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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之下

2018-12-27安宁

新青年 2018年12期
关键词:阿秀邻村场院

安宁

年少时,我们村子的尽头,有一个很大的场院。场院的边上,曾经住着大抠夫妇,大抠是我们村里的光棍,40岁那年,捡了一个比他大10岁的脑子有些糊涂的老女人,便在破旧的房子里成了家;这一住就是20多年,后来两个人都老得动不了了,大抠就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一把火烧了自家的房子。当然,他和老婆也同房子一起化为灰烬。天亮后,人们发现并赶来救火的时候,房子就剩下一堆焦土。不知是出于震惊,还是惊吓,那片地既没有人用来种粮食,也没有人在麦收的时候轧平了当成扬场的地盘。

于是捉迷藏的时候,我便远离开那一圈废弃的破砖旧瓦,宁肯躲藏到附近的桑树林里去。不过我和阿秀大芹,最喜欢的还是钻麦秸垛。那些大大小小的“洞穴”,总让我有一种躲入原始山洞中的隐秘快乐。

我不再怕鬼的故事。大抠夫妇的鬼魂,因为烧掉的老宅,早已飘散在田野之中。但是我开始怕人。那些奇形怪状的洞穴里,常常会有神秘的人影一闪而过。起初,月光昏暗,看不清晰,我以为那是跟我和阿秀大芹一样玩捉迷藏的。可是,很快我便发现,那是一对贼头贼脑的男女。男人是做豆芽的张秃子,一个光棍,女人则有一张我并不熟识的脸,但我确定那张并不好看的脸,曾经在邻村的某条街巷上,一闪而过。

阿秀闭上眼睛之后,我便飞快地朝自己早就看中的麦秸垛旁跑去。那是一座麦收的时候刚刚垒好的新垛,好像刚刚出笼的新鲜的大白馒头,散发着五月麦浪的热烈气息。我早就看中了那里,白天路过的时候,还特地观察了一番,并欣喜地发现不知谁掏挖出了一个可容一两个人出入的洞穴。可是,就在我想要一个猛子扎进去的时候,却看到两条缠绕在一起的白生生的腿,在门口晃动着。同时还传来一男一女低低的笑声。女人的笑声像黑夜中的猫,尖尖细细的,不停抓挠着人的耳朵。男人的秃头,在月光下特别显眼,我一眼就认出那是张秃子。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张秃子却发现了我,他恶狠狠地瞪我:小孩子在这里干什么?!快走开!

我在女人尖锐的笑声里,连滚带爬地跑开去。恰好撞见前来寻我的阿秀,我拽起她就朝村口乘凉的人群里跑。快到场院邊上的时候,我才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小声道:不是鬼,是人……

阿秀鄙夷:人你怕什么?

我被阿秀问住了,是啊,我怕人干什么呢?

可是等我混进乘凉的人群,随便找个席子坐下来的时候,还是没将张秃子和女人躲在麦秸垛里的事情,给大人们说。

那个夏天,村里关于张秃子和邻村女人的流言蜚语,成为月亮底下人们乐此不疲的谈资。大人们都说,女人要和张秃子私奔了。这话传得越来越真,以至于我真的怀疑张秃子已经从我们村子里消失掉了,因为他都好几天没有出来卖豆芽了。

我忽然间有些嫉妒那个在月光下并不好看的邻村女人,并替村里死去的玉英嫉妒。如果也有一个男人,像张秃子一样,带她离开这个小小的村庄,随便去一个地方,再也不回到这里,那么她是不是就不会被男人打骂,被村人指点,并最终选择自杀?我甚至想,张秃子为什么不喜欢月亮一样好看的玉英呢?他当然配不上她,可是他可以做做好事,带玉英私奔的呀!活着总比死掉的好,玉英一定是想活着的。

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会从张秃子的私奔想到可怜的玉英。我想只有月亮知道我的秘密。我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人,千里迢迢地踩着稀薄的月光赶来我们村庄,什么也不说,只为将玉英从快要坍塌的偏房横梁上救下来,而后再顶着星月将她带走。带去哪里呢?我并不关心。或许哪儿都可以,只要玉英离开总是将她打得鼻青脸肿的男人,只要玉英躲开村里女人的议论与哀叹。

我当然是喜欢玉英的。她蹲在门口的槐树下,将一块闪闪发光的水果糖,咬开一半,分给我和阿秀的时候,眼睛里总是有蜜一样流动的甜美的微笑。那微笑融化了我,让我一句话也说不出,让我害羞得红了脸,好像,我爱上了一个人。我只觉得笑眯眯说话的玉英,这个从外村嫁过来没有几年的好看的女人,在黄昏的光线里,低下头去帮我整理裤脚的样子,宛若那一刻挂在天边的细细的上弦月。

每个路过她家门口的小孩子,都会被玉英温柔地唤住。她问我们许多的问题。

她轻扬着下巴,温柔道:唱一首歌吧?

小孩子扭捏起来:你先唱,我再唱。

好啊!她依然笑着,并歪头想了片刻,便开口唱了起来: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玉英的歌声很轻,很甜,在初夏散发着槐花一样的清香。又像黄昏时远在天边的风,一小缕一小缕地,细细地吹过来,凉凉的。我们于是坐了下来,好像玉英真的成了讲故事的妈妈。不不,她不像我们的妈妈,我和阿秀的妈妈从来都是对我们连吼带骂的,急了还会扭耳朵,撕嘴巴,打耳光。但玉英,好像童话书里飘下来的玉英,她永远都不会这样。

啊,那个傍晚,我真想变成玉英的女儿,听她唱好听的歌,在月亮底下搂着她的脖子乘凉,说悄悄话,跟她分享小小的秘密,趴在她的背上迷迷糊糊地睡去;或者,跟她看弯弯的月亮忽然间落入了水盆,还溅起了细碎的浪花。

我还要和她一起在院子里洗月亮,一直洗,一直洗,洗到月亮将村庄里所有黑暗的角落,都一一照亮,我们抬起头,冲着洁净的月亮,笑啊笑。

可是,那个带玉英私奔的男人,始终没有来。

而我,也从未在某个夜晚,跟温柔的玉英洗过月亮。

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注视着人间,不发一言。

(编辑·李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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