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梦境的可比性

冉小江

雪花落下来

雪花落下来了，雪花落下来一点意境都没有

父亲站在院子里，背靠柴火垛

我不能证明，是雪花压垮了他的身体

还是病痛。

他是一个干净的人，胆小

跳水的时候，躲着雪花

除草的时候，磨亮镰刀，也躲着雪花

生怕身后的事背上骂名，有时候

他从亲戚那里借来钱，按照日月更迭教育孩子

一天下来，有时，他也累

想着一些无能为力的事，就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山路

这些林子里的鸟都认识他

说他从安徽那个地方，运来了些沙子

像河里的卵石，他们完全不明白他的举动

不明白他为什么对着一口茶，喝出了酒的倔脾气

他的算盘上拨不动的那几颗，有点圆润

却并不发光。我提醒过他

像雪花来了，我们迎头看见，默默无语

神不发话的日子

风吹草木，不过无声和有声两种

而黄昏将至，有野雀飞过

藤蔓稍微驻足，纠缠太多的

倒像学着人。光在收拢

一点一滴之间，刻意去挽留的

好像都消失得过快，有人就于山下喊我

朝我的名字上加了一个儿化韵

当然他不是我的父母，这人间的事

一时半会也说不完，躺在落叶上并不轻松

我用一生的重量付诸行动，死是一件什么样的事？

闭眼，躺着，还要停止呼吸，后来我憋红了脸

上气不接下气，对来者我能说什么？

一个三十七岁的人在选址？

他对万物俯拜，朝天空作揖

伤心的事

多像一个人后来的样子

他说他流泪了

他说的话，就在分叉的当中

并不摇摆，并不像一些人说的那样

要沉沦，要一点一点地下滑

我承认这是有褒贬的

好像我们坐在一起，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后来

我们习惯了，在一个梦里进进出出

装作没看见一样，装作你有你的路

装作我在哭，在一个较为平庸的清晨或者下午

我害怕说起这些。零零碎碎的伤心，一个男人

他靠着干净的树干，在叶子下面

风一吹，它们就散了

好像没来过，你也不要问我

大 哥

你四十四年的光阴就在你指缝间

燃烧，那些似有似无的烟圈

快被你吐完了。我得提醒你

你不可能再去买一包，不管是廉价的

还是昂贵的。我得提醒你

不管小卖部的老板娘，是小媳妇

还是老妪。漂亮的丑陋的，皆是人间

我还得提醒你，为你续上火的那人

不一定是好心。就像这座小县城

就像这棵行道树，去年还在乡下

现在还在打点滴，它不适应这里的空气

呕吐、掉叶

只有晚上我經过它时，才能体会到它的孤独

体会到它内心崩裂的声音

只有我两个站在一起时，才更像两兄弟

一场梦境的可比性

梦见鱼群与庄稼，如同梦见一个人的来世

与今生。一个人反复活一场

就有了可比性，后悔的事情不想做

却又做了一遍，错过的人再想见

却石沉大海。只有老僧在念经

庙宇敲木鱼。笨拙的石头压得我透不过气

我要从这边游到那边，有人提醒

何必执着一念之间，你下水的地方才是彼岸

你听：扑通扑通的下水声

有些人急，有些人慢

有些人懵懵懂懂就游到了中间

一条河

一条河从不说自己干枯

从不说河底的石头，跑散的鱼

从不说那年繁茂，桃花落下来

它就送出去几百里。一条河躺在庄稼旁边

就像两个相交多年的邻居、朋友，或者亲戚

曾经有过争吵，也有过帮衬

如今日暮殆尽，它们的晚年安排得如此潦草

天当棺材板，风做送葬曲

篾条记

我原以为它仅仅是用来编织簸箕、斗笠或者编成鸡窝

当我晓得它的另一个用处时，为时已晚

我的母亲，那个用篾条抽我的女人

让我每一次跨过门槛时，都要情不自禁地

往后看一看，看一看它是否还在那里

想一想今天有没有犯错

谦卑的草

只有东边的草低过西边，像一群谦卑的人

向另一群低头。那些青色的嫩芽

好像刚长出的孩子，还不懂得礼数

直愣愣地站在那里。还是风好

毕竟多大的岁数了，偶尔教一教它们

怎么弯腰、低头，却又不动声色

这是多么好的传统呀！在平头溪村

我们用扁担挑着夕阳，村子就流动起来

好像我们身上穿戴的衣物，闪着金光

让人感到温暖

月光曲

月亮是一件旧衣裳，只有我这样的人

才会拿来穿一穿，每年的这个时候

顶着月光作案，以至于谁也没有怀疑过我

并无嫌疑可寻。只有月光稍微淡一点的时候，才有人提醒我

该回家了。这路边经过的人

不像村子里的老人，他们还没到你跟前

就假装咳嗽几声，有时是因为身体的缘故

有时却是，单单为了提醒你

总得有一场雪来

总得有一场雪来，把山梁覆盖

总得有凝冻的天气，把路封了

等山雀们飞呀飞，飞也飞不出去

总得干点什么，我说的是老天爷

打喷嚏、咳嗽，把去年的棉衣拿出来

再穿一次。总得去看一看医生

护士小姐，他们雪一样的白大褂

她们雪一样的皮肤，输液，打针

还有人从人群中冲出来，在医院的走廊里

喊一声：雪

它们就从村口的老槐树上

一堆堆落下来

雨

那位奔跑的人不是我，他有着相同的音容

却不是我，在雨中奔跑

从一条田埂到另一条，从夏末入秋的田野上

一直奔跑，没有山挽留他

山很远，而一条河在忙自己的事

星辰永远不会落下来，而雨还在下

它从四面八方跑来，打湿了你的音容

打湿了我们的庄稼，它们还在生长

孩子们还在小学的教室里，他们很乖

总是书声朗朗。总是有一面红旗飘荡起来

在无尽的天空下，总得有一个人奔跑

我这样想：天地之间没有比这更好的物件，它是雨

没有一滴浪费，没有一滴是多余的

没有一滴可以被忽视

责任编辑 安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