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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里

2018-12-29沐小风

文学港 2018年8期
关键词:中华

沐小风

我和冯中华爬上半山腰的时候,天空中传来飞机的轰鸣。仰起头来,一架银灰色的飞机正慢慢飞越头顶,我看着它在一朵白云旁停驻了几秒钟,然后才一头扎进厚厚的云层不见了。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看飞机吗?”我问冯中华,一边借机做了两次深呼吸。

“你好高骛远呗。”冯中华挑起那对充满喜感的八字眉,毫不留情地说。他出汗了,脑门亮得像涂了油。

“滚。”我佯装生气,飞腿踹他,他还跟以前一样不躲不避,任我把鞋印留在他簇新的西裤上,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昨天下过雨,山路有点泥泞,更不乏大大小小的积水潭,冯中华却视若无睹,大大咧咧地踩碎了一块又一块小镜子,呱叽呱叽,精湿的泥点儿争先恐后地跳上他锃亮的三接头皮鞋,他裤腿上那鞋印更是怎么看怎么碍眼。“站住”,我踮着脚紧赶几步,弯下腰去恶狠狠地用衣袖三下两下将鞋印擦干净了。

来爬山之前,我正在书房里关心女儿小糖的学习,久未联络的冯中华来了个电话。他说,“在干嘛呢?”还是那心不在焉、类似瞌睡没醒的声音,超强的辨识力及时阻止了我将这个没有一位数字重复的陌生来电当作诈骗电话直接拉黑。他向来这样,一点不顾及人家隐私。瞎打听啥呢?我在干吗跟你有关系吗?我心里忿忿,但还是竭力装出一副很惊喜又努力克制的样子回答他,“在家呢。什么事啊?”

“休息日别窝在家里,爬山去?”这家伙口气平淡,像是我们昨天刚见过面。“你不是说想去白云里嘛。”

忘了是几年前,我第一次听说了“白云里”这个名字,便一直念念不忘。这家伙居然记住了。

“我问下小糖,再答复你吧。”不等他回话,我就把手机摁了。在他面前,我极少表现得那么矜持,这回有意这样,是想让他知道,现在的我越来越成熟、越来越稳重、越来越得体了。

小糖却不想跟我们去爬山。她说,她要为实现伟大中国梦而读书。她还让我猜猜她为什么不说“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一边朝我挤眉弄眼,说这是一道脑筋急转弯。我假装犯傻,“你政治学得好,与时俱进?”小糖咯咯笑着,一边摇头一边遥指着书架:“老妈莫生气,我是嫌你的青梅颜值太低!”她指的是书架上那个丑陋的小狗熊,是多年前冯中华从抓娃娃机抓来送我的生日礼物。

小糖正读初二,用她爹唐驹的话来说,是“整个学生时期最为关键的一年,关系到孩子的未来,关系到她的全部人生”。他恨不得一天24小时将小糖按在座位上,学习学习再学习;为了证明“陪伴才是最好的爱”,他放弃了许多人生的乐趣(比如麻将、酒局、卡拉OK、洗脚、桑拿),天天饭后就窝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看电视打牌直到昏昏欲睡;转移去卧室之前,他会提醒我给小糖送上水果和点心,以示他对女儿的关怀。5分钟后,伴随着荧光屏的忽明忽暗,他的呼噜声毫无悬念地响起。而他不在家的日子(比如今天),就会把看管小糖的重任推卸到我身上,他无数次告诫我,要像看贼一样看住小糖,盯紧她好好做功课,还要提防她趁发送作业之机偷偷上网或玩游戏,却忘了我跟他的教育理念正好相悖;加之小糖本身就乖巧听话,学业繁重,她缺乏的恰恰是放松和适当的运动,所以我经常趁他不在带小糖去户外透气,有时看见她在学习之余偷偷“补番”看动漫电影,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实证明,小糖跟我在一起更开心些,时不时会妙语连珠,诙谐十足。只不过,小糖记住了冯中华是我的青梅竹马,却忘了我给她看过他小时候的照片——他曾经也蛮清秀的。

