去广西的绿皮火车,两天后又坐汽车去了越南。在越南首都河内,我买了一张电话卡,给外婆打了一个电话。
外婆说,你谁呀?
我说,你猜啊。
外婆说,卖房子的?
我把手机换到右耳说,我是阿挺啊。
外婆一激动说,哦哦哦,阿挺啊,你现在哪里呀?
我说,在河内啊。
外婆说,河……河内?在河里面呀?
我说,越南首都啊,就跟中国北京一样。
外婆恍然大悟说,哦哦,那好的,有好吃的给我买点回来啊。
在我很小的时候外婆就对吃的念念不忘,譬如,她把好吃的都给我吃,然后假装自己都吃过了。
挂了电话之后,我的这张卡就欠费停机了,手机只能蹭WiFi才能和人联系。接下来的日子我和那些欧美屌丝挤着深夜大巴,由北往南穿越了越南的大部分城市。这些日子,我离开了WiFi,大部分时候手机只能用来听歌和看时间。
在越南度过了半个多月的黑夜和白天,在西贡机场连上WiFi的时候,我快速看了N条微信消息,随手加了几个新朋友,然后就关机登上了去会安的飞机。从会安我又坐了一辆国际大巴去了老挝。
此时,我离开了背包客聚集地,离开了东南亚所谓的美元聚集区。我和一帮语言不能互通只能靠肢体和情感交流的越南人老挝人挤在车厢里,饿了吃一块饼干,困了躺在通铺里,醒了看看窗外。
这一路,崇山峻岭,旷野荒芜,驶过无人公路,开过两国边境。
在深夜到来的时候,汽车停在离边境不远的一条土路边。我们下车,四下一片荒芜漆黑,只有孤零零的兩间小房子。我们在这里吃饭,上厕所。一路饥饿困顿的我,面对正宗的老挝饭菜,顿时胃口全无。
我在屋子外面对着看不到边的黑夜撒了一泡尿,抬头看到了这辈子从没见到过的星空。我不知道和谁去说这美丽的星空。我本能地拿起手机,发现竟然连上了WiFi。有一个新加的微信空白头像的人连续给我发了六七条语音。
我按下第一条,里面接连传来温暖的声音:
阿挺啊,我是你外婆啦,你还好吗?哈哈哈哈哈。
你现在在干吗?吃饭了没有呀?
国外东西好不好吃?天气越来越冷,睡觉要盖两条被子。
外国人讲话你都听得懂吗?好吃的给我买了没呀?
衣服够穿了吗?出门手套帽子都要戴好。
外面的风景漂亮吗?你全都去过了吗?
此时,屋内昏黄的灯光里一群越南人老挝人正在狼吞虎咽,而我一个人靠在屋外的墙上。
在这异国他乡,在这美丽的星空下,东南亚旱季的暖风正吹过我的全身,好像小时候外婆温暖的手臂,揽我入睡。
我看了一下时间十一点多,此时中国时间是十二点多,外婆应该早就进入了梦乡。我看着满天的繁星,给外婆发了一条语音,我是阿挺,外婆,你还好吗?
然后我就看了半小时的星空,所有人吃完饭,准备再次上车。
此时微信有了提示音,外婆竟然发来了语音:哦,阿挺啊,这么晚还没睡啊?
我忙拿起手机说:你怎么还没睡?
外婆回:我睡了一觉了啊,休息会儿,再睡。
我说:睡觉还要休息会再睡吗?
外婆回:你赶紧睡觉啊,记得被子要盖牢,脚不要露在外面,手脚都要放到被窝里。
我躺在通铺里说,你不用太想我,我马上就可以回来了。
汽车发动,沿着土路缓缓往前开去,我看着这一条语音转啊转一直没发出去,于是赶紧又加了一句,你早点睡啊,我马上就回来看你,给你买了很多好吃的。
汽车行驶在空旷的黑夜里,这两条语音再也没有发出去。周围的越南人老挝人用带着困意的眼神奇怪地看着我。
我本来打算从老挝飞缅甸,然后再去印度,一路向西。现在我一路回听着外婆的语音,觉得应该先给外婆带点什么吃的东西回去。
我第二天早上六点才到达琅勃拉邦,从琅勃拉邦又坐了十二个小时的汽车到了老挝首都万象,从万象又坐了一天两夜的国际大巴终于到了昆明,在昆明我感觉自己很久没睡觉了,在市区匆匆买了鲜花饼然后就坐上了回宁波的飞机。
我没来得及回家,就带着五盒的鲜花饼去了外婆家。
外婆上上下下端详了我很久,才打开盒子拿着鲜花饼咬了一口说,哇,这么好吃?
我被这一声“哇”吓了一跳。
外婆说,哪个国家带来的?
我支吾说,老……老挝。
外婆说,名字这么难听,东西倒蛮好吃的。
说完,外婆就一口一个,然后也给我一个,我说,我吃过了,一路鲜花饼吃过来的。
外婆嘴里塞着鲜花饼说,莫骗我哦。
那一天外婆吃了大半盒的鲜花饼,边吃边拿出一只搞促销送的国产智能机说,我也会弄微信了,对了,我老年大学准备学计算机,以后和你随时沟通。
我打开这部智能机,只见界面就是和我的微信对话框,我随意地按着返回键,退到桌面。
外婆一把夺过手机说,你这干吗?都把我弄掉了,我还怎么和你聊天?
我说,你可以再打开微信啊。
外婆说,太复杂了,隔壁年轻人教我的时候就说这样别动,想和你说话的时候就按住说话,听的话按一下就好了,现在全被你弄没了。
我又打开微信,回到外婆和我的对话框。
外婆说,对,就这样,别动它了。
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把和我的对话框作为手机界面,这就是一部智能机对于我外婆的全部意义。
她左手拿着那部廉价的国产智能机,右手又拿起一只鲜花饼,说,真好吃,下次再给买一点,好吗?
二十年前,我也是这样,在外婆家,啃着肯德基的大鸡块对外婆说,真好吃,下次再给我买一点,好吗?
送我一次迷途
外婆突然说想出去旅游。我拿着手机查着机票问她想去哪里。
她想了会儿说,从月湖穿到城隍庙再到天一广场再到鼓楼。
这一段路步行最多一个小时。
我放下手机说,你这不叫旅游。
外婆说,叫旅行吗?
我说,叫出门散步。
外婆拿着她那只迷你小熊钱包说,走啦。
我说,你怎么用这么可爱的钱包。
外婆边走边说,买八斤东北大米送的。
我脑补外婆扛着八斤东北大米怀揣一只迷你小熊包的样子。
我开车和外婆一起到了月湖,她让我把车停在这里,我们步行去绕一大圈然后再回原地。在城隍庙附近,她被小吃店的香味吸引,迈着年老的步伐直冲生煎店的庞大队伍。
排到我们的时候,我拿出手机准备用支付宝付钱。
外婆手一拦说,别,我来。
在忙得跟打仗一样的老板面前,外婆淡定地拿出那只迷你小熊包,拉开拉链,拿出一叠钱,关键钱还用手帕包着,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手帕的四个角。生煎店火热的空气瞬间冷却,不断向前的生煎队伍也没有了刷刷刷的节奏。
后面人的喊,怎么不动了?老板,火灭啦?
外婆还不忘回头跟后面的人说,年轻人,不急,我数个钱啊。
外婆数完钱,给老板说,你再数数,对不对啊?
老板看也不看“刷”地给我们一份生煎说,来来来,下一位。
外婆拿着生煎说,现在的人做生意,连钱都不看了。
我说,现在都用支付宝或者微信支付了。
外婆说,那是你们没有钱的人。
我说,怎么啦?
外婆說,你看新闻里讲,贪官被抓住家里钱都是一箱一箱的,有钱人都是用现金。
外婆吃着生煎往天一广场的方向走,由于她吃着生煎脚步明显放慢。
外婆拿着生煎感慨,生活改变了很多,年轻的时候她也这样走在这条街上。
我说,那变化太大了。
外婆说,最大的变化是,那时手里没有这么好吃的生煎。
于是我往地下通道方向走去。外婆平时住在村庄里,应该很久没感受到这种熙熙攘攘的城市了。每当说起这座城市的时候,她总说,十八岁的时候,我还生活在这里呢,后来就知青下乡了,这一下乡就是六十年。
六十年,是一朵玫瑰盛开腐烂一百二十次,一架飞机航行十六万个小时,是两个三十岁的我。
这世间有太多的事物都无法面对六十年这个跨度。
在地下通道的电梯口,我看着前面说,你慢一点啊,想好了先伸左脚还是右脚,知道了不?
我一回头,却发现外婆不见了。城市人头攒动,却没有熟悉的身影。
出门前外婆带着她那部劣质国产智能机,于是我拼命打她电话一直没人接,我又往生煎店方向跑还是没看到人。我想报警,但又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这次终于接了,我还没发出声音,里面就传来三个大声的,喂!喂!喂!
