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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街头,“不团结”的法国

2018-12-29朱炜

看天下 2018年35期
关键词:女权勒庞马甲

朱炜

当地时间12月15日,法国巴黎,数名女子打扮成玛丽安娜,走上香榭丽舍大街,与警察对峙(@视觉中国图)

巴黎,原本是一座“灰色的城市”。

尤其是到了冬天,阴雨天气缠绵数月,给整座城市染上了一层灰蒙蒙的底色。大多数时候,天空是铅灰色的,马路是黑灰色的,满大街的男男女女,着装往往也离不开黑白灰三色——虽然生活在全球最受关注的时尚之都,但巴黎人最爱的还是黑色和灰色,即便是女性也是如此。那些流传下来的经典——比如香奈儿的小黑裙,圣罗兰的吸烟装——都是些低饱和度的颜色,一定程度上,它们已成为“法式”二字的代名词。

12月15日那天,巴黎也是一片这样的灰色。当圣拉扎尔车站的大钟指向10点,几百位女性从一旁的广场上整装出发时,每一个人的颜色都亮得耀眼。她们穿上了这个冬天法国最新的“流行”:黄马甲。

当天是法国“黄马甲”抗议的第五次运动,而这个广场,就是巴黎的女性“黄马甲”们集合的地方。她们从那里出发,喊着口号,还有人高唱象征着女性解放的《女权之歌》。几天之前,“全国女权团体”曾呼吁女姓加入“黄马甲”:“女性的诉求对于运动(的成功)非常重要。”

这场发轫于社交网络、最初毫无组织的运动,如今已等来了各方力量的加盟。女权组织相机行事,穿上黄马甲,为女性权益张目;极右翼团体参与其中,声张自己的政治诉求;无政府主义者也趁机出动,再次把枪口对准政府。

这些不同的利益群体,虽然穿着同一款“黄马甲”,却并不“团结”,而是有着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的利益诉求。他们带着不同的目的,汇集到这股黄色的洪流中,各怀心事。

当女权遇到直男

女权主义者最初和“黄马甲”产生交集的时候,有点被抢了风头。

11月24日本是法国举行“我们所有人”(#NousToutes)运动的日子。那是一场旨在反对性别歧视和性暴力的游行,5万名示威者以紫色为象征,走上街头。

当天傍晚,巴黎的这支紫色队伍走到共和国广场,遇到了“黄马甲”们。

在此之前,不少人担心,在“满城尽穿黄马甲”的声势浩大之下,黄色会压过紫色,甚至破坏紫色,女权活动的声势会被压下去。毕竟,这两个群体似乎是彼此对立的——前者是胡子拉碴的“直男”货车司机,后者则是敏感的都市女性。

人们担忧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两支游行队伍相遇后,彼此间竟生出了共鸣,以口号互相致意,颇有惺惺相惜之感。南部城市蒙彼利埃的情况更是暖心:“黄马甲”们组成一支荣誉护卫队,欢迎女权主义游行。

这场浩浩荡荡的“黄色革命”从来都不缺女性面孔,就连运动最初的倡议者——5月底在Facebook征集签名、发起抗议燃油税上涨请愿的普利斯希莉娅·吕多斯基——也是一名女性。在与生态与团结化转型部长见面后,她大感失望,再次振臂高呼,促成了12月1日那场以规模和破坏力载入“黄马甲”历史的游行——当天,巴黎陷入“50年来最大骚乱”,在冲天的火光和失控的打砸抢中沦陷。

在法国,女权主义从来都是个革命字眼。几乎每一场剧烈的革命运动,都有女权的身影。女性权益的命题最早就诞生于1789年法国大革命,其对自由平等的追求为女权运动的萌芽提供了政治土壤,第一共和国的奠基人之一孔多塞侯爵还根据“天赋人权”的原则,干脆提出“男女平等”的主张,为妇女争取公民权和政治权。1968年的“五月风暴”中也兴起了风起云涌的平权运动。

1970年8月26日更是可被视为现代女权运动的开端——当天,12名女权主义者在凯旋门集合,前往无名烈士墓举行示威游行。

媒体已在事前接到通知,那天的活动成为了一场备受瞩目的公众事件。正如电视上滚动播出的那样,她们一走出地铁站就打开横幅:“每两个人间,就有一个是女人”“比士兵更加默默无闻的人:他的妻子”。那时候,示威游行和抗议活动虽不是稀罕事,但直指女性权益的还寥寥无几。警方随即带走了这12个人,可影响已经铸成——备受鼓舞之下,诸多妇女解放运动团体诞生。

