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

林萧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对于我和儿子，一年一次快乐的重逢总是太短暂。缺憾的时光总是太长，圆满的时光是那么短暂。能让欢聚的时光停住该多好。这是儿子回加拿大前常挂嘴边的一句话。三十八天前我到北京机场接儿子，心中满是喜悦的期待。眨眼，在国内一个多月的时间转瞬即逝。再次来到首都机场第三航站楼，心中满是惆怅和回忆。

五年前，第一次送他出国读书时就是这个航站楼。我和儿子还在值机大厅的浑天仪雕塑前留了影。当时还不满十一岁的儿子便在此与我分别了。以前，他与我从未有过长时间的分离，现在却要远赴异国他乡多年，这对孩子和我这个年近半百的人来说，伤感难过如骨鲠在喉。

1

五年前第一次与孩子长时间分别，我曾在《孩子飞了》这篇博文中写道：

尽管理性告诉我孩子出去读书也是一种精神上的解放，但在感情上还是不愿与儿子分开。昨晚儿子搂着我的头伤感地说：“爸，明天这个时候我就要飞往加拿大了，我希望明天北京下大暴雨飞机停飞。”孩子说着，眼泪就汪了出来。而我的喉头也像有一个面团堵着，哽咽着。

今天在北京机场托运行李时，骞儿（儿子的名字）还若无其事地帮忙推行李车，在跟爸妈和姑姑照相时却是强作欢颜，在安检门前，孩子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爸，你啥时候才退休啊？我这一年都见不着爸了啊？谁带我出去玩啊？我受不了啊。”

我拥抱着他的头早已泪眼模糊，我们的泪水融在了一起。

我三十九岁才有了孩子，中年得子，格外珍爱。儿子出生不到一岁时我曾经写了一首诗：

致我新生的孩子——

贴着你的脸

就是贴着圣洁的诗篇

凝视着你的双眸

就是沐浴着四月的灿烂

你莞尔一笑

绽开醉人的花朵

你咿呀学语

奏出美妙的琴弦

你是我和你妈的作品

你是我后半生晚霞的一抹绚烂

你单纯得像一粒晶莹的晨露

你多彩得如太阳系中土星上的光环。

你曾是我生命基因中

千百万生命细胞中最优秀的一微脱氧核糖核酸

你是神派来与我对话的诗人哲学家

你是上苍命定要握住我生命接力棒的运动员

我第一个用双手迎接你生命的起点

你能否最后用双手握送我生命的终点？

当你头发鲜嫩如花朵般盛开

我的头发开始缓缓枯萎凋落

当你身体的躯干挺拔健壮

我的脊背开始慢慢打弯

但我欣慰

在我渐渐萎缩的枝叶中

换得了你茁壮的身躯和蓬勃的容颜。

……

2

2012年7月，我第一次飞多伦多看儿子。在密西沙加孩子三姨的家里， 刚到那儿的头两天晚上，我执意睡在他三姨家的地下室， 儿子发现以后，竟也跑到黑暗的地下室跟我一起睡。后来，我住在一楼客厅的长沙发上， 最后又睡到地板上。孩子又跟我在地板上睡。刚待了十天左右，孩子就开始倒计时了。他说，爸爸还有十几天就要跟我分别回国了。有一天晚上关灯以后，我们在地板上聊着聊着， 他又倒计时起来，说，您还有几天就要回国了，就只能在梦中见面了。说着竟然大哭了起来，让他妈和三姨都听见了。我反复跟他说，一个问题不要总是从悲观的角度去看，而应该从积极乐观的角度去想。你应该想，爸爸已经来了十天了，还有十几天的时间呢。你心态不一样，看问题的角度和结果就不一样。我们的选择让孩子独自承受着孤独，这时常让我有摆脱不了的伤感。孩子送我去机场的路上又哭成了一个泪人。

2014年7月，我给儿子订了机票，终于盼到了孩子回国的日子，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回国，心中充满了兴奋和期待。当儿子和他妈到多伦多机场办理登机手续的时候却被告知他的护照已经过期了，孩子说那时的心情像突然掉进了深坑，感到绝望和无助。后来他用英文写的作文中用了shock（震惊，打击）这个词和“From hope to despair（从希望到绝望）”。當时我只好在国内立刻重新给他改签机票，而孩子只能跟随他妈到当地领事馆办理临时护照，最后不得不晚几天才能回国。

8月我送孩子回加拿大，又小住了些日子，离开的时候我知道可能再也跨入不了这个家门了，而这一切孩子似乎也预感到了，他说，爸，我就不去机场送你了！我跟他紧紧拥抱后，他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地下室不出来。尽管我内心也还是非常希望他能出来再跟我道别，但他没有出来。走时，我望着加拿大那湛蓝天空中的云海，感到苦涩而茫然。

