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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文物疏解战

2018-12-29陈光

看天下 2018年35期
关键词:文物居民北京

陈光

10月16日,北京,紧邻琉璃厂、位于西城区后孙公园胡同的安徽会馆。据悉,去年12 月安徽会馆文物项目启动腾退,截至目前,115户居民中已有110户签约搬迁,腾退工作渐近尾声(IC图)

由北京长安街上的西单往南,沿着宣武门外大街,沿途是风格各异的高楼,因拥堵而走走停停的车流。这是人们最常见到的现代化的北京景象。但走上一千米左右,稍稍往西一拐,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那是一条200米长、7米宽的胡同。胡同口,老人们围看着下棋,两侧都是低矮的青砖平房。一位老人倚着门口,边嗑着瓜子儿边扫视着来往路人。

这是11月3日的黄昏,雾霭下,两位身着灰色羽绒服的陌生人走进了胡同里。胡同路面平整干净,新铺的青灰色石砖地上刻着“达智桥胡同”字样。路边墙上刻着胡同的历史介绍,并挂了一块“街巷胡同管理公示牌”,上面列着街长、物业、志愿者、民警等联系方式。唯一与这条“新”胡同格格不入的,是位于中段的一座破败小平房。

两个人走到小平房跟前,仔细打量。看到有像是附近的居民走过,便上前询问:“您什么时候走?补偿措施如何?”

这座破败平房,实则大有来历。近500年前,有“明朝第一直臣”之称的杨继盛(号“椒山”)就住在这里,后来,他因为写了那篇《请诛贼臣疏》痛斥权相严嵩而入狱,最终丢了性命。120年前,清代众多举子在这里聚会,最终商议,发起了“公车上书”。现在,这处作为北京市重点文物的杨椒山祠,成为民居,在此之前,67户居民曾住在这里。

自2017年起,北京城掀起了新一轮的改造。一些劳动密集型的产业相继外迁,外来人口规模受到严格调控;一些国企、事业单位,甚至是北京市政府,也要相继迁出核心城区。根据北京的城市规划,这个1949年后不断膨胀的城市,要迅速地瘦下来。

在这个背景下,北京市核心区迎来一场70年来最大规模的文物腾退潮。包括杨椒山祠在内,众多文物古迹里的新老居民都要外迁。这对有关部门和身处其中的居民来说,是一场巨大的挑战。如何在恢复古都风貌、升级首都核心功能的同时,兼顾改善民生、提升百姓的幸福感,日益成为政府与民间关注的焦点。

住在文物里

在杨椒山祠周围打转的,是中国音乐学院的退休教师李楠和陈芳。两个人的家,离达智桥胡同七公里左右——位于什刹海的会贤堂。

2018年7月30日,一张公告彻底改变了陈芳和李楠家的生活。这里,变成了腾退工作的另一处“战场”。

会贤堂占地面积约3000平方米,前部为十二开间的2层楼,面向什刹海,楼后的空间被分隔成若干个院落。这里原是清光绪时礼部侍郎斌儒的私第,后为文人墨客聚会的场所,位列“京城八大堂”之一。晚清监国摄政王载沣、中华民国总统徐世昌、梅兰芳等历史名人都曾到访。

1948年,会贤堂被辅仁大学购作校友楼,后改为中国音乐学院家属宿舍,属于公房,居民享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

与过去的辉煌比,现在的会贤堂主楼墙体斑驳破旧;院内房子有的被拆掉天花板和柱墙,已不能住人;院内地面全是黄土和碎砖,如同工地。

66岁的陈芳就生在会贤堂,在这儿过了一辈子,如今和外甥两家共6口人住在院中四间房里,共用一个承租房本——承租的公房,使用面积54.6平方米,

7月30日那天,北京市西城区房屋土地经营管理中心的工作人员,在会贤堂最西侧的内院墙上,贴了一份文物保护腾退公告: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院落中指定范围的承租户需在8月18日前实施腾退——陈芳的家就在这次腾退范围内。

根据腾退细则,陈芳和外甥两家,可配给一套80多平方米两居产权房,不过要从二环内的核心区,搬到相距20多公里的丰台区西五环外。陈芳和外甥希望两家人能获得两套房,但这个诉求不符合目前的政策规定。此外,孩子的学籍、家里老人的医疗问题都让陈芳忧心忡忡。