十分钟后,我下楼,看见一辆陌生的军绿色Jeep打着双跳停在路边,冯中华秃了顶的大脑袋几乎占据了整个反光镜。这家伙又换车了。

看见我,冯中华立马跳下车来,向我展示他的新形象,说他刚从魔都一场开业盛典的现场直接驱车而来,没回家换一身衣服就来找我爬山了。他总是这样,突发奇想,说走就走,他自谓这是一种美德,叫“最具行动力”。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他穿正装,但这一套似乎特别考究,不仅颜色衬他,还很好地掩饰了他的五短身材。看样子,苏舒对他越来越用心了。从前她只会用名牌从头到脚装扮他,就像装扮她自己一样。而他则像小孩子一样故意使坏,来表示无声的抗议——比如穿着阿玛尼去钓鱼,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故意不小心钩破刚上身的范思哲T恤;把烟蒂弹在巴宝莉的羊绒格子围巾上。一次唐驹目睹他解下CK皮带当拴狗绳,就断言冯中华不单单是纨绔子弟,还是个神经病。在唐驹眼里,有钱人就都不是好东西。尤其对冯中华,他仿佛天生就有敌意。比如他第一次看见苏舒,就说她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我反唇相讥,不知道牛粪才是鲜花持久美丽的秘密吗?更何况冯中华完全算不得纨绔子弟,他只是家里比较有钱而已。

“苏舒呢?没跟你一块儿回来?”

“她?晚上还有个酒会,忙着呢。”冯中华给我看手机里苏舒的照片,一袭宝蓝色礼服把她姣美的身材勾勒得曲线毕露,最吸引我眼珠的是她开得低低的领口处,那条曼妙的事业线——她什么时候变得那么丰满了?

我和冯中华的关系用“青梅竹马”来形容还不够贴切。中华家拥有规模不小的家族企业,我爸我妈都是他们服装公司的员工。据我妈说,中华出生没几天他妈就失了奶,是她把本来喂我的奶分了大半给他,他才有了日后肥头大耳的模样。为此,我不止一次揶揄过我妈,“为了拍领导的马屁,不惜牺牲亲生女儿,也是够狠的。”每当这时,我妈就会默默打量我干柴似的小身板儿,然后报以不无内疚的一笑。我爸自从被那台全自动裁剪机切掉三个左手指之后,就成了公司的门卫;我妈则已经在整烫车间的流水线上徘徊了30多年,曾经白皙得耀眼的小腿肚上布满了蚯蚓似的静脉血管团。

我和中华见过彼此光屁股的样子,从小学到大学一直都是同学。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以为我们会是一对儿,但是,自古竹马不如天降,上大学第一天,刚下火车,中华就被前来迎接新生的学姐、身材高挑又貌美如花的苏舒迷倒,开始了奋勇的追求。我见证并插手了他追求苏舒的全过程,可以说,中华为苏舒付出了自己的全部,时而为她痴,时而为她狂,完全成了个患得患失的傻子。她高興,他就笑;她一哭,他就焦虑;她离开,他极度不安。她控制着他的一切情绪,没有理智,没有尊严,好端端的一个人,变得卑微、低贱、摇尾乞怜。她给他的任何一点安慰,都显得那么甜美金贵。

我发自内心地希望中华得到他想要的幸福。在我看来,全世界的女孩在中华眼里只有苏舒是彩色的,其余都是黑白的。后来我跟唐驹恋爱,他吃中华的干醋,我也是这么正告他的。中华迷信不知哪个混蛋先贤说过的一句话:“美貌即美德。”认为苏舒这样的美人必定有颗金子般的心(当然哪怕他后来觉出她更有一颗热爱金子的心,他也照样给得起)。我热情洋溢地一路充当着他们的消息树、通讯员、电灯炮、和事佬,觉得帮哥们追求女朋友天经地义,应该两肋插刀。有一次苏舒要跟他分手,我不同意。我只对她说了一句话,你看看他看你的眼神,就会明白,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这么爱你的男人了。我当然没告诉她中华也曾来找过我,憔悴得不成样子,本来可以一口气吃下30个汤圆的人,在我劝慰下勉强吃了3个。那碗渐渐冷去的汤圆上漂浮的几粒糖桂花像是脏东西,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了很长一段时间。其实那晚他什么也没说,从头到尾只有沉默。而我,在他离开之前说出了那句令我至今为止都无法释怀的话,她不适合你,你还是放手吧。也不知是他当时心不在焉没听见,还是他根本不想听,他们最后和好如初,然后结婚、生孩子,恩爱到如今。我从不承认自己是他们的媒人。但我又不承认自己内心卑污,不是没勇气,是当时的我真的不想看到他那么难过。最终他走他的康庄大道,我只能说,我不干涉你的选择。也不能干涉。

