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面纱
2018-12-28朱鸿
朱鸿
凭我长期的观察,我以为,任何人都难以看清。所有人留下的印象都是瞬间的,而非终结的;是部分的,而非全体的;是表象的,而非本相的。
人之难以透彻认识,不属于人的道德问题。也许人的变幻、玄妙和藏匿,甚至人的掩饰与伪装,都是由进化造成的,当为生存的需要。
随着这样的思索,我发现一个成语,尽管古也用,今也用,似乎很精辟,实际上它也只有微小的一点道理。其曰:盖棺论定。
死仅意味一个人不能创造未来了,但他的历史却未必会随其死而不是变数。究竟谁可以盖棺论定呢?
人越是杰出,越是深刻地作用于世界,他就越复杂,越不易把握。
大约苏轼就是一个多有蕴含的人。我无意损剥苏轼的意象,也不敢,更是不能。不过他也并不是简单的一个文学家、书法家和画家,尤其不仅仅是他的诗词所折射而出的一个雄姿英发的人。当然,这得对他的天性和经历进行勘探,或是撩开他的面纱。
重臣之谋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云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世皆称苏轼此词由打猎伏虎,引向奔赴边疆,抗击犯宋的西夏,表现了他的一种壮志。
错了!
衮衮论者只见肌肤,不见骨髓。究竟有什么根据,可以证明苏轼是一个愿意带兵作战的人呢?
苏轼此詞虚实结合,有戏谑,有抱怨,也有象征和隐喻。然而其主题是,向京师呼喊,向宋神宗呼喊:什么时候召我回到朝廷,让我肩负国家的大任呢?此词透露了苏轼非常强烈的重臣之谋。
一旦苏轼掌握了一定的决策之权,能够执政,他会有办法治理国家,包括保卫边疆。他也会发现并起用带兵作战之将。然而他不会带兵作战。
苏轼给此词镶嵌了汉文帝派冯唐往云中去恢复魏尚太守之职的故事。魏尚善斗匈奴,可惜因多报首级六颗,朝廷处理了他。郎官冯唐认为魏尚甚是优秀,建议汉文帝赦免其罪。汉文帝从善如流,便遣冯唐传达委任之命。如果认为苏轼希望宋神宗像汉文帝对待魏尚一样对待他,令他在边疆工作,以示忠义,以取功勋,那就低估了苏轼的抱负和期许。
苏轼自谓老夫,是晋升之情的急迫表现。打猎这一年,他四十岁,虽然春秋鼎盛,不过日子也不能蹉跎了。他三十六岁离开京师,在杭州任通判四年,现在又任密州知州近两年了。他害怕久在地方当官耽误了仕途。若如此,何以兴社稷,济苍生,何以辅佐宋神宗结其人心,厚其丰俗,存其纪纲,从而使天下安宁富裕。
苏轼尽管不是少年了,甚至还添了几根白发,然而他仍能拉着狗,托着鹰,骑着骏马放箭伏虎。这样的气魄和精力,不恰是可以承担要职的年纪吗?
正因为苏轼的重臣之谋未能实现,遂牢骚太旺,文字冒气,遂在四十四岁为奸佞所媒孽,身陷监狱。
苏轼从开始便有重臣之谋,并为之扎实准备。欧阳修读了他的文章,顿然感叹:“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先帝宋仁宗更是欣赏苏轼,相信他将成为其子孙,包括宋英宗和宋神宗的宰相。
苏轼研究了宋政府的情况,知道国家有三患:一患财不丰,二患兵不强,三患吏不择。他也知道此乃国家软弱的关键,并思考如何改变它。苏轼不仅有重臣的向往,显然也具重臣的器识。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苏轼激情澎湃,声势浩荡,他的前景仿佛会如日中天。
困厄与潦倒
御史台在抓苏轼之前,苏轼已经得到了消息。宋政府的保密制度似乎充满漏洞,不过这也证明朝廷或皇家有苏轼的朋友。
苏轼十分紧张,就把湖州知州诸事交给祖无颇处理,自己空出两只手,以应对即将发生的祸患。祖无颇当时在湖州任通判,属于辖区的副主管。有了苏轼的委托,他对诸事便全盘负责了。
当宋神宗的钦差皇甫遵一行出现在衙门之际,引起了上上下下的慌恐。苏轼更是惊悚,竟若鸵鸟,不敢出头。祖无颇建议他必须见皇甫遵,苏轼才决定露面。
怎么见?以什么身份见?穿不穿朝服?苏轼也很踌躇。祖无颇认为还是穿朝服合适,因为现在还未定罪,苏轼便换了朝服。
苏轼出了门,看到皇甫遵站在庭下,他旁边的两个役卒白巾青衣,左一旋目,右一旋目,狰狞凶狠。皇甫遵沉默不语,窈深不明。苏轼便致礼说:“轼自来亟恼朝廷多,今日必是赐死。死固不辞,乞归与家人诀别。”皇甫遵说:“不止如此。”
苏轼尽管是请求,不过我仍感到了他的一种凛然之气,保持了一个士的风度。可惜皇甫遵示意役卒出示了逮捕令以后,便绑了苏轼。他们如驱犬赶鸡,押解而去。
坐在船上,苏轼旋觉凄凉和孤独。遥望京师,他渐渐手足失措。不知道如何用刑?不知道要遭遇什么折磨?也许真的会赐死!