吓得我耳朵不敢靠近手机。
我说,你怎么才接电话?
外婆说,不会接啊,我整个手机都快捏碎了,都接不了,最后用手一拍,通了。
我想,这国产机就是牛X。
我说,你去哪里了?怎么不见了?
外婆说,不急啊,走着走着又会见到的啊,对不对?
我说,你告诉我你在哪里,我过来找你。
外婆说,我也不知道啊。
外婆虽然手拿智能机,发微信定位,不会,共享实时位置,也不会,但是我教过她拍照功能。于是让她拍一张照片过来看看在哪里。第一次拍过来一块地砖,第二次拍过来一辆汽车,第三次索性来了一个自拍,还发语音告诉我,我很好啊,没事的,慢慢找,大不了月湖见。
在热闹的天一广场,我按下語音键说,你胆子很大啊。
外婆也发来语音,胆子再大也大不过年龄了。
我一个人一路走过天一广场,穿过和义大道,经过中山公园,走向鼓楼。外婆一个人在那边吃完臭豆腐,喝完牛肉汤,啃完老婆饼,还买了一瓶哇哈哈营养快线。
在我走到鼓楼钟楼下面的时候,外婆和我说,她发现自己真的迷路了,人还是老了。
我说,你不是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吗?
外婆说,我发现我找不到久久天桥了,找了好久都没找到。
久久天桥曾经是宁波的一个地标,1995年建造,2009年拆除。它有4个角8个出口,对于小时候的我而言巨大且容易迷路。外婆曾拉着小时候的我上上下下无数次。
我说,不是你迷路了,是久久天桥已经拆掉了。
外婆没有发来消息。
我最后在久久天桥原址附近的阳光广场和外婆见了面,外婆正拿着那瓶营养快线望着车水马龙。
我说,你喜欢喝这个吗?
外婆说,看到有“营养”两个字我就买了。
我手指着天空说,看到没有,那里就是很久以前的久久天桥。
外婆惆怅地对着天空看了一会儿说,就算取名叫久久,也不能长久。
我和外婆又往月湖的方向走去。路过一幢大楼的大屏幕正在播放淘宝广告,马云的身影不断闪现。我对外婆说,看见没有,就是这个人改变了我们的消费方式,让我们用支付宝付款。
外婆抬头看了看说,不认识啊。
我说,你知道他有多少钱吗?一千亿,不对,两千亿。
外婆似乎瞬间没了数字概念,皱着眉头说,你刚说一千块还是两千万?
我没有办法跟外婆解释,只能说,这世界上的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外婆说,幸好我没准备,不然给我机会也不知道怎么办。
我们就这样走到了月湖。在月湖边,外婆重温了她小时候的时光一直到她的十八岁。月湖边的老宅、院落、街巷,似乎一切又重回新到了外婆眼前。
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外婆十八岁离开家的那一年。
那一年,当大樟树的落叶晃过月湖的热闹秋凉,小姑娘已成了暖冬的南方姑娘。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问外婆,什么时候走?
外婆说,十八岁。
我说,我们什么时候走?
外婆说,你把车去开过来,我这里再坐着等你。
我指着车说,车就在你后面,我门都给你打开了。
外婆坐在我的车里,我问外婆饿不饿,晚上吃什么。外婆眯着眼睛对着瓶子把营养快线的广告词念了一遍,香浓牛奶,纯正果汁,15种营养素,健康活力每一天。
然后问我,你说我喝了这个还会饿吗?
我往外婆家的方向开去。外婆看了一会儿夜幕下的街景说,还有多久到家?
我深踩油门说,快了,不远了。
外婆说,慢慢开,不是希望快点到,是希望不要快点到。
我踩了一脚刹车说,去外滩怎么样?夜景不错。
外婆想都不想地说,好。
去外滩怎么样?以前这句话我都是跟冠明哥说的,往往说完这句话,我和冠明哥两个就猴急猴急杀进了酒吧,最后哭爹喊娘或者边谈哲学和人生边扶着江边的栏杆走。
我和外婆到达外滩却是另一种场景。她说以前这里就是轮船码头,宁波著名的江北岸,问我知道历史吗?
我说,1844年宁波开埠。
外婆说,别说这么早的事情,1844年我都不知道,你知道什么呀?
我,……
外婆告诉我,1954年的时候,她的哥哥就是从这里登船出发去上海。外婆望着江水,说当时她自己就是这么看着轮船慢慢离开的,这轮船把一船一船的宁波人带到了上海,亲人之间,相隔茫茫大海,有些人几十年未见,有些人一辈子都没有再见。
此时,江边有几个姑娘在以外滩大桥为背景合影自拍。外婆看着那些靓丽的脸庞说,一会儿我也站那边,你给我来一张。
外婆吹了十分钟的江风,对我说,怎么拍张照片现在还没拍好?
我说,现在的人拍一张照片需要各种姿势和角度,还有闺蜜在前我在后等等各种复杂的位置关系。
外婆从迷你小熊包里掏出一张全家福说,这张照片,就咔擦花了一秒钟时间,那时候你才六岁。
我说,你一直带在身边吗?
外婆说,白天买完生煎过了一会儿我看钱包时发现这张照片不见了,然后我就掉头去找,生煎店门前也没有,可能最开始是付钱的时候在那里掉的吧,后来被风吹啊吹,在这么大的一个城市里,这么多人的地方,还是给我找到了,找到了我就不心急了。
外婆站在江边,背后是霓虹闪烁的外滩大桥,一张苍老祥和的面容替代了刚才一群青春靓丽的脸庞。我给她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她看着照片说,可惜当年没有照相机,不然也可以和刚才那些姑娘一样,在这里留下一点年轻时的样子。
我的车驶离外滩,一直往南开,开上了南环高架。在高架上车子报警声响起,水温变得很高,我停车查看发现水箱漏水,车子无法继续前行。只能打电话给保险公司坐等拖车过来。
我和外婆站在车边说,没事,拖车马上就来,今天感觉怎么样?
外婆转头从高架上看着城市说,好漂亮,我第一次站在这么高看高楼大厦。
我说,是吗?
外婆说,是啊。
在外婆看来,这世界上很多话,说过就忘了,有空再来,有机会再见,有时间再碰面,外婆这辈子听了很多这样子的话,现在外婆快八十了,很多人都没再有空,也没机会,没时间。
我说,突然这么感慨?
外婆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瞪大眼睛说,你怎么不早说?
其实我记得外婆的生日,但是我却忘了今天是几月几号。
外婆說,早说的话你就要给我庆祝啊吃饭啊买蛋糕啊,本来想到家说的,现在你的车也坏了,所以说说也没关系。
拖车来了,我和外婆坐上了拖车。
外婆说,哎哟,这辈子没坐过这么大的车子啊。
我说,好玩吗?
外婆说,这周围一片漆黑啊,真的像远方。
这时候突然传来拖车师傅的声音,啊呀,就在环城南路啦。
那时候,我在4S店边的24小时便利店给外婆买了一只仅有的小蛋糕,小到一口就可以吃掉,只可惜买不到蜡烛。
我和外婆回到家,外婆拿出两根停电时点的蜡烛说,将就一下吧。
我说,这也行?
外婆说,有什么不行的。
外婆许完愿吹灭了蜡烛,我说,你许了什么愿?算了,这个愿望不能说的。
外婆说,没事告诉你吧,希望你车子快点修好啊。
我说,什么?就这个?你就不许个自己长命百岁福如东海什么的吗?
外婆说,哦,那,那还能改吗?
我说,蜡烛都灭了啊。
外婆干脆地说,行,那赶紧把蛋糕切了吃了,饿死我了。
外婆在昏黄的灯光下吃蛋糕的样子,正如我二十年前幸福地吃着外婆给我买的蛋糕的样子。那一年我生日的时候,外婆给我买了蛋糕,还带我去了儿童公园玩。
然而,时光至此。
外婆这辈子坐过唯一的飞机是儿童公园的飞机。外婆这辈子骑过的唯一马匹是旋转木马。外婆这辈子爬过的最高峰是中山公园的假山。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已经飞过千山万水。而那些爱,是沧海,是深埋,是天真孤独岁月里永不磨灭的依赖。
外婆时期的爱情
我开车带着外婆到舟山吃海鲜大排档的时候,看到老枪发了一条朋友圈正在海边玩,我一看这地方是舟山的月岙沙滩。
于是我发微信给老枪:在舟山?