去白云里,看来冯中华特地做过功课了。驱车半小时左右,我们抵达了一个小山村。村口有排大樟树,墨绿的树冠像乌云一样笼在一个四四方方的水池上,几个衣着鲜艳的村妇正蹲着洗衣裳,槌打出的泡沫和肥皂水直接排进池子里。冯中华娴熟地绕过水池,把车子停在晒场角落,从后备箱里拿出两根登山杖,递给我一根,扭头就走。

我们穿村而行。村子里弯弯曲曲的水泥小路很干净。经过一排由石块垒成的老房子时,有个老太太当路坐在一把竹椅上打瞌睡,花白的头颅低垂下去,垂到胸前又猛地抬起,如此反复,像一只老态龙钟的鸡在啄米。蹑手蹑脚经过老太太身边时,我瞥见了老太太干瘪的侧脸和布满皱纹的尖下巴,随口便哼出《当你老了》的旋律,冯中华开了腔,“我在山庄里安了个壁炉,炭也买来了,你有空可以过去,坐在旁边看看书。”

“好啊好啊。”我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开心,又说,“不过我得先去攒钱,买一块LV的纯羊绒提花大披肩,带短流苏的那种,然后头发染成奶奶灰……”

“你们女人就是虚荣。”冯中华横了我一眼,同时提醒我注意脚下。

“这样比较搭,你不觉得吗?这叫仪式感,懂吗。”

这是一段古老的鹅卵石路,上面的青苔吸饱了水,异常湿滑。我赶紧噤声,拎起棉袍下摆,降沉重心往前走。我今天其实也穿得很神经,绣花棉袍,粗高跟鞋。本来我是想换运动鞋的,但考虑到棉袍长度过膝,怕穿平跟显我像个矮冬瓜,就选择了这双后跟粗的高跟鞋。外面春寒料峭,我不敢贸然脱了棉袍。唯一没想到的是运动会使人发热,这不,才走了这么几步路,背上就像贴了个饼子,且正在我体表的加热下,渐渐升温。

天空很大,空气很好。我贪婪地仰头作深呼吸,甜美的纯氧涌进肺腔,我想象着自己几近萎缩的肺又恢复了弹性和生机。极目远眺,满眼苍翠,山脊的线条柔软了我僵直已久的目光。难怪史怀哲说,大自然是上帝最伟大的创作。它既洗眼,也洗心,让我感觉自己正在舒展,整个人不再蜷缩一团,像在冬眠。

过了一个陡坡,有点累,双腿如坠铅。想起大学时我和他们俩一起爬山,那个轻盈,健步如飞,一去不复返了。我们爬的最多的是校后那座马鞍形的小山,每次都是一鼓作气,直达顶峰。山顶是一片野草坪,我独自躺着发呆。他们二人躲在仅有的一棵大树后偷偷接吻。还记得山风跑过,草叶唰唰作响,无聊的我随手揪起草茎放进嘴里嚼啊嚼,直到昏昏欲睡,醒来往往已是暮色四合。

而眼前的山上遍植毛竹,绿意森然。忽然有“笃笃”的声音飘来,我抬头张望,冯中华说了一句“有人正在砍伐毛竹呢”,一把将我拉到他身体外侧去了。这时我才发现,密密的竹林里躺了好几棵新砍下的毛竹,枝叶已被除尽,尖头朝下,像随时会顺着山坡的斜势滑下来!我由衷地谢过了他。他还是那么善良,比如当下,他看每一棵植株的眼神都是怜惜的。想起以前,我们仨一起逛马路,总是冯中华先走在靠车流这边,中间是我,最里面的永远是苏舒。后来苏舒总是隔着我拉冯中华的手,我就慢慢自觉移位到车流那边去了,然后苏舒的手臂就自然而然地挽住了冯中华。冯中华就对我说,别走外边,跟在我们身后吧,安全第一。他不时回头看我,苏舒也一样,扭过柔软的肢体看我,但某一盏明亮的路灯告诉我,她的眼神跟中华不一样,她在朝我翻白眼。