3

人离开家乡越久远，思乡之情越重。没想到我孩子也这样。出国几年虽然有些西化，但这并未影响他对故乡和祖国的感情。2015年8月底儿子回国过完暑假，我送他到首都机场办理值机手续时，办理值机的人员跟儿子要枫叶卡， 儿子愣了一下，马上又到包里找了一番，然后摇头，说：“哎呀，我妈没给我带。”对方回答：没带枫叶卡回加国不能入境。当时我儿子“啊”了一声，竟然兴奋得挥起手来。

我当时耳闻此言一下蒙了，脑子一片空白。真的吗？那你怎么回来的？儿子说回中国不用枫叶卡。无疑是孩子他妈一时疏忽，我竟然也没有提前发现。而孩子则按捺不住喜悦地说：“又可以在中国待几天了！”

当时我就给他妈打电话。可是加拿大是后半夜，手机关机。我马上又跟航空票务公司打电话改签， 可日期又不能确定，因我不知道孩子何时能够拿到枫叶卡。急得要命，可孩子却优哉游哉。后来我几经周折，让他妈迅速把枫叶卡送到多伦多机场，花钱托人，带到了北京机场。我再去机场接，然后我再订票。晚了三天半，孩子倒是异常高兴，不但跟我去看了北海、汽车博物馆，还在电视上看到了九三大阅兵。

走的那天是在二号航站楼办理值机， 办理值机托运的时候必须有护照或电子机票才能进入一个有人把守的区域里。因孩子的大姑夫带了护照，儿子便说先跟大姑父进去办托运， 一会儿再出来。结果过了很长时间后，我姐夫出来说：“手续都办完了。骞儿说就不出来跟你道别了。怕爸爸伤心， 他自己也控制不住。这孩子还是长大了。”当时我心中怅然若失，但又掠过一丝欣慰。也许，这样独自默默地忍受着、思念着， 要比拥抱着、流泪着要好。重逢是满满的期待和喜悦，离别却是深深的孤独和伤感，好在回忆还能慰藉孤独的心。

4

今年不会有什么意外了，给儿子买的是加航的机票，在首都机场第三航站楼。

“爸，我今年走时你别再流泪啊！要不我心里会特别难受。咱们用微信或者QQ视频就相当于在一起了。”这是今年他走时说过的一句话。而这也恰恰是我跟他说过的一句话。

孩子虽然快十六岁了，可在我的眼中他还是个小孩。恰如我在他这个年龄，虽已经当兵穿上了军装，可是，第一次回到家里，在父亲眼中我还是个孩子。

有一次我让孩子看朱自清的散文《背影》。没想到孩子看完之后却说，这个作者一点儿也不孝顺。我诧异地问为什么。孩子说，他们到了火车站，他怎么能眼看着爸爸去给他买橘子呢。要是我的话就不让他去，毕竟他爸那么大年龄了， 爬站台多不安全呢！ 另外，后来他爸给他写信说他得病了快死了，他竟然不赶快回家去看看爸爸。这样的作品怎么能成为名作呢？我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儿子，只是觉得他懂事了，有自己的主见了。

5

今年，我们又是在五年前分手的航站楼告别， 但我和儿子都有意避免五年前的一幕再次出现。毕竟孩子大了，而且现在的微信和QQ也渐渐消解了亲人离别的痛苦。孩子办完登机手续，跟姑姑和我拍了几张照片之后， 便跟我和姑姑匆匆拥抱，眼睛也不看我，就拉着拉杆箱快速通过闸口。随后，再转身冲我们招招手，便汇入到出国旅客的人流之中了。每年回国一个多月，便又回加拿大了，而哪次“回”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回”呢？

我蓦然感到了一种怅然若失。不知道是因为离别，还是因为孩子的长大。以后这样的离别还会有很多，甚至伴随着我们终身。每个鲜活的人生都是由团聚和离别构成的，只不过有的离别是暂时的，有的却是永久的。聚合是由于爱，分离又何尝不是因为爱。

作家龙应台在她的散文《目送》中說：“我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这目送中，蕴含了父母多少不舍的爱和祝愿！

不同的家庭规划和选择造就了不同的人生。尽管我是这个规划被动的接受者，也不得不承受这种骨肉分离之苦。人啊，应珍惜每一次与亲人在一起的时光，给未来留下丰厚的回忆！

现在想想当年孩子早上离家，晚上回家真是幸福！可倘若孩子要成长就终究要迈出离别的那一步。

儿子到了多伦多后，通过QQ给我留言：

爸爸，我已平安到达。在飞机上很想念你和大姑小姑，还有中国。但还是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我就只能把多伦多当成我的第二故乡了，就好像我还在一个不远万里的中国。这样想心里就能缓解一些。

他又回国与我度过了一段难忘时光。然而，我也又陪他到北京，把他送走了。

【责任编辑】  邹 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