难料的审讯与结局吓坏了苏轼。船过太湖,月明星稀,他竟起意跳水。这将连累苏辙,遂摒弃了自绝之念。没有自由,没有尊严,确实煎熬,尤其考虑到可能降临的侮辱,苏轼五体发怵。船过长江,雾漫际涯,他竟又起意跳水。这显然仍将连累苏辙,就又熄灭了自绝之念。
苏轼为兄,苏辙为弟,1057年同登进士第。那年兄二十二岁,弟十九岁。兄弟怡怡,有夜雨对床之约。
御史台的监狱也并无特殊之处,只是更坚固一点而已。役卒冰冷地把苏轼推进牢房,锁门走了。审讯虽然没有用什么家伙,然而气氛森严。苏轼态度端正,承认他的诗词有对王安石变法的讽刺。
宋神宗感到震怒,对事态的怀疑也加重了,并要求严查。苏轼遂完全招供:不仅承认以诗词讽刺变法,而且讽刺朝廷所用多是群小,其如乌鸦。他还解释了一些隐言和暗语。他似乎彻底垮了,因为他交代了自己有问题的诗词一百余首,从而带出了三十九位朋友与同僚,当然也带出了苏辙。
我不能残酷地要求苏轼是烈士,然而如此招供,也是不幸了。我也没有发现他对自己连累别人而表示道歉!
唯王巩,完全无辜,因苏轼的连累而远谪宾州,他表示过歉疚。
苏轼是怎么获悉御史台盯上他的呢?是驸马王诜,苏轼趣味相投的朋友。王诜侧闻苏轼有难,赶紧让人告苏辙,苏辙又赶紧让人告苏轼。以苏轼案,王诜被削官除爵,苏辙被贬为监筠州盐酒税,五年不得调动和提拔。受到连累的大臣,包括张方平,被罚红铜三十斤,司马光及其他人,被罚红铜二十斤。
苏轼明白结局不会善终,遂为死做了准备。然而他才华盖世,名满天下,尤其处事无恶,于是向宋神宗陈情并拯救苏轼的人就很多,包括太皇太后曹氏及朝廷的要员和元老,还有王安石。宋神宗再三斟酌,对苏轼做了这样的处理:责授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署公事。
在黄州,苏轼曾经气贯长虹地高唱:“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不过也曾经苦吟:“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黄州实际上是他的放逐之地。苏轼初居贬所,有朋友看到他生活艰难,便为其请得荒废的营地数十亩。他在此建了五间房,榜曰东坡雪堂。苏轼携子锄草,翻地,拣瓦砾石子,种粮种菜。他经常汗流浃背,脸晒得黑瘦。尽管还是一个官,不过俸禄殆尽。然而毕竟是官,遂尚能得到一点俸禄,可惜它竟是实物。什么实物呢?公家卖酒于民,之后退回的酒袋。他得到的是以酒袋所折合的俸禄。
物质的匮乏也还可以支撑,更痛楚的是精神。苏轼心有余悸,便杜门幽居,客至也辞。以出口落笔遭殃,就闭口休笔,以求平安。有信复朋友,总是叮咛不必示人,或嘱其阅毕烧掉。
郁闷极了,便扁舟草屦,投身山水之间,涉足樵渔之中,一再为醉汉推搡和谩骂。他觉得生人都不认识自己,故人也少有问候,几乎被社会忘了。为此,他声称自喜,实际上也是无可奈何,因为苏轼的性格不宜寂寞。他本喜欢热闹,是追求赞扬和拥戴的。
为冲破窒息,他只能串巷入户,寻找黄州乡野之人聊天。有人能侃,有人木讷不能侃,他对没有什么趣闻的人,便鼓励其胡扯,鬼也行,怪也行。
苏轼文章彪炳,命运乖蹇。五十九岁那年,朝廷又以他所谓的制诰用语涉及讥嘲,再三审理,落左承议郎,责授建昌军司马,惠州安置,不得签署公事。这仍是放逐,不过惠州比黄州的环境更差。其天气郁蒸,瘴疠起伏,显然是要摧残苏轼了。
刚到惠州,苏轼住嘉祐寺,仿佛是一个小村的荒院。锅都是以三足而立,不过苏轼的锅已经断腿,然而他仍能用它炒菜、烧汤、蒸米饭。也许是水土不服,或是饮食不适,他的痔疮反复发作,疼得如火如辣,早晚只吃几两淡面。
有僧卓契顺自宜兴至惠州看望他,并持定慧院守钦的诗。苏轼不禁感慨,便作诗和守钦,并嘱卓契顺转交守钦。但在卓契顺临行之际,苏轼却猝生畏怯,索回了自己的诗,匆匆焚了。
为住得方便,苏轼选白鹤峰起宅,打算久居惠州。他有诗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不过造屋花光了他所有的钱,遂日夜犯愁。
严重的是苏轼并不得安生,因为1097年,他六十二岁,倾接指示:责授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不得签署公事。看起来,这是想让苏轼殁于海南岛了。
君命如山,苏轼只能急忙赶路。他与长子苏迈商量并安排了后事,便由幼子苏过搀扶而行。儿子哭,孙子也哭,惨若诀别。黄州诀别一次,惠州再诀别一次。惠州的诀别比黄州的诀别似乎更是吊诡,甚至更是不祥。
苏轼乘船登海南岛,进了贬所,便上书宋哲宗,哀诉自己年迈体衰而瘴疠攻击,不知道可否生还。也许会生还,只是怕不能生还,婉转地恳求允许其生还。
在儋州,苏轼租赁了官屋寄宿。其破漏,晚上下雨便反复挪腾。即使如此,大臣章惇和蔡京之流仍要催命,于是有一天,有小使就找到蘇轼,逼迫他离开官屋。
没有办法,苏轼遂觅得一片废地,污池之侧,桄榔林之下,筑其陋室,仍雅称桄榔庵。儋州粳米少,糯米也少,不足于食,苏轼入乡随俗,以薯芋掺米为饭。