法国的女权主义总是在这种令人陶醉而不安的革命时刻发酵。人们常常用“浪潮”一词形容女权运动,而正如这个词所暗示的波澜起伏一样,女权运动也总是有高潮有低谷,跌宕不平。后来的几十年中,各种社会组织和运动相继登场,既有本土化的“紫衫军”游行,也有来自乌克兰的舶来品、以裸露身体作为抗争手段的“费曼”(Femen)组织,席卷全球的“我也是”(#MeToo)同样到了法国——法国人没有沿用这个委婉的标签,而是更激进地起了一个颇为粗俗的名字:“揭发那头猪”(#BalanceTonPorc)。

女性的出席也为革命带来独特色彩。正如在这一次的“黄马甲”运动中,有的女性参与者在驻守环形路口时跳起了舞,还有人为同一阵营的“战友们”带来自制食物。在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CNRS)的学者玛嘉莉·苏达看来,这体现了男女之间空间占领方式的不同,是一种“性别化的社会化差异”——相比于男性,女性不愿意诉诸暴力,更希望用和平的方式解决问题。

如今,多位著名女权人士在社交网络上发声,一边号召女性参加“黄马甲”游行,一边呼吁“黄马甲”停止一切沖突和暴力。在部分女权主义者的演绎下,“和平的方式”颇具创意:12月15日,数名女子打扮成共和国的象征玛丽安娜,走上香榭丽舍大街。她们上身只穿了红色帽衫,在胸前涂抹银漆,坦然地裸露胸脯,神态庄严,直面警察。

原本冰冷而暴力的对峙,至此多出几分艺术性。

当地时间12月8日,法国巴黎,“黄马甲”抗议者涌入巴黎市中心,点燃路边的汽车(@视觉中国图)

当地时间12月8日,法国巴黎,警方拘留了上千名“黄背心”,并动用催泪瓦斯应对抗议人群(@视觉中国图)

“我们在自己家中”

“黄马甲”中出现了玛丽安娜,可“黄马甲”们又破坏了玛丽安娜。

那是一尊完成于1833至1836年间的石膏像,玛丽安娜头戴无边软帽,神色严峻,嘴巴大张,仿佛在愤怒而激昂地呼喊着口号。然而, 12月1日的“巴黎动乱”中,这尊位于凯旋门内的雕像遭到了严重毁坏,左半边脸化作碎落一地的齑粉,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黑洞。

混乱和暴力的阴影,似乎从一开始就笼罩着这场运动:在11月17日的第一次全国封锁中,一位60多岁的女性“黄马甲”在车轮下丧生;而最新的数据显示,截至12月20日,已有9人死亡,成百上千人受伤。

另一个始终不能摆脱的,是极端政治团体始终似有若无的身影。虽然“黄马甲”们从运动之初就一直坚定表示,示威游行无关任何政党和工会组织,既没有领导者,也没有政治上的诉求,只是一群怀有共同愤怒的人自发走到一起。可是,早就有人在巴黎的活动中看到了几个著名的反犹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都是极右派的“骨干”。

按照政治网站CrimethInc.com的分析,“黄马甲”运动中极右翼的存在是“不可否认”的。17日那天,混在“黄马甲”里的极右主义者四处“起事”:干邑地区的一帮“黄马甲”袭击了一名驾驶汽车的黑人女子,要她“回自己的国家去”;布雷斯堡则有示威者对同性恋者动手,殴打一位民选议员和他的伴侣;在贝桑松地区,一个记者受到种族主义的辱骂,还被人击打面部;在索姆河畔,一群躲在卡车里的移民被“黄马甲”们揪了出来,后者随即还打电话叫来了移民警察……

如果这些事件还可以被视为零星意外的话,11月24日巴黎游行群众高喊“我们在自己家中”(On est chez nous)就显得更有组织性了。乍看之下,这句口号似乎平平无奇,实际上,极右翼政党“国民阵线”(现名“国民联盟”)的口号也是这句话,意思是,这是他们的地盘,移民不属于这里。

近年来,面对居高不下的失业率、日渐加剧的全球竞争和每况愈下的移民问题,法国乃至整个欧洲的极右势力都有抬头之势。在2017年的大选中,极右政客玛丽娜·勒庞还搭乘民意的东风,一举冲进了最后一轮投票,和马克龙逐鹿爱丽舍宫。这是她所领衔的“国民阵线”自1972年成立以来所取得的最好成绩。

“国民阵线”是法国最重要的极右政党之一,由玛丽娜·勒庞的父亲让-玛丽·勒庞创立。其网站上的政纲中,回归传统社会价值、脱离欧盟和其他国际组织、恢复死刑、禁止非欧洲国家的移民和难民等主张赫然在列。而这些典型的极右诉求把握住了弥漫在法国社会的微妙情绪——此前,一份来自市场研究公司YouGov的民调显示,和其他欧洲人相比,法国人最反对国际贸易和全球化。