我搞不清苏舒是讨厌我还是喜欢我。可能二者兼有吧。那时苏舒总是趁周末我们宿舍没人,和我挤睡一床,跟我分享接吻的感受。她把接吻称为“拖地板”,因为中华贪婪地吮吸她的双唇会发出吱吱的声响。后来我就找了个不那么讨厌的男生实践,感觉却是蜜蜂蝴蝶在花朵中嘤嘤嗡嗡,整个人像在云端飘。他们第一次偷尝禁果,苏舒也跑来第一时间告诉我。她让我摸她的乳房,柔软,扁平,不像我那么扁平,还坚硬得像两个生桃。按理说,那天我应该很伤心——我是说,如果我喜欢冯中华的话,但事实上,那天是我认识苏舒以来最开心的日子——她平时看起来高耸入云的胸部是假的,和我一样没料!我一直以为自己对她的好已经超过了自己,她看上我的任何东西,我都拱手相让。比如她一边说中华不让她穿高跟鞋(穿上就有明显身高差了),一边将脚丫子伸进我节衣缩食刚买的白色高跟鞋,然后拿她楚楚动人的大眼睛看着我苦恼地说,天哪,太合脚了,怎么办啊?我就默默地把這双鞋子送给她了——要知道我自己还从未拥有过白鞋子呢!还有一件黑色纯蕾丝衬衫,是我父母偶尔去上海花巨资给我买来的生日礼物,就挂在衣橱里,我从来没外穿过,重大节日才套一下又挂回去,一是舍不得,二是觉得自己会降低了它的品位。苏舒一见,就毫不客气地穿上了,还直言不讳地说我绝对穿不出她的效果。我承认,她说的没错。所以,尽管我心疼了好久,但最终还是说服了我自己,这件美丽的衣裳因为有了苏舒,才会真正乐得其所,而不是在我这里连个锦衣夜行的机会都没有。但胸部事件后我扪心自问,我这样高兴,实质是不是在嫉妒她?答案是否定的。可能我常常看不惯她的做派,比如那双白色高跟鞋,她占为己有之后,就将它丢进了床底下,再也没穿过。要不是我在她家过夜,去床底下找拖鞋,正好看到这双积灰的新鞋,我以为平时不见她穿这鞋子是因为她百般珍爱、舍不得穿呢。但我会及时反省、校正内心,提醒自己要多想想苏舒对我的好——那次我跟唐驹吵架,带着女儿住在娘家,她得知消息,专程开着新买的法拉利给我送来了3000块钱。她最后还添了一句话,她说,不用还了。很久之后我换了一种方式还了这笔钱给她,我非常想忘记这一幕,但一直忘不了。我就明白了,真正令我不爽的是她居高临下的姿态和无处不在的优势心理——我穷,但我们平等。已经忘了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疏远的苏舒。看不顺眼的人事,转过脸不看也罢——可能,她也是这样想的吧。

经过一个小水库,湖面绿水如镜,五六只野鸭缓缓游动其上,水面波痕向四面荡开,一圈一圈,越来越大。“春江水暖鸭先知”,我吟出这句诗,就兀自笑了。冯中华没听见,他正把登山杖放倒在地,掬起水库里的水洗他的手,然后捧起水来漱口。我也学他的样子,伸手去掬,水冰冷刺骨,整个人一下子精神了。

