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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西纳玛神山下

2018-12-29陈霁

文学港 2018年8期
关键词:神树山神白雪

陈霁

山神在上

这里是川北,平武。车出西门,在涪江峡谷的断崖绝壁边沿蜿蜒而上,一头扎进岷山深处,直奔白马部落。

在群山推拥之下,一座巨大的寨门由远而近。门楣上高挂着部落的图腾,巨大,狰狞,非人非兽,让人触目惊心。寨门后面,一座怪石嶙峋的圆锥形山包耸起,积雪像是它的盔甲,在蓝天下银光耀眼。我知道这就是叶西纳玛——白马人,包括九寨沟和甘肃文县的白马人,都视之为至高无上的的总山神。

白马人都说,叶西纳玛本是文县那边的神仙,住在达姆河边。那天,他去峨眉山参加神仙聚会,路过白马时,遇上狂風暴雨,山洪泥石流正在毁灭白马人的家园。大灾大难,触动了他的大慈大悲,于是停下来,与风雨和山洪搏斗,让山不再崩塌,雨落不进寨子,所有白马人都转危为安。叶西纳玛只顾救人救难,却忘记了继续赶路。等到黎明鸡叫声起,他再也走不了,于是,就变成这座山头,永远在这里保佑白马人。

叶西纳玛领导的神界,也是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在他之下,还有大大小小的神山,天衣无缝地管理着白马人的精神世界。一个寨子一般有两三个神山,多的达五六个,甚至更多。叶西纳玛神山所在地伊瓦岱惹村,就有十几座神山。当然,寨子里的神山,只有一个主神,其余为副。主神管全面,其他的山神分管某个方面。不同等级的山神,祭山只能享受不同的的牺牲,就像不同级别的官员享受不同的薪俸。以卡氐寨为例,桑纳日珠是主山神,可以享受公鸡;洛乔戈管牲畜,盖西坡若管健康,它们只能享受鸡蛋;而享受牛羊,当然只能属于最高领导叶西纳玛了。

山神无处不在。过去,不要说伤病、灾害、红白喜事,甚至耕地、打猎、砍柴,都要敬山神。另外每年的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一,正月初五到初六,以及正月十五,更是白马人一年中最重要节点。一个民族,他们的情感,都在这个时候集中释放。许多的规矩,许多的仪式,许多的细节,都随叶西纳玛的手势起舞。

山神叶西纳玛,对所有白马人而言,都是人生最大的背景。父母给孩子们的启蒙教育,常常与叶西纳玛相关。从神山经过不能高声喧哗,不能朝神山扔石头,不能上去游玩,更不能挖野菜、捡柴。这些都是红线,是铁的戒律。当然,还有反面教材相配合:那些上山砍柴、打猎、烧火取暖的,无一不受严惩:轻则大病一场,元气大伤;重则打猎坠崖而死,甚至让泥石流掩埋全家。

神山是白马人的禁区,神圣不可侵犯。那些年,这个秘密,似乎连野兽也知道。这一带的盘羊、青羊们,被猎人撵急了,常常直奔神山。一旦进了神山,它们等于是进了一个叶西纳玛亲自划定的安全区。喘着粗气的猎人,只能远望着它们在神山悠然吃草而无可奈何。

山神当然住在神山,还可能偶尔现身。无意中看见了山神现身的是有福之人。但是,必须坚守秘密,否则将大祸临头。

距我们最近的故事,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拉果。

一天,他去寨子背后的山上砍柴。走出寨子,朝对面的叶西纳玛神山不经意地一瞥,在雾岚的影影绰绰中,他突然看见一座石头的宫门山林里若隐若现。他以为是幻觉,揉揉眼,再看。这次,他不但看见了宫门,还看见一些人正从里面鱼贯而出,到草坪上跳起圆圆舞来。他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神秘的山神之舞,天机不可泄露。不久前,寨子里有一个放羊的孩子,也是撞见了神山上这样的一幕,很惊奇,回家就给父母说了,第二天就摔死在山上。傍晚,拉果背着柴捆走在回家路上,忐忑不安,就一路上反复叮嘱自己,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但是,他心事重重,晚上喝起闷酒,不知不觉将自己灌醉。醉汉拉果就没有了忌惮,变得口无遮拦,白天所见被他当做一般的稀罕事儿让老伴分享。两天后,他在家门口平地跌跤,中风而死。

叛逆者

山神叶西纳玛,尽管至高无上,还是有人大胆向他挑战。

他就是索尼。

1953年,小羊倌索尼十三岁。他和同寨子的羽西手执羊鞭,站在山坡上,看着一乘滑竿从大路上匆匆走来。他们一共四五个人,两人抬着滑竿,两人紧紧跟随。经过神山时,一阵风来,滑竿上的白被单被掀开一角,露出个穿着红绸子的人。一只吊在滑竿上的大红公鸡,似乎受了惊吓,扑腾了一下,尖叫出声。但是,滑竿一刻也没有停留,他们大步流星地走向了厄里。

索尼们并不知道,滑竿抬的是个死人,是几天前一跺脚白马就要抖几抖的大番官杨汝。不过,穷孩子们只对那身衣服好奇。亮闪闪的红绸子,他好有钱啊。

索尼更不知道,杨汝的时代,就这样在他眼皮子下一去不返。千年不变的白马,即将天翻地覆。

这时候已经是新中国了,一批白马青年被送去了南充的革大或者西南民族学院学习,开天辟地,白马人作为一个民族开始识字。这批人,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将成为现代白马的奠基人,从土司王老爷和番官杨汝手上接过权力。

