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卸车

2018-12-28

柴达木开发研究 2018年5期
关键词:格尔木胡麻麻子

楚玛尔河是长江的上游。除却盛夏,极难见其水流湍急,浊浪澎湃。念青唐古拉山上的雪水大于雨水,七、八月里骄阳艳艳,终年积雪的峰岫开始融化,泉水溪水开始丰富,才使得楚玛尔河生机勃勃,豪情鼓胀。平常时日,楚玛尔河都平平稳稳、婉婉蜒蜒、曲曲折折,在4000多米的高大陆上,拥着一片裸体的荒谷和许多大得不可思议的鹅卵石悄悄地流。你不能想象,这样一条婉转的河怎么能雕刻出这么多这么大且极精美的卵石?

只有神?拟或上帝?拟或神工鬼斧?

自然——才是千古之谜。

我那时年轻,很有些咄咄野心。很想趁着这份儿年轻和这份儿力气,踏遍青藏高原。于是,便见过巴音河亮晶晶的太阳雨,乌图美仁黑黢黢的大沙暴;见过冷湖如涛如浪凝固的沙海,南八仙似神似仙兀立的沙蚀林;见过察尔汗的海市大格勒的蜃景……当然,也见过开拓者一滴血一滴汗建立的戈壁小城小镇和先行者一座又一座荒凉庄严的坟茔……使我诧异的是:开发柴达木和青藏高原的时日不算长啊,何以小城小镇矿山农场会有那么多的陵园及公墓?会有那么多立着木制墓碑飘着白幡或是无碑无幡的荒冢?

生命,在这片高原上竟变得这样短促和脆弱了吗?

命运,在这片荒漠里竟这么快就静止和凝固了吗?

我百思不得其解。可不久,我便自己解开了这个心头的疑窦——正是九月,我们从格尔木出发去藏北草原。

如果说,九月里,从满城绿荫的格尔木向西,可以驶进月亮般荒凉的茫崖戈壁的话,那么向南,也可以驶上蟾宫般寒冷的唐古拉。而唐古拉以南的藏北草原,九月里已是真正的“白马嘶长穹,霜风折中草”了……这就是青藏高原!

正驾驶员是个姓胡的麻子,三十几岁,湖南人,在高原上开了12年车了。副驾驶员是我。一车面粉运到藏北草原的特多尔乡,再运一车羊毛返回格尔木,行程往返600公里,在高原,这算是个短途差事,月份又好,我们是欢欢喜喜上的路。我少年时代就嗜酒,胡麻子又极贪杯。高原行车,人家怕路上出故障,都是早走早歇。我们这一对搭档却是晚走晚歇,为的只是晚上可以一醉方休,养好了精神再赶路。就因为这,我们赶到楚玛尔河边时已是黄昏落尽,星子出齐了……

九月的楚玛尔河已结了厚厚一层冰。不知道胡麻子哪根神经出了毛病?按说,沿着已有的车辙印儿,顺着碾碎了冰面的河道完全可以渡过并不算宽阔的楚玛尔河,胡麻子偏偏要在重新结的冰面上一冲而过。(他说这样可以节省时间,早点儿赶到五道梁子兵站好好地喝他一壶。)结果,我们这重载的“解放牌”呼噜噜地陷进了冰河里——任他胡麻子有天大的本领,后退,前轰。再后退,再前轰。这“解放牌”却怎么也闯不出来了。

夜深,风冷,天清,星明,叫天天不应。

砸冰,垫石,换挡,加油,呼地地不灵。

高大陆上温差大。正午还暖融融地让你在驾驶室里打瞌睡,临夜时便骤降至零下10数度寒气逼人了。万般无奈里不知为什么就吵了起来,吵起来便动了手。我学过几年拳击、摔跤,且人高马大,胡麻子当然不是对手,把他压在地上脸贴了冰,胡麻子便爹一声爷一声地讨了饶。就两个人,也只能饶了他。高原缺氧,气喘吁吁,打完了更觉得夜黑风冷。怕水箱结冰不敢熄火,马达便在这静夜里唱出一种哀伤的“蝉鸣”,分外地衬出了我们的孤独与悲凉。

