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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玛坝的时间

2018-12-29吉海珍

民族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红河哈尼族梯田

吉海珍

A

……第十五天。撒玛坝的梯田来到我的梦里。

那是一个清晨,太阳还未升起,眼前一片雾海,厚厚的,如冬天里的棉大衣,盖住了一半的梯田和整个的村庄。撒玛坝梯田一半隐藏在浓雾中,一半裸露在我的视野里。我坐在一块青色的石头上,像放牧羊群一样守护着梯田,那一半的梯田在我鹰眼般的视线里网着。

我与撒玛坝就这样匆匆相见,我确实只见到裸露的那一半梯田。眼前的场景是梦境的呈现,或许该说,第十五天的梦境是初见撒玛坝时的场景复述。撒玛坝,终日被白蒙蒙的雾笼罩着,仙境大抵如此。我在等待,等待云海中冒出个神来,等待有人挑开这浓稠的白雾,挑出个哈尼新娘来。等,等来了太阳,原本想要借助光束对浓雾下面的情况一探究竟,可挑开浓雾这事太阳始终没有做到,一整天,白色还是那样浓稠,那些金色平铺在白雾之上,在与山的交界处形成一条条金色的带子,如同一条天路。树木、村庄、哈尼人,绿色、青色以及更多的色彩都被白色包裹,只有隐约的歌声从浓雾中传来。那歌声传递着哈尼人在大地上行走的路径,从山脚到山腰,从村庄到河边。

其实,每一片土地上都居住着神。在我的出生地,栖居着山神、水神、树神、门神、灶神还有家神。红河南岸的哈尼族,他们敬畏并信奉着天女、地神、山公、山母、龙树神和家神,他们在三月祭山,六月祭天,七月祭天,把所有的虔诚都献给祭祀,献给神。我们的血脉里都流淌着对神的敬畏和信仰,这些信仰长久地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并以某种祭祀仪式延续。接下来我所说的神,仅仅是一类普通的群体。他们是时间的守护者,日夜守护着田地、山林,以及粮食。比如母亲,外婆,还有这些与我同属一个语支却有着不一样的灵物崇拜和信仰的哈尼人。他们在时间的延续中对土地不离不弃,他们就是土地上活着的神,用自己的双手养活子女,把子女送离村庄。城市,从此成了他们挂念的一个遥远的词语。就像我梦见爷爷站在文笔山头,遥望着那条父亲回家的路。

我的梦境是族亲们的生活,也是哈尼族人的生活。族亲们生活在大山,在大山的腹地辛勤地开垦着,一锄锄挖出大地的皱褶。这些皱褶向上错落,叠加,让一个个斜坡都居住着水,让水留住生机和生命。其实就是那些我触摸过的水,明晃晃地躺在大小不一,形状万千的田里,水让梯田在岁月流转中透出清丽的眼眸,让居住在斜坡上的梯田躺出生命的存在与壮观。故乡的梯田和撒玛坝梯田有着共同的朝向,朝向太阳落下的方向,像是一场默默的送别,在时间中熬得铮亮。

我早起,看梯田,看梯田里的劳作。我对着梯田,想象着关于种植、收获、搬运的场景。一群中老年人,背着一袋袋谷子,在近乎笔直的路上行走,身体无限趋近大地,与其说走,更像是爬。一匹枣红色的马,在这条道上走成了老马。它驮过上百袋谷子,换过无数对马掌,把路面踩得凹凸不平,这些脚印就像生活的写照,哪里都没有永远平坦的路和一帆风顺的生活。