索尼还小,当然赶不上这个节点。但是,这里面有他未来的姐夫。姐夫是番官之后,但是父母双亡,地位、家产全部洗白。新中国建立,重新洗牌,孤苦伶仃的孤儿有了咸鱼翻身的机会。他从白马起步,长期主政白马,官越当越大,成为无可争议的白马之“王”。他在白马人心目中几乎是一个完人,包括曾经饱受磨难的白马“牛鬼蛇神”们,也对他怀有敬意。索尼的姐姐也较早地参加了工作。父亲早亡,母亲是瞎子。作为老大,姐姐很照顾三个弟弟,她也有条件照顾他们。

于是,1956年民主改革中脱颖而出的积极分子、民兵队长索尼,逐渐成为白马第一牛人。

索尼有一手好枪法。白马男人人人打猎,好枪法有的是。但是索尼是民兵队长,又有在白马当领导的姐夫,就有了成为牛人的可能。他的好枪法被推荐到了县里、专区和省里,一路打靶,成为出席全国民兵代表大会的神枪手。

1960年,索尼从北京挎着一支崭新的半自动步枪回到白马。很快,他当上了乡武装部长,娶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民兵。她也是神枪手,参加过绵阳地区的民兵比武。

索尼那支枪的枪托上印有一个“赠”字。白马人人皆知,那枪是毛主席送索尼的。也有人说是周总理送的。总之,这是一支来自中央的枪。索尼高不足一米六,不敦笃,还是文盲。但是一旦挎了这枪,他就像御前侍卫挎了御赐宝刀行走民间,觉得自己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精气神。

天天挎枪出行的索尼成为白马一景。枪的准头好,声音清脆。从此,白马经常可以听见清脆的枪声。枪声响时,那一定是索尼在组织批斗地主富农。被批斗的“牛鬼蛇神”们,垂手而立,噤若寒蝉。冷不防索尼端枪贴着他们脑壳啪啪啪打出一个连发,惊得他们脑袋一缩,不由自主地摸摸脑袋还在不在。

开会的序幕,通常就这样由他拉开。那时有的是运动,有的是批斗会,就少不了索尼的枪声。

有人对他不屑。一天,索尼在王坝楚的小酒馆里和此人不期而遇。他借着酒劲,似笑非笑地说,信不信老子枪毙了你?面对着黑洞洞的枪口,没有谁敢不信,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哼一声。

从此,索尼人人敬畏,没人敢惹。

这天,索尼斜挎了枪,打着酒嗝,走在从乡政府回家的路上。

他家在叶西纳玛的旁边的雅日块。路不算远,但也要走将近一小时。这时,一辆满载木材的卡车从后面开过来了。他不看也知道这是伐木厂的车。车子接近的时候,他挥了挥手,要搭车。但是,不知是不是司机没有注意到,反正车子没有停下。

他很生气,举枪,朝车子上方开了一枪。车子还是没有停。

他火冒三丈。日你妈!老子马上打电话开除你狗日的!

一路骂骂咧咧,到家,他依然余怒未息。往常,遇到这种心情太糟的时候,忍无可忍,他就下令开会。篝火点起来!革命歌曲唱起来!把那些地主富农抓起来!批斗会上,既文斗,也武斗。他喜欢这种游戏。他一般不直接动手打人,而是指使民兵。只有查拜例外。他曾经给大头人查拜放过羊。查拜曾经骂过他,所以,查拜即使是政府养起来的统战对象,他也打过。

但是今天,他想到了一个新的斗争对象,那就是山神叶西纳玛。

叶西纳玛是白马最大的封建迷信,所以他对它,就像对那些地主富农一样充满仇恨。

他曾经故意在神山上砍烧火柴,故意将神山的老久树砍来烧炭,故意组织人在神山将落叶烧灰,积肥。

斗人,斗山神,让他每一个毛孔都充满快感。

当然,普通老百姓是不敢冒犯山神的,他自己当然也犯不着亲自动手,就像他一般不亲自打人一样。最好使唤的是地主富农。他们怕山神,但是更怕索尼部长。强迫他们代替自己出手,干祖祖辈辈没人敢干的大事,让他们夹在威严的索尼和同样威严的山神之间,那种精神的折磨和煎熬,让他很享受。

今天,他打定主意,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坐在火塘边,索尼端着酒碗对老婆沙玛早说,我家修房子不是还没有备足木料吗?我明天就喊那些地主富农给咱们砍树去。

在哪里砍树?

就地取材。老子要把叶西纳玛神山那棵神树砍了。

沙玛早吓坏了,说神树你也敢砍?

索尼朝嘴里咕噜咕噜灌了一阵酒,把嘴巴一抹,说1953年,伐木厂刚刚组建那阵,他们劳改队的犯人就在神山上烤火,引起大火,燒了大片林子,又怎么啦?现在伐木厂到处修路,天天放炮,难道他们没有炸神山?

沙玛早无奈,连夜去找阿爸蒙泽。

蒙泽是白该,也住在雅日块。听说女婿要砍神树,晴天霹雳一样,让他惊骇不已,似乎末日来临,地狱之门即将打开。他立刻丢下饭碗,出门就是一路小跑。见到索尼,他先是将神树如何的神圣、砍神树的后果是如何的可怕苦口婆心地说叨了一番,劝女婿住手。但是,尽管他说得唾沫横飞,索尼却不屑,说解放这么多年了,怎么你脑壳里净装些封建迷信的东西?

