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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

2018-12-29连亭

民族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福娃五爷码头

连亭

等待者

有人说,那是个经济飞速发展的时代。有人说,那是个灵魂跑丢的时代。

然而,不管外面的人怎么说,我们的码头依旧在那里。

我一日日看着面孔和我相似的乡亲,脸上挂着不同的悲喜,在码头上来来去去。

这儿的风,吹了很多年了。这儿的水,也流了很多年了。吹了太久的风,面孔总会染上风霜的。流了太长的水,总有几滴凝成盐分过高的泪。

除了生死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父亲常说,想好好活,就要想法子把船划过险滩激流,别的都不要想,想也想不来。儿时的我,并不理解这句话,当我的心被岁月淘洗之后,才明白这样的话最坚强的人方能说出。

大河上船来船往,人们在水上忙忙碌碌地讨生活,码头永远是等待的模样。它静卧在河流一旁,深陷在山村里,也许是因为它看到的,比风和流水都多,所以它显得深沉、静默,愿意把一切都交给时间,交给从不停息的风和奔流远去的水。

站在码头上,人总觉得苍茫,因为远处的风,也因为近处的水。

无论晴还是雨,码头上总有很多人。既在劳作,又在等待。他们的心中,都有个未归人。有的是丈夫去了外面,有的是孩子去了外面,有的是父亲去了外面。他们一日日地在岸边翘首以盼,就像码头在等待船只泊进河湾。

那天,我在码头上看见达美急匆匆地跑向正修理船身的阿全,说了点什么,随即阿全扔下河边的一切,向家的方向奔去。他们的身后,是暗下去的黄昏和雾蒙蒙的码头。

阿全的老娘死了。人们闻讯纷纷从田间地头赶来,从码头河上赶来。这些人,平日里始终是分散的,隐藏在山沟田坳里,即使说话也隔着很多树,唯有死亡才将他们聚集一处,也唯有死亡才能让他们理直气壮地哭一场。

他们哭完,随即投入忙碌,丧仪的事太多了,人人都得分担。负责买菜的是青壮汉,记簿的是德高望重的长辈,洗碗筷的是妇人,摆桌椅的是十来岁的孩子……只有哭丧婆一直在哭。

天色越来越暗,似乎一场大雨就要来临。达美缩在角落里,嘶哑的哭声搅得她心烦意乱。她不得不关心丧礼以后的事情,因为那更牵肠挂肚。阿全会和别的青年一样远走高飞吗?这是他盼望已久的事情吧。

没有哪个年轻人不想去外面闯一闯。终日窝在这渔村,打鱼,种地,砍柴,有什么盼头呢?人总是要有盼头的,譬如挣大钱、坐飞机、看万里长城……这些,都要从码头坐船顺着大河出去才能实现。而阿全长这么大,去得最远的地方只是离家最远的那块地而已。

阿全的爹一辈子都想着出去。怎奈过早娶了媳妇,媳妇又过早生了孩子,一家子的人离不开他,一家子的活儿也离不开他。阿全八岁那年,爹一次夜航就没回来。那夜,他并未捕鱼,而是把船划到无人的水域,独自喝了大半夜的酒,掉到河里淹死了。母亲成了寡妇,含辛茹苦把他养大,他总该有点出息,阿全这么跟我们说。

爹是迫不得已,阿全之前也是迫不得已,然而现在不同了,母亲已不再是牵绊。

乘船顺着河流而去,到大城市闯一闯,这似乎是由来已久的传统。很多年轻人纷纷抛下渔船和锄头,成功地离开了。留下的人,时常遗憾地看着河流远去的方向,眼里满是神往和失落。

丧礼过后,我几次在码头上看见达美和阿全。有时是在晨曦的微光中,有时是在黄昏的余晖里,他们商量着离开的事情。“真希望和你一起走,你是对的。”“我挣了钱就把你也接去。”

临行前,阿全去拜访他的叔叔,也就是我的舅舅。舅舅住在山上,那儿有一个农庄,一座木楼,一个院落,一道篱笆。篱笆外,舅舅的果园和田地一直铺展延伸到两座山的脚下。

阿全对舅舅说要去城里时,舅舅老迈的眼睛瞬间红起来。他的兄弟吃水死了,老妻几年前也死了,膝下没有一儿半女。“果园和田地我都干不动了,你要是愿意,就过来帮忙打理,等我死了,都是你的。”舅舅说。