老枪回我:圣托里尼。
我说:你再说一遍。
老枪回:不懂就去百度。
我拍了一张刚点的海鲜照给他,然后给他发了一个定位。
老枪回:十分钟后马上到。
老枪带着蕾蕾,在海鲜排档与我们会面。我还叫了另外三个朋友,差不多凑一桌。老枪双手戴着好几串珠子,还假装毕恭毕敬地向我外婆问了一个好。
接下来老枪剥了两只大虾,放到蕾蕾面前。
蕾蕾说,要蘸醋。
老枪蘸了醋又放到她面前。
蕾蕾说,用筷子。
老枪就用筷子夹起大虾肉送到蕾蕾嘴边。
此时,我外婆正左右手各拿着一只蟹脚,吐着蟹壳,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们。
蕾蕾说,渴。
老枪立即倒上一罐可乐。
蕾蕾说,不要碳酸饮料。
老枪起身说我给你去找王老吉。
外婆默默递给蕾蕾一杯白开水说,我不渴,你喝。
老枪一个人连闷了两瓶啤酒,开始进入吹牛阶段。
老枪说有个朋友是香港一个公司的合伙人,最近在收购一个纳斯达克的上市公司时,发现对方公司的财务报表出现了很大问题,导致此公司被纳斯达克停牌。朋友最近很烦,昨天晚上还一起吃了个饭。
大家都没怎么听懂到底怎么回事,继续默默啃蟹脚。
只有外婆慢悠悠地来了一句,哦,菜好吗?
老枪擦了擦嘴,心里估计又擦了个擦,淡定地说,嗯,菜还不错。
外婆剥着虾说,那都有什么菜呢?
老枪一脸纳闷地说,嗯,冰糖甲鱼,野生大黄鱼……
外婆说,野生大黄鱼多少钱一斤呀?
老枪说,大概1000块吧。
外婆说,这么贵,你就没有讨价还价吗?
老枪说,这个……
至此外婆成功将老枪的纳斯达克节奏带成了野生大黄鱼的调调。
此时,蕾蕾又说,腿酸。
老枪让她腿搁在自己双脚上说给你好好捶捶。
蕾蕾又让老枪拍一张照片。老枪咔嚓一张。蕾蕾说,斜了。老枪咔嚓又一张,蕾蕾说,低了。老枪再咔嚓一张,蕾蕾说,脸大了。老枪再次拿起手机,蕾蕾一把夺过手机说,自拍。
等大家吃得差不多,外婆起身朝外面走去。
老枪立即起身拦住外婆说,怎么能让你买单呢?
外婆说,没买单,就上个厕所。
老枪愣了两秒回到座位对我说,兄弟,今天钱真的没带够。
等外婆回来,我买了单,老枪叫了代驾,大家客套几句各自回家。
蕾蕾说,脚痛。
老枪立即脱下她的高跟鞋说,我背你去车上。
结果酒喝多晃悠了几下没背上。
老枪说,等等,让我缓缓。
外婆说,来,我们几个帮忙,把她抬出去。
蕾蕾嗖地穿上高跟鞋说,不疼了。
回去的路上,外婆问我老枪这个人是干什么的。
我说,你猜。
外婆说,手上戴了这么多串珠子。
我说,是不是一看就很厉害?
外婆说,望湖市场卖手串的吧。
外婆的判断总让我没办法回答。
外婆说,现在的姑娘啊……
我说,怎么了?
外婆说,挺好的。
我说,你年轻的时候,外公有没有给你剥大虾,脱掉高跟鞋背你走啊?
外婆说,没有大虾可以剥,也没有高跟鞋可以脱。
我说,那你们年轻的时候怎么谈恋爱的?
外婆说,就村里走两圈。
外婆和外公认识的时候,外公就带着她在村里逛两圈。外公走到一个老墙门里,说这个房子是他家的那个房子也是他家的,这房子就有四间。外婆心想,还不错哦。外公最后介绍兄弟时说,有六个。人均一间房子都没有。
我说,那时什么娱乐活动,去哪里吃饭呢?
外婆说,那时是饿了才吃饭,现在是闲得没事干就吃饭。
我说,看过电影吗?
外婆说,最近看过的一次电影就是那时候看的。
我说,电影院都拆了吧。
外婆说,露天电影。
这一天我回到宁波,和外婆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电影是一部3D战争电影。外婆刚坐下就感慨,时代不一样了。
我说,和露天电影当然不一样。
外婆说,大家看电影都戴墨镜了。
我说,戴上才能看电影。
观影过程中,一颗子弹射过来,外婆就往左一躲,敌人架起大炮,外婆就把墨镜往下一滑。
我说,没事,打不到你。
外婆又来了一句,时代不一样了。
我说,怎么了?
外婆看着电影说,那个时候墙上都贴打倒帝国主义保家卫国。
我说,是啊。
外婆说,现在墙上都贴专通下水管道屋顶补漏办证。
我把墨镜往下一滑,看着外婆。
外婆侧过脸,戴着墨镜,嘴巴一咧,微微一笑说,呵呵,继续看。
我把外婆送到家,她一定要做夜宵给我吃。我吃着她自己做的饺子,让她也一起吃。
她吃了一只就说,够了。
她说,那个年代的人,没有吃夜宵的习惯。
我说,不吃夜宵是个好习惯啊。
外婆说,一日三餐都不一定都有。
我,……
此时,老枪打来电话。他和蕾蕾回去之后,蕾蕾表示肚子饿,要让老枪出去买吃的,老枪为了表示诚意,亲自出门去买。走到小区楼下,默默用手机点了一份外卖。然后就在楼下抽烟等着。
结果外卖小哥业务熟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楼,直接把外卖送到了蕾蕾的手里。老枪收到蕾蕾的微信“你晚上不用回来了”才发现抽烟太投入没有看见外卖小哥上楼了。
老枪对着门哀求半天也没動静,于是只能表示晚上来我家睡觉。
此时外婆正在回忆和外公的爱情。
我说,你们有没有什么定情信物?
外婆说,情为何物都不知道,还什么定情信物。
我说,境界真高。
外婆说,主要是没钱。
我说,那有钱了呢?
外婆说,有钱了就给你买肯德基了。
我一时语塞。
此时老枪又来电,笑呵呵地表示误会一场,蕾蕾开门让他进去了,让我早点休息不用等他了。说完就“啪”地挂了电话。
我说,外公说过最浪漫的话是什么?
外婆说,我做饭,你嗑瓜子。
老枪又来电说,妈的,开门原来是嫌外卖难吃,让我再出去买,妈的,信不信我买瓶敌敌畏给她……
我说,信啊。
老枪说,求你赶紧告诉我,小乖乖龙虾在哪,她要吃小乖乖龙虾,这他妈什么破店。
我说,问你的小乖乖去。
我继续问外婆,那你们吵架的时候呢?
外婆说,动手啊。
我,……
外婆说,动手做饭洗衣拖地干活,劳动能解决一切问题。
我打了一个饱嗝说,嗯,吃完了。
此时外公早就熟睡在房间里。外婆拿着一张黑白照给我看,那是年轻时外公外婆的合影。
外婆说,那时你外公当兵刚回来,帅不帅?部队里有领导的女儿看上她,最后还是和我结婚了。
我说,你厉害了啊。
外婆说,嘘,小声点,不要吵醒他。
我说,对对对。
外婆说,这碗就明天早上起来让他洗吧。
我,……
我说,你和外公最轰轰烈烈的事情是什么?
外婆说,我想想啊。
想了半天说,一定要有轰轰烈烈吗?
我说,那也不是。
外婆说,你们现在不都挺轰轰烈烈的,轰了半天,不什么也没有吗?
也许,表达爱情的方式有千万种,但爱一个人的恒心永远只有一颗。
在孤独的岁月里
2012年的夏天,我和小曼的恋爱谈到了第三个月。有一天她突然给我买了肯德基和可乐,我心里一暖。
她看着我说,我们是不是不合适?
我顿时张大嘴巴,嘴里还塞着一只鸡腿,说,再考虑考虑?
小曼说,嗯,分手这事要谨慎。
我说,对啊,所以?
小曼说,所以我们抛骰子吧,三就散,六就合,其他重抛。
我说,挺酷的。
小曼说,重要的事情都交给老天去决定。
结果第一次就是,三。
我想,老天是不是手滑了。
小曼转身走的时候,我追上去一把拉住她。
小曼说,还要说什么?
我憋了半天说,把骰子带走。
在我还不明白孤独是什么的时候,孤独就这么降临了。
有一种孤独是,你往后对着一个很熟悉的号码不停地发信息打电话,却没有任何回应。更孤独的是,她还回复了一个“哦”。
这个“哦”伴随了我那一年的整个夏天。
一直到中秋节,我和外婆坐在院子里看着明亮的月亮。
我说,人类真伟大。
外婆咬着蛋黄月饼说,怎么了?
我说,1969年美国人登上了月球。
外婆板着手指说,那时候我才20多岁。
我说,好年轻,那时候你在干吗?