索尼刀枪不入,蒙泽痛心疾首。在大吵一架之后,蒙泽摔门而去。

第二天,几个地主富农带着斧子锯子,被武装民兵带到了叶西纳玛山上。任务很简单,但是意义很重大:要拔掉白马封建迷信最大的根。那是一个雪后初晴的日子,很冷。来到神树下的地主富农们,一个个腰拴麻绳,袖着双手,吊在鼻尖的清鼻涕在大风中缕缕如丝。神树是一棵千年云杉,距离索尼家不到一百米,但长在悬崖边的乱石上。千年落叶,在周遭层层堆积,厚达两尺。大家围着八人方可合抱的巨树,左看右看,仿佛一个人要啃一个盆大的瓜,无从下口。

神树的枝柯在大风中尖啸,像是在厉声说着什么。富农饶西提着斧头,眯着眼睛仰望头顶,神树树梢扫帚一样将天空打扫得碧蓝。他转来转去地看天上,却在崖边一脚踏空,坠下崖去,哼都没有哼一声就死了。

现场马上炸了窝,但是索尼处乱不惊。他让惊恐不安的地主们拖走了饶西,就像拖一只坠崖而死的羊。大家脸色死灰,面面相觑。但是索尼心硬如铁,短暂的骚动和停顿之后,他下令继续。地主富农们战战兢兢,暗自祷告,叶西纳玛啊,您要看清楚啊,我们是被索尼逼的呀,您要报复就报复强迫我们的索尼吧。

第一斧子砍下去时,索尼也心虚了。但是,他知道不能动摇,他必须在人前保持说一不二的威严和顶天立地的形象。他只好悄悄给叶西纳玛说,山神啊,不是我要砍你的树,是我老婆沙玛早成天闹着要修房子,我也没有办法啊。

索尼亲自督战。先是去伐木厂借来一把马锯。这是割板材的专用工具,只有一根锯条,一巴掌宽,两头带把,加起来有两米长。但是,它依然啃不动过于巨大的神树。于是,索尼只好让地主们在悬崖边搭起架子,让他们围着神树,在不同的方向上抡起大斧猛砍。

梆梆的伐木声第一次震撼着神山。地主们累得汗流浃背,两手血泡,索尼也还嫌他们不卖力。如同蚂蚁啃骨头,七八个人忙活了两天,好不容易才将神树放倒。

树实在太大。倒下的主干,按房料规格锯成了15段,根部一段横在地上竟有一人高。八个木匠从各个寨子招来。主人家并不管吃喝——他们算是由生产队派工,无偿为索尼部长干活。巨大的马锯,这时终于派上了用场。两把马锯,两人一班,起早贪黑地轮番作业,将大树锯成楼板,以及梁、柱、檩等房料。

料备齐,索尼一鼓作气,接着修房子。他要在新房里过年。

还是那些木匠,还是那些地主,依然是免费的劳动力。打地基,立房架,盖杉木板,最后打土墙。这些都搞定之后,再在室内的土墙上贴上木板。传统白马人家的房子都是三层:一层是圈牲畜圈舍,二楼是卧室,三楼是储藏室。索尼当然不必养牛羊,所以一层的圈舍就免了,一楼直接是火塘、卧室和客房,二楼依然是储藏室。总共六个房间,并不显得高大。但是,因为木料好,工匠们又不能不认真,房子盖得漂亮,看起来就像它的主人一样身份不凡。

新房落成,神树锯成的房料还剩了好些。

索尼得意洋洋,在家请了几次客。但是,老丈人蒙泽无法容忍索尼的无法无天,绝不登女婿的门。但是,砍神树,这个事情玩得实在太大了,即使决裂,女婿不可饶恕的罪过,他觉得自己还是会摊上一份。何况,沙玛早是他最疼爱的女儿——女婿冒犯山神,毫无疑问也会连累到她。于是,在树倒之日,他就在树前杀羊祭山,念经一天一夜,请求山神叶西纳玛饶恕。接着,他在神树的树桩周围补种了十几棵云杉。神树所在的地方是一片乱石,新栽的幼树很难成活。但是,蒙泽坚持不懈,不断补栽,天天挑水浇灌。功夫不负有心人,最终,他栽活了两棵云杉。

蒙泽的自救似乎很有效,他一直平平安安,活到八十多岁才寿终正寝。

但是,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当年就醉酒而死,一个在次年冬天滑冰玩,哧溜一下溜到了断崖下,成为残废。

那几个可怜的地主,也在随后几年陆续死去。

最可怜的是沙玛早。

搬进新房不久,寨子里有人看见沙玛早脸色不对,蜕皮,眉毛也脱落了。悄悄提醒索尼,你应该让沙玛早去医院检查一下,怕是害癞(麻风)啊。

索尼大怒,以为奇耻大辱,提了枪将此人撵了了个鸡飞狗跳。从此,再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多嘴。