夜深浪响,苏轼每每独坐沉思。
他经常背一个大瓢,在田野一边走,一边唱。
有一天,苏轼会朋友。回家的时候下雨了,他便戴着竹笠,穿着木屐,慢慢回家。他的样子,完全像一个农民。几个童子看到他,就跑过去尾随着,起哄他,捉弄他。
六十五岁那年,宋哲宗崩,宋徽宗立,苏轼的命运才得机会改变。先是允许他返大陆,廉州安置,不得签署公事。虽然还像流放,不过他究竟可以至广州一见他的儿子和孙子。俄顷得旨,恢复他朝奉郎,提举成都玉观局,可以自由安居。他感激涕零,上书宋徽宗曰:“臣刚褊自用,可谓小忠;猖狂妄行,乃蹈大难。”
苏轼打算久住常州,但苏辙却强烈劝他落户颍昌。颍昌近京师,方便兄弟互相照顾,但苏轼却很犹豫!此间,他登金山,恰有朋友透露朝廷的形势渐现异常。其余悸骤起,坚拒迁徙颍昌。苏轼不禁戒惧,遂决定安家常州。
1101年,六十六岁,夏天,苏轼抵常州,借孙氏馆为寓。岂料长途跋涉,身困力乏,腹泻之后,又遇热毒,齿间出血不止,竟气绝而逝。
反对王安石
王安石和张方平同历宋仁宗、宋英宗和宋神宗三朝,皆为重臣,并有交集。考察其立德、立功和立言,王安石比张方平高且影响深远,不过苏轼对王安石的评价大而空洞,对张方平的评价充满称颂。此乃私情的发酵!
1086年,王安石薨,朝廷安排苏轼起草诏命,以赠其太傅的爵位。苏轼评价曰:“具官王安石,少学孔孟,晚师瞿聃。罔罗六艺之遗文,断以己意;糠秕百家之陈迹,作新斯人。属熙宁之有为,冠群贤而首用。信任之笃,古今所无。”王安石的历史地位,主要由他的变法决定,然而苏轼对此不置一词。不仅如此,固然为褒奖,实际上含意平淡。
苏轼评价张方平,认为其诗词清远雄丽,其所行也能以道事君,赞其曰:“自庆历以来讫元丰四十余年,所与人主论天下事,见于章疏者多矣,或用或不用,而皆本于礼义,合于人情,是非有考于前,而成败有验于后。”喟然而叹曰:“信乎!其有似于孔北海、诸葛孔明也。”
张方平对苏洵及苏轼兄弟有知遇之恩,相反,王安石对苏洵及苏轼兄弟的文章进行过非议和否定。苏洵及苏轼兄弟与王安石以此结怨,愤恨不已。苏轼也不忘其仇。
苏轼对张方平和王安石的评价,显然注入了私情。朱熹早就发现了苏轼的偏颇,认为此评价缺乏是非标准。
苏轼不仅对王安石久有意见,而且凡事反对,不惜攻击。
当年苏轼携苏辙赴眉山葬父以后,尚未返京师,正还京师,王安石初造朝廷,见皇帝,并越次入对。当是时也,苏轼便暗斥王安石曰:“大言滔天,诡论蔑世。”
宋政府的财政收入在宋仁宗时已经很是紧张,每每入不敷出。宋英宗时毫无改善,几乎崩溃。至宋神宗时,遂任王安石为宰相,设立制置三司条例司以变法。
变法的目的在增加收入,以维持社会运转,并加强对西夏和辽的防御。显然,变法不是王安石的私计或私业,相反,它是国家意志。对此,苏轼全盘反对。反对变法的,当然还有司马光、张方平等一批大臣。
尽管苏轼在官告院负责文武大臣封赠一类的工作,然而其反对王安石不但激烈,而且无处不在。王安石觉得苏轼总是抗拒他,妨碍变法,便调其任开封府推官,盼以冗务缠绕。王安石还提醒宋神宗,对苏轼当像对恶马一样减秣加笞,使其服帖之后乃可用。不过这阻止不住苏轼的反对。
王安石打算废除诗赋,改用明经和策论作进士考试,并要兴办学校。苏轼启奏反对!他认为贡举的措施,今比前精,所得进士,今比前多,不必罢诗赋;他认为兴办学校,相当于弃先王之旧制,毁先王之旧物,从而治以宫室,食以游师,是害天下之民。
苏轼有机会负责开封府的进士考试,遂特以独断专任的得失为题,影射并暗损王安石。王安石知道苏轼的用意,十分不悦。
王安石一旦要实施变法,苏轼便一上皇帝书,再上皇帝书,强劲反对。苏轼一一驳斥了青苗法、均输法、保甲法、免役法、市易法、保马法、方田法。此举光明正大,所论也汪洋恣肆,纵横捭阖,尽显君子之风。
然而苏轼的反对渐渐火爆。他认为变法机构只不过是求利之名,在此履职之员,也不过是求利之器。他的建议是:“故臣以为欲消谗慝而召和气,则莫若罢条例司。”就是建议宋神宗撤销王安石负责的变法机构。他还暗示,如果放任王安石执政,那么会孤立皇帝,以至剪弃纪纲,何事不生!这也像是在挑拨君臣关系了。他明确指出,王安石的变法,实际上属于小人行险以徼幸。他断定,王安石不知人,不能大用,信而用之,将为国家招祸。他甚至斥责王安石是奸邪。
苏轼几乎如其父苏洵一样谩骂王安石。1060年前后,欧阳修在京师推荐苏洵的文章。公卿大夫多比较欣赏,独王安石不喜欢。王安石认为苏洵所作,兵家之风甚强,多是权谋机变之言。苏洵以王安石的非议和否定,心存厌恶且怨恨。王安石母故,在京师的公卿大夫皆吊唁,唯苏洵不礼。欧阳修欲弥合苏洵与王安石的嫌隙,规诫王安石是当世文行之士。苏洵竟怒发冲冠,断定王安石是囚首丧面,其非常时候,必使社会动荡。苏洵还痛贬王安石说:“知其人也,是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天下患。”苏轼与苏洵在反对和攻击王安石上是一脉相承的。
苏轼不屑于王安石的学术著作,尤其反对其文字研究成果。苏轼指出文字之衰,源在王氏,坏在使人同己。他说:“王氏之学,正如脱椠,案其形,模而出之,不待修饰而成器耳!”