外婆说,和你妈妈在讲嫦娥的故事。
外婆的嫦娥故事伴随了我无数个入睡前的最后一秒。外婆还说,以后等你有小孩了,还要把这个故事讲给他听。我问外婆看着月亮有没有想念的人。
外婆说,以前有,现在没有,你呢?
我想了想小曼说,我也没有。
外婆说,你第一次谈对象什么时候?
我第一个女友在上海,而我在宁波。每次要绕过半个杭州湾去找她。
那时我对她说,这世界上最长的跨海大桥马上就要造好了,距离缩短一半。
她满怀期待地说,嗯,等着桥造好。
一年后大桥合拢,我们分手。
外婆心疼人民政府说,这桥白造了啊。
外婆说现在没有想念的人,是因为此刻想念的人都在身边。
2013年的中秋节,我在一个昼夜相反的国家。
外婆趴在窗口通过电话告诉我,她有时候经常就这么趴在窗口。
她说,今天她已经看到了3架飞机,还看到了8辆汽车,4辆是白的,2辆是银色的,1辆是黑色的,还有一辆我看不清楚了,老了。
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到外婆的孤独。一个人趴在窗台看着外面,如同岛屿置身大海。
我说,我明天真的赶不回來。
外婆说,没关系,我明天再数数汽车和飞机,还可以数电瓶车和自行车。
我说,那你明天数完记得告诉我。
外婆说,你忙吗?
我说,不忙。
外婆说,那我先忙了,要做饭了。
我,……
当我在阳光普照的北半球,听着外婆在电话另一端给我形容当晚月亮的时候,那一刻,仿佛,长夜才是最好的白天。
很多的孤独和思念,是表面的不以为然,及内心的沉默寡言。
外婆也会在某一个雨天,一个人靠在窗边说,我十八岁的时候经常这样看着窗外。
我说,别感慨啊,人生依旧充满希望。
外婆说,希望衣服快点干。
我只能默默转过身去。
对于外婆来说,任何一个陌生号码她都不会显得陌生,总是毫不犹豫地接起。
陌生电话传来的声音一般都是,喂,你好,海曙黄金地段商铺只需35万,请问有兴趣吗?
外婆斩钉截铁地说,有。
最后对方一般都会客气地说,现在真的有点忙,然后把电话挂了。外婆还拿着电话在那边喊,喂,喂,还没说完啊。
如果是放贷的来电。
对方说,请问你最近需要资金吗?
外婆说,需要。
对方说,无需车房抵押,当天放贷。
外婆说,好的。
五分钟后外婆成功带偏放贷小哥,嘘寒问暖关心对方工作生活是否如意,还告诉他在社会中一定要脚踏实地,吃苦耐劳,另外要孝敬父母,问他有多久没有回去看爸妈了?外公外婆爷爷奶奶还健在吗?直到对方啪地将电话挂断。
外婆一脸失落地说,现在的人都没有礼貌。
我翻看外婆手机的时候,发现她把自己蹩脚的短信回复技术发挥到了极致。
10086的短信:您的手机账户实际可用余额已少于20元,请及时充值缴费。
外婆回复:知道了。
10086还说,您已成功充值100元。
外婆回复:刚充的。
有时候,我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外婆的概念里,我和她隔着千山万水,然而对于我而言,就隔着几个小时的飞机路程。
以前思念的时候都是抬头看月亮,现在思念了低头看机票就行了。
我说,交通越来越方便了。
外婆说,没有以前有意思了。
我说,以前多有意思呢?
外婆说,把你送回家,你就哭得不行。
我家和外婆家开车也就二十分钟。
这一年底,我突然收到小曼的信息,她告诉我此刻正坐在伊斯坦布尔郊区一家青年旅馆的天台上看星空,突然想到了很多东西。
时隔半年,我不知道怎么回。
然而可乐得知这个消息,立即从拥挤的上海起飞,经停香港,从沙特转机,第一时间出现在了小曼的身旁。人家人都已经到了土耳其,我写的信息还存在手机里没发出去。
在这种巨大的差异间,我发了一条信息:有关怀的人在身边异国的星空一定更美。
发完这条酸溜溜的信息,我就提着烤鸡和酒,一路狂奔到外婆家,准备和她好好搓一顿。外婆见我兴头这么足,问,今天什么日子?
我说,路边捡到一百块。
外婆左手烤鸡右手啤酒说,喝了吧。
外婆的酒刚到嘴边,我就一饮而尽。我一连喝了好几瓶,喝得外婆都拉不住我。最后喝得倒地不起。我嘴里喊着卡夫卡的名字,一转身就又喊起了叔本华的名字。外婆这时候在我的两边放了两只桶,还一个劲说,吐准一点啊。
她说,什么时候喊外婆了,桶就可以拿掉了。
酒醒后,小曼告诉我,可乐来的那一晚,伊斯坦布尔,阴云密布。
我揉着惺忪的双眼发了一条语音:命中注定啊。
外婆听到声音急忙跑过来说,捡了一百块就这样,这到底有多缺钱呀。
我摇晃着站起来对外婆说,如果你想念的人告诉你他正在伊斯坦布尔看星空,你会不会马上赶过去?
外婆说,出了村口我路就不認识了啊。
我听得又晃倒在地上。
外婆说她扶不动我,就只能翻箱倒柜把衣服都拿出来帮我垫在地上。我躺在那些衣服上,看外婆在院子里烧水,浇花,拿牛奶,读报纸,喂食流浪猫,或者就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看看天空。蓦然发现,纵然世界纷繁复杂,也从未败坏过那些岁月的宁静。
永被念及的迷人时光
冠明哥在外滩喝多的时候,对着城市的霓虹问我,你这辈子经历过最迷人的时光是什么?
我说,你呢?
冠明哥说,心爱的姑娘喝醉,我送她回家,她躺在床上,我开始吻她的嘴巴,脖子……
冠明哥说到这里,我外婆来电,喂,阿挺啊,南塘老街的油赞子什么时候给我买来呀?
我说,马上。
和外婆挂了电话之后,冠明哥继续说,我亲完她的脖子,就帮她盖上被子,看了她半小时安详的面容,然后轻轻带上门,回家,这事迷人吧?
我说,靠,好迷人。
冠明哥拿着酒瓶说,你呢?
我拿着手机说,就刚才,我外婆来电的时候吧。
外婆的电话是这个世界上最出其不意的迷人来电。
我在广告公司写的文案让老板批得快被辞退的时候,外婆突然来电,喂,阿挺,鼓楼沿的糖炒栗子给我买点过来呀。
我自己创业接业务被众多客户生硬拒绝尴尬地站在门外的时候,外婆突然来电,喂,阿挺,兴宁桥烤鸡给我买来了没有呀?
我想给喜欢的姑娘过个生日却被当面发了一张好人卡的时候,外婆突然来电,喂,阿挺,正宗的宁波汤圆哪里有卖呀?
所以在我最失意的时候,总会拎着糖炒栗子、烤鸡和汤圆去外婆家。
外婆一打开门见我,总热情得跟多年没见似的。
我说,好久不见。
外婆说,太久了,都一礼拜了。
那段时间,我很失落,经常一个人到处瞎转悠,穿过各条大街,走过安静的公园,经过热闹的商业广场,好像一切和我没什么关系,经常坐在凌晨的江边想,生活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我说,没钱,没工作,没女朋友,还能好吗?
外婆说,有糖炒栗子,有烤鸡,有汤圆,还不够吗?
我就这样扒着烤鸡,目光无神地盯着电视机。外婆见状立即将频道转到一个肥皂剧。
外婆拿着一只鸡腿说,这电视剧里面的男人,太惨了,比你还惨。
我茫然地看了一眼外婆。
外婆咬了一口鸡腿立即又换了个台说,这个电视剧,女主角很漂亮,你都没看到过这么漂亮的吧?
我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视。
外婆放下鸡腿,双手把着遥控继续换台说,就这个,这个……然后眯起眼看了一眼字说,哦,熊出没?又赶紧换了一个台。
我说,就看熊出没,挺好看的。
外婆赶紧回台说,对,我也最喜欢看这个。
外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我试探着叫她一下,她就迷糊地说,醒着呢。
我说,你去睡觉吧。
外婆一睁眼说,你困了?
我只能说,困了。
外婆看了看时间说,你以前都熬夜的,现在年纪大了吧。
我看着七十多岁的外婆说,对,年纪大了。
外婆笑了笑说,这么大年纪了,都没有老婆。
我半躺着说,怎么了?
外婆说,在我们那时候,你这年纪还没结婚,村长就要插手了。
我哈哈笑着盖上一条毛毯。
等外婆关上房门,我就睁开了眼睛。我睡不着,拿起手机不停地刷着,然后放下,过一会儿,又拿起手机,就这样反复了好多次。
突然周围灯亮起,外婆走到我身边说,还没睡?