极右团体常被简单粗暴地称为“新法西斯”,可勒庞的支持者们并不是十恶不赦的纳粹人士。他们之中,更多人都是社会中的小人物,比如同大型超市竞争失败的小店主、薪水微薄的小职员和失业群众。乡村地区也成为了勒庞的领地,很多人是从大都市逃离的“新农民”。据社会学家西尔万·黑彭分析,他们要么是无力承担城市房租,要么是曾经住在多移民的城市郊区,面临过人身安全问题。

而“黄马甲”运动的主要参与者,也是生活在乡村和城市郊区的底层民众,两个群体高度重合。

因此,“黄马甲”运动受到极右势力的青睐,几乎顺理成章。各个极右组织都呼吁成员穿上黄马甲,去大街上与警察作战。

勒庞父女虽不能亲身上阵,也没少在一旁呐喊助威。12月14日,老勒庞久违地接受采访,称“黄马甲”运动让他想起了自己在政治上的首次亮相,因而十分“有共鸣”;女儿小勒庞则在运动爆发伊始就“诗兴大发”:“英雄啊,黄马甲,你们把自己的身体变成壁垒,高唱马赛曲,保护无名英雄纪念碑……你们是站起来与小流氓勇敢斗争的法国人民!”

A,以及A.C.A.B.

众多“黄马甲”中,有一个群体很好辨认。他们穿着黑色夹克,蒙住脸,带着护目镜,冲上街头。当12月1日的混乱逐渐平息,巴黎在满目疮痍中重回宁静,催泪弹呛人的烟雾散去后,一组街头涂鸦重见天日:A,以及A.C.A.B.。

这几个字母是一种独特的身份标识:A代表无政府主义者(Anarchist),A.C.A.B.则是“警察皆混蛋”(All Cops Are Bastards)的英文首字母缩写,是无政府主义的口号之一。

无政府主义者向来不喜欢“富人总统”马克龙,在他们眼中,后者就是资本主义的代言人,亟欲除之而后快。可这个反抗的过程,一不小心就会“误伤”——警方已证实,他们参与了当日对凯旋门的破坏;还有人看到,极右组织“法国劳动”的前主席伊凡·贝内德特在混亂中被其他示威者殴打。

而在这场右翼色彩浓厚的运动中,这帮在巴黎的街头乱涂乱画、大肆打砸的无政府主义者或许是唯一面目明朗的左派团体。他们的诉求很明确:反对资本主义,反对“银行家总统”马克龙。

在这场社会运动中,左翼的存在感比右翼薄弱得多。而此前,大至法国大革命和巴黎公社,小至短暂的工人罢工,都常见左翼的身影。

法国有一种说法:右翼保存传统,左翼输出想象力。1968年的“五月风暴”就始于一小撮左派人士,他们来自巴黎高等师范学校,想要用革命行动实现共产主义的希望。运动肇始于学生,很多故事都如此开头。但“五月风暴”的发展超乎人们想象——两周之内,法国的工人决定与学生联合起来,大规模的罢工致使中央政府瘫痪,时任总统戴高乐甚至一度被迫逃离巴黎。一切烟消云散之时,总共800万到1000万法国人参加了罢工。

可如今,左翼风光不再。左派人士关心的生态、人权、动物保护等问题,很难引起底层民众的共鸣,因此,也很难获得他们的支持。这种情况可从2017年的大选中一窥端倪。中左派立场的社会党候选人贝诺瓦·阿蒙和极左派“不屈法国”的领袖让-鲁克·梅朗雄先后落败,只能眼睁睁看着马克龙和勒庞进行最后的角逐。

在英国左翼思想史家佩里·安德森看来,如今的法国,已由昔日的“欧洲左派之都”变成了“保守之都”。

这种认知的割裂,在左翼和“黄马甲”运动之间画下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就连一些本来对黄马甲深感同情的左派人士也纷纷退却——贝诺瓦·阿蒙收回了呼吁人们加入“黄马甲”的号召,说自己绝对不要和极右翼分子站在同一边;极左政党“不屈法国人”的领袖梅朗雄曾将“黄马甲”形容为一场“让马克龙一派及金钱世界瑟瑟发抖”的公民起义,却也不愿与那群走上街头的“起义公民”有更深刻的牵扯。

毕竟,马克龙提出的燃油税也是社会党的纲领之一,而“不屈法国人”承诺的环境政策是在法国全面施行碳排放为零的政策——比马克龙的还要激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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