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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不叫黄毛,叫章宇

2018-12-27翟锦

博客天下 2018年23期
关键词:话剧团黄毛药神

翟锦

《我不是药神》热映那几天,章宇被隔壁邻居认出来了。在电梯里,邻居大哥盯着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你是不是那个黄毛啊?天哪,我隔壁居然住了一个演员!

“此人不叫黄毛,他叫章宇、章宇、章宇。”跟他一起拍了《我不是药神》(以下简称《药神》)的王传君看不下去大家只知黄毛不知章宇,在微博上正儿八经地介绍:“一位非常好的演员,演了我非常非常喜欢的电影。”

宁浩把章宇推荐给《药神》导演文牧野之前,后者找黄毛找了很久,本来想找一个“浑身上下经历很多,但因为年龄小,眼神很干净纯粹的人”。但文牧野第一眼看到章宇时,就决定是他了,文牧野盯着他的眼睛问,“今年二十几?”

章宇今年36岁,前十几年一直是被人忽视的状态。大学毕业后他去了贵州话剧团,待了3年,来北京做心心念念已久的电影演员,多是出演不知名的文艺小众电影,豆瓣评分在2.4到8.1分不等。

直到遇见《药神》。他演的黄毛获得了大量关注和认可,这部电影被认为是目前国内最好的现实主义题材的类型片之一。黄毛全部台词不过11句,也不大笑,全靠动作和眼神,在王传君饰演的老吕去世后,他坐在屋外的楼梯上剥橘子,哭得绷不住,最后被文牧野拉到一边。有人评价章宇“每个眼神都是一部戏”,他也顺利入围了今年金马奖最佳男配角。

章宇对于出演《药神》后的一切褒奖陌生又有些无措。“我拍了一个电影,演了一个角色,当然希望得到大家的认可。”但是他又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的曝光度,“我不太享受电影之外的曝光,也不擅长,对我来说是消耗。”

从业快10年,章宇并不太擅长和镜头相处,他说,“在镜头前我只有在角色里才感觉是安全的、自在的。”这也是章宇一直抗拒视频采访的原因。章宇认为每个创作者都要慎用他的材料,对演员来说,材料就是脸,如果平时用得过多,就是在自我消解,而文字采访让他感到安全,“它限流,因为现在看字的人没有那么多。”

他甚至不习惯蜂拥的喜爱和称赞,一再重复自己是“捡了角色的便宜,沾了电影的高光”。

在《无名之辈》电影的宣传期,章宇戴着贝雷帽,穿着白衬衫和蓝色马甲,盘腿坐在椅子上,烟一根接着一根抽。在聊到关于电影和角色的时候,他话密,肢体语言丰富,笑起来抬头纹深到可以夹死蚊子,有时候还会站起来比画。

以下是章宇的口述。

那种感觉就像跑完了一场马拉松

《药神》杀青之前,我拍的是黄毛被撞那场戏,拍到凌晨。最后一镜,导演一直重复着再来一遍,我就坐在皮卡车里,旁边是撞我的大货车,它先把我推起来,然后往后退,我像倒放一样演被车撞的瞬间。倒放了六七次,我纳闷了,为什么还要再来,挺好的。然后大家突然说:祝你生日快乐……

那种感觉就像跑完了一场马拉松,酸爽。当时心里也琢磨着以后难碰到那么和谐的剧组了,全组上下,都拧成一股绳。像我在码头集装箱边奔跑那场戏,拍了一晚上,导演收获了他想要的所有方案跟所有镜头,然后导演说收工了。摄影叫住我,哎,那个,章宇,你能不能再帮我跑一条,我想拍个我要的镜头!我说,行。《药神》就是这种创作氛围,大家都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

2018年7月12日,山东济南,电影《我不是药神》举办放映活动,演员章宇现身

电影《无名之辈》剧照

因为没预料到,所以《药神》热映的时候,我有很大困扰。所有的事和人都突然簇拥过来,应接不暇,完全没有防备。微信里有10年不联系的人突然冒出来祝贺你,一个很可能是我5岁的时候见过一面的远房表妹,突然出现了,說祝贺,要加我微信。刚开始我很惊喜,没几天就很焦虑。连着一个月,我每天都要见不同的人,看很多剧本,很多事情让我做决定,还要想法子礼貌地拒绝,我的生活被这些搅糊了。

我推了至少20个剧本,最后挑了一个,一个青年导演的处女作。剧本的优势和缺陷都同样明显,也很有风险,成本不大周期很紧。但是我在剧本里看到了我喜欢的某些面向,人物的某些点触动了我。

我要演的这个人置身在一个极度的困境中,这既是事件性的困境,也有精神上的困境。他通过外在的行动缓解内心的焦虑和负罪感,这种复杂的心理状态很有意思。我觉得这是蛮有意思的一个命题。