我说,没,玩手机呢。
外婆披了一件外套说,别玩手机,我们来玩个游戏。
我说,这么晚了,你赶紧睡吧,
外婆说,猜谜语,猜对给你十块,猜错给我十块。
我放下手机说,那你说吧。
外婆说,八把小刀,两把剪刀,包袱一背,横行霸道。
我迅速拿起手机打开百度一搜,说,螃蟹。
外婆说,这么厉害,小时候你明明猜的是你妈。
我,……
外婆说,头戴红帽子,身穿白袍子,走路像拐子,讲话像哑子。
我又百度一搜,说,鹅。
外婆一惊说,小时候你明明猜的是鬼。
我说,太简单,加钱,三十块一局。
外婆说,姑娘是个黑凤凰,江河翻腾水性好,人家讲我鱼吃饱,实在肚皮空堂堂。
我继续一百度说,鸬鹚。
外婆说,这个你都知道?
我说,加钱,一百块一局。
外婆略微一思索说,小时候过年,你在院子里放烟火,手被炸伤了,你知道是怎么好的吗?
我拿着手机一脸懵逼。
我说,医生看好的。
外婆一笑说,错,我一夜没睡,用大手包着你的小手,过了一夜就好了。
外婆说,来,继续。
我说,等等,十块一局,老一样老一样。
外婆说,你小时候尿床了,被我发现了,你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我说,被你骂了一顿?
外婆斩钉截铁地说,错,我假装不知道,哈哈哈。
我说,一块一局,小一点小一点。
外婆说,你六岁的时候最爱吃什么菜?
我,……
外婆说,你七岁的时候最喜欢听哪个故事?
我,……
外婆说,十岁的时候我给你在哪里买的汽车人玩具?
我,……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会忘掉无关重要的东西,也会忘掉嗜爱如命的东西,但总有一个人帮你默默记着这一切。
此时,窗外星月宁谧,外婆安详地看着我,没有再说一句话。
我感觉世界一片安静,慢慢地闭上眼睛,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一切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我听见自己嬉笑的声音,欢快的声音,大哭的声音,打闹的声音。
第二天,阳光很好。外婆家的小院子,明媚如初。
我看到外婆说,一夜沉睡,全身温暖。
外婆忙把我扶起来说,昨晚开冷空调,不小心开了热空调,怎么都换不过来,只能开房门,热坏了吧?
我,……
外婆拿着遥控器说,你现在给调调吧,太热了。
我花了两秒钟就把空调换到了制冷模式。
外婆开着电扇又习惯性地摇着扇子说,念过书就是好,懂的多。
我说,也不是很多。
外婆说,就等着你这句话。
我,……
很久以前,我们总是无所事事,无所畏惧,我们干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又心心念念那些遥远的理想和梦想。我们欢喜。我们热爱。我们用一无所有,换得应有尽有。
反复告别的念想
2012年的时候,我和小曼准备谈一场不谈房子和车子的爱情。
小曼说,找不到理由和我在一起,但也找不到理由不和我在一起。
我一脸尴尬地拼命吸着可乐,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时的小曼站在春风里,面如桃花,手里转着一个钥匙扣说,你就讲个笑话吧,我笑了就在一起。
爱情就是这么简单。真正的爱情除了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就无关乎其他了。
于是,我讲了三个月的笑话,小曼都没有笑一声。
当我把这件事告诉外婆的时候,她笑得前俯后仰。
假牙就这么掉了出来。
外婆塞回假牙说,你讲一百年她都不会笑。
一百年的时间,我可以买的起房子和车子了,这么说来还不如谈房子和车子的爱情。
我说,现在的爱情就是谈条件,说好听点是务实,说难听点是现实。
外婆说,现实不难听啊。
此时,外婆一脸认真地戴着老花镜,一笔一划地在白纸上写着。她说在上海的哥哥多年不見了,写一封信给他。
我说,直接打电话啊。
外婆看了我一眼说,拿起电话不知道说什么。
我说,那你打字,发微信给他。
外婆说,一来一去回复太快,也不知道说什么。
我说,那他看到信要很久很久了吧。
外婆说,很久很久又不是什么坏事,我又没什么急事告诉他,我只是想念他。
是的,想念可以很久,可以很慢,不用这么着急。我们正处在高效而缺少想念的世界无法自拔。
外婆认为,写信可以看到对方的笔迹,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这就像一个人实实在在站在你面前。
外婆写一封信很慢的另一个原因是,她经常记不起某个字怎么写,所以会经常问我。如果我不在,她会因为某个字打个电话问我,先问我最近想吃什么,然后问我,保重的“重”怎么写?于是我在电话这边比划半天,外婆似懂非懂哦几声。最后某一天我发现,在我的精心指导下,把“重”写成了“童”,还多了一横。
为了避免这种麻烦,外婆决定不会写的字去查字典。于是她弄了一本字典,但外婆不懂拼音和部首,学习了很多天还是搞不明白怎么把一个字给找出来。
外婆认为在这厚厚的字典里要找到想找的字,只能靠菩萨保佑,随便一翻,翻到就是运气,翻不到就多翻几次,实在翻不到,明天接着翻,反正有的是时间。
外婆有时候也抽着烟感慨,找个字比你找个女朋友还难。
我,……
我告诉外婆,遇到不会写的字,就换一种说法,用最简单的话说出来。
在我的指导下,外婆正在慢慢掌握这种方法。
譬如我告诉外婆,今天晴,就写成今天没下雨。多锻炼,就写成多动动。生活如意,就写成生活跟你想的一样,外婆“想”字也不会写,我说就写成生活要咋滴就咋滴。结果外婆“滴”字也不会写。她想了想说就写成生活很好很好非常好。
我说,完美。
外婆笑着说,这方法好,作家就是不一样。
一听到“作家”两个字,我就对外婆说,最近我在写一本书。
外婆说,你这都说了好几年了。
我说,我写书有点慢。
外婆说,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着看到你的新书。
我说,肯定能。
外婆说,是快写完了吗?
我说,不,你能活到200岁。
外婆说,你这借口我很喜欢啊。
外婆写这封信,真的写了很久很久,写一会儿她会出去摆弄下院子里的花草,或者还会出去溜一圈买点菜,或者就打开收音机听会儿什么。
外婆从春天写到了夏天。
那一阵子我去外婆家,就感觉她像一个老作家,桌上一直铺着稿子,搁着两支笔,一副正在创作伟大作品的模样。
有一天,我奉我妈之命给外婆送去了一箱水蜜桃。我一进门,看到她又在写信,于是就把水蜜桃一放,和她打了个招呼,准备回去。
外婆急忙过来扶住门说,这么急着走干吗?
我也说不上来要去干吗,可能大部分时间也是在玩手机,或者去和朋友打打球,或者自己也不知道干了些什么。
外婆说,我晚上烧几个好菜,吃了再走。
晚上老枪约了我。老枪这个人有各种饭局,时不时会带上我,那些饭局上充满了各类神仙鬼怪,资产过亿的,满腹经纶的,气质超群的,特立独行的。
老枪说,跟我混有肉吃。
我有时候也会把自己打扮得人模狗样,赶赴老枪的各种饭局。
老枪还时不时以老江湖的眼光指正我,你看你看,穿的又暴露了你资产不过百的本质。
我说,我晚上还有事,得先走。
外婆说,那我们早点吃晚饭,我这就去洗菜。
此刻才下午两点半,我在外婆家的椅子上坐下来。
我说,你信写完了吗?
外婆说,先寄出去,以后想了再写。
我说,那我坐半个小时就走吧。
外婆看着窗外的院子说,以前你都不肯走出这个院子。
是的,曾经我在这个院子里,自制篮筐,自制球门,还用纸团自制了篮球足球,感觉参加了所有的世界大赛。还在南方不多的积雪中,堆起过雪人。还和一条大黄狗一起,我把它当作马匹,当作斗士,当作朋友。
外婆还和我谈起一些名字,王治郅,姚明,科比,贝克汉姆,罗纳尔多。
她其实和现在大部分看球的女生一样,根本搞不懂回场24秒违例越位角球任意球,但她曾经和我一起大呼小叫深夜看球。如果一个不懂球的人却假装懂球陪你看球,她不是你女朋友,估计就是你外婆。
当外婆如数家珍地说起这些人的名字的时候,我却发现这些人早就退役了。
2016年,这里面的最后一位科比也宣布退役了。所有人都在说,一个时代结束了。
外婆却还在这边津津乐道,一切好像就在昨天,还有触手可及的未来。
她还找出我小时候听的旧磁带,放到录音机里。张国荣的歌一首接着一首。还放进去一张当时最前卫的林肯公园的《流星圣殿》。
外婆说,那时候我只知道月湖公园,儿童公园。
而林肯公园的主唱,也于2017年的某一天早上在洛杉矶自杀了。
我又将时光推回到我第一次谈恋爱的时候。
我和初恋女友在上海准备去看林肯公园的演唱会,结果买了假票被骗了钱。
我们什么也没看成,就在五角场附近街头听小哥弹吉他。
我们没钱到舍不得给小哥一毛钱。我和她坐在上海的3号高架线上,一人一个耳机连着同一个MP3,看着巨大而庸俗的城市。
我们就这样坐在车厢里穿过上海的高楼,反复听着林肯公园的歌曲。
我这种烂英文也不知道他们在唱什么。
她说,翻译给她听。
我说,翻译太准确就没意思了。
這世界上喜欢的歌都经不起无休止的单曲循坏。
所以,终有一天,会换歌,换人,换天,换地,换你,换我。换掉林肯公园的主唱查斯特贝宁顿。这就像我们大部分人度过的日子。迷恋不过如此。
我看了看时间,已经四点钟了。我说我得赶紧走了。
外婆拿着勺子说,什么事这么急?