前几年,也是这么一个春天,他突然出现,强行把我从电脑前挟持到一个高山小村,在村中央的小溪里用微型炸药炸鱼。随着“嘭,嘭”的巨响,溪面泛起亮晶晶的鱼肚皮,一群本来自在游弋的麻花鸭惊慌失措,狂飞乱叫。我在岸上愚蠢地问了他一个问题,“水冷吗?”“肯定不冷啊,春江水暖鸭先知嘛!不信你下来试试。”我就信了,脱了鞋子趟下去,然后就感冒了。回来的车上一个劲儿打喷嚏流鼻涕,一边埋怨他。他却得意地说,与其你得静脉血栓而死,还不如这样多多外出,多多感冒,至少可以活得久一些。“嗬!”我作势欲捶打他,他没逃避,反而握著方向盘耸起厚实的肩膀迎合我。我握的是空心拳,竟不忍下手,只好假装被车窗外的风光迷住,山上的好多花都开了,映山红、梨花、李花,五彩缤纷,像万花筒滑过。自此之后,我只要晚上一梦见花,翌日冯中华必定会出现在我跟前。我有记梦的习惯。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有一天晚上我梦见满满一墙的八重樱,第二天,冯中华就来找我爬山。那次我们去的是塔山,全程都是水泥步道,更像是在散步。当时我听说他们公司遭遇到了很大的发展瓶颈,但他一路上什么都没跟我说,我也就不好开口问。那是一个秋天,下午,登山的人很少,风凉,我看见好几只松鼠捧着橡实在树上跳来跳去,它们已经在收藏过冬的粮食了。最后我们在塔下的一条石凳上并排坐了下来,夕阳正在西下,层层叠叠的山体呈现出不同的颜色,近的深绿,远的变成黛青,然后青灰色,最后那层像一抹烟,淡远,直到隐没在无限澄明的天际。我没头没脑地对中华说,喜欢爬山的人都知道,任何一个攀到顶峰的人,接下去肯定是先要下坡的,然后再上坡……他答非所问,你以为眼前只有一座山,却不知道,山的那边还是山,你只有爬上这座山的顶峰,才能看见更多的山。我不知道该如何接他的话,只有沉默不语。夕阳渐渐被群山吞没,最后几缕霞光涂上他的脸,有那么一刻,我非常非常想把脑袋靠过去,倚在他肩胛上,就像小时候常做的那样。但是我没有。

眼前出现一个岔路口。没有指示牌。但是可以肯定,一定有一条路是往白云里去的。冯中华站着不动,让我选,我略一沉吟,举起登山杖往宽阔的那条一指,就向前走去。中华默默跟上,一语不发。人生多歧路,不管怎么样,总该为自己做一个选择。冯中华是有了目标就勇往直前的人。所以这几年他生意做得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胖,当年那个还算清秀的少年一去不复返了。我不是。个性里的特立独行让我一直在反复重蹈少有人走的荒芜小径,当年选择一穷二白又自视清高的唐驹当老公就是其中一个例子。很多人向命运付款下订单,以为只要虔诚就能得偿所愿,但结果总是事与愿违,我也一样。我想要收到的是玫瑰,命运却给了我蒺藜,还附带赠送了铁链。失望对我来说,太稀松平常。习惯了,也就接受了。

中华当初极力反对我跟唐驹在一起。反对无效,只好作罢。后来看我们日子艰难,还变着法子照应唐驹的小生意。唐驹心里抗拒,一边又无奈接受。我们两户人家一开始经常相聚(通常是去他们家吃大餐)。一次和一群朋友在他们的农庄野炊,彼时苏舒已成了他们公司的总经理兼公关,满场只见她一人在飞,银铃般的笑声四处可闻,整个人神采飞扬。中华说,苏舒个性开朗,喜欢交际,酒量又好,让她发挥特长,做自己喜欢的事情,OK,双赢,多好。话锋一转,又说,爱一个人,就要爱她原来的样子,而不是老想着去改变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双眼睛直盯着唐驹。唐驹很尴尬,当场倒是没有发作,回去跟我大发脾气。之后,中华还跟没事人一样跟我们常来常往,唐驹却生心芥蒂,发展到后来,二人一见面就针锋相对,一个语含讥诮,一个绵里藏针,明里暗里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

中华单独来找我,唐驹很忌讳。对于这一点,我不想多作解释,只说,如果我和冯中华之间有什么,那就没你什么事了。但是他就是理解不了。他与中华真正翻脸是有一年冬天,中华来我工作室(那是个地窖般的朝北房子),正在他苦口婆心劝我换个店面、多外出晒晒太阳的时候,唐驹恰好有事前来。他黑着脸质问:“你怎么又来了?”中华没好声气地答非所问:“你看看你老婆冻得!”唐驹浑身哆嗦回了他一句“我老婆不用你管”,横我一眼后拂袖而去。中华嘴角挂着轻蔑对我冷嘲热讽:“你呀你,活脱脱自投牢狱。看你找了个什么东西!”我盯着他,哈哈笑:“我愿意!你凭什么指责唐驹没把我照顾好?我烧了高香才有幸和他在一起。他大慈大悲,给了我一个家,还要把我这块顽石雕琢成玉器……”