沙玛早从此闭门不出。即使偶尔在寨子里现身,必然早将状如鸡爪的双手缩进袖筒。

沙玛早漂亮,老公又是领导,吃香喝辣,打扮光鲜,不怎么搭理人,是大家心目中的冷美人。现在,她躲在砍神树修建的新楼里再不出门,就像蜗牛将肉身缩回壳内。

改革开放以后的索尼地位一落千丈。他还是背着那支枪,要么踉踉跄跄走在回家的路上,要么是抱着枪醉卧路边,鼾声如雷。

索尼心烦。不过,他再心烦,也无法再将哪个地主富农拉出来随便斗争。烦到极点时,他只能将枪口对准路边的狗。但是,现在,狗也不能随便打呀。子弹出膛的瞬间,他只好将枪口一抬。一声枪响,回声在夺补河峡谷里被成倍放大。狗惊叫着,夹着尾巴飞也似的逃窜,引起远远近近的狗都惊恐地叫成一片。从此,白马的狗好像是统一接到了通知,见了他就躲。

心烦,酒是唯一的解药。

请他喝酒的人越来越少。他只有拿自己的工资买酒,隔几天就要去王坝楚提一塑料桶酒回来。当工资也无法满足他的酒瘾时,他就打起了二弟纳吉的主意,指使人翻墙揭瓦,将纳吉家的现金和金银首饰洗劫一空。

种种迹象表明嫌疑人就是索尼。

但是这个大哥死猪不怕开水烫,不但不买账,而且还恶言相向。身为派出所所长的纳吉哪里能够容忍这个?他亲自请来巫师主持,聚齐三兄弟,在山神面前发了毒誓。结果,先是索尼,再是納吉,接下来是小兄弟纽基,一个接一个地被肝癌夺命。

三个兄弟次第而去,成为白马的一个经典故事,涵义非常丰富,引发的讨论经久不息。

关于沙玛早,医生格绕珠是索尼之外的唯一知情人。他第一次被索尼带进家门时,沙玛早的十个手指头早已全部脱落。他治好了她患处的溃疡。但是,她死要面子,讳疾忌医,不愿出门。多年来,他只能定期登门,送药,检查。他现场刮片,取她少量皮肤组织的液体沾在玻璃片上,烤干,送县医院化验。

索尼在世,她就已经是个活着的死人了。男人养她还不如别人养一条狗。索尼死后,她立刻陷入绝境。她双手只剩下两个秃掌,鼓槌不像鼓槌,木铲不像木铲,捧起饭碗都困难,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本来就觉得生不如死,于是绝食,拒绝亲戚的送饭 。

那天,格医生再次前往她家。没有来得及再次治疗和检查,却刚好赶上给她办丧事。她死于索尼死后的第九天。

白马人死后,是要由儿子背进坟山的。沙玛早没有后人,加之又是麻风,因此背尸的问题把干部和亲戚们都小小地为难了一下。最终,还是花了二十元钱、两瓶酒,找到寨子里的傻子米戈把她背进了坟山。在格医生的指导下,人们挖了一个深坑,拉来一车石灰,覆盖在她的尸骨上,然后厚土掩埋。

索尼来去如风。漂亮的沙玛早命比纸薄,薄得让这个男人轻易地席卷而去。

格绕珠医生

多年以后,格绕珠对他和白雪早最后一次回家,记忆依然鲜活,包括细节。

那天,他们各自背了个背篼。他背着小儿子玉林,她背着一桶蜂蜜酒。两口子不紧不慢,走在夺补河边的林区公路上。

他们是从稿斯瑙——白雪早的娘家出来,回厄里的乡卫生院。

这种回家,有点像那时的当红歌星朱明瑛唱的《回娘家》: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背上还背了个胖娃娃。虽然他们是两口子同行,与娘家是反方向,细节也与那首歌唱的不尽相同,但味道还是差不多的。只有他们这样的恩爱夫妻,才能够演绎这首歌的意境。大女儿雪美,七岁;二儿子朝威塔,四岁;小儿子玉林,一岁多。几年来,孩子们就是这样,一个接一个地背在背上,一次次地在这条路上走。这是重复了无数次的回家。

那时的夺补河,还没有进入华能集团的视野。因此,梯级电站之前,河水也还没有被截流进水库、引进山洞,河床自然也没有干涸。它还像千年以前万年以前那样汹涌。水面不宽,但水量丰沛,有澎湃的力量,像一条活力惊人的野生动物。即使海拔已是二千多米,河水冰冷刺骨,河里还是有少量的鱼类生存。其中一种能治胃病的沙莫鱼,汉人叫羌活鱼,栖息在河边回水处,两三寸长,差不多就是缩微版的娃娃鱼。他们小时候,都抓过这东西,六元一斤,卖给供销社补贴家用。

时令是中秋之后,在白马已经入冬。夺补河两岸依然是迷人的秋色。满谷的金黄夹杂着酒红,一浪一浪地推向远方。荞子早就收割,白菜已经砍光,空余肥厚的黑土,一块一块,被粗拙的木栅栏围着。一些牛,一些马,吃着留在地上的白菜老叶和青葱的杂草,快乐地甩着尾巴。

这是别具美感的风景。

他毫不怀疑,他们两口子,会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走到老得走不动为止。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那个大雪的早晨,稿斯瑙寨。那一刻,年轻的格绕珠医生几乎通宵未眠,刚从老支书章称家出来。

头天晚上,格医生睡前在看一本《实用内科学》,不觉已过午夜。刚躺下,入睡,房间的门被擂得山响。他一惊而起,披衣开门,一股猛烈的寒风夹带着雪花卷了进来。借着地上大雪的反光,他认得来人是稿斯瑙村老书记章称的儿子鲁嘎。他说不得了啦,阿妈索曼肚子痛,痛得在地上打滚。

救人要紧。只一分钟光景他们就出发了,他边走还在边扣衣服。这是他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夜诊,老天爷像是特别要考验他,选了这么个风雪之夜。