在梯田的深处,遇到为我们引路的老乡。老乡把子女送离了这片他日夜守护的土地,让他们拥有便利的生活,把坚守土地和村庄的任务安排给了自己。不仅仅在撒玛坝,许多村庄里的年轻人都选择了离开土地,到了双脚踏不到泥土的城市,在人潮人海中渐渐遗忘了土地,忘了村庄,忘了土地之上的村庄里年迈的父母和年幼的孩子,可这些注定与他们割裂不开的血缘和地缘,都将在他们的梦里重复地发出提示,让他们的脚步再也无法不想念柔软的泥土,以及泥土之上的一切。如果说开垦是智慧,那么坚守就是品质,勤劳的哈尼人每天往返于田和家之间,梯田就是延伸的长街宴,日复一日招待着远近的慕名者。

初见撒玛坝的过程,似乎缺了一些计划。作为行者的我总在匆匆赶路,无法用更多的时间去聆听和体会撒玛坝孕育的一切。无法见证一株水稻的长成过程,还有梯田、人,以及这两者之间所产生的紧密联系,还有这样的联系产生的历史。这些时间长成了水稻,在梯田里年复一年地生长着。

人类总是在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中创造着奇迹,人们把智慧和坚守注入在这些奇迹的出现过程中,让时间有了清晰的节点。

B

十一月,撒玛坝很美,像一个少女的初恋。饱满的谷穗是哈尼人的希望,是大地对坚守者的奖励和馈赠。只有敬畏自然,尊重自然,自然才会给予人们馈赠。这是长街宴上,坐在我对面的龙玛村的龙头说的,那时我的头脑里掠过一种从未有过的神圣感。

长街宴上,一粒粒红米被不同的人反复咀嚼,体味着哈尼人的生活,那些艰辛的和幸福参半的生活。一粒小小的米粒上,我还咀嚼到了阳光、露珠,暴风骤雨和风和日丽。这样的长街宴,不是祭祀寨神的长街宴,也不是六月年或十月年的长街宴。在现代旅游业兴起的影响下,长街宴更多体现了哈尼族人的热情和友好,传统文化内涵渐渐被弱化,我自然也就错过了创世史诗、迁徙史诗和叙事长诗的吟唱,这些史诗和长诗中就包含了梯田的开辟和对梯田的坚守。

由于梯田的成功开辟,哈尼族先人在红河两岸定居,从游牧民族进入农耕社会,从刀耕火种的游耕进入到土地的轮歇耕作。哈尼族人在开垦的梯田上种植水稻,水成了最主要的要素,面对当时低下的社会生产力,唯有向龙神祈雨,就出现了一个职业和一个人,代表全村祭龙,这就是龙头。

龙头,是每个村寨从身体、道德、业务和家庭四个方面都满足条件的人中,选出最德高望重的人。龙头组织即为“咪谷”,屬于民间组织。龙头组织与村委会并存,两个组织均通过群众的选举而产生,共同维持一个村寨良好的社会秩序。

哈尼族人崇信万物有灵,每个村寨都在龙树下举行隆重的祭龙活动,龙头主持大小的祭祀活动。在祭祀活动中,龙头宣扬祖德,回溯历史和源流,将一股股的善念注入到人们心中,在凝聚民族发展动力的同时维护了社会村寨的秩序。从公平公正的角度来讲,龙头带着法的威严,是人们心中能与神对话的人。村寨里的龙树,保护着世代哈尼族人。龙头的祈词成为现实,那每天在山间久久不散的雾海,给撒玛坝带来了水润和富裕。

为了看尽撒玛坝梯田,我跟随一群人从山腰走到山谷,顺着小路走进这一万四千多亩的梯田中心,顺着田埂走进浓雾深处。雾的深处,口袋、背包、帽子、头发似乎都成了雾的栖身之处。这些美丽浩淼的雾变成了压在身上的担子,每向上一步都变得艰难,像是生活中陷入的某种困境,幸得大家相互鼓励,终不落一人走出雾海,走出山谷。