阿全没有接受。在那一场特殊的对话里,我看到了阿全的坚定,也看到了舅舅的孤寂。年轻人不愿意在船上消耗一生,也不愿意在田地消耗一生。

从码头上船,到了六里桥换乘飞艇,上岸后换乘巴士,再乘坐几个小时的火车,就是阿全要去的地方。阿全出发后,达美变了,一天到晚地计算他的行程,不再帮我整理鱼线。不仅阿全走的那天她不帮我,此后的很多天她也不帮我。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是因为她的全部心思都已经在做一件事:等待。

码头上的等待,是漫长的,很有可能没有终点。在想象中,愈走愈远的人,在蒙眬的黄昏,行走在那闪着灯的路牌下,露出一张极近又似乎极远的脸,变得越发不可捉摸。

而码头上,还吹着那些山风,不知从哪里来,又去向何方。碼头下,还淌着那些水,不知从哪里来,又去向何方。对于码头,风知道多少,水知道多少?风来水往,船来人往,只有码头被留在原地,不动声色。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一个道理:对于码头,除了等待,没有更好的姿态。没有泊船,码头就不再是码头。

于是,在每天相同的时间里,在那些悲欣交集的日子里,人们在码头上起航,在码头上落帆。人们不停地离开码头,又不断地回到码头,中间的迂回,或许就是一生。

不知何时起,我也成了码头上一名面目模糊的等待者,带着一种茫然未知的心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向岸边走去。

在码头上,我遇见很多相似的面孔,每一张面孔都在隐藏自己的内心。我只能看见眼中捉摸不定的祈愿,那是命运设置中让我们彼此相认的标记。在码头上,有太多的故事没有被说出,有太多的人已经被遗忘。

烟 火

村庄被一条大河包围,村庄的一切都靠这条河孕育。河流是村庄的起源,村庄是河流的积淀。村民是河流的子孙,河流是村民的基因和密码。河流的历史,比任何一个村民,比任何一座村庄,都更绵长、更悠久。它对每一座村庄的爱,对每一个人的爱,都犹如流水对河床的眷恋。我爱这条河,它不仅途经我的童年,而且深入我的血脉。

河流一个优美的转身,带出一个码头,码头的延伸,是一个绿树掩映的村庄。村庄的来历,我这小辈说不清了,码头的来历,我这小辈也不得而知。打出生起,这里的水养着,这里的米喂着,从里到外都是这儿的烟火气息,走到哪人都看得出我是这地儿的。

站在船上从河里望这村子,只见平平的码头上去是个缓坡,依地势而起的房子多在此处,每家每户前又必有桃杏;再上去就是山,矮的像馒头,高的像芋头,遍野葱翠;山坳间是田地,杂种玉米、豆子、稻谷等作物。

凭水倚山,这是村庄的风水。从码头上山村的路,如逶迤的长蛇。河边的码头,泊着乌篷船。船下行时运山货土产,上行则运盐及其他工业产品。临码头有一条河街,临河一面房子多一半着陆,一半在水。楼下设吊脚,楼上房檐雕花,吊着玉米棒子和辣椒。楼里的人家,临窗随时可见宽阔的河面流水汤汤。

商店、肉铺、油行、盐栈、衣庄、扎纸店,装点着这条河街。虽然商店只有几家,肉鋪不过四五个,衣庄也才两三处,扎纸店独独一户,但在我的眼里,它们是无穷无尽的世界。商店除了日常用品,兼收购和转卖木耳、蘑菇等山货,因此来往的人多而杂。肉铺虽是两家沿街对户摆摊,但相处和平,每家每天杀一头猪,足够整个码头和村庄所需。衣庄,陈列着绚烂的布匹,吱扭吱扭的机杼声令人想到草间的虫鸣。只有扎纸店让人既好奇又害怕,店主是个老头子,扎的纸物件专供死人,平日里纸马纸人摆在店里店外,等着办丧的人家来买。老头子越忙,死的人就越多,小孩们因此觉得他吓人。

当我还是个看见扎纸老头就怕的小孩儿时,在大人眼里,我有的是闲暇,可到了码头与河街,我总觉得时间不够用。码头在大人脚下,不过五分钟就能从这头走到那头,然而一窝沙土就能让我玩半天,要是发现个蚂蚁窝,又要看半天。河街就更费时了,虽不过一二里路长,却用上我一整天才能逛完呢。要看的东西太多,商店、油行、珍子家、旺儿家、达美家……要说的话也太多,和麻子说说知了,和松哥说说渔获,问珍子妈几个故事的来历,讨七奶奶要花绳的编法……这一二里河街走起来就迂回了,更何况街边的人家担水时总是洒出桶,地面常年湿湿的,走起来就更慢了。