王安石长苏轼十六岁。他从来没有谩骂过苏轼,相反,他不仅认为苏轼是才士,而且对其怀欣赏之情。苏轼存亡之际,王安石也施以援手。1079年,宋神宗批示御史台,要求根勘苏轼,真是危急至极。当是时也,王安石出面提醒宋神宗:“岂有圣世而杀才士者乎?”劝宋神宗的人很多,然而究竟什么角度會打动皇帝的心呢?似乎是圣世的角度了。
从黄州迁转汝州那年,苏轼过钟山,请见王安石数次。他们讨论政治,唱和诗词。苏轼的致仕卜居似乎也在交流之中,遂有苏轼于钟山置田购宅,以陪王安石之语。基于此,一些论者认为苏轼与王安石之间的隔阂、矛盾和冲突已经涣然冰释。在王安石大约没有多少问题,然而苏轼未必。三年以后,王安石薨,苏轼在赠太傅称谓的诏命里对王安石的变法毫无肯定,便证明他怨气犹存,还在反对这位长者。
秦观小苏轼十二岁,深受苏轼的器重,视为弟子。苏轼在钟山请见王安石,频频交游,实际上是要借王安石之力为秦观延誉,以增加其进士及第的可能。所谓买田宅,得陪王安石杖履,息于钟山之下,完全是虚情假意。苏轼只不过是在应付王安石,暂时讨其喜欢而已。苏轼理想的安家之处,根本不在钟山。
好 色
好色只是以得体的言行表达对女性丰盛的喜欢而已。凡精神健康的男子,都是好色的。凡身体健康的女子,都乐于男子之好色。
苏轼好色,异于宋玉,宋玉病矣;苏轼好色,也异于登徒子,登徒子秽矣。苏轼之好色,节制而雅。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此词之意颇为明白,叙苏轼与朋友张先同游西湖,赞江上弹筝之妙,想象乐伎之丽,并有意会一会。
张先高寿,喜欢采纳乐伎为娱。苏轼跟他往来,当在任杭州通判阶段。三十六岁外任,邀乐伎陪一陪,既合苏轼的性格,又合苏轼的心情。
对苏轼此词的背景,宋人也有一些探究。以张邦基的笔记,苏轼与客坐西湖一亭中,有彩舟渐近。数女无不靓妆,其中一女尤艳。看起来三十岁左右,风姿绰约,正是她在弹筝。苏轼与客目迎目送,船翩然,曲也翩然。苏轼有感,遂作此词。
苏轼家畜数妾,唯朝云名垂青史。也是在任杭州通判的时候,苏轼发现朝云的。她仅十二岁,虽然混迹于歌伎舞伎之中,然而聪颖伶俐,清明超逸。朝云以出身贫寒沦落,不过天性纯良,为苏轼所宠,遂娶之为妾。她随苏轼上升,落魄,再上升,再落魄,凡二十二年。
苏轼颇爱朝云,因为她是一个知己。有一天,苏轼饭讫徐行,忽然指其腹问左右侍儿说:“汝辈且道是中何物?”一侍儿抢答:“都是文章。”苏轼无语。一侍儿便道:“满腹都是机械?”苏轼仍无语。朝云曰:“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苏轼忍俊不禁,也甚为欣慰,望着朝云夸奖说:“知我者,唯有朝云也。”只有理解苏轼,体贴苏轼的灵魂,才知道苏轼既不跟朝廷的东风跑,也不跟朝廷的西风跑,从而东风也摧他,西风也摧他。
朝云姓王,钱塘人。苏轼有词数阕,一而再,再而三,对其吟咏。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有论者认为,此词委婉含蓄,艺术甚高。我一诵再诵,觉得不过尔尔。当然,各人有各人的理解,并应该允许多种观点存在。
此词是苏轼为一位官伎而作的。
官伎不但姿色灿然,往往也懂琴棋书画。宋政府的要员不能进闾巷青楼,不过可以招官伎。官伎为州县衙吏提供歌舞娱乐,也当陪酒。
仍是苏轼在杭州的日子。一天,宴会隆重,便招了几个官伎。别的官伎都到了,只有秀兰还没有到。秀兰黠慧机灵,善酿热闹的气氛,她不来还不行,遂差小使唤她。其俄顷便至,自云她洗了澡,感觉困,打盹儿睡去,就迟到了。苏轼宽容,便谅解了。然而有一位衙吏显然意在秀兰,见她晚来,遂怀疑她,责怪甚至发火。秀兰为安慰此衙吏,迅速摘了一枝石榴花献上,岂料此衙吏更是生气,她也不禁流泪。苏轼以词记事,当然也在息怒而止哭。
在苏轼的时代,男女都早婚,以求门庭兴旺。苏轼十九岁娶十六岁王弗为妻,都还是孩子。当然,他们也已经成熟,可以生育了。王弗有教养,有文化,尤其使苏轼从身体上和精神上发现了什么是女人,遂对王弗的感情既真又深。王弗卒,苏轼便再娶王闰之为妻。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依情理,应该不会亏待苏轼与王弗所生的苏迈。也许苏轼急着有一个女人管家,方娶了王闰之。究竟什么原因使王闰之拖到二十二岁才穿嫁衣,苏轼也应该知道,不过看起来他也是别无选择了。在娶王闰之五年以后,苏轼得朝云,也许是需要某种补充吧!