雪真大啊。带着冰粒的雪花石子一样往脸上扑打,生疼。但脸上很快就变得麻木,泥塑木雕一样没有了感觉。天昏地暗,远山近树混沌一片。简易公路早就没有了车辙。积雪没入小腿肚,好不容易踩实了,却像踩在沙漠一样软塌塌的,嘎吱嘎吱,使出去的力气立刻被没收了一半,特别累人。神跟坝,癞子湾,风包嘴,这些地方都是风口,风大得几乎要把人推得倒退回去。大衣、毛衣几层,看起来是几道固若金汤的防线,但寒风依然如入无人之境。耳朵几乎要冻掉了,鼻尖已经冻硬了,到鸡叫,他们才走完那十几里路。

早晨,经过打针、服药之后,待病人病情稍微稳定,他决定马上送伐木厂医院——那时伐木厂还在,他们的医院实力甚至超过县医院。担架出门的时候,不远处刚好有一扇门咿呀而开,幽暗的门洞闪出一个背着水桶的姑娘。格绕珠通宵未眠,这时正走在担架后面,连连打着哈欠,打得眼泪也出来了。脚步声由远而近,他本能地回望,发现背水姑娘也正在看他。

这是一个他没有见过的姑娘。眼睛黑亮,亮得像水洗过的阿瓦若鄂(野葡萄)。

你叫什么名字?二人走到并肩时,他问她。

白雪早。她露出一口细碎的白牙,脸刷地红了。

分手了,她朝楚格兆(小溪)方向走去。雪地上的背影高挑窈窕,一只扁圆的木桶随着轻快的步幅轻轻摇晃。她已经被树林遮住,他才费力地把目光收回。

回去后,格绕珠本来准备补睡一觉,但是他睡意全无。那双野葡萄一样的眼睛,一直在眼前浮现。

他跟在担架后面就已经打听到,她是约中波的大女儿,不但长得漂亮,还能干泼辣,能歌善舞。格绕珠认识约中波。他是民办教师,狩猎高手,会擀白马男女戴的那种白毡帽,还是一个出色歌手。他不久前才从北京回来,就是作为少数民族歌手应邀去的北京。

后来,格绕珠看过老丈人约中波与国家领导人的合影。已经泛黄的照片,从一个精致的圆筒纸盒里抽出,展开长达一米,宽只有十几厘米。无数次的抽出、展开,经过了太多目光和手的触摸,照片已经有了密密的裂纹和褶皱。几百个人头,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只有中间的华国锋、邓小平和叶剑英可以辨认。但是,他还是在第五排左边把约中波“捞”了出来。这还是多亏了他戴的毡帽和上面插的那根白羽毛。不过,照片没有反映出他那个更光彩的瞬间——在人民大会堂唱歌。具体地说,是在人民大会堂的二楼,国庆前一天的联欢晚会上。他唱的是祝酒歌:我来到首都北京,非常激动,就像见到了自己的母亲……歌词是他自己即兴编的,用的当然是白马语。

现在,白马的第一美女和歌手是嘎妮早。两年前,作为烘云托月的老一代原生态歌手,他和嘎妮早一起去过星光大道。

那天,坠入情网的格医生认定,长着野葡萄一样眼睛的姑娘,就是自己最理想的爱人。他很庆幸那天的出诊,艰苦的付出,却给了他意想不到的奖赏。

作为一个医生,小伙子有理性的头脑,能够制造许多接近姑娘的机会。

他是卫生院唯一的男人,唯一的白马人。凡是下寨子的事情,都由格医生包了。

但是,连续三天,稿斯瑙没有任何人请他出诊。

第四天,格医生自己背着药箱去了稿斯瑙。他在寨子里总是有工作要做的。除了看病,还有卫生普查、预防接种之类。转到白雪早家时,他笑了,她一个人坐在家门口缝衣服。

房顶的积雪正在融化,水滴从屋檐上冰凌的锥尖滴答而下。太阳斜射,让她从浓重的阴影里凸显出来。衣服崭新,装饰繁复,红绿对比强烈,让她显得惊艳。怀里也是件接近完成的华丽女装,旁边放着各类边饰和绣品,相当于给美女锦上添花。总之,那天的白雪早,在天生丽质之外,因为衣饰,又多了几分雍容,像一个公主。

她看了他一眼,脸又红了,说了声请坐。

年轻的医生巴不得这一声。他拖过一个凳子,在旁边坐下,专注地看她缝衣服,像是欣赏一道最美的风景。

好久,她从胸前那一堆锦绣里抬起头来,问他,你不忙?

年轻的医生答非所问,说你像是个艺术家。

她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说耽误你的工作了。

你穿这身衣服好漂亮。他依然答非所问。

衣服是给好朋友格伦早做的。她马上要当新娘啦。

做一件衣服很費事吧?