我在达美家的商店逗留时间最久。她家的吊脚楼,朝街的一面挂满南瓜、红辣子、熏鱼、猪条子,临河的一面摆了一排桌椅,供下棋、喝茶、观社戏而用。河上有龙舟戏时,二楼是最佳观台,彼时店里也最热闹。平日里,她家也不乏喝茶消磨时日的主顾,多是无事的老头们。她家的柜台呢,对我来说简直是百宝箱,什么都有,爆米花、小丸子、泡泡糖、梅花饼、茶鸡蛋、打水枪、小汽车、彩气球、火柴炮、烟、酒、茶、花粉、酱料……

她爸爸既开店又兼营理发,一把剪子,一个推子,一把刮胡刀,就包了整个码头的发型。我在她家赖着不走时,常常可见一些又黑又圆的脑子,带着农民的几分傻气,任由达美爸爸刀刮剪推;也常见一些不安分的小孩,由大人按着仍摇晃着脑袋,哭喊着剪毕,后脑勺总留着一小撮儿,此地的风俗曰“爹娘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留着这一撮儿,就留着根系。

她妈妈既管卖货又管修鞋,一双烂得不能穿的胶鞋,找她敲敲打打、缝缝补补,又能穿上一阵子。她的工具也不稀奇,奇的是一双手,像码头上的很多女人一样,又准又狠。每日只见她当街坐下,用小小的钩子、镊子、铁钳、钉子,叮叮当当,敏捷的手指穿过来绕过去,烂鞋就成了好鞋。

达美呢,身穿绣花蓝布衣裳(达美妈妈做的),青黑色麻裤,扎个麻花辫子,坐在柜台后面。那时的她,可真不是个麻利的姑娘,笨手笨脚的,常常拿错客人要的货,端茶时又老是打翻茶杯洒了水,跟个没魂的人似的。也难怪,阿全离开有段时日了,传回来的消息却少之又少。我缠着达美买糖,她不是少拿了,就是多拿了,唉,真是个傻姑娘。

那些喝茶的老人儿,面庞老得很难看了,见到我总是笑眯眯的,拍拍长凳让我坐下,少不了胡诌乱侃,将他们年轻时的光辉事迹,或是祖辈的故事传说,一股脑儿地倒出来,说到兴头处,就吊起嗓子唱几句歌儿。若说世上什么人不会发愁,就是这些老人和我这样的小孩呢!

河街集市,最是热闹。三日一集,十日一市,边地贸易,繁茂而简单。方圆几里的村民,挑着鸡鸭禽蛋、瓜果蔬菜、烟草桐油、木耳蘑菇及其他山货,到河街上等人来采买。买主都是坐大船来的外客,从村民手里收购山货往外运销,同时也给码头运来所需的盐、花料、洗衣粉、洗洁精、农药等等。没能向船客出手山货的人家,就压低价钱转给河街上的商店,商店再转卖给外客。

货船到来时,我们这些小孩争着跑到码头去看,身前身后跟着或肥或瘦的看家狗。贴着商标的“雕牌”“立白”“大比大”“敌敌畏”,一箱箱地从船上卸到岸上,村民就拿着山货来换,或者花钱买。散场时还剩的货,船主让水手运到商店,由店家负责买卖。坦胸赤膊的水手,生得身小臂长,看着只比我大七八岁,或是沿河村镇人家的孩子?

船商采购时,我跟在后面,看他们挑挑拣拣,讨价还价。整个河街的山货,都由他们随心所欲地划品次、定价格。间或有村民嫌价压得太低,不愿出手,到了傍晚也得服软,只这一两个买主,没办法。而且再过一会儿,船商就离去了,他们总像流星般来去匆匆,再不让步就要一无所获地回到家里,而被他们耽搁一天工夫的田地,必定会怪他们斤斤计较。

在码头上,有时我们会遇到跟船来的游客,他们中偶有一两个对我们的长相、肤色、发饰、服饰好奇,争相拍照。这时候,因为没有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没来得及洗把脸,手和脚都是泥巴,我们总是扭捏而局促。真渴望多拍一些啊,可当他们用相机把照片展示给我们看时,我们的心凉了下去。照片中,那些可怜兮兮的娃娃又脏又丑,难过瞬间击垮我们,我们低着头心有不甘地跑开了。很久以后,传来一些照片获奖的消息,我们听了既喜又惑,喜的是获奖的照片印着自己的样子,惑的是自己的样子印成纸片能获奖。