中华错愕,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然后他就一言不发地走了。我没有追出去。我当然知道自己活像一只囚鸟,要不要脱困,取决于我自己,但是能不能脱困,由不得我。很多事情,既然认准了,就要坚持下去,这样才对得起自己的选择。

这件事以后,中华就很少来了。但是那回我妈生病住院,他不知从哪里得知的消息,突然出现在病房。许是多年没见,我妈被他的变化惊得目瞪口呆。“中华,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啊?!”

“怎么?妈你觉得我现在配不上你女儿了?”他还跟小时候一样管我妈叫“妈”。“别看我脸晒得黑,我身上的皮肤还白嫩着呢。”然后他就撸起袖子和腿让我妈看。

我妈啼笑皆非。“不,不是,我不是这意思。”

“那就好!我还以为被你们母女嫌弃了呢。”他还是一本正经地开着玩笑。我恼得直跺脚。

医生来查房,他问东问西很起劲。一旁的小护士就说,阿姨,您家女婿要么不出现,一出现简直要翻天啊!

病房里突然就安静下来。正好一个电话进来,他接起,一边说,一边就走出病房去了。再次出现在病房时,他身后跟了三个农民工模样的人,一人扛一堆的营养品和水果,似乎把半个超市搬来了。

放下东西,他带着那三人离开,我在走廊截住了他,“你发什么疯?有钱了不起呀?”

“他没来?”他问非所问。

“人生就是单打独斗,我不求他与我同舟共济。”

“他有病。你也有。你的毛病在于对他没要求。好好想想吧。”他摆摆手欲转身离去,我强行伸出双手拦他,他右手伸出一个食指,轻轻推开,脸上已是眉开眼笑:“乖,别挡着我,好不容易找齐他们哥儿几个,我要去搓麻将了。”

他跟着那三个搬运工走了,圆鼓鼓的身子被围在中间,众星拱月一样。我放下僵直的手臂,呆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他小时候就这样,身边总是围着人,那时候他当班长,被教师和同学追捧很正常;上了大学,还是这样,尤其是周末或月底同乡聚会,只要有他在,参加的人就会无端增多,吃他买的水果,抽他带来的好烟,他喜欢作最后的总结性发言,围坐着的各色人等吃吃喝喝,欢欢笑笑,其乐融融。苏舒偶尔会嗔怪他傻(大多数时候她比他更享受这种氛围),我也会提醒他有些人是为了利益才接近的他,但他总是说句“开心就好”,一笑而过。

多年来,尤其是婚后,我好像几乎从未主动联系过冯中华。这里面固然有我想让唐驹放心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我想让冯中华明白,我跟别人不一样,尤其是那些想要从他那里得到好处的同学,口口声声呼他“冯总”围着他团团转。但每年他们俩夫妻的生日那天早上,我都不会忘记发送一条祝福信息,祝他们快乐。这跟我父母从小教育我的理念一致:冯家有财有势,但你要记住我们人格并不低他们一等。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跟中华再好,也要正正当当,清清白白,可别犯贱,贴上去,让人家看轻,更误会我们家要想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好处。

中华会回个电话,东拉西扯几句,然后道声再见。苏舒从来不回我信息。她的消息我一般可以从另外的朋友圈获知,她又去徒步啦,她自驾去西藏啦,她在野营时表演高难度瑜珈啦,总之,生活丰富多彩,在路上的时候居多。我最后一次从中华口中听到的关于她的消息,是他用略带愠怒的口吻说苏舒居然把瑜珈教练请到家里来了。这不是很正常吗?我有条件也请私教呀。我当时很讶异,但话一出口,我就追悔莫及。因为我很不厚道地联想到了张爱玲笔下的佟振保,那天他下班回家,老婆烟鹂正让小裁缝量体准备做旗袍。外面下着雨,小裁缝的鞋底却是干的……中华身体不好,各种慢性病缠身,我已经不止一次听他说和苏舒婚分居,理由是影响彼此的睡眠。但苏舒异常健康,听我一个朋友(正好是她同班同学)说,她们同学聚会,苏舒每次都喝很多酒,还抱怨自己身体太好,老是喝不醉,“讨厌死了!体检报告单上一个箭头都没有,连个撒娇示弱的机会都没有……”那朋友这样学给我听,一脸的羡慕。我却突然对她充满同情。一个人,心里空荡荡,才总是在路上。