她说,我笨,一件女装要缝七八天。男装简单些,也要三天时间。

太麻烦啦,不然,真想请你给我也做件衣服。

不久,她果然给他缝了一件袍子,藏青色,镶了她亲手用彩色丝线绣的边饰。此外,还给他织了一条绛红色的羊毛腰带。

那是他们爱情的正式开始。

他们也有过波折。在白马,婚姻都是父母做主。父母这时已经另有目标人选,并且不乏B角C角。有国家干部,也有富家子弟。但是这次,父母的权威在倔强的女儿面前碰了钉子。改革开放时代到来,爱情的力量越来越强大。最终,也是国家干部的姐夫玛瓦,代表格绕珠一家登门,说服了约中波夫妇,有情人终成眷属。

婚后的生活是平和而稳定的。人们——还包括他们自己,都认为他们的爱情和婚姻,就像白雪早亲手做的衣服和腰带,温暖而结实。

但是,格绕珠绝没有想到,把白雪早拴在这个世界上的,现在,仅剩下一根细线。

根源,都在疯狂的木头。

此前两三年,木材市场渐渐放开。一些嗅觉灵敏的白马人趁势而起。贷款买车,请人砍树。他们甚至也不需要什么指标,无需谁的批准。砍下就拉走,拉走的是木材,揣回的是鼓囊囊的票子。后来国企伐木厂控制了所有山沟,开始所谓的“打沟卖林”。也就是一山一沟地打捆卖出,再由其分割出让。

木材生意如火如荼,席卷整个白马。上百台东风牌大卡车像是突然从地下钻出来,白马到平武的山路上,成天尘土飞扬。超载数倍的卡车缓慢,坚定,从一个个寨子边隆隆碾过。不止一个人官也不当了,工作不要了,聚精会神地砍木头,卖木头,数票子。经历了原始共产主义、集体化平均主义的白马人,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出现剧烈分化。眼疾手快的差不多是无本起家,富得像吹气球一样快;老实人原地踏步,依然受穷。

那天做客是在稿斯瑙的银珠家。银珠与白雪早在一个寨子里长大。他当过兵,当过乡治安员。他先是脚踏两只船,敷衍着工作,拼命地做生意。后来,他发现狗屁工作连一根鸡肋都不是,反倒碍手碍脚,就炒了乡政府的鱿鱼。现在,他新落成的房子,既有白马风格,也有汉式民居的实用。当然还铺着地板砖。彩电、洗衣机、电冰箱,这些闻所未闻的奢侈品,像买白菜一样买回了家。当然,招待也是大气的,是银珠的性格,白马的传统,也是水涨船高,与个人的消费水平匹配。

当时,白雪早脸上就有些挂不住。我们两口子,哪一点比他们差,凭什么我们就该受穷?她很不服气。

原因很快就找到了,格绕珠是个牛筋脑壳,成天为他那二十多元的工资忙得屁颠屁颠。

他是白马人中唯一的医生,也是白马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医生。就是他工作以后,白马人生病,还是习惯找白该而不是找医生。好不容易打了一次牛痘疫苗,孩子们见到他都望风而逃,大人也听之任之。

偏偏白马一些病的发病率非常高。这和他们环境有关,也与他们的生活习惯有关。白马人吃酸菜和烟熏腊肉,摄入太多的亚硝酸盐和其它有害物质。他们更离不开酒。也许,他们是中国人均饮酒最多的民族。别人是以茶代酒,他们是以酒代茶。来客,首先是斟酒。两年多前,格绕珠阿爸死了,阿妈一个人住在卡氐寨子里,也要天天喝酒,一天三四次,一次一二两、二三两。一次酒醉摔倒,手臂脱臼,一个多月后已成痼疾时才发现。酒让他们的器官天天接受考验。天长日久,肝炎、胃溃疡,层出不穷。肝癌、食道癌、胃癌,高密度地出现。

还有些病,神出鬼没,像是一些隐形杀手,让鲜活的生命转瞬即逝。

阿妈除了因为酒醉摔倒坏了手臂,身体一直很好。但是,一天突然流鼻血,本来已经止住,却在第二天突然昏迷,两天后去世。

丈母娘斯汝,头痛,痛时路都走不稳,过后又一如常人。市、县医院查不出原因。回来住院,消炎镇痛无效,越发严重得说胡话,昏迷,很快死在卫生院。

舅母子度美,也就是白雪早的嫂子,也是头痛,也是平武、绵阳的医院都没有查出病因,从县医出院回家,突然又发作,死得更快。

一个又一个的生命,甚至亲人,在他手上慢慢冷却。

托洛加七十多岁的大曹盖,一个人在家时癫痫病发作,倒于火塘,四肢、躯干都重度烧伤,在上级医院住了三天就被推了出来。回到寨子,格绕珠明知无力回天,还是天天步行十几公里去给他换药、洗伤口、包扎。换药时,大面积的伤口让人心惊肉跳,恶心得让旁边帮忙的两个儿子——帕西与布基也呕吐不止。为了延缓老人生命,减轻痛苦,他就一天天跑下去,直至到他停止呼吸那一天。

他有太多的机会直面死神。可以说,他的工作对象就是生命,他的主要任务就是和死神战斗。他太知道生命的可贵,生命的脆弱。所以,他深知任何人都离不开医生。虽然他也知道,他自己凭借的几乎是中国最简陋的武器,能力有限,作用有限。但是,他不能心不在焉,更不能缺位。

于是,他们开始了争执,一次,又一次。

这也是一场拔河。她要把他从现状里拔出来,与时俱进,跟上时代。

结婚之初,白雪早在老家,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随着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到来,尤其是爷爷奶奶相继去世,他们只好将家搬到卫生院。一室一厅的房子,还可以挤着住。但他二十多元的工资,即使是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无论如何也用不出来。于是,她到附近开荒,种一点荞子和蔬菜勉强维持。眼看着孩子越来越多,越来越长大,日子越来越紧巴,而别人,起点不如自己,日子却越来越红火。

