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创伤记忆的别一种书写
2018-12-29王春林
王春林
江苏青年作家庞羽,是正在迅速崛起的所谓90后作家中极有代表性的一位。年龄只有二十多岁的她,迄今已经在包括《人民文学》在内的各种文学刊物上,发表了30余万字的小说作品。或许是因为所谓代际差异的缘故,阅读她这篇名为《跳舞吧,坦桑尼亚》(载《文学港》2018年第4期)的短篇小说,带给我的便是一种多少感到有点陌生的阅读体验。虽然只是一篇短篇小说,但故事的时间跨度却比较大,从第一人称叙述者“我”的童年,一直延续到了“我”上大学之后,前后持续差不多达十年之久。虽然故事时间如此之长,但庞羽所集中呈示的实际上却只是某种难以释怀的童年创伤记忆。换言之,作家之所以要把故事时间拉长到十年之久,乃是为了更为充分地书写一种其实已经成为牢固情结之后的童年创伤记忆,将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一个人的未来生活。
小说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我”,是一位处于成长过程中的小女孩,她所集中叙述的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年龄略长于她的小哥哥明治。因为两家是邻居、他们在一起共同成长的缘故,“我”与小哥哥明治之间,有着极深的感情。生活中的明治,最大的人生缺憾,就是父亲的缺位。应该注意到,小说中,明治曾经先后两次向“我”提问:“你家的大哥大能打到海那边去吗?”明治之所以要反复追问这一个问题,乃是因为“我要和我爸爸说话”。用叙述者“我”的话语来说就是:“明治没有爸爸,那他从哪里来的呢?这是我长大后的问题。那时,我只知道我是从垃圾堆里来的,明治是从废纸篓里来的。可能他妈妈忘了找他爸爸了,也可能他爸爸忘了找他妈妈了。街坊邻居说,明治的爸爸,不在中国,在海那边。这样也对。他妈妈和他爸爸分开了,他还是待在他妈妈这里比较好。”这一段叙事话语,在揭示明治父亲缺位这一事实的同时,其实也非常突出地反映出了中国儿童性教育方面存在的严重问题。面对着确凿无疑的生育事实,我们的家长们却总是采取一种躲闪与逃避的态度,不愿意坦承。唯其因为如此,“我”与明治的家长才会刻意地编造故事,以搪塞来自于孩子关于“我从哪里来”的本能追问。幼时的“我”与明治,之所以会形成“我是从垃圾堆里来的,明治是从废纸篓里来的”如此一种看似十分荒唐的相关理念,正与中国儿童科学性教育的普遍缺失存在着不容剥离的内在关联。
身边的孩子都有爸爸,唯独自己没有爸爸,虽然明治年龄幼小,但他却依然格外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一问题的存在,并力图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加以弥补。这里,一个关键的问题是,在周围人群的谣传中,明治竟然有一位日本父亲。这一点,在经常欺辱少年明治的老秃头的一些话语里,便不难得到确切的证实。“大鬼子和小鬼子的事,小妹妹你别管。”老秃头说。于是,“明治涨红了脸:你才是鬼子!你们全家都是鬼子!”紧接着,“老秃头整了整毛票,塞进口袋:对,就是鬼子操了你妈,才有了你们鬼子一家。”由于中日之间曾经发生过大规模长期战争的缘故,日本人在國人尤其是底层民众心目中的臭名昭著,乃是毋庸置疑的一种客观事实。唯其如此,在日常生活中,只要一提到鬼子这个词,大家马上就会联想到日本人。简言之,年龄尚且幼小的明治,之所以会对自己的爸爸是一个鬼子的谣传这么敏感,正与这种普遍的文化土壤存在着内在的紧密关联。久而久之,日常生活中明治对鬼子一词的惧怕程度,竟然达到了闻之色变的严重程度:“但是,我还是从指头缝里,看见了明治两行晶莹的泪:他们要我一起大合唱……秃太郎说,马上七一了,大家也要放暑假了,不如一起庆贺……谁不唱,谁不是中国人……”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一首歌曲让明治感到如此为难呢?