有时我爬上墙头,居高临下地看被雨水浸染得发黑的衣庄。这些擅于纺织的人家,都有一个心灵手巧的主妇和一两个皮肤黝黑但长相喜人的姑娘。织女和丝线的故事,从来都是岁月最细密最繁复的部分,一日日地搓麻,拆线,织布,上色,从春到秋,从冬到夏,缠绕中隐秘的心事化成平平展展摊晒在竹竿上的壮锦,阳光下它们多么绚烂壮观啊!而层层叠叠的壮锦背后,除了吱呀的机杼声,还有轻轻的叹息声,从那低低的屋檐下传来,倦了的织女,彼此遥遥地谈着天,布匹的价钱,棉纱的价钱,鸡的发瘟,猪的发瘟……

午间或傍晚,织女们停下活儿,走出院门,来到河边,洗她们被颜料染得失去本色的手。河边只有风声和水声,织女们看着绸缎般的流水感到惬意。于是她们选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来,很自然地就说起了话。她们在丝线中沉溺太久了,到了河边话就更多了,谈的却还是织布的花样啊、布匹的上色啊,偶有人说起心事,不禁让人感到漫漶似的美丽和忧愁。

有时我从墙头下来,被收破烂的货郎吸引,傻傻地跟着他一圈又一圈地绕着村子走,只因他的单车架上有雪糕、唐僧果糖、竹蜻蜓等等。他边推着车子,边摇着他的小铜锣,一腔一调地吆喝着,“买雪糕咧,两毛一根的雪糕咧——”小孩们纷纷拿出收集的破铜烂铁、鸭毛鹅毛,寻声跑到货郎这里来。很快,旷日持久的收藏,换了雪糕、果糖、小玩具。之后,有的边咂巴咂巴地吃边欢欢喜喜地回去了,有的则像我一样跟在货郎的后面,一圈一圈地绕着村子走。

有时跟在货郎后面,猛地就在一条山路碰上送葬隊伍,只好远远地站在一边,看他们咿咿呀呀地哭过去。看着看着,我不免觉得恍惚,仿佛这些哭声无端端地提醒了我什么,我说不清,却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看着看着,仿佛队伍走去的路,开始变得冗长、邈远,而最终每一个人都得上路。

恍惚是短暂的,从那条路走开,我又兴致勃勃起来,飞快地跑向河边。死了人,村里必有人到码头放花灯,满河的一闪一闪的光亮,我岂能错过。

日落西山,黑夜弥漫,那死者的亲人就开始放灯。灯,自然是扎纸店的老头扎的,他虽面相吓人,手却真的巧,莲花灯、南瓜灯、玉米灯、橘子灯、白鹤灯……一盏盏地从亲人的手送入河中,船上的人就自觉地熄了灯,把舞台留给渡魂的花灯们。

码头上,陆续来了不少人,小孩居多,或站着,或蹲着,只看灯不说话。太静了,河岸就添了几分肃穆的气氛。那高起来的月亮,也有了些凄美的颜色。月光潋滟的河面,花灯渐多,飘飘荡荡的,似有什么正驾着灯儿往不知名之处而去。这时候,河就不单单是河,它成了往生之所。亡者托着河灯,最后一次看看为他送行的人,再借着这光照亮天堂之路。天那么黑,路那么远,没有比闪着亮的灯,更能寄托生者对亡者的哀思和念想了。

那么多的灯,就那么放着,兴许是怕亡者不够用吧,所以那些人家能多放都尽可能地多放。看客自然也愿意人家多放,灯越多,越好看呢!河水潺潺,花灯浮动,渐渐地就飘向一处,这盏拥着那盏,那盏碰着这盏,推推搡搡的,却没有一盏翻水。风一吹,一齐晃动,亮闪闪的,宛若河流幽幽的眼睛。

河水远去,花灯也幽幽地远去,一盏一盏小小的灯火看不见了。只有月亮还高高地照着,暗示着天地永恒而人世很短,看灯的人就慢慢回去了。只有灯还在看不见的地方飘飘荡荡地亮着,没有了观众,显得孤寂、凄清。随着火种的耗尽,花灯就一个一个地灭了,整条河就只剩下黑暗,不知亡者,找到去往彼岸的路了吗?