我妈出院后,我找了个机会去跟中华面谈了一次。那次可能是我俩成年之后话说得最多的一次。他的办公室巨大到空旷,豪华却冰冷。外面下着雨,他没有开灯,把头埋在掌心,滔滔不绝,语无伦次地诉说了至少一个小时。虽然我一直在静静旁听,但他这个姿势更像自言自语。他说的其实也无非是些鸡毛蒜皮,他安排了苏舒家所有的亲戚来公司上班,但他们不但不给他挣脸还总是添乱;他每次去岳父岳母家都会买上一堆好菜,却听不到一句表扬反而常被责备浪费;过年回苏舒老家,给村民发了一圈红包,以为会给苏舒父母长脸,结果被臭骂了一顿;岳父生病他买了营养品去探望,结果岳母说还不如把那些东西折现……“用她喜欢的方式爱她。而不是用你认为对的方式。否则就是自私。夫妻之间,家人之间,当别人抱怨你怪罪你的时候,明白一件事就好了,那就是,他們需要你的爱了。”我搬出常见的鸡汤劝慰他。

“不,他们需要的只是我的钱。”他抬起头来,一脸戏谑地问我,“你有没有更悲惨的故事,说出来让我开心一下?”气得我真想拧破他的大胖脸。但我很好地克制住了自己。同时为了表示礼尚往来,我说我想跟唐驹离婚,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们假扮成奸夫淫妇。

“要不我们来一次大规模的摆拍吧,好让他顺理成章地捉奸?”我提议。

“我怕我会假戏真做。”他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面带邪笑。

“你,身体行吗?”我故作担忧状。

他脸色一变,模仿西施捧心,慢慢倒在沙发上。

我觉出了自己的残忍。透过窗帘的微光恰好让我看到他的嘴角抽搐了几下。我只有像个小丑一样继续搞笑:“哼,你想让我来给你做胸外按压和人工呼吸吗?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气氛并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迅速扭暗为明。我有点尴尬,他好像也在努力,吸了一口气朝我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撑在身侧,努力想抬起身子。我抓住他肥软的手掌,轻轻一握,随即放开了。他的大半个身躯本来已经起来了,这下又歪倒,陷回了沙发。我默默地瞅着他,他也正一脸严肃地瞅着我。我赶紧转身,大步离开了他的办公室。我那天穿的是一双高跟鞋,清脆的脚步声回荡在长廊里,脑子里泛起的全是之前的回忆。中华跟苏舒谈婚论嫁的时候,我已经谈了不止一次恋爱,有时候像块磁石,有时候又变成飞蛾。冯中华虽然忙得很,但我的事情他似乎时刻不忘来插一把手。我找了个富二代,他就说人家浑身铜臭味。我找了个长相俊美的,他又说人娘炮。最后我不满地冲他嚷,到底是我找男朋友还是你找男朋友,我还不能自己做主了是吧?他就说,你能不能正经点儿,别那么轻贱。我就火了,正经谁不会呀?!你觉得我跟你认识这么多年,哪里不正经了?他张口结舌,终于无话可说。我结婚那天,在婚礼上,仿写了一段海子的诗:从今天起,做一个正经的人/端庄,矜持,不苟言笑/谦虚,谨慎,不胡说八道/从今天起,关心蔬菜和房价/远离烟酒,保护环境/和每一个熟人加上微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天,冯中华破天荒喝醉了。

从他公司回来那天晚上,我胡乱刷手机,正好刷到一句话,赶紧复制下来发给了他。这句话是这样的:好的情谊肯定意味着懂得与接纳,无论是拐弯抹角的暖意,还是互相伤害般的玩笑。我觉得这描述的正是我与中华的友情,光明磊落,弥足珍贵。但一直没等到他的回复。