我接《无名之辈》,也是如此。角色本身我感兴趣,也觉得我能弄好它。眼镜(片中角色的绰号)这个角色是一个稀有物种,是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但最后他被现实掌掴或者说被击毙。这类角色在生活境况里挣扎,处处是困境,这种困境可能是,上升通道被封闭,他一直试图想要革他自己的命运。这种事情总会让我有所触动。

这可能跟我自己的经历有关,离开一个小城市的体制内工作,到北京,试图改变自己的生存状况,也许这跟这些人物在某种层面上是相通的。

《药神》之后,我快一年没拍戏了。我一年可能只有三分之一时间是个演员。我受不了一整年都在拍戏。我太懒散,不算是一个勤奋的人,必须得大部分时间闲着,对我来说,这个节奏是比较舒服的。圈中好友劝了我10年,不过并没什么用。

生活像一个旋涡,待着舒服,你很容易就被吸附进去了。但一种安全的、按部就班的惯性让我痛苦

让自己去相信他,你才能去演

我是贵州人,毕业于贵州大学艺术学院,学的是戏剧表演。本来准备一毕业就来北京,机缘巧合参加了贵州话剧团的考试,没想到就被录取了。我想那也不是个坏事。在话剧团的3年,我一直在演出。当时很多是去乡镇表演,在广场上搭个台子,你面对的观众是一些老太太、老头和小孩,他们可能连电影院都没进过,更别说去剧场看话剧了。

2008年贵州雪灾,我们去慰问巡演,我饰演一个给地方群众送物资的士兵,要爬上一个山坡,但山坡上全结冰了,我就脱衣服垫在地上往坡上爬,爬过去又把身后的衣服往前铺,像履带一样一步步来回垫着走。爬的时候我不停摔倒,每次都真摔,真摔台下的观众才会被你感动,觉得真实。

在话剧团的工作经历培养了我很强的信念感。有的东西你可能不是那么感兴趣或相信,但这是你的工作,那你得让人物变得更合理,让自己去相信他,你才能去演。

生活像一个旋涡,待着舒服,你很容易就被吸附进去了。2005年,在贵阳,我一个月工资有五六千,朋友都向我借钱,除了工作,偶尔去电视台配个音,给人排个节目,生活过得很轻松。而且你手上总有些事没做完,事情又总是会接踵而至,一拖再拖。

直到那次贵州雪灾巡演,我们演的小品《美丽的山坡》拿了国家级的奖,开始不停地巡演。我是男一号,但我受不了一成不变地重复。在小品巡演途中,我跟合作的演员说,我们哪个地方换个演法,得到的反馈是,“哎,咱别改了,这是很完整的一个东西,你老改,下面人不一定看得懂。”

大家更多的是趋于一种安全的、按部就班的惯性,这让我痛苦,当重复积累到一定量的时候,我生理上就达到到极限了。我不能再演了。我记得是演出前候场,我坐在大巴上休息,突然很厌倦。你也不知道哪儿不对了,立刻就想走。

后来我找了个借口辞演了。请了一个假,来北京,就再没有回去过。半年之后单位催我回去参加工作。我当时在拍一个电影,两次警告后,单位直接把我开除了。

我写过一封辞职信,揣在兜里一直没递出去:“由于本人对艺术事业的狂热追求和对艺术实践的极度渴望,以及自身的生存现状。经思忖,决定去北京一边挣钱,一边学习。特此向团部申请辞职。”

有过一次深入的体验后,你看到的东西就不一样了

之前在贵州,圈子也就那么大点,大家很容易知道你,你也很容易满足,觉得好像我真那么优秀。那时候总有北京剧组来拍摄,想找当地的演员,都会找上我。但重要的角色都是从北京带的,在当地只解决一些边边角角的角色。我也想演重要的角色,但当时对电影来说,我还是一个孩子,都不能叫入门。

2018年11月17日,台北,第55 届台湾电影金马奖现场,红毯区的章宇

我第一次拿到电影男一号的角色,叫《小亮》,是个很小的片子。我当时很兴奋。以前我只是串戏,只言片语,但当自己身上是完整的人物剧情线,又是主演,太珍视那个机会了,每场戏都想演牛逼,最后用力过猛。

从舞台转向镜头表演的演员都会遇到这个问题,不会近景表演,我会演连续的段落,不叫停的话,情绪很连贯。但是只拍一个词、一个短句,有时只需要一个标点,而且剧组干活跟打仗似的,没办法对着空气、对着镜头演,你就突然不知道那个词怎么给了,分寸拿捏不好。最后就很拧巴。我很沮丧,这么好的机会,自己把它搞砸了。

成片在中央六台播出,哎呀(笑),看得我一身冷汗。好多人看到问:那是不是你啊?我心里就很羞愧。但这个瑕疵盖不掉,只能下次做得更好。

电影《手枪》是我第一次深深扎进角色的表演。2010年拍的,导演不满意,到2016年还在补拍,我人都变老了,这个片子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