凄凉的河灯之夜过去,第二天码头仍是生气勃勃的人间。清晨妇人们吱呀一声打开柴门,呼呼啦啦地飞出了鸡鸭,癫癫狂狂地窜出了猪狗,翅膀扑扑闪闪的,屁股摇摇晃晃的,扎进树林滚下河滩去。原先蹲着人的地方,这早上跑着打响鼻的猪狗,原先飘着花灯的河面,如今浮着白花花的鸭鹅。紧接着,妇人开始做早饭,烟从烟囱里钻出,婀娜婉转地飘到树梢上,逶迤蛇行地钻到竹林间,飘飘忽忽地荡在河面,山川就都沾了烟火气。不久,进湾的船笛响彻码头,渔船满载而归,光着屁股的孩子们拎着鱼篓奔下河滩,新的一天就这般嘹亮地开始了。

生活啊,就像泊在河湾里的渔船,随着永不停歇的浪花,一浮一沉,一沉一浮,世世代代,无休无止。

远方的想象

逢年过节会有外出的人回到这个被他们称为故乡的地方。这些人多半穿着光鲜的衣服,花起钱来眼睛眨都不眨,我后来知道,他们只有回家过节这么会儿才这么漂亮大方。阔气的样子在当年引起不小的震动。

打工仔向光屁股的男孩们展示衣兜里花花绿绿的钞票,豪气冲天地把小毛票分发给他们,然后整个码头的人都知道打工仔有钱了。

达美家的茶客们也对此津津乐道。出去的都是闯天下的好汉,要挣大钱的,茶客们怀着钦佩之情谈论好汉们,在兴奋的交谈中虚构了许多辉煌的故事。尽管他们从未远走高飞,说起远方来却有板有眼。摩天大楼,时装模特,卡拉OK,奔驰宝马,亿万富翁,长长的街道就像海市蜃楼,行人个个银行卡里都存着巨款……

对于远方的想象在这个码头蔓延开来,沾上的人都像酒鬼沾上酒一样,成了瘾。达美也不例外,甚至比任何人都深陷其中。守在店铺的她,平时对什么都心不在焉,对茶客们的话却听得仔细。她盘算着,这会儿阿全应该找到体面的工作了,挣了钱就能把她一起接出去了。

她越来越喜欢店里那台黑白电视播放的画面,开着轿车行驶在高速路的商人,人头攒动的十字街,珠光宝气的豪华商场……她还从一个游客那里弄到一张地图,小心地在上面划出线路,标出城市的名字和位置。久而久之,她对公路、铁路的线路烂熟于心,甚至能精确地在白纸上画出它们。

只有一个刚从外面回来的精瘦小个子,对村民关于远方的想象不以为然。他衣衫普通,穿着和我们一样的自制麻布褂子,脸庞削尖锐利,神情憔悴落寞,也从不在河街上大手花钱,看上去在外面并未交到好运。也许是因为他人微言轻,也许是大家不希望美好的想象被他破坏,所以都尽量避开他,他对远方的批判也从未有人听进一言半语。虽然人人都知道没有什么事是容易的,但是这个码头需要一点关于远方的寄托。

新 生

父亲以前常乘船往返于码头与外城,间断地带来一些外部的消息。譬如镇上有了彩色电视啦、洗衣机啦、电冰箱啦,而比镇更远的消息却没有。他只能为那些在码头上站得太久的人,从邮局带回一些被水浸染得模糊的信。这些识字或不识字的人,却为此深深地感激他。

1998年春,父亲突然在大河边安顿下来。那一年,他带着我在河滩上转来转去,寻找一个上平下斜的石洞。他们想要生个儿子很久了,辗转奔波多年,母亲的肚子终于有了迹象,他们需要一个隐蔽的住处迎接这个超生子。父亲把石洞的沙面挖平,铺上干爽的细沙,细沙上架起木板床,再把扎成屏风似的甘蔗叶沿着石洞斜面围成一面挡风的墙,靠江的一侧留一道小门,门面用竹篾编织而成,一拉一扣,开关自如。

父亲带着母亲住进了石洞,我天天都从外婆家跑出,小心地避开别人,到离码头有些距离的石滩看他们。三月的河滩,小草已经爬满沙面,野花次第开放,一盏一盏地在草地上摇曳。石洞不远处的一窝蜜蜂,繁忙地寻花采蜜,嗡嗡嗡——多么甜香的春天啊!我在沙滩上拔草编指环,挖沙捉虫子,玩得不亦乐乎,偶尔蜜蜂飞向我跟前的花朵,我晃一晃手,它们就飞走了。安静地坐在石洞旁的母亲,肚子里孕育着一个小小的生命,我们都等着他来到这个鲜花盛开的河滩上,来到这个万物竟发的春天里。盼着盼着,在一个不经意的傍晚,他就提前到来了,整整早产一个月。