还是叙述者“我”一语道破了天机:《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也因此,对年幼的明治来说,有一个谣传中的日本也即鬼子爸爸,是让他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的一种不堪现实。正是为了摆脱这一身份来源可疑的困扰,明治突发奇想地想到了坦桑尼亚,在一个想象的世界中,把自己设定为坦桑尼亚人:“明治再次出现时,他不是石梁人,不是中国人,更不是什么日本人,他是坦桑尼亚人。”因为他爸爸就生活在遥远的坦桑尼亚:“他爸爸可厉害了,曾经杀死过一头狮子,狮子的獠牙还在洞里呢。我问他妈妈怎么不是坦桑尼亚的。他说,他是领养的,坦桑尼亚的族人在这里连夜赶路,一不小心把他掉在了废纸篓里。他爸爸正在满世界找他呢。等他回去了,练好身手,他可以当族长,可以追赶牦牛野象,甚至可以——明治凑近了我的耳朵,我可以吃人肉。”细细地品味这段叙事话语,你就不难发现,作为一个年幼的小学生那样一种既所知有限又异常稚嫩的想象力。因为在粗浅的阅读与观影过程中接触到一些关于非洲大陆,关于坦桑尼亚的知识和传说,所以就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位充满原始和勇猛色彩的坦桑尼亚食人族的后代。由此可见,明治事关坦桑尼亚的各种想象,在很大程度上确证着他内心深处因父亲缺位所造成的严重精神情结的存在。小说标题的由来,显然在此。
一直到小说的结尾处,才由叙述者“我”的母亲揭开了男主人公明治真正的身世之谜。却原来,此前所有关于明治身世来历的说法都没有任何根据:“明治根本没有什么日本父亲,他是他娘在城里工作时,被人糟蹋出来的。他娘把一大笔赔偿金存在邮局。”也只有到这个时候,我们才能够明白前面明治为什么会抱着邮筒哭泣的细节,因为妈妈告诉他,爸爸“就是靠这个养活我们的”。由作家如此一种简洁不过的叙述交代,我们就不难想象出明治的母亲在城里打工过程中所遭受的那种从肉体到精神的双重屈辱。因为细致描写这方面遭遇的小说作品已经很多,所以别富一种艺术智慧的庞羽,便巧妙地避过了这一点,只是点到为止。与此同时,庞羽较之于其他作家更值得肯定的一点是,她更进一步地写出了明治母亲被糟蹋所导致的严重后果。这种后果不仅仅体现在明治母亲身上,而且是更为真切的体现在了明治的身上。从根本上说,明治成长过程中精神世界所形成的一系列扭曲变形,均是拜母亲当年的不幸遭遇所赐的结果。也因此,作家才会以一种开放性的方式来为小说结尾:“有人说他一直在日本寻父,有人说他去了上海,有人说他在北京一个外企。可我觉得他在坦桑尼亚……对我来说,后者总比前者好一点。等我自由了,我要挑一只皮毛光滑的狮子,对,它就是阿巴拉。”
除了关于明治童年创伤记忆的真切书写之外,庞羽在这篇篇幅不大的短篇小说中,也还涉及到了社会的不平等与不公正问题。作家之所以要把很多笔墨花费在老秃头和秃太郎父子的描写上,其根本意图正在于此。在故事的主要发生地石梁镇,曾经有过牢狱经历的老秃头,不仅开着连锁的小卖部和网吧,而且还有一辆桑塔纳小汽车。由这些标志性符号,我们便不难判断出他家庭相对的富有程度。富有之外,更关键的是,他们父子的为富不仁,总是在想方设法地迫害欺辱着如同明治这样普通人家的孩子。明治与老秃头父子的对抗,实际上构成了庞羽小说文本很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从这个角度来说,秃太郎的最终被老秃头的仇人所杀,就可以被看作是江湖上冤冤相报的一种结果。但不管怎么说,在一篇根本主旨就是要书写表达一种牢固的童年创伤记忆的短篇小说中,庞羽能够同时折射表现当下时代的种种社会乱象,就充分说明这位青年作家未来无可限量的小说写作可能。对此,我们完全有理由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