一般都是男的活不过女的,然而苏轼命硬。他的女人,王弗二十七岁死,王润之四十七岁死,朝云三十四岁死。
苏轼是强壮之才士,他好色,然而有义,不失道。
事实与指控
御史台所在院子遍植柏树,柏树上常有乌鸦筑巢,御史台遂为乌台。
主要是宋政府御史台几个人,包括何正臣、舒亶和李定,发现苏轼在感恩宋神宗的奏章里和他的其他诗文里,隐含愚弄朝廷之意,甚至多有讪骂和讥谤之词,遂指控苏轼违法,把其投入监狱。对此案件,也称乌台诗案。
言论致罪是野蛮和落后的,可惜苏轼处于这种文化环境之中,他会有什么途径逃脱呢?
一旦诗文也可能违法,这便极易造成诬陷。
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凌空未要奇。
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
苏轼此诗,无非是喟叹两棵桧树的一种傲岸气势。其干高入云端,其根深入壤末,直上直下。桧树深入地下之程度,只有蛰龙才能知道。也许苏轼是通过表现桧树的可畏,推崇人的一种刚正精神吧!也可以仅限于桧树之咏,也可以延伸一下,这也罢了。
然而重臣王珪,苏轼的同乡和同门,偏偏要置苏轼于绝境,遂告宋神宗说:“陛下飞龙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之地下蛰龙,非不臣而何?”幸而皇帝还清醒,冷冷地说:“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彼自咏桧,何与朕事?”然而王珪這种无中生有的挖掘,有时候也是会害命的。
形势十分严峻,是因为苏轼的诗文里确实有牢骚,有讽刺,反对变法。此乃事实,这也成为御史台几个人指控的把柄。
苏轼的诗文里难道没有政治吗?难道没有政治立场和政治倾向吗?难道没有对朝廷的讽刺及反对变法吗?显然有。有才是正确的,有也才是苏轼。
至迟在1071年,苏轼颂宋神宗曰:“臣今知陛下可与为尧舜,可与为汤武,可与富民而措刑,可与强兵而伏戎虏矣。”不过几年以后,1079年,他当潮州知州就变了。在给宋神宗的谢表里,他怪里怪气地说:“此盖伏遇皇帝陛下,天复群生,海涵万族。用人不求其备,嘉善而矜不能。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
我很容易看出苏轼的讽刺。苏轼认为,王安石变法以来,朝廷所用之人,唯数位少年,四十几个使者。他觉得自己不能追陪这些人,是因为他鲁钝。不过也由于自己的本分,还能做一个地方干部,治理一下百姓。他的讽刺难道不是很明白吗?
实际上苏轼在此也发泄了他对宋神宗的抱怨,认为其大用王安石及制置三司条例司之徒都有问题。苏轼当然也觉得他可以成为重臣,并会为国家尽力竭智,只是他久困地方,未能展翅。苏轼感到自己仕途渺茫,遂有一点迫不及待了。
苏轼不一定有错,只是依天赋权利表达了自己的一点意见而已。然而这些意见恰恰成为御史台指控的证据。
苏轼还有种种意见播撒在他的诗文里。御史台几个人鹰犬一般矻矻不歇地搜罗并汇集其意见,以定他犯罪。
苏轼有一组山林诗,任杭州通判那几年所作,是讽刺变法的。我愿意一一分析,以呈现苏轼之讽刺。
竹篱茅舍趁溪斜,春入山村处处花。
无象太平还有象,孤烟起处是人家。
七言绝句之一。此诗不在指控之列,是因为御史台几个人知识贫困,不懂苏轼的讽刺。
唐人窃议时政,唐文宗召牛僧孺,问如何使天下太平。牛僧儒答:“臣思太平亦无象。”指天下太平,并无什么特别的标准,生活安宁就是太平。苏轼的讽刺在于他反牛僧孺之意而用之,认为太平有象,有标准。王安石变法,天下惊疑且惶惑,甚至城乡鼎沸,于是有农民就躲在川泽之畔生活,以求得安宁。一线炊烟,飘摇而上。这是变法以后天下太平的标准,谓之有象。其讽刺也。
烟雨濛濛鸡犬声,有生何处不安生。
但令黄犊无人佩,布谷何劳也劝耕。
七言绝句之二。此诗受到指控,苏轼也承认他对变法不满。此诗的意思是,若盐法宽平,营运私盐的人就不会带刀剑,从而要买牛犊,自觉种田,遂不劳宋政府的劝农使者了。他说:“讥讽朝廷,盐法太峻不便也。”
此诗用了一个典故:汉人龚遂任渤海太守,看到百姓携刀挂剑,疏于稼穑,便劝他们卖刀卖剑,以买牛犊耕地。苏轼颇为辛辣,他以布谷鸟鸣比喻劝农使者的工作,几近于轻蔑了。
老翁七十自腰镰,惭愧春山笋蕨甜。
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
七言绝句之三。此诗通过一个七十岁老翁以野菜充饥,穷得既吃不饱饭,又吃不起盐,吐诉盐法之酷。苏轼反诘:七十老翁,为炊三月不用盐,难道他像孔子听了韶乐忘了肉味一样而嚼着笋蕨的糖味就忘了盐味吗?