那天,我和父亲去地里种甘蔗,外公外婆也在树林里砍柴,只有母亲一人呆在石洞里。傍晚父亲从甘蔗地回去了一趟,我一个人在地里又是蹲又是跳地摆甘蔗,又忙碌又寂寞,直到天黑时父亲才到地里接我。

那天的月亮已半圆了,像一片切好的哈密瓜似的高高挂在甘蔗林的上空。细细的土路啊,又弯又长,我们赶着牛车一颠儿一颠儿地前进着,突然父亲把我揽在怀里,神秘而幸福地说:“你有弟弟了。”

到了河滩我才知道,黄昏时母亲一个人在石洞里生下了弟弟。而她是如何在羊水破后,一个人在石洞的木板床上忍受剧痛,发出只有河水才能听到的呻吟和喊叫,我则不得而知。我只知道母亲拿水果刀割断的脐带,虚弱而疼痛的母亲没能把割断的脐带扎紧,导致弟弟四岁时肚脐眼还是鼓鼓的,像个充满气体的小球儿。

那把水果刀连同木板床,被欢喜的父亲扔在了河边。他们带着新生儿来到码头上,宣告延续香火的任务已达成。迎接他们的,是外公外婆欣慰的泪水,以及河湾逐渐停歇的橹声。

新生儿的消息很快传遍码头,人们对此的反应惊奇地一致。人们说,阿娈在河边生下孩子,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喜的是老三终于盼来了儿子,躲躲藏藏的日子总算到头了。的确,大河两岸像父母这样的夫妻太多了,为了生个儿子,过着飞鸟般的生活。

母亲生下弟弟的第十二天,依礼父亲要在码头摆流水席,俗称“十二宴”,但终究没有。他们这一代人,对于村庄的老风俗,想遵守的就遵守,不想遵守的就不遵守,不像老一辈那么坚持了。

流水席,长长的一字排开的桌椅,整齐地摆在码头上,乡亲们轮番入席,主家轮番上菜,高声谈笑,大碗喝酒。席间,总有几个姑娘唱酒歌劝酒,少则一大碗,多则一排八大碗的“高山流水”“八仙过海”,喝得人连连讨饶。自酿的糯米酒,度数不高,香甜爽口,一道酒下来,人也不醉。要的,是那豪爽的热闹劲儿。父亲不想豪爽,他的腰包太瘪了。

父亲不属于码头,他只是从码头带走一个女人,留下一个女儿。还没满月,父亲带着母亲和弟弟乘船离开了。我跟船送他们到镇上,第一次从那么远的距离回望码头,第一次在不是码头的地方吹着从码头吹来的风,当时我想,码头的土多厚啊,不知要多少年才堆积而成。

水路迢迢,我见到了大人口中说的大大小小的带水村庄、人来人往的镇子、繁闹的街市。前路茫茫,父亲要去的地方,几个小时的车程才到,那是个有托儿所、幼儿园的城镇,那儿的小孩都被关在铁栅栏里读书。

回首往事,父母对我叮嘱的话已忘记,岸边的村庄和橘园,却明晃晃地留在记忆里。

河岸上的一切,因为河的缘故,总是妩媚的。船行水面,宛若游龙,水手歌呼而前,欸乃声声。一棵棵不过三米高的橘树,成片地种在岸上,绿叶丹实,烂漫照眼。芦苇和草滩水鸟特别多,时而掠水飞去,消失在苍茫烟浦里,别有一种辽阔的优美。

隔一段水路就有一个村庄,庄上多油坊、碾米坊、祠堂,黄墙青瓦,映碧和谐。到了一个码头,一个浣衣女孩等在岸边,只见一个年轻水手从船舱中捉出几条鱼,匆忙递给女孩,船行远了,水手还冲岸上喊,“回去炖了给娘吃,你也多吃点”,估计是兄妹。又到一个码头,远远地就看见三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子挤着站在一处,一只手高高举起朝我们挥着,一只手挽着装满红橘子的篮子,船靠近时,她们将橘子一个一个地抛到我们船上,水手佯装生气赶妹妹回家去,回头却得意地捡起橘子。若在哪个码头看见陌生的渔家靓妹,水手们就活泼起来,渔歌就变成了情歌。