我说,我和一个朋友要去见一个朋友,那个人开了四家公司。
外婆说,嗯。
我说,开着一辆奔驰S600。
外婆说,哦。
我说,当然不止这一辆车,还有一辆宾利。
外婆说,哦。
我说,资产少说有五个亿。
外婆说,嗯。
我说,所以,我要和他们去吃个饭。
外婆说,吃了又能怎么样呢?
我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此时,老枪来电告诉我,千万不要迟到,只能我们等王总,不能让王总等你。
外婆打开昏黄的灯,摆了几个菜。拿着勺子挥了挥说,实在急的话,你尝个味道就走吧。
我挂了电话说,不急。
外婆夹起一块炸熏鱼说,最近有没有想到哄姑娘开心的笑话?
我笑了笑说,没有。
其实那一年,后来小曼告诉我,她一直在笑,只不过没有让我看到。
我说,为什么啊?
小曼说,这样她就一直可以听我讲笑话。我是在不知不觉当中迎来了自己的爱情。
外婆说,那后来有没有遇到讲个笑话就和你在一起的姑娘?
我说,没有。
外婆往我碗里夹了一块红烧肉说,最近要去哪里吗?
我说,哪里也不去。
外婆说,没钱了吗?
我夹起红烧肉说,要吃红烧肉没时间。
我说,你最近干吗?
外婆说,等我上海哥哥的来信。
她说,到了这个年纪,再简单的东西也学不会了,而再复杂的东西却已成了习惯。对于一件事,一个人都是如此。
世界这么大,我们所走过的地方永远这么少。
岁月这么长,我们所拥有过的时光永远这么短。
微光照亮回家的路
婚前,冠明哥嘴边整天唱的是,对你爱爱爱不完,爱一个人好难,爱你是我唯一的选择。
我听得耳朵生茧,但也习惯了,以为他会一辈子这样。后来他就结婚了。
婚后有了儿子,冠明哥嘴边整天唱的是,一只老母鸡呀,带到东来带到西呀,碰到一只大公鸡呀。
那年冬天,我还在听林肯公园,单身,也没有几个朋友,顿时觉得又孤独了很多。
外婆来电问我什么时候去她家吃饭,我说,就今晚。
这天外婆告诉我,她挂了电话,迅速闪到小摊贩面前,开始鸡鸭鱼肉地买菜,同时狂轰滥炸地砍价。
小摊贩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地说,土豆一块三一斤。
外婆气宇轩昂地说,九毛一斤。
小摊说,一块二。
这时小摊贩的孩子抬起冻得发红的脸说,爸爸,饿,能吃大饼吗?
外婆收回代表一块的一根手指说,那就一块五吧。
小贩搓着双手说,是一块三。
外婆说,一块五,土豆全要了。
那一晚冬天,南方的气温只有2度,带着沿海地区特有的湿冷。
我比预定时间迟到了半小时,外婆就把菜都热了一遍。
一桌菜,有半桌是土豆。土豆炖牛肉,酸辣土豆丝,烤土豆,土豆酸菜汤。
外婆还问我,土豆还能怎么做?
我说,红烧土豆,油炸土豆,清蒸土豆,爆炒土豆,蜜汁土豆……
外婆说,冬天里的菜就跟你一样。
我说,像我一样温暖吗?
外婆说,三分钟热度。
我,……
我说,下次我一定按时来吃饭。
外婆说,下次我做完菜都放冰箱里吧。
我说,你这是故意惩罚我吗?
外婆说,冰箱里有5度,外面才2度啊。
我突然觉得外婆的这个方法好像真的挺不错的。
饭后,我刷着微信,外婆还坐在那边默默啃着烤土豆。
边啃边说,半个月,不对,能吃一个月。
我坐在椅子上,一直在和小曼用微信聊天,虽然那时候她还不是我女朋友,但是总会半真半假地开几句玩笑。我说很困想睡觉的时候,她就发过来“晚安,么么哒”。
我一回头发现外婆竟然拿着烤土豆在背后看着我发微信,还戴着老花镜。我想,惨了,这么肉麻的事情都被看到了。
我说,你偷看我隐私。
外婆说,问你一个问题啊。
我说,不用问了,不是女朋友。
外婆说,其他我都看懂了,那個,么么哒,什么意思?
我说,我都没看懂,你看懂了?
外婆说,就问你,么么哒,什么意思?
我说,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外婆说,哦,那我祝你么么哒。
此时外婆又拿出四片小木块说,这个是上次落下的,还有用吗?
我一看,靠,是拼图。
上个月我去冠明哥家吃饭,给他儿子买了个拼图顺便途中拐了一趟外婆家,心急出门就把拼图忘记在外婆家了。一进门冠明哥就说,迟到一分钟罚一瓶,我进门没到十分钟就喝得天旋地转了。
第二天外婆打来电话说,你给我买的什么好吃的?
我迅速赶到外婆家把拼图装好。
而现在,我拿着拼图想起,冠明哥这个月跟我说了无数遍的话,我儿子这么简单的拼图都拼不好,你说我是不是生了一个智障啊?
我拿着拼图凝视了很久,外婆说,到底还有没有用?
我紧紧握着四块拼图说,有用。
说完外婆从桌脚底下又取出两块说,有用的话这两块也拿去吧,我不垫桌脚了。
我一脸尴尬地看着外婆。
外婆碰了碰晃动的衣柜说,本来还想垫衣柜的。
我说,你家还有什么晃动的吗?
外婆环视了屋子一圈说,桌子,椅子,衣柜,橱柜,还有床。
或许,外婆也需要一盒拼图。这盒拼图并不是拼出那些美丽的图案,而是还原那些被时光侵蚀的年轻岁月。
此时外婆坐在微微摇晃的椅子上说,刚才姑娘没睡你怎么能说要睡了呢?
我说,真的困了。
外婆说,喝点红茶,提神。
我说,人生经验果然比我丰富。
外婆说,随便说两句。
我说,还有呢?
外婆说,我和你外公在一起五十多年了,你们年轻人几个月就分。
我看了一眼窗外清冷的夜空,不知道说什么。
我和外婆看着电视里宁波新闻的重播。那些记者奔赴在抗寒防寒第一线,预报说有更大的寒潮来袭。
我说,天气冷了多穿点。
外婆说,这话应该我对你说。
新闻又转播到下一条,讲年轻人在公车上给老年人让座已成一种风气,尊老的传统值得传承。
我说,其实现在很多老年人也不好,一定要让年轻人让座。
外婆说,我肯定不会。
我说,你当然不属于那一类。
外婆说,我都是让座给老年人的。
新闻结束,我起身准备回家。
看到窗外,星星清澈,月亮皎洁,黑夜中世界的轮廓显得安静而又辽远。我突然很想在手机的备忘录里记录点什么。
我对外婆说,有部电影里说,一个年轻人二十多岁无所事事,多半会把自己当成一个作家。
外婆说,那不就是你吗?
我说,如果一个年轻人三十多岁还是无所事事,那可能真的要成为一个作家了。
外婆说,那一个年轻人七十多岁无所事事会成为什么?
我说,七十多岁的年轻人,还有什么用?
外婆说,那总比七十多岁的老年人有用吧。
在要出门前,我突然想起白天朋友从欧洲回来送了我几支牙膏。我从包里拿出来给外婆说,欧洲进口的,给你。
外婆说,是不是真的进口货,给我看过就知道了。
我说,你这么厉害?
外婆说,看上面的字,一个都看不懂,这说明肯定是进口货。
外婆看了半天说,这个不是进口的,我看到上面写着数字,这个我看懂了。
我说,阿拉伯数字,全世界通用的。
外婆说,哦,这么厉害。
我出门,外婆一定要出来,陪我走到车边。我发动了汽车,外婆站在门边,看着我跑了八年的车说,终于把车给洗了?