此诗受到指控,苏轼也承认他的嘲诮。舒亶向宋神宗反映说:“陛下谨盐禁,则曰:‘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苏轼检讨此诗的意思是,偏远之人,动经数月无盐可食,其粮也不足。他说:“若古之圣人,则能闻韶乐忘味,山中小民,岂能食淡而乐乎!以讥讽盐法太急也。”
杖藜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手空。
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
七言绝句之四。此诗受到指控,舒亶说:“盖陛下发钱以本业贫农,则曰:‘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苏轼在供状里说:“意言百姓虽得青苗钱,立便于城中浮费使却。又言乡村之人,一年两度夏秋税,又数度请纳和预买钱,今此更添青苗、助役钱,因此庄家子弟多在城中,不着次第,但学得城中语音而已。以讥讽朝廷新法青苗、助役不便也。”
以杭州通判的分工,苏轼要到富阳、新城、於潜、昌化、临安、常州、润州、秀州、永乐、金阊、丹阳、宜兴、无锡和宝山巡行并考察,他了解到百姓在领取了青苗法所给予的贷款以后,便往城里去消费。俄顷之间,钱就花光。一岁之中,乡下人有两季在城里,谁管耕耘呢?孩子只不过学了一口城里人的腔调而已。此诗揭示青苗法和免役法在杭州的失败,是有苏轼的调查和思考的。
窃禄忘归我自羞,丰年底事汝忧愁。
不须更待飞鸢堕,方念平生马少游。
七言绝句之五。既发无功得酬之叹,又含衣食满足之哀,为什么?苏轼志在青云,区区通判如何能使其振翮呢?然而鸢翔高天,也许会坠地摔死的,所以不当到了这种惨境才想起知足求安的马少游。苏轼意识到政治险恶,似乎已经厌倦了。
此诗不在指控之列,然而苏轼并非没有针砭和批判,只是御史台那帮家伙缺乏艺术的感受能力。他們心很毒,灵性很弱。
诗以讽刺,其传统久矣。“刺过讥失,所以匡救其恶。”此乃郑玄的总结。苏轼继承了讽刺的传统。他对朝廷的讽刺属于事实,他只是希望宋神宗警惕变法的危害。
苏轼固有一种表达的权利,包括讽刺。这在一个文明和进步的社会,不会违法,但在宋政府却受到指控。社会没有发展到宽容讽刺的程度,导致了指控的发生,也使苏轼遭到惩罚。
然而讽刺不是谤讪。宋政府给苏轼的定罪是:谤讪朝廷及中外臣僚。讽刺属于事实,但谤讪却夸大了事实。放逐黄州,是苏轼的一种冤枉。
苏轼也有自己的幸运,是他碰到了宋神宗。如果他逢秦始皇或朱元璋,那么,早就死了。
政 绩
苏轼诗词之光的璀璨遮挡了他的领导能力,容易使人忽略一个有作为且有功业的苏轼的存在。
他在中央工作,总是陷入纠纷之中,然而一旦至地方任职,便生龙活虎,政绩瑰卓,可以永远纪念。
苏轼初任是凤翔府签判,相当于公署的副长官。他颇有工作的热情,且具实事求是的品质。秦岭森林茂密,凤翔府要完成的一个任务是伐木伐竹,并从渭水运黄河,再运京师,以供建筑之用。公署规定在渭水暴涨之季操作,这固然有效率,不过也频频损命破家。苏轼发现问题以后,修改规定,让服役之人自己决定怎么工作。他们或进或止,相机而动,只要能完成任务就行,从而其害速减。毕竟是才士,遂也修喜雨亭,挖饮凤池,其遗址至今犹存。
大展其领导能力的,当是苏轼以祠部员外郎直史馆移知徐州的那两年。为公署长官,掌有权力。他也历练了十六年,积累了足够的经验。关键是,他的心智已经完全成熟。
到徐州三个月,便逢黄河决口澶州,泛滥梁山泊,溢涌南清河。其奔流漫延,有一股竟汇集徐州城下。积水上涨,城外之水便渐高于城里。暴雨不息,随时都会倒墙致灾。
苏轼进城出城,认真检查了一遍。见有富户逃城而去,便率从吏动员他们返城,以免造成恐慌。他挥着手,大声说:“吾在是,水决不能败城。”劝阻了一些富户之后,他匆匆至驻扎徐州的武卫营,请指挥员命令士兵也参加抗洪抢险。指挥员通情达理,顷派士兵出发。
苏轼的具体措施是要筑一道长堤,以阻水冲城。长堤984米,建成了,也挡住了水,险情遂顿削。