“我们能理解腾退,也支持保护文物。”李楠的房子目前尚未被划在腾退范围内,她对本刊说,“我们不想占国家便宜,但老百姓不能吃亏。”

据统计,北京现有700多处评级文物,占地面积约 870多万平方米,其中46%都處于大杂院状态。其实从改善居住质量的角度看,很多大杂院的居民都盼着腾退。

为寻找解决方法,过去四个月,陈芳和邻居李楠开始走访其他文物腾退点,除了杨椒山祠外,陈芳和李楠还去了安徽会馆等地,收集“情报”。

安徽会馆,已经“腾退”了30年。

2013年6月29日,北京达智桥胡同。杨椒山祠门前,居民摆起了菜摊(@视觉中国)

4月29日,北京达智桥胡同口( @视觉中国)

“(1980年代)刚搬来时我们就知道这是文物,一直听说要腾退,但说是因为资金等问题,当时没能力腾退搬迁,就到去年底才又开始。”刘玉兰坐在家里的炕上对本刊说。目前,她和老伴及女儿女婿,住在两间共24平米的房间内。

如同会贤堂和杨椒山祠一样,安徽会馆也有着显赫的过往。占地面积约9000平方米的这处建筑,有“北京会馆之首”的称呼。它分中、东、西三路庭院,每路皆为四进。这里原为明末清初学者孙承泽寓所孙公园的一部分,后被李鸿章等人筹购,成为淮军将领的聚会场所。康有为、梁启超等人也曾在此宣传维新变法。处于会馆中路的戏楼,梅兰芳、谭鑫培等人都曾在此演出,见证了京剧的繁荣与发展。

2006年,安徽会馆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中院的主建筑基本格局保持尚好,但会馆内居民住宅面积近2000平方米,其中870多平方米为违建。

刘玉兰的屋内除了一张床,就是自建燃气灶台,卧室和厨房融为一体。女儿和姑爷的房间也自建了不足两平米的浴室,有个简陋的花洒。这种自建厨房和卫生间的做法在大杂院非常普遍。

住在文物里的这些居民,生活里沒有丝毫文化氛围。院落上空的房檐和树枝间耷拉着各种乱线,公共空间狭窄、居民杂物乱堆,管线老旧。会馆朱红色的西墙,留有一大片黑色污迹,据刘玉兰介绍,这侧墙曾是院里公用煤房的一部分。

文保之困

原本,北京四合院古建筑最早以独门独院设计居多,但随着人口数量增加以及种种原因,在上世纪60、70年代逐渐沦为大杂院。

“其实老百姓的自建建筑都是刚需。” 北京建筑大学建筑遗产研究院讲师张曼对本刊说。过去两年,她和同事协助西城区文化委员会对腾退文物建筑的范围进行划定工作。

“腾退对居民也有好处,要不然生活环境非常恶劣的。政府有很多政策支持他们外迁,只不过有时没有达到一些居民认同点。”张曼认为,文物腾退不是单纯的文化议题,它关系到城市升级中,政府如何协调好居民的生活水平。

“当时政府把很多产权和地权都收回来了。收回来之后就分给各大单位,慢慢变成集体产权。一个院子就会有单位的一些人住,后来有的人又搬走了,可能这个同事的亲戚或子女再接着住。”张曼说。

除了部分文物属于私房,很多单位产权房目前情况混乱。特别是上世纪90年代国企改革时,很多单位倒闭了——刘玉兰丈夫所在的服装厂就在其中——这些单位的产权房如何处理就成了问题。

“文物产权太复杂了。没办法。但人要是不疏解的话,没有任何渠道去解决。”张曼说,“中国第一次城市化没彻底结束,还没完全摆脱对工业的依赖时,就开始第二次城市化了。这种矛盾(在北京)比在国外凸显。这是社会发展到这个阶段必然会出现的问题,只不过有一部分反映到文物利用上了。”

这也是这次腾退与其他北京改造规划的不同,它牵扯到复杂的文物保护问题。

“文物保护‘软了大概60多年了。”西城区文化委员会主任孙劲松在北京卫视一档节目中说。“多少年了,这么多文物腾不出来、修不了。居民都要主张自己的利益。但文物是死的,不能开口说话,谁来为文物争取利益?”