水手们在水上来去自如,这让我羡慕。他们长到十几岁,随便踏上一条船,自由就握在手里。他们的父母、妻女、情人,守在河边的某一处房子里,他们却天天无牵无挂地飘在水上,吃鱼,吃虾,乐得做个“水上人”。见的世面多,眼界和心胸也比岸上的人开阔,即使说话粗鲁,经了水的润泽,便只剩动人的故事和妩媚的传说。

这和岸上的庄稼人,多么不同。庄稼人的根生在田地里,心眼也在田地里,日子细细的,性子软软的,数着季候照料山塘橘园、瓜田菜圃,风来雨去就是一生。他们行动时,像一头迟缓的水牛,不动时,又像一根打歪的木桩。

我就是那被父亲打在码头的木桩,永远心如飞鸟身如槁木。

车站临别,我依依不舍地亲着弟弟这个新生儿的小脸蛋。他多么可爱,又多么幸运,他的童年,将是一个有父母相伴的童年,他清澈的眼睛,将见证充满新生的城市,他会在那儿长成一个明媚少年吧。

返回码头,只剩我一个,不免凄凉伤感,来时的妩媚此时已黯然失色。船只泊进码头,传来死人的消息。

死 亡

村里的人,有的是突然死掉的,仓促得谁也没来得及准备;有的是一点一点死掉的,先是这儿,再是那儿,慢得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他正在老死。村里的五爷属于后者,码头上的福娃则属于前者。

福娃的爹在城里,所以他像我一样,总是在河边乱耍。他会淘沙、捉螃蟹、捞螺蛳,最喜欢的是钓鱼。河里有各种各样的鱼,蓝刀、鳜鱼、剑骨、枪鱼、辣锥子、甲鱼、鲶鱼、草鱼等等,那么多的鱼,福娃连一尾两指宽的蓝刀都钓不上,更别说草鱼、鳜鱼了。

我送父母那天,福娃破天荒地交了一次好运。在芦苇深深的地方,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有一条鱼咬钩了。是条大鱼,足足有三十多斤重,斤两赶上大半个福娃,力气则比福娃还大,活生生地把不愿放手的福娃连人带竿拖到水里,人與鱼在水里折腾几回,不知不觉水就没过头顶。

被捞起的福娃,直挺挺地躺在码头上,肿得跟个水泡似的。福娃的娘哭得撕心裂肺,她实在想不到这个蠢娃,能被一条鱼拖了去。若说不是水鬼作祟,好端端的一个娃儿,怎会到深水里去扑腾呢?

乡亲们纷纷赶来看福娃,围在一处,唏嘘感叹。她家就福娃这么个孩子,乡亲们惋惜地说。

由于是早夭,又是凶死,福娃只能用一具薄白棺材装了,埋在鬼岗上。没有丧仪,只有扎纸老头送的两匹纸马。福娃家没钱,也不能配个女娃娃成冥婚。草草下葬后,福娃妈也没放河灯。这女人心被疼坏了,心肠就硬起来,昏天黑地哭了七天七夜后,就跟男人坐船远走他乡。她受够了这儿的山风,也受够了这儿的流水,她的泪流干了,冷着两只眼背离这水淋淋雾蒙蒙的码头,从此再也不回来了。

福娃被孤零零地留在鬼岗上,没有丧仪,没有河灯,也没有祭扫。他是和我们一块光着屁股玩泥巴的福娃啊,没娘给他放河灯,我们就决定给他跳“面面舞”。

我们跟织女借来颜料,跟木匠借来模具,动手做送神面具。我们做的面具丑死了,只因我们没有傩师那般好手艺。我们还用绳子串起贝壳、水晶石制成项链和脚链,跳舞时挂在身上发出叮当的悦耳声。我们把颜料往身上涂抹,戴上假面出发时,达美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巨大的假面和一只小巧的铜鼓。她的假面好看极了,带有一种诡异而通神的笑。

达美成了领舞,我们绕着码头和河街狂跳,一直跳到山脚下。铜鼓声震天,我们疯狂地扭着,面具七扭八歪而又夸张地笑着,项链、脚链汇成一片喧哗的声浪。没有人阻止我们,也没有人为我们喝彩,我们就那样狂热而寂寞地跳着。

河街传来骚乱,几个人大声叫嚷,原来是五爷没了。我们停下舞步,扔掉面具,跟着人群往五爷家走去。

五爷是一年前回到码头来的。他的一双儿女都在大城市里发达,前几年接他出去享福,他风风光光地去了,这一年非要回到这穷乡僻壤来。他回到村子,也不去达美家的店喝茶,也不在码头钓鱼,只爱坐在扎纸老头店门前说话。