然而暴雨连绵,城下原有的积水还在上涨。苏轼便组织劳力增高其墙,并加固之。他还要从吏分段守护,各负其责,保证墙不垮。他还派青年送干粮给困水之人,并伺机解围。苏轼在墙上搭了一个草棚,几十天就宿于此,过家门而不入。上下奋战,终于保证了徐州的安全。
朝廷知情,表扬了苏轼。他也乘兴在徐州东门建了一座可以远望青山白云的楼,专门以黄土涂饰,名曰黄楼。苏轼懂哲学,建黄楼意在以黄土克水,从而佑助徐州。苏轼喜欢热闹,就举行了一个隆重的落成典礼。他还设宴奏乐,以飨麾下和宾客。
苏轼还为徐州人找到了新的燃料。徐州人一直烧柴烧草,然而遇雨遇雪,不能进山,便不得柴草。由于不得燃料,做饭不成,竟有人抱着棉被换柴草。苏轼以徐州人之急为急,立即派巧匠在徐州西南一带勘探,发现了煤。他下令开采,不但解决了燃料问题,而且还可以炼铁,制造农具和兵器。
1089年至1091年,苏轼任杭州知州。他不辞风流,更有政绩。
其甫至杭州,就遇天旱。以饥而疫,饥疫并发。苏轼上书,申请免除了杭州当缴的贡米三分之一,从而防止粮价飙升。他还得到了朝廷所赐的一批出家为僧的身份证明,用它换米,救济灾民。措施得力,饿殍无一。
遗憾感染发生,遂使疾病流行。苏轼一边遣使至闾里送粥,一边派医进街坊治病,以尽量保命。由他主持,还在杭州建了一家医疗所。钱不足,他便拿出自己的五十两黄金以资助。
杭州近海,地泉又咸又苦。唐刺史李沁先引西湖之水作六井,居民用水方便了。唐刺史白居易再浚西湖之水流入漕河,又引漕河之水流入农田。一旦灌溉,便能丰收。李沁和白居易在杭州的贡献,不可能不影响苏轼。不过苏轼要做的,旨在杭州人的福祉,这也属于他的独创。
苏轼来杭州的时候,六井尽废,漕河也没有多少运输了。西湖更是淤泥层堆,葑草狂长,水也萎缩了。苏轼得到朝廷的同意,动员二十万劳力浚茅山河和盐桥河,以启漕河之航。他又建堰设闸,以控制江潮肆泄西湖,从而防水淹城。
他最宏伟最豪迈的工程显然还是要修筑贯通西湖的长堤,使杭州人的绕行变成直行,并使他们能欣赏西湖的潋滟与空蒙。他策划并安排劳力起淤泥,拔葑草,以作长堤。2.8公里的长堤成了,西湖的水也清了。他用杭州赈款赈粮之余招募劳力在西湖种菱,种芙蓉,又栽杨柳。苏轼在西湖所修筑的长堤,真的是利在昨日,美在千秋和万代。
苏轼既善于在白纸上做文章,也善于在大地上做文章。
苏轼没有形式主义的政绩。他的政绩,唯在民生。
如何活下来
在考察苏轼生存能力的时候,我反复想到屈原。
屈原博闻强志,娴于辞令,有一套治理社会的办法,可惜受到嫉妒和排挤,先遭楚怀王放逐,后遭楚顷襄王放逐。湖泽相连,荒野漠漠。屈原怨愤冲天,忧患遍地,觅不得解脱之路,遂自绝汨罗江。
苏轼比屈原更坎坷,更屯蹇,但他却活了下来,究竟靠的是什么?
人生实难,没有解脱之路就会寻死的。
苏轼显然在千方百计地求得生存。也是在求得生存的过程中,苏轼的文章才越来越通神,越来越有启示。
苏轼喜欢形胜和史迹,每到贬谪之地,他便登临乎山,移趾乎水,以遣其闷,宽其怀。
苏轼也有雅兴收藏字画和奇石,这需要发现并鉴别,而且将永远处于期待之中。一个人对生活越是有兴趣,有热情,他就越是留恋生活。苏轼便属于这样的人。
苏轼的女人也温柔且坚韧地支持着他。他爱女人,女人也为他的魅力所吸引。苏轼和朝云既能肌肤相亲,又能灵魂相通,凡二十余年,确实是天赐之福。朝云西归,他便不再有女人,而朝云则成了他对女人的回念和向往。她也是苏轼的太阳,想到她总是一片光明。
苏轼的朋友很多,无处无时不得朋友的喜欢、尊敬和支持。这一点非常重要,尤其在倒霉的日子,它是一种可贵的抚勉与鼓励。
放逐儋州,他有朋友;放逐惠州,他也有朋友;放逐黄州,他当然有朋友。
黄州是一个偏远的小镇,不过太守徐大受钦佩苏轼,遂礼遇之,一再邀请苏轼赴宴栖霞楼,并常请苏轼至他家吃饭。有蜀人王齐俞、王齐万兄弟住武昌,苏轼抽暇便走一走,见他们,往往也要留饮几天。陈慥也是蜀人,隐居黄州歧亭。他数晤苏轼,苏轼也数见陈慥,交流甚欢。陈慥的妻子嗓音高,苏轼曾经戏谑狮子吼。马梦得为他请得一片过去的营地,使苏轼栖而有屋,耕而有田,就基本上解决了生计问题。马梦得忠于苏轼,长期陪伴着苏轼。李常任职舒州,惦念苏轼,便至黄州探望。苏轼兴起,攜李常往寒溪去游西山寺。王天麟坐船过长江而来,毛滂自筠州而来,都要谒苏轼。二十二岁的米芾,任职长沙,也至黄州谒苏轼。张舜民左迁郴州,绕道黄州,以会苏轼为幸。张怀民贬谪黄州,志同道合,遂不仅找张夜游承天寺,还为张所作的一个建筑题曰快哉亭。参寥是僧人,也是诗人,在杭州认识了苏轼。他来黄州看苏轼,并寓苏轼家一年之久。道士乔仝,足有百岁,也聚于苏轼家。朱寿昌是鄂州的太守,一再至黄州,送酒肉给苏轼。苏轼得旨,将离开黄州,朋友不舍,便纷至沓来地为其饯行。他们送苏轼到慈湖,再到九江。这种依依之情也太难得了。