以故宫的大高玄殿为例。据《解放日报》报道,这里1950年起由某部队单位使用,内部损坏严重,文物的石栏板被人为锯断,兽头被车辆撞坏散落院内,百年古树被杂物挤压得奄奄一息。文物保护部门想检查,却常被拒之门外。

被占用时,大高玄殿院落内参差出现4层、6层高的自建民居,部分四合院建筑加建了3层阁楼,令古迹的传统灰瓦中出现刺眼的蓝色彩钢顶,还有一座公共厕所倚着北侧院墙。直到2010年,在国务院协调下,大高玄殿才重回故宫博物院。

不单是故宫,北海、景山、天坛、太庙等文保单位,也都曾经住着各大单位居民,直至今年11月底才完成腾退。

落实到现实操作层面,腾退的另一难点在于,面对复杂的产权关系、历史遗留问题,无法可依。目前的《文物保护法》中并无针对腾退的规定。孙劲松也曾在采访中表示:“文物腾退过去一直没有强制手段。”

正当文物部门求索无果时,2015年,“宣西北(宣武门片区西北部)”棚户区改造工程开启,“送”来一份意外惊喜。

清末,北京会贤堂大门口( FOTOE图)

2008年9月,北京会贤堂大门口( IC图)

清末修订法律的主持者沈家本,对近代中国法制发展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他的故居,属区级文保单位,就在“宣西北”棚户区内。就沈家本故居的修缮保护,最高法有关人士联系到了文物部门。

据《北京日报》报道,法院部门专业人士帮助西城区文化委员会依据《文物法》、《物权法》、《合同法》,研究出了沈家本故居腾退方案,即参照棚改腾退的政策和标准,由政府依法发布公告,将腾退列为保护措施,由文物管理使用单位依据公告与居民解除租赁合同,由政府出面动用财政资金和对接安置房源给予补偿安置。对于拒不腾退的住户,可通过法院起诉解除租约。

2017年12月19日,北京,西城区在浏阳会馆(谭嗣同故居)周边挂起横幅,启动文物腾退,修缮后将向公众开放( @视觉中国)

这套方案的重点在于,腾退的文保单位属于直管公房——这种1949年后逐渐建立起的保障性住房制度,将公有房屋划规市、区两级房屋行政主管部门或经政府授权的单位名下。西城、东城两区的719处不可移动文物中,约三分之一是直管公房。

“突破口选在直管公房,它的产权人是政府,所以我们的把控力最高。”据孙劲松介绍,中央军委印发《关于军队和武警部队全面停止有偿服务活动的通知》,也给腾退政策带来一定启发。

此时,居住在文物中的那些北京居民还没意识到,这次腾退并不简单——一场洗礼古都的大疏解已拉开帷幕。

首都正在起变化

2017年9月,《北京城市总体规划(2016年-2035年)》正式发布。文中明确提出,为疏解非首都功能,降低中心城区人口密度,有效治理“大城市病”,2017至2020年,北京市政府在全市范围开展“疏解整治促提升”专项行动。

回顾北京城市总体规划。1950年代,工业是城市发达的标志,北京的定位就是工业城市。毛泽东曾说:“从天安门望出去,应该处处都有烟囱”。1980年代,北京发展方向又变作“退二(工业)进三(服务业)”——1982年,北京修订城市总体规划时,已不再提“工业基地”。

1993年,北京被定位为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到2004年规划中,“经济中心”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宜居城市”,直到最新版的总体规划提出“四个中心”——全国政治中心、文化中心、国际交往中心、科技创新中心。

“北京要减量发展,土地面积要减下来,人口上线要控制住。”首都经贸大学城市经济与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叶堂林接受本刊采访时说,“在没有人口增量,没有土地增量,甚至土地要减少的情况下,北京的经济还要得到发展。这种条件下,北京必须走高端路线。”

按照京津冀协同发展规划纲要,到2020年,北京城六区的人口要下降15%。2014年到2017年,北京主要通过疏解一般制造业,以及区域性物流市场、批发中心等第三产业,带动大量人口疏解。