胡麻子找出“泸州老窖”闷了一大口,才搡给我说:“有治我的力气,你不如卸车。不卸车咱们是走不出去了……”

卸车?朝哪儿卸?怎么卸?……

我咽了一大口“老窖”之后问胡麻子,麻子才说只有卸了车,载重量轻了,在这缺氧地带马达才顶得起来,把车“拱”出去。只有“拱”出车来,我们才能活命,不至于在这里冻死或等死。

于是,再闷两大口酒,我们便卸车。

麻子鬼精,让我到车上给他发肩。他其实是接住面袋子就地掷下,连窝儿也不动,并不费什么劲儿的。我年轻气盛,又有酒顶着,喘吁吁中,只听见心在胸腔里“碰疼,碰疼”地乱砸,并不觉得怎么劳累。居然不大的工夫,便卸掉了半车面粉。麻子说行了,又让我扯了八袋面粉,垫进冰水车轮下面,一轰油门,居然他真把“解放牌”给解放出来了——他一鼓作气开到了对岸土坡上,才停住车,走回冰上,说一声:“扛过去。装车。”

我看看冰上垛的那小山似的面袋子。一句国骂就出了口:“他娘的!这两吨多的面是我一个人能扛过去的?”

麻子笑了:“冒发火么,我也扛么……”

50斤一袋的面粉,在海拔4000多米的楚玛尔河上骤然变得无比沉重。我们一人一袋一步一挪地朝岸边车上拖过去……每一步都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鱼一样地张着嘴。有呜咽的风,像鬼啸在天边山顶呼哨。有白色的幽灵,在眼前头上翩翩倏忽游舞——气短、力乏、心疲、神竭……手已经冻僵了,全无知觉。只是有一种意识,你必须运动,必须把面粉拖过去。我麻木地一遍一遍地拧自己冻硬了的脸,怀疑我是否真正地活着?

胡麻子拖着拖着就鬼似地嚎着:“不行了,不行了,我要玩完了呀!”

但他都被我狼嚎似地镇住了——

“你一袋!我一袋!谁他娘的偷懒我就和谁拼了……”在那种时候那种境地,死和永恒的绝望陷落已逼得那么迫近!那么真实与残酷!我无力也绝不可能发扬任何一种风格,让瘦得干猴一样的胡麻子比我少扛一袋子面。

俟将冰水中的八袋子面粉捞上来再扔进车厢,泪水已在我冻僵的脸上结成两根冰柱。

夜依旧深,风依旧冷,大野依旧静,四肢、脑袋、神思、心力一起恍兮惚兮恍兮惚兮的时候,我再一次感到那白色的幽灵,就压在眼前头上且翩翩倏忽游舞……伸出手,似乎就可以抓住它,或者,被它抓住。

可是,我不敢。我确信,那就是被诗人作家们魔幻般描写过的——死神。

若不是。胡麻子怎么会在返回连队,因我们糟蹋了八袋共计400斤面粉,被连队领导通报批评时,大吼一声倒地而逝呢?

我当时觳觫不已。

胡麻子三十几岁便为着这雪域高原奉献了年轻的生命。在他走之前,我是最后一个揍过、骂过、吼过他的人哦。

为此,我歉疚一生,且永远也不能忘记——这九月的楚玛尔河之夜和那个瘦瘦的湖南籍的胡麻子师傅……

猜你喜欢

格尔木胡麻麻子
白银市胡麻高产高效生产模式调查研究报告
平凉市胡麻产业发展现状与可持续发展对策研究
格尔木地区石材产业园建设效益评价
胡麻高产栽培技术
窗边的媒人
格尔木
格尔木
格尔木
胡麻情结
鸡毛蒜皮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