不过苏轼得以生存的尖端武器应该是他的宗教信仰。
在苏轼的精神食谱里,儒家文化是一道主菜。它使苏轼的人生有了强大的动力,从而下山,出川,至京师参加进士考试,以踏上仕途。儒家文化给他的前脑注入了经邦济世的思想,也在他的后脑储存了立功扬名的理念。他积极地展示才能,希望得到重臣的延举和推荐,以使自己靠近皇帝。在有了一个职位并赖以尽忠之际,也难免竞争,难免遭遇嫉妒、排挤和攻击,难免受到伤害,甚至坐牢和流放。理想是跻身于三公九卿之列,执政于枢密州府之中,以布尧舜之俗,但结果却是贬谪,贬谪,再贬谪。怎么办?如何活下来?
好在苏轼有他的尖端武器,从而抵御人生的失败,这便是佛老之道。
苏轼颇具慧根,更有佛缘。他父母都拜佛,家里敬有十八罗汉像,自小便懂得供奉。
不过他喜欢佛经,是从任凤翔府签判开始的。有同事王澎,向他传播佛理,遂渐渐乐之,钻研之。
任杭州通判,苏轼巡行辖区,曾经宿无量院和灵隐寺,体验了僧人的生活。吴越一带的法师,他交往的有十分之九。他的儿子苏迨三岁还不会走路,甚为忧虑,便请辩才法师为其剃发,摩顶祝福。数日以后,苏迨就能走路了。这些都增加了苏轼对佛的感情。
落难黄州,岁月难熬,苏轼遂杜门谢客,学习释迦牟尼的教导。他还常常至安国寺,向佛上香,之后打坐,默默省察,以至物我两忘。
佛教认为,色不自有,虽色而空。既然四大皆空,那么是非、得失、毁誉或贵贱有什么区别呢?计较它有什么意义呢?苏轼慢慢得到解脱,从而视野为之开阔,胸襟为之旷达。人豪迈,文章也豪迈了。
佛理不仅给了苏轼生存的智慧,佛也做了他的神。放逐惠州,他过金山,入崇因禅院,喜逢观世音菩萨像新成,遂灵机一动,向佛上香,行礼,发愿:“吾如北归,必将再过此地,当为大士作颂。”从惠州至儋州,苦海无边,不过苏轼终于北归。他践其承诺,至崇因禅院,果为观世音菩萨作颂。
苏轼也从道教汲取生存之法,并奉行得矜矜兢兢。他懂得老子和庄子的哲学,清静无为,顺应自然,不以通而为荣,不以穷而为丑。他还感受像婴儿一样动止无心,像醉汉一样委曲随意,以获全生。在技术层面,苏轼禁食闭关,设炉炼丹,并坚持运气练功,调津咽液。
我以为,凡喜欢形胜与史迹,收藏字画及奇石,钟情于女人并为女人所温暖,或广受朋友之拥戴,固然有助苏轼的生存,不过这些都是他的常规武器。也许仅有常规武器是不够的,当然,苏轼也不止于常规武器。佛老显然是他的尖端武器,其兼而用之,才不致自绝。
可惜的是屈原,他缺少这些尖端武器。
在顺境,苏轼行孔子之道。在逆境,苏轼遵循佛老的原则。苏轼之生存,不亦瑰玮乎!
我沉默吧
在冬天,我赴四川眉山,瞻仰了苏轼的生地。在春天,我至河南郏县,徘徊于苏轼的墓地。我久浸于对他的征考之中,以获得一个关于苏轼的实质。难矣哉!
林语堂给苏轼的人生涂抹了浓厚的暖色,从而掩盖了苏轼之痛。苏轼也并没有完成什么突围,因为他临终的眼睛仍有惊恐。
我一直想用放大镜和显微镜看一看苏轼,以辨其瑕瑜。我无意给苏轼争一光,更不能给他减一彩。
宋文化对唐文化是一个继承,然而宋文化比唐文化多了理性思考,遂为发展。唐旷放,宋有境界。窃以为置苏轼于同列之中,他的境界不免逊于范仲淹,也弱于欧阳修,更输于张载。
苏轼虽然不失其时,遗憾拘于其地矣!他二十一岁出蜀,似乎已经带着几乎定局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了。不过他横空现天,便为明星,并将永放光芒。
复杂寓于神奇之中,神奇包含了复杂。苏轼也太复杂了!他比我知道的要复杂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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