“头两年,北京城六区都很好的完成了任务。事情总是先做相對容易的,原来是外来人口越多的地方,越容易完成(疏解),像大红门、动物园等服装批发市场,人口集中,一关门就解决很多问题。”叶堂林说,“但文物分散在各个地方,相关的政策更加复杂。未来可能会越来越难。”

北京疏解专项行动实施意见中也强调,在中心城区重点区域整治提升中,要做好文物腾退保护利用工作,实现旧城整体保护,恢复古都风貌。整个疏解工作紧扣新版北京城市总规划,呼应其中对“老城成为保有古都风貌、具有一流文明风尚的世界级文化典范区”的设想。

“文物建筑是北京特有的基因,只是咱们的基因被一些现代建筑慢慢所侵蚀了。”叶堂林说,“借着首都功能的疏解,我们现在要让它恢复。”

公平公正

这段时间,李楠除了和邻居进行调查外,也一直在关注官方的政策。在她看到的关于腾退的新闻里,经常听到一句话:“一把尺子量到底”的工作原则——在一次腾退中统一标准,公平公正,不搞特殊化。因为只要一户破例,就会突破一群人。

孙劲松在北京卫视介绍:去年西城区启动了15处直管公房腾退,奖励期结束时,总体腾退比例是86%,说明大多数群众接受目前的腾退政策。

李楠属于剩下的那14%。

“这尺子你也说不清楚是钢尺、木尺还是皮尺、松紧带。”李楠说,“咱们国家有《腾退法》吗?一个法律法规的出台要有研究论证,经过全国人大审议吧。”

就腾退政策的具体文件出处,本刊联系了北京市文物局,得到的回复是,由于文物单位的情况各异,目前还没有全市统一的具体文物腾退细则。也就是说,目前腾退工作的主要法律依据是《文物法》和《合同法》,但并没有更具针对性的法规进行权威详细指导。

不仅文物腾退遇到这种质疑。首都功能疏解中的法律、政策衔接,一直是社会关注焦点。叶堂林发现,产业疏解期,就有一些大红门批发市场的商户合同未到期,却被要求搬走。这种情形下,如何进行经济补偿成了问题。北京天际线的整治中,有些牌匾当初是经政府批准才挂上的,有合法手续,现在因要重新规划,又被政府拆了。

“疏解中,很重要的是要形成一个上位法律。2017年北京新总规出台后,北京市应尽快跟上配套的法律、条例。按规章制度执行,疏解会更顺利。”叶堂林说,“当法律条例没出台前,就靠行政来解决,可能就会有障碍,引发一定的社会舆论反弹。因为毕竟是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利益。”

此外,疏解中的资金也是一项考验——多位受访居民表示,在文物腾退中,他们关心更多的,还是经济补偿。

“每家每户都有难度。但北京市在大规模的搞疏解整治,腾退的资金压力也很大。”叶堂林说。

“谁来为过去的时代买单?政府要买单。政府已经买单了。政府的财政从哪儿来?实际上还是整个社会共同来承担这个成本。”在北京卫视节目中,孙劲松如是说。

“中轴线的魂”

叶堂林认为,在涉及疏解的法律、制度还在完善的过程中,需要发挥居民力量。

“一条街或院子,大家觉得应该怎么做?征求民意很重要。原来政府叫管理,我们现在叫治理。治理就要多元。”叶堂林说。

北京市文物局局长舒小峰在采访中称,文物腾退,修缮后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则,叫“不求所有,但求民用”。就是不能一个单位搬出去了,另外一个单位搬进来,大门紧闭。“我们希望……搬迁腾退文物修缮后,尽最大可能向公众开放,给公众提供一个文化活动场所。”

作为文物工作者,张曼也认为,更重要的工作是文物腾完后如何利用。

“你要掌握一个度,人如果全走了也不行。”张曼说。“这些房子必须还得是归老百姓用的,如果一个房子空了三年,这房子也就没法用了。”

“老百姓是(北京)中轴线的魂,没有老百姓生活在其间,那么中轴线是死的。”北京市政协委员张景华曾说。

张曼建议,如果私产的住户还留在院里,可部分开放用于参观,私产人可协助维护文物。也可有些收入,“其实老百姓要求很低,就是想生活的好一些。”(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腾退居民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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