白雪早的忍耐到了极限。

今天,格绕珠第一次作了妥协,同意在工作之余也做几单木材生意。早晨,两口子还一起去了一个料场,谈好了一车料。只需要租车,付款,他们就可以到手小小的第一桶金。但是,租车容易,但是要凑齐一车料款谈何容易。结果,这一车料还是眼睁睁地被他人拉走。

新的挫败,他们少不了又一次拌嘴。

当然,毕竟他们还是恩爱夫妻,不过是拌拌嘴而已。哪一对夫妻没有一点磕磕碰碰?何况,做不做生意,是他們仅有的一个分歧。两个人争了几句,首先是格绕珠偃旗息鼓,做出休兵姿态。白雪早也就紧抿着嘴,一声不吭。

风越来越大,落叶纷纷扬扬。各色枯叶在地上你追我赶地滚动,最后堆积在路边的沟渠,像是要在那里抱团过冬。十月的白马,风一吹,温度哗一下就下来了。这是寒冬的信号。

你冷不冷啊?他问她,想打破僵局。

她没有搭理,直视前方,仿佛在关注那株老杨树上飞起的一群乌鸦。

一辆大卡车过来了,满载木材。车子经过时,他扯了一下她的袖子,把她拉到安全距离。但是,她并不领情,反而赌气地甩了一下肩膀,紧走几步,和他隔开了更远的距离。

这里地名叫稿斯德格格,里面傍着悬崖,外面是河谷。一群牛,黄牛和犏牛,还夹杂了两三匹马,沿着一个斜斜的沟槽从河谷上来。它们上了公路,然后踢踢踏踏转过了山嘴。对岸起伏的坡地上,有人套了一黑一花两头犏牛,用“二牛抬杠”方式耕冬地,一些人跟在后面拣石头。在夺补河的喧腾里,隐约传来他们粗犷的《耕地歌》声。

突然,前面几步远的白雪早,飞快地从背上取下背篓,往路边一顿,扭头对他嚷了句什么,顺沟槽而下,往河边小跑而去。

他没有听清楚她刚才的说话,但是他看清了她怨恨的表情。看她越跑越快,他猝然惊觉,叫一声不好,忙把装着孩子的背篓取下,在平坦的地上放稳了,又慌忙朝对岸干活的人群大喊了几声,然后拼命朝妻子追过去。

她跑得更快了,很快就到了河边。她似乎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朝水边走去。他看见她在乱石上趔趄了一下,再趔趄了一下,然后扑倒在水上,溅起一片很大的水花。

他终于跑到与妻子平行的位置上,不顾一切地下了水。一步一滑,脚下的水花溅了一脸也浑然不觉。他只感到河水一下子裹紧了他的袍子,让他迈不动步子。进入深水,淹没到胸腹时,有了浮力,但是人也更加不由自主。暗藏在急流下的石头不断撞击他,把他推来攘去,像是许多的鬼在使绊子。他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聚集于急流中沉浮不定的白雪早。他以半坐的姿势,面朝白雪早,借了在水中鼓起的袍子的浮力,一面尽量稳住身子,一面同时拼命往前蹬踏,拼命地要缩短与妻子的距离。

他感觉不到冷,只是极度的害怕和紧张。他每一块肌肉都在痉挛,每一根神经都在抽搐,胸膛如被人猛敲的牛皮鼓,心子随时可能飞迸而出。他一边快速移动,疯子一样在水中扑腾着,一边祈祷。

山神啊,叶西纳玛啊,救救她,救救我的白雪早。救救白雪早。救救白雪早。

跌跌撞撞中,他突然脚下一滑,又在另一个石头上一挂,他倒在水中。但是,一股急流又把他冲得重新站立起来,像是山神真的拉了他一把。

他继续祈祷,不停地呼唤叶西纳玛。他还暗暗许愿,只要白雪早得救,他明天就给山神叶西纳玛敬一只羊,不,一头牛。一头牛。一头牛。

他也喃喃呼唤白雪早。

老婆等等我吧,让我们一起上岸。上岸。上岸。等一会儿,我要像谈恋爱时那样,在你耳边重新说一遍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让我们一切重头再来吧,从头再来。从头再来。

她似乎也在回应了他的呼唤。在一个稍微平缓一些的河段上,她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刻,他觉得她的眼睛闪闪发亮,但眼光又非常的悲痛非常的绝望,还有明显的留恋和不舍。

但是,山神没有出手救她。急流瞬间将她裹挟。一身鲜艳的长裙,像一朵巨大的花瓣,绽放在几座巨石之间的水面。

开始,他与她的距离不到十米,现在已经差不多二十米。她离他越来越远。他越来越绝望。他眼睁睁看着她任由急流摆布。他看见她在一处险滩跌下,筋斗一样滚翻,跌进了又一个深潭。

在距她下水二百米处,她被赶来的乡亲们救起。但是,她已经停止了呼吸。

她躺在草地上,漆黑的长发,水淋淋地像是胶水凝结,覆盖了半边脸。没有流血,没有擦伤,甚至没有一处淤青,面容看起来依然光洁。她眼睛半睁,像是在看西天那一轮正在坠落的夕阳。

格绕珠浑身战栗,跪下,撩开她脸上那一簇湿发,捶胸顿脚,泣不成声。

七手八脚的忙乱中,有人说了声鬼招手。

鬼招手。这是“稿斯德格格”的另外一个地名。一个是白马语,一个是汉语,像是同一个人的变脸。

白马人都相信,这是个鬼经常出没的地方。旁边有个小平台,下面,就是鬼的居所。前年、去年,鬼接连出手,连出车祸,每次都是一死多伤。每次出事,距离都在几米远的范围内。包括白雪早。