一种共同的经历和心境,把一群陌生人拴在一起,一起征服脚下的路。这大概也是梯田所想要阐释的另一种意境,生活中我们要与太多的人遇见,需要与太多的人共同完成太多的事,需要相互配合、协调和鼓励。这种意境在梯田开垦的初期就已经存在,只是需要我们亲自去体会。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哈尼人,每天都在感悟,并将这样的感悟在生活中实践,他们团结、勇敢,有着比我们更强的韧性和对待生活的积极性,他们的生活像水一样滋润,他们的心灵像水一样纯净。

水,让梯田活了,让村庄得以绵延,让村庄里的血脉得以延续。

生活中一个个的目标和困难堆积,我们在无助的时候往往想要借助神的力量,实现自己的意愿。其实,自己本身就是自己的神,靠着自己的毅力征服自己觉得不可战胜的敌人,把情感、生命全部投入到其中,让生活充满继续的内动力。

C

红河。西汉时期就作为郡县出现,在地图上,十三个县市的区域共同构筑成了红河的面积。红河县,作为广义的红河的一部分,有着清朝以后形成的欧式建筑迤萨古镇,迤萨人四处贩卖烟丝,迤萨马帮打通了缅甸、泰国、越南莱州、老挝琅勃拉邦和腹地川圹的马帮路,形成了自己的马帮文化,迤萨人的脚印和迤萨马帮的蹄印到达过亚、欧、美等十六个国家。他们走南闯北,增长了见识,积累了财富,然后建设家乡,这便有了迤萨古镇的雏形。随着社会的进步和历史的推移,更多的人走出去,更多仿照西方建筑的房屋建起来,马背上驮来了财富,也驮出了滇南旅居国外的第一代华侨,这座“马背上驮来的城市”不仅因此得名,而且成为了有名的侨乡。在古镇最大的建筑姚家大院里,有着齐全的马厩、仓库、厨房、水池、马料房,姚家豪宅连片的,许多的姚家后裔旅居日本、澳大利亚、泰国、老挝等国家。在姚家大院里曾经发生过的轰烈或平淡的故事,都沉淀在历史的记忆里。

红河——名副其实的发源于云南境内一条重要的国际性河流。从越南而出,经北部湾汇入南海。受红色的沙页岩地层的影响,水呈红色。这是对红河理性的理解,我曾探寻过这条河的源头,巍山境内的绿汁江,那是一条温顺的河流,两岸生活着的彝族、回族等多民族融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民族大家庭。一千二百八十公里的红河,岸边还生长着大片的香蕉、甘蔗、芒果。它的红色就像一种大爱的情怀,滋养着沿岸的各族儿女以及流经的大地。

无论作为一条河还是作为一片广阔区域的总称,似乎与颜色有着某种剥离不开的关系,而这种关系似乎就像脐带关联的血脉,延续、传承。红土地、红河水、红米。红土地上流淌着红河水,红河水灌溉出红米,红米喂养着红土地上的人们。

如今,红米饭南瓜汤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但这种革命精神却被一代代延续,正是凭借着这种精神,中国革命才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气势,走向胜利。这种精神在红河、在撒玛坝无处不在。尽管水稻技术在不断改进,水稻品种不断变化,但在撒玛坝,红米永远是梯田里的主角。尽管红米产量很低,但从未被替换和取代。这亦是一种红米精神,是哈尼人在漫长的岁月中对红米的一种情感,他们坚守着最初的选择。

从六百米到一千八百多米,哈尼人把空间留给了梯田,他们选择把山腰更广阔的地域集中地留给喂养他们的粮食,他们尊重粮食,把粮食和与粮食有关的事放在心里,他们种植粮食,粮食喂养他们的身体及灵魂。

七百多年的历史,哈尼人在时间里坚守,在时间的淘洗中成为了时间的守护者,更确切地说是大地的守护者,是撒玛坝梯田的守护者。现在,面对梯田我们缅怀一个名叫吴蚌颇的哈尼族头人、土司,是他让撒玛坝有了雏形,现在所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几代人在时间中的开垦。