我说,毕竟等下雨等不及了。
外婆说,你看车子洗过就跟新的一样,一点都看不出开了几年了。
我说,车看的是里程表。
外婆说,人和车一样就好了,洗洗就跟新的一样。
我说,老年人都是这样的想法。
外婆说,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开个和洗车店一样的洗澡店,一定很赚钱。
我说,哈哈,你还挺会做生意的。
外婆突然沉默了两秒说,你说,那个小孩肯定天天可以吃大饼了吧?
我说,肯定啊,怎么了?
外婆说,他爸说天冷了回老家了,不来摆摊了。
我说,你回去吧,太冷了,我也走了。
外婆说,你先开走,我看着你走。
我说,你先走,我用汽车大灯帮你照着路。
外婆突然掏出一只手电筒打开微弱的灯光说,你先走,我帮你用手电筒照着路。
我缓缓驶离外婆村庄的小路。我从后视镜看见,外婆手电筒的那点光亮被我汽车的尾灯所淹没。但汽车开得越远,后面的黑暗就越大,外婆就像一颗明亮的星星孤悬在南方寒冷的冬夜里。
如果,有一天北方的寒潮和雾霾一起南下了,我们看不见那些明亮的星星了,那么,就低头看看自己内心的星空,也许发现其实世界没有神,但宇宙早已不混沌。愿在每一段岁月老去之前心存最美的念想。
台风肆虐的温暖时光
2012年夏天,强台风海葵从西太平洋上一步步逼近宁波。
登陆前的那个晚上,我拿着手机,看着台风实时路径。
我说,完蛋了,看路线真的要在宁波登陆了。
外婆说,真的?来,让我看看。
外婆拿着手机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然后无奈地看着狂风呼啸的窗外。
我说,别担心。
外婆说,没担心啊。
我说,那你干吗叹气。
外婆说,因为我看不懂手機。
外婆说,年轻人不要总是完蛋完蛋的。
她们年轻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台风什么时候来,走到了哪里,没有网络,没有手机,饭都吃不饱,从来就没有完蛋过。
我说,万一呢?
外婆说,人不要出去就好了,房子又不会倒。
我说,房子万一倒了呢?
外婆说,那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我说,命呢?
外婆说,来一个台风,就是把花盆搬进来,窗户关好,门锁上,这点事,你能想这么多,作家都这样?
我说,作家还会说到命运呢。
外婆手一摆说,好了,停,再讲下去我又要听不懂了。
过了几秒钟,外婆突然说,哦,命运,我们那年代的命运,就四个字。
我说,艰苦奋斗?
外婆说,一无所有。
我说,那确实挺酷的。
外婆说,嗯,是挺苦的。
外婆可能没有“酷”这个概念。
外婆年轻时那个年代虽然一无所有,但依旧有很多美好的回忆,这就好比我们现在应有尽有,然而依旧充斥着许多的厌恶。
在我上学前,外婆家没有手机和座机。
外婆说,那时候就坐在路边看,看你和你妈有没有来。
我说,那万一不来呢?
外婆说,太阳完全落山才能确定,你们不会来了。
我说,那等了一天没来,不是白等了?
外婆说,大部分时候都没来,习惯了。
我说,所以现在有电话手机方便多了。
外婆说,是呀,说不来就不来了。
我,……
外婆说,经常一个电话说来吃饭,十分钟后就说有事不来了。
我,……
外婆说,所以还不如等。
等,是一种执念,有时候是一种浪费,却浪费得那么美好。
譬如,在等过无数个日升月落后,外婆在那条路上看到我的身影,她觉得,这种等待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意义的事情。
其实,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在等待。
外婆在等待我长大,我在等待外婆老去,我还在等待喜欢的姑娘出现。只是在等待的过程中,我们顺便做点其他的事情,而很多人完全投入到“顺便的事情”当中去,以至于慢慢忘记了等待,忘记了曾经和未来。
此时电视上也正在播放台风的新闻,甚至有记者外出到前线报道最新消息。
电视里有一位记者在那边大声喊,此刻,我们的心就是一颗受灾的心,我们的心与数万灾民的心一起跳动。
外婆说,这不会跳得心肌梗塞吗?
我说,现在媒体人也很辛苦的。
外婆说,哪有媒人辛苦。
我,……
外婆说,有没有女朋友?
我说,没有。
外婆说,要不要我给你介绍?
我说,我还小。
外婆说,没事,也给你介绍个小的。
我接不上话,就只能看看窗外的天气。我妈让我晚上住外婆家,台风天给老年人有个照顾。
我说,好了,可以睡觉了。
外婆说,年轻人,不吃点夜宵?来,我给你做,红枣汤?桂圆蛋汤?阳春面?放点榨菜?
在现在炸鸡小龙虾烧烤的年代,外婆的夜宵还朴素地停留在那个年代。
外婆的菜谱没有更新,并且会做的越来越少了。吃外婆做的东西不是为了吃而吃,是因为外婆开心而吃。
外面狂风肆虐,我和外婆在屋里吃着外婆做的阳春面。
外婆夹给我几条榨菜说,来,加点榨菜。
在我们这个时代,有人用野生大黄鱼填饱肚子,用82年拉菲解渴,用迈巴赫S600代步,却从来没有人这么带有诚意地给我夹过榨菜。
我突然一阵感动,又把榨菜夹回去说,不,你多吃点。
外婆突然放下筷子说,两根榨菜你还跟我夹来夹去,都什么年代了。
我咬着面条看着外婆。
外婆拿着筷子一指说,中国移动搞活动,都送了两箱榨菜了,看见没有。
我继续咬着面一字一句地说,好,厉,害。
外婆又把两条榨菜夹到我碗里说,榨菜比面都多……
下半夜我醒来的时候,外面的风把窗户打得啪啪响。我上了个厕所,就看着窗外的狂风暴雨。外婆也从房间里走出来。
我说,你怎么不睡了?
外婆说,看看台风来了没?
我说,我帮你看着呢。
外婆说,我还得看着你呢。
此时,我听见外公的呼噜声从房间里传出来。
我说,是不是外公呼噜声太吵你睡不着了。
外婆说,这都几十年了,还能不习惯啊。
外婆坐到椅子上分析说,你外公这呼噜声,三重奏,还带转音的,有时候一个小时节奏都不混乱,有时候一晚上都不带重复的。
我说,这你都研究得这么透彻。
外婆说,这就叫爱情。
我说,看来我都没有经历过爱情。
外婆说,那也不是,你们现在都研究对方喜欢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研究方向不一样了。
我说,那还是你的研究方向比较淳朴。
说到淳朴,我总会不由得想起曾经的那些时光。
我说,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东西,任由世界怎么改变,它们都永不变化。
外婆说,什么?
我说,冠明哥20岁时买了一辆桑塔纳,从此一路开进风里雨里,艰苦奋斗,谈恋爱,结婚生子,赚钱养家,10多年过去了,然而那辆桑塔纳依旧停在冠明哥楼下,我依旧可以和冠明哥坐在那辆桑塔纳里谈论各种不着调的事情,就像10多年前一样。
我说,这叫,归来仍是少年。
外婆说,这叫,归来仍是桑塔纳。
此时,台风在宁波的象山登陆,中心风力达到了15级,这就像一辆时速160码的汽车向你疾驶而来,它能掀起十几米的大浪,能将大树连根拔起,能使你寸步难行。
外婆在昏黄温暖的屋里安慰我说,不要担心。
我说,你不要担心。
外婆说,我担心你担心。
我说,你不担心我就不担心。
外婆说,我担心你不担心。
我,……
外婆说,你不担心我不担心。
我终于被外婆绕晕。
那一年的海葵台风,穿过宁波的全境。就像一头太平洋的巨兽,肆虐一座城市而过。有人在台风里死去,有人在台风里失去家园。
我说,每一次灾难都让人觉得,要珍惜现在的生活。
外婆拿着报纸看着新闻说,没有灾难,我也很珍惜现在的生活。
我突然发现外婆拿着一张2009年的报纸,我说,你怎么拿了一张过期的报纸?
外婆扶了一把老花镜说,哦哟,还真的是。
然后笑着说,台风来之前,我拿来糊在窗户的缝隙上的,没想到是2009年的。
我说,2009年的报纸你都看得这么认真。
外婆一本正经地说,没看过的新闻,再旧也是新闻。
台风过境,外婆小心翼翼地将花草一盆盆搬到院子里,修剪花草,扫除积水,一切又恢复往日的宁静。
我说,年轻的时候,我还和冠明哥开着那辆桑塔纳往台风最大的地方开去,都没感觉什么害怕,这叫追风少年。
外婆拿着浇花的漏斗说,我年轻的时候,和你外公风里来雨里去十几亩地里跑,都没感觉台风来过,这叫什么?