格绕珠至今没有走出深深的悔恨。

灾难,惨剧,事先并非没有预警。

半月前的星期天,他们在珠戈寨姐夫玛瓦家做客。吃过晚饭,他们起身回厄里。那次是白雪早背着玉林,他背着一背篓莲花白。中秋还有几天,空中是一轮半月,被毛糊糊的月亮半遮半掩。就在月亮被云遮住的时候,白雪早拉了一下他的手,哆嗦着说,那是什么东西?他明显感到了她的惊慌。他顺着她的手势看出去,夺补河对岸,一个盘子大小的光团,火红的边缘套着里面的绿光,从山上往下移动。光团忽大忽小,晃晃悠悠,时快时慢。河边是烧荒后种的荞子,白天一片火红,蔓延在山脚的河畔。光团越来越近,他背心发凉,头发一根根炸立。

鬼火。白雪早颤颤地说了声,死死抓住他的手。他明显感到了她手心的湿汗。

鬼火飘过山脚,飘过那片荞子地,到了河边。他们正恐怖地猜度是不是要朝他们飞来时,它消失了,像是一小团气体的挥发。

珠戈距厄里只有几里地。他们一直走在公路的中央,一步一回头,生怕有一只爪子,冷不防从背后抓过来。

第二天早晨,饭后,两口子急匆匆返回鬼火出没的地方,他们甚至还过了河,查看了河边,查看了荞子地。他们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痕迹——地里连一根荞子也没有折断。

鬼火,不祥之兆啊。

还有,看见鬼火前的一个多月,他们回卡氐,他转到寨子后面的柴山时,听见了狐狸的叫声。声音很大,像是只中等的狗。只是它的尾音拖得很长,比狗吠嘶哑,有几分凄厉。他再轻轻走了几步,上坎。看见一只红狐在一座石包上蹲着,看了他一眼,才不紧不慢地反身进了林子。

狐狸叫更是不祥之兆。白马人说,狐狸叫,灾难到。

更大的动静是在三年前。那天,阿爸高高在菜園里砍白菜,听见房后有鬼哭的声音。细听,却是儿媳白雪早的哭声。这个声音边哭边走,一路哭到坟山,突然消失。

高高是当时白马最负盛名的白该。他一听,感觉不妙。立刻回家,找出经书一查,大惊,预知将有大祸临头。当即决定,由他亲自主持做一场法事。

法事的主题是为白雪早“换生”。诵经在家里的火塘边进行。火塘上首的神柜上摇弋着白色的剪纸,剪的是各路神仙,包括一只猴子——它代表法力无边的孙悟空。这是一个与鬼魅战斗的强大方阵。那时弟弟格格学习白该已经毕业,跟着阿爸念经,一起熬了两天一夜。高高一边念经,一边有节奏地擂响牛皮鼓,间或摇响摇铃,或者敲响大锣。不分昼夜,响器在大山里惊炸炸地敲响,惊醒各方神灵。第二天夕阳西下时分,杀了好大一只羊,按规定程序遥祭了山神叶西纳玛。事先已经扎了一个摩惹(草人),将表弟格绕才里身上的一件旧袍子扒下,套在草人身上,然后藏在门外一个树枝搭建的小棚子里。现在,高高一边念着咒语,一边手执利斧,砍开棚子的树枝,现出草人——它就是害人的鬼。高高一把将他抓在手上,扒下它身上的衣服,扔到火堆上。草人立刻被大火吞没,迅速化为灰烬,标志着鬼已经被烧死。这时,他又给格绕才里表弟换上一身新衣,表示白雪早的新生。格绕才里穿着新衣服,扎紧腰带,阿爸再往他怀里塞了一块腊肉、一瓶酒、一个才出炉的火烧馍——这些东西代表着白雪早未来的幸福,也是给格绕才里的酬劳。这时,格绕才里就背着草人上路了。他假意地哭泣,模拟着白雪早的哭声。高高继续念着咒语,在前面引领。格格端着一个大碗,往空中抛洒五谷杂粮。大锣嘡嘡敲响,敲得惊天地泣鬼神,群山之间都是这金属之音可怖的回响。寨子里有脚力的人都出来了,男人们都提着火枪,脚步杂沓,一路吆喝着“穆勒”,“穆勒”,(白马语,滚蛋之意),浩浩荡荡走向坟山。

人们在坟山黑压压地站着。持枪的汉子们列队,朝天齐射。这是一个寨子的团结、同仇敌忾和一致对外。格绕才里的草人在坟山里点燃,化为灰烬,意味着害人的鬼被彻底消灭,不复存在。一场隆重的法事宣告结束。

这是一场置换生命的法事,白雪早由此获得了新生。一般说来,她从此可保终身平安无虞。不过,并非绝对——如果情况过于凶险,或有其它不测因素,只能确保三年的平安。

按照阿爸的规定,新生的白雪早从此更名为嘎西早。这是“置换”的最后一步,也最关键。因为名字是一个人的抽象,一个人的代表与载体,与一个生命的实体互为表里。嘎西早,这也是白雪早今后一劳永逸的一处安全空间。而“白雪早”这个蝉蜕,必须丢弃。

但是,两口子都年轻,半信半疑。法事做完,更名之事就忘到了脑后。

白雪早之死,距那一场不彻底的置换法事,刚过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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