但这是一次非常极致、痛快的创作经历。我前后用半年多准备角色,是投入时间最长的一个戏。我自己在拍摄主场景—— 一个小破旅馆住了小一个月。在小卖部门口的台球桌打台球,去公共澡堂洗澡,晚上跟外来务工的朋友喝点酒。小卖部的老板,大家都叫他三哥,给我介绍了三次工作,我都没去。人家跟我非亲非故,这么仗义,我挺愧疚的。

当你下潜到那个深度以后,你完全改变了自己,抛弃了20多年所有的习惯、朋友、你依赖的一切,过上一种崭新的生活,你体会到的是角色生活里的苦悶、焦躁、困境和愉悦。一段时间里我有点走火入魔,有一次导演和摄影来复景,我去看他们,在他们旁边晃了半天,他们没人认出我。我觉得我成了,我的底色跟环境彻底地融在一块了。我上前拍他们,他们吓一跳,一直喊,“我×,我×,我×”。

因为有过那么一次深入体验,之后看到的东西就不一样了。我以前从没在一个人物上走那么远过,那是一次美妙的体验。

句号比什么都重要

外婆的去世是我第一次直观地看到死亡。人的遗体被送入火炉里边,半个小时出来的已经是一堆骸骨形状的骨灰了,我非常震撼。殡仪馆里烧遗体的工人,烟不离手,一根接一根,他把那些骨头敲碎,有的小骨头掉在石床的缝里,我说那儿还有一块。他说哦,夹了过来。在这个过程中,我就看见他的烟灰在往下掉,连同着外婆的骨灰,石床上别人的骨灰,还有尘土,一起装在很小的骨灰盒里,这对我触动蛮大的,人的生命最后就这样画上句点了。

是谁说过一句话,没有什么比一个恰如其分的句号更直戳人心。我觉得句号比什么都重要,句号打在哪儿,是一个人整个人生修养的问题,是比逗号什么的都要美的事情。怎么结束,这也是我思考最多的一个事情。

电影《我不是药神》剧照

墓志铭这三个字,对我就有莫名的吸引力。我想过无数次,经常有时候冒出一个想法,哎,这个可以是我的墓志铭。但我经常忘,记性特别差,还写在本子上了。我记得有一个大概意思是,此地埋有一瓶好酒,如果你掘墓,挖出那瓶酒,在这儿陪我喝一口再走。这是我最近一次想到的。

我没想过演电影这个句号要怎么打。我觉得等有一天我对这个事情完全没有热情了,我就会停止,等我再也提不起任何的好奇和冲动,得不到冒险的刺激了,我就会考虑终结它,就像我从话剧团离开的时候一样,毫无拓展的重复让我窒息。

但今天我依然对它充满热情。演戏仍然是带给我最大乐趣和快感的东西。除非我有一天,找到另外一件事,比如当厨子——如果做菜的快感比我演戏要来得大,我可能就会奔着那个去。

我是一个对未来根本没有任何计划的人,也没有具体的想要演的角色,我选戏很简单,他能不能激起我的创作欲望?我有没有能力把他演活?

没有对未来的计划,也就没什么后悔的事情。晚了3年来北京也没有后悔,在话剧团的那3年,大部分时间我是快乐的。我在那里毕竟得到了创作的快感,也得到了认可。

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我的父母身体都比较好,一人吃饱全家不愁,虽然他们也很想让我成家,但我恐婚,他们就退而求其次了,觉得你只要不做坏事,身体健康,就很好了。我的家人现在唯一担心的是我喝酒喝太多,熬夜还有抽烟。

我出丑大都和酒有关。希望我有一天能蹚过酒精这个坎,不是戒酒,而是要不受它控制,喝到某个程度,可以不被酒牵引。我现在可能是不受自己控制,沉溺进去了。

以前我一年的三分之一时间在演戏,这是最理想的生活状态。演戏的时候在小镇上拍戏,手机也关掉了,用诺基亚,只能发短信打电话,也没谁给我打电话,很舒服。

平时睡到自然醒,不管是中午还是早上,起来吃个东西,开始喝茶,东翻翻西看看,一个人发呆。如果有特别投机的朋友,可以聊聊天。到了晚饭前,去游个泳,动一动出出汗,晚上再喝点酒,舒舒服服,跟自己喝或是跟朋友喝。

我喜欢很多演员,但是没立过一个偶像,可能这就是我烂泥扶不上墙的原因。但我知道,我想成为哪种演员,就是走在大街上也不是那么多人认识我,然后听着别人议论,你看过他那个电影吗?很好看。

那个电影是我演的。我的作品被有深度有品位的人认可,又可以自由地游走在大街上,这真的是再理想不过的状态了。

来源:人物(ID:renwumag1980),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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