我说,驱风少女。
外婆对着一株绿植浇了浇水说,那现在也是。
在往后的日子里,台风会再来,人生十有八九不如意,那就平缓地略过这一切。打开你内心温暖昏黄的灯光,也许,什么都会越来越好,也许,什么都会越来越坏。
但,什么都没什么。
当外婆谈爱情的时候她在说什么
与外婆相处了二十多年,我給她发明了一个词,凶柔。
这是我自己创造的词。
譬如,那一天,没事干的时候,外婆就又和我讲起了道理。
外婆想了想,说出了一句话,一个人要吃过很多苦,走过很多路,才能懂得人生。
我说,我只吃了很多肯德基。
外婆说,我现在不能多吃了,年纪大了,电视上说要养生。
我说,我只会养狗养猫养鱼。
外婆一脸严肃地说,你把这三斤油赞子给我吃掉。
说完这话,外婆点起一支我递给她的烟,看着点燃的烟头说,这烟慢慢地燃烧,像什么?
我说,像你。
外婆一怔,指着五斤橘子说,你给我吃掉。
外婆弹弹烟灰说,本来想说像人生的,被你这么一说,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我说,你还挺有哲理的。
外婆看着窗外说,有时候希望有一片很空的地方,就这么看看蓝天白云。
我说,有这么一片空旷的地方政府早就开发房地产了。
外婆看了一圈周围没有吃的了,于是说,信不信我买一头牛让你吃下去啊。
我说,好啊,撞死我踩死我吃死我吧。
外婆张口愣了三秒说,连说三个死?怎么了?
我想了想说,喜欢一个姑娘应该马上去表白吗?
我从来不会和外婆主动说感情的事情。
外婆听到这话眼睛一亮,把抽了半截的烟往烟灰缸上猛一戳说,哦哟哟,不得了,有喜欢的人了?
我说,你觉得呢?
外婆竟然双手在衣服上正反擦了擦,一副要干大事情的模样。
我说,你这是干吗,准备杀猪吗?
外婆思考了三秒钟,猛地伸出一根食指说,当然要去表白啊。
我说,被拒绝了呢?
外婆淡定地说,这有什么关系?
我说,也对,男人怕什么被拒绝对吧?
外婆摇摇头说,这和男人没关系,你又不是没被拒绝过,还不习惯啊?
我愣了会儿说,嗯,习惯了……
外婆笑着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就是嘛,习惯了就好。
外婆又兴奋地起身走进了厨房。
我说,你干吗?
外婆拿起锅说,我好好做几个菜,好好给你谋划一下。
半个小时后,外婆坐在我对面笑着说,怎么样呢?
我说,挺好吃的。
外婆说,我问的是姑娘。
我咬着糖醋排骨说,挺好看的。
外婆又给我夹了一些菜说,对对对,好看就好。
我看着外婆说,你以前不是说不仅要好看,还要心灵美要有内涵吗?
外婆说,那我对你要求太高了,内涵你也看不出来。
我,……
外婆和我说了半个小时,追姑娘的方法大致分为以下三条。
第一条,咱们晚上约个时间去月湖公园走走,你喜欢我们可以去划划船。
第二条,天冷了衣服够穿了没?要不要我给你买几件?
第三条,我外婆做菜很好吃的,去我外婆家吃饭吧。
我尴尬地笑了笑说,你这个套路挺淳朴的。
外婆一听说,我肯定不会骗你的。
我说,那倒也是。
外婆似乎又思考了一会儿说,如果这个还不行的话……
我说,这个不行怎么办?
外婆看着我说,那我也没有办法了。
我叼着一根青菜说,你办法真少。
外婆说,主要我和你外公说了几句话就在一起了,没什么经验。
我说,真酷。
外婆突然信心倍增地说,放心,如果我是那个姑娘,你这么做,我早就喜欢你了。
我茫然地说,喜欢一个人这么简单吗?
外婆说,那还要怎么弄?
我说,两个人相互喜欢就很简单,但如果……
外婆若有所思地想了会儿说,那也对,如果三个人相互喜欢就不简单了。
我无言以对。
我想说的明明是,如果不是相互喜欢就变得有点复杂,但是外婆的理解似乎也一点都没错。
外婆告诉我,找女朋友差不多就行了,别太挑。
我说,没有挑。
外婆说,那可能是别人太挑。
我说,那也没有。
外婆说,大家都不挑,哪还有这么多没结婚的。
吃完饭,外婆边洗碗边说,以前呢都是媒人介绍,现在呢就是自由恋爱,有些人结婚了也过得不一定好,有些人离婚了二婚又过得很好,这都不一定,因为人和人都不一样嘛。
外婆说完这话,拼命擦着碗。
我说,有些爱情结束了还可以开始,有些爱情结束就没有了。
外婆说,对,爱情就像垃圾,有些可回收,有些不可回收。
我一怔。
我说,这话比“床前明月光”还要经典。
外婆甩了甩碗说,床前明月光,哪里经典了?
我嘴巴像被棉花塞住了。
外婆看了我一眼说,记得给我写到你的书里去啊,一百年后一千年后,我也成名人了。
我说,我的书能流传这么久吗?
外婆把碗放整齐说,我就随便说说,你别当真。
我,……
我和外婆坐在电视机前,电视里一直播放着一些无聊的广告,我也没有认真看。工作以后和外婆静静地坐在一起的时间也不多。我只想多陪陪外婆。
突然电视里出现了方便面的广告。
外婆突然伸手一指说,方便面也跟爱情一样。
我心想,这都过去这么久了,竟然还想着爱情像什么。
我说,是不是好闻不好吃?
外婆摆摆手说,这个故事说来很长。
外婆摆出一副讲红楼梦的架势。
去年外婆看到方便面广告实在忍不住了,外婆夸张地张开手臂说,那里面的虾有这么大,牛肉有这么大,还那么有弹性,一跳一跳的。
于是外婆就让外公去买了好几碗鲜虾味牛肉味方便面。
外婆哼了一声说,拆开来一看啊,我找了半天的虾和牛肉啊,第一时间先把你外公骂了一顿,这肯定买错了啊。
我说,然后呢?
外婆说,然后隔壁的年轻人把调料包拆出来,说这几颗黑黑的就是牛肉。
我说,是不是见了世面?
外婆说,我戴上老花镜看了半天,才确定这不是老鼠屎。
我听了这话哈哈哈哈笑了半天说,我现在心理有阴影了,以后不敢吃牛肉味的泡面了。
外婆又举着手指说,那虾就像耳屎。
我说,你能不能别说了,不是在谈爱情吗?
外婆眨了眨眼睛说,是啊,爱情,就这样啊,刚开始以为很好,后来越看越像屎。
我说,嗯,很好,爱情像屎。
外婆说,那我没这么说。
我说,其实呢,爱情还是很美好的,能让两个人像花儿一样盛开,蓬勃向上,還能丰收美好的果实。
外婆拿过一只苹果啃了一口说,屎不也能这样吗?
我,……
此时,外公打完麻将回来了。
我突然想到给外公外婆拍一点照片,于是说,你们两个坐着,我给你们拍点照片,见证一下你们半个多世纪的爱情。
外公和外婆直起腰,挺直背,一脸正气地看着我。
我说,没事,放松点,自然点,手机可以随便拍。
我说完,两个人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我说,可以把手相互牵着,头靠在一起。
外公就牵着外婆的手,把头轻轻靠在外婆的头上,没想到外婆猛得用头顶了一下外公的头说,靠这么近干吗,过去点。
外公和外婆合影还停留在他们那个年代。合影的时候永远是一副标准的模样,一脸的根正苗红,两个人之间永远保持着一个拳头的距离,站如松,坐如钟,谁要是牵个手,那就打死你。
拍完之后,外婆拖地,外公拣菜。
外公边拣菜边说,你们聊了一下午啊?
我说,对啊。
外公说,聊什么啊,国家大事啊?
外婆拿着拖把说,爱情。
外公听到这个词还没反应过来,外婆就把拖把往地上一戳说,今天麻将输还是赢?
外公说,输了10块。
外婆对我说,你外公打麻将几年来无论输赢多少,都跟我说今天输了10块,明天赢了15块,后天输了5块,每天都很稳定。
外公拿着菜说,那还要怎么说?
外婆说,输了200块,就如实说,
外公说,你哪只眼睛看见……
外婆说,我天上神仙都认识,他帮我看着的。
外公递过一篮子的菜说,你这么厉害,那菜你来拣。
外婆又一戳拖把说,你信不信我把天上的雷公雷婆都叫下来。
外公说,你是孙悟空吗?
外婆说,你才是猴子精。
我站在一边听得不亦乐乎,偷偷拍了很多张照片。
若干年后,我们可能都不记得当初喜欢的模样了,甚至对爱情抱有一种偏执的成见。
但愿,岁月长河,暮色静流,你认识天上的所有神仙,我做你的孙悟空猴子精,五百年斗嘴念叨,依旧很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