我喜欢站在谷底仰望,仰望撒玛坝梯田,仰望龙玛村,仰望哈尼人生活的这片土地,以及由这些民族和这片土地生长出来的文化和历史。

每个地方都会因为地域和生存环境的不同,而产生不同的民族文化和宗教信仰,以及由此而演绎出的历史。每个民族,都有其独有的让后人骄傲的历史,这些历史被时间淘洗之后越发珍贵。

D

人们在不断从自然中索取的过程中,像撒玛坝一样能够种植水稻的梯田越来越稀少,可它却始终凝结着人类征服和改造自然的智慧,见证着人类的进步,同样预示着人们日子中的满足和希望。

眼前,这一大片水汪汪的梯田像一双孩子的眼睛,不断与到来的人对话,他们在时间中成形,从成形之日起就注定了现在的瞩目。撒玛坝,是一片土地对一个迁移而来的民族的容纳,是一个民族安定、延续的历史。

在谷底的栈道旁,我把自己想象成一株水稻,沐浴着浓浓的雾气。到这里的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阅读、记录,每个人都将眼前收藏,再用不一样的方式传播。我相信我们的到访不仅让村庄沸腾,同样,梯田以及之上的雾海也让我们的内心及我们的生活圈子沸腾。撒玛坝就像一缕光,在许多未到的人心里亮了起来,这就是指引,是撒玛坝与更多人遇见的路标。

在撒玛坝,我想起了一个人。这里适合安静地想念,想念一切,在雾的包裹下,没有人能够看穿你的心事。当我的手扶在田埂上,身体无限接近大地,我想起了母亲,是的,就是母亲。与这里的劳作相比,母亲在干旱的地方干燥地劳作着,由于干旱,属于母亲和族亲们的梯田荒芜了。待在谷底的時候,一直被雾气包裹,一直听着溪水流淌的韵律,仿佛这样就可以回到故乡,回到母亲身边,回到母亲劳作的梯田,还有承载了我大部分欢乐的洛噶河。仿佛只要我一直这样待着,梯田就不会荒芜,洛噶河就不会干涸。就一直这么待着,我开始产生幻觉,自己变成了千万水珠之一,而这水珠从我的眼眶滚出,落进田的出水口,流向远方。

就在我从谷底一级一级登向山顶的时候,我听到从谷底村庄传出的哀乐,那哀乐来自唢呐,有着我熟悉的旋律,在我的出生地也有同样的习俗,爷爷就是吹唢呐的好手。这些云雾像是为逝者搭建的通天平台,整天都未散开。

我们用了四个小时走进撒玛坝的深处,走完四千三百多个台阶,却最终只识得个轮廓,而轮廓之内的内涵和深度只有那些与梯田朝夕相处的哈尼族人能够诠释。或许我们从哈尼族人的性格,对生活的态度中可以解读梯田给予哈尼人的影响,平静,向上,博大,包容。

母亲。村庄。乡愁。是一些无论你走到哪里都会被触痛的伤口,它们清晰地指出每个人想要回归的方向,以及相关的人和事,让我们的心在回不去的路上长成森林。

E

我终于明白,让我内心不断想要落泪的,已不是那些与红河有关,与哈尼族有关的曾经,而是如今作为一个观光者,想到的一切从这些表象所衍生和延伸出来的触动我内心的东西。在这里我忘记了生活的被动,在这片土地上的一个角落,是曾经的我想要根植并交付一生的地方,这样想来,我来到红河,来到撒玛坝,来到龙玛村似乎又是早就有的约定,不远千里来兑现一个诺言。

撒玛坝的时间,是一种哈尼族人的坚守,对土地和梯田的坚守。坚守,是一种无法被外界干扰的内在,人们遵从自己的内心,克服内心的困难,把心长长久久地放在一个自己坚持的位置,让坚守在时间中永恒。

梦醒,一切消失。梦醒,一切又重新浮现。生活就在每天的梦与梦中交替,一个梦醒了,下一个梦又开始了。

责任编辑 郭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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