他对老头扎的纸物件赞叹不已,金山银山、八抬大轿、高头骏马、宽宅大院,活灵活现,煞是好看。五爷喜欢跟扎纸老头谈论那边的事,扎纸老头懂得这些老人的心。他们在乎码头的老规矩,生怕儿孙们忘记了,就自己操心那边的事。

“我那两个孩子,离开码头久了,这儿的规矩全不知道,我的事啊,得托付小老弟你啰。我走的时候,你得给我扎个烟杆儿,一双软布鞋,全季儿的庄稼果实、瓜苗菜叶,一整套的锅碗盆瓢,还有别的过日子的物件,你都给我扎些个,到了那边我离不开这些……”五爷说着,扎纸老头应着,一个秋冬就过去了。

扎纸老头给五爷梳洗穿戴时,五爷的一对儿女一边站着,对这乡里的风俗既无奈又无措,一切全由扎纸老头操办。悬挂白幡、设堂供奉、焚香化纸、迎宾酬客、搭棚摆桌、请念经和尚、请吹打班子、请风水先生、请刻碑石匠……扎纸老头一样样布置好,对得起五爷的嘱托。

从五爷家奔回河街的纸店,老头赶紧进屋拿出家伙们来扎,紫金的屋、黄的轿子、粉紫的马、橙红的橘子、金灿灿的南瓜、黑布鞋、青烟杆儿、黄的稻穗、绿的辣椒、金的碗、蓝的盆……

扎着扎着,老头想起五爷一整年跟他说过的话,抬头望望五爷以前常坐的凳子,泪珠子就一滴滴地落下来。老一辈的人儿一走光,扎纸店的营生就要到头咧……

可不是嘛,所有的死亡都不是单个的事件,或引发一串眼泪,或纠缠一个故事,或关涉一种文化,或牵扯一段历史。一个人走了,他所关联的那一部分就跟着走了。

尾 声

阿全离开两年了,约定接达美的期限早已过去,这不免让人觉得他忘了码头和码头上的人。

深秋,我和达美上山看了一次舅舅。山庄依旧阔大,只是杂草丛生。橘树依旧挺拔,只是果熟烂在枝头,没人吃也没人买。这样的橘园,在大河两岸是不是越来越多?舅舅比以前更老了,像一只冷漠而孤独的鸟,耷拉着一张满是皱纹的脸,透着失望无奈的神情。这样的老人,在大山深处是不是越来越多?

荒草杂乱的庭院潮气很大,一只孤零零的母鸡在一堆粪肥边啄食。台阶长满青苔,木门已然剥蚀。而屋里,桌椅、碗筷、杯盏、茶壶胡乱摆放着,沾满油垢,墙面尽是斑驳的霉点。屋主人的日子,跟园子里烂在枝头的橘子一样,散发着酸臭味。

我们拘谨地坐在矮凳上,生怕弄脏衣服。舅舅将一只水壶装了大半壶水,放到炉子上烧。他请我们吃篮子里的红橘子。我们问他想不想阿全回来。

他说,想他做什么,有什么好想的,他出去自有他出去的道理,这地儿的人也自有这地儿的活法,各有各的路,各有各的命。我听了觉得也对,心里的那块土变厚实了,若是哪颗梦想的种子落下来,说不定也能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从山庄回来,我和达美不再谈论阿全。只是有的茶客久不久会说一句,“将来的某一天他会回来的,会走进这家店铺,亲一亲达美这个姑娘的。那时就是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达美听后,不再置评。她端茶很稳当了,记账也变得又快速又准确。她慢慢积累起经营店铺的经验,要订购什么货,哪些东西还有库存,什么货卖起来很快,什么东西堆在架上几年也无人问津,什么货该放在什么架上,怎么给客人推荐商品……

当天色黑透,茶客一个接一个离去,一个也不剩时,她拴上大门,开始整理杯盏和烟灰缸,接着检查茶壶还剩多少水,然后收起账本,最后清理垃圾拿出去倒掉。

这时码头空阔无人,渔船都已出航,孩子们都乖乖地呆在了家里。达美久久地站着,望着被月光照得发白的河水。她想起传说中曾有一位姑娘,沿着河岸一直往下游去,为的是追寻她爱的人。

这样想着,达美笑了,眼睛就看见了那岸边透红的橘子。

不知这些饱胀了的东西,是否觉得她被困在了这里,青春和爱情都被擱浅了呢?

责任编辑 石彦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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