阳光忽明忽暗,一忽儿挣脱山体的遮挡斜过来,照得人满目生辉。往上攀一小会儿,光线又踪迹全无。古道寂静,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在回响。就在这时,冯中华的手机响了。他的手机还是旧版诺基亚,现在已经极其罕见了。“多少?三百万?给呗。我们的薪水和奖金先不发,就这么定了。”他慢慢落在了后面。我不好开口打听。听闻他们公司遇到大麻烦,我爸妈会第一时间告诉我,然后小心翼翼地提示我“去劝劝中华,不要想不开。”他们说的是中华他们身边围着的人作鸟兽散这件事,还有更多的人等着看好戏。“唉,总是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我妈说来说去这句话。“落井下石、等着看好戏的人也不少吧?呵,别担心,中华他们心善,会好起来的。”我也总是拿这话安慰我妈。因为我也只有默默祈祷的分儿。

他又赶上来,呼哧呼哧走在我身边。“没事吧?”

“唔。欠人家的钱还是要还的。本来可以直接赖掉,但我不想这样。”他说。

“好。”

“你有白头发了。”他忽然伸手,欲摸我的头发。

我下意识地躲开去偏开头去,“这不是重点,我还羡慕周星驰那头发的颜色呢。重点是我快要变成三毛了,哦不,跟你差不多了。”

“你跟我比?我头发的茂密程度还是可以的……”他讪讪地改变了手的方向,摸了摸自己的秃脑袋。

“哎哟,苏舒不是说过嘛,头发少是有福的表现……”

这时,我口袋里传出了手机铃声。是唐驹。“你干吗去了?怎么不在家?”还是气急败坏的声音。

“跟冯中华一起在爬山,放心吧,很快就回去了。”我淡淡地答复他。

“要不要脸啊……”

还没等他嚷完,我按了电话。

“不然我们早点回去吧。”中华说。

“不,”我指了指前面,不远处,一个黄色的翘檐跃入眼帘,如果我猜得不错,那就是白云里。“到了再说。”

“他只是太在乎你。”他说。

“我知道。”

前面的路像是断了,一块巨石出现在眼前,左边一片乱石滩,杂草丛生,无处下脚,隐约有一条小径,延伸到巨石背面就消失了;右边是片断崖,下面有条流心淌的小溪,大小不一的石块积了不少,像是被山洪冲下来的,有的看上去光滑圆润,有的还很嶙峋,踩着这些石头过去,有一道斜坡,一幢明黄色的建筑就在斜坡处高高聳立,那飞檐翘角仿佛在向我招手。

我还在犹豫要走哪条更安全的路,冯中华已经身子一矮,双手像鸟一样张开,跳了下去。我听见他在喊,“快下来吧,这石头长得像屁股,软得也像屁股呢!”这人有恶趣味,我一直说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他好像并不生气。

“把袍子的扣子解开,跳下来,我接着你。”他抬着头,张开双臂朝我喊。

我解开扣子,棉袍一下子鼓荡起来,让我觉得自己像是凭空长出了一对翅膀。

当我俩一起迈进白云里的时候,他忽然抬头指天,“快看!”我纳闷地抬起头来,只见刚才还空空如也的天上突然堆积起大量的白云,层层叠叠,如棉如絮,如雪似浪,如喷如涌,洁白松软,聚散不停,变幻多端。我就那样傻傻地望着,呆了。生活如此沉重,但它会在某个特殊的时刻,突然用这么隆重的遇见告诉你,所有的事情,风云际会或是风起云涌,当心变得像云一般柔软,最终都会是轻描淡写,云淡风轻。我猜,那个在这里得道成仙的道士当年也是被这白云迷住的。

“你在想什么?”我问。

“还记得小时候吗?”他答非所问,“我们一起并排躺在秋收后的稻草堆上,手枕在脑后,天空中跑过的就是这样的白云。”

“记得。”我说,“那时候你最喜欢嚷嚷,‘真想躺上去啊,还说云堆里一定比稻草要软、要舒服……”

“嗯。我现在还是这样想。”他说。又问,“你呢?”

“我想飞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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