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印度斯坦?
2018-12-27张忞煜
张忞煜
2018年10月31日,为纪念印度首位内政部长帕特尔而建造的“团结塑像”在印度古吉拉特邦落成,塑像高达182米。
2018年下半年开始,印度人民党执政的北方邦先后宣布了多项更名举措,以梵语地名取代波斯语、阿拉伯语地名。10月31日,为纪念印度首位内政部长帕特尔而建造的巨型“团结塑像”在古吉拉特邦正式落成,总理莫迪亲自出席揭幕。这一切都显示,在印人党强势执政背景下,印度正经历新一轮由右翼主导的“自我意识”重塑,在印国内引起广泛争议的同时也引起国际广泛关注。
城市地名的“梵化”
2018年10月,北方邦历史名城安拉哈巴德更名为普拉亚格拉杰(Prayagraj)。11月,北方邦首席部长阿迪蒂亚纳特宣布将把法伊扎巴德更名为阿约提亚(Ayodhya)。事实上,自1947年印度独立以来,印度地图上的标记已经发生了许多变化。但与之前以去英国殖民色彩为目的和合法性来源的更名措施相比,印度人民党及其政治盟友推动的更名活动更关注以波斯语、阿拉伯语词命名的各类地名,主张以象征“印度教徒民族”黄金时代的梵语地名取而代之。在印人党及其支持者的话语体系中,印度历史上的穆斯林统治者和英国殖民者一样属于“外族入侵者”,他们留下的印记一样应当被移除。
印人党在地图上展开的“梵化”进程无疑与印度复杂多元的历史有冲突之处。只要翻开印度的地图,就能直观地看到源自不同语言的地名交织在一起,这反映出在漫长的历史中,不同文明在印度这片土地上的碰撞与融合。无怪印度历史学家伊尔凡·哈比卜甚至发出了这样的诘问:既然印度人民无法接受以波斯语命名印度地名,那么是否应该请印人党主席阿米特·沙阿也改姓?对此,已经出现了的一种更加“梵化”的词源解释称印度教徒和耆那教徒的“沙阿”姓氏为从梵语词“善人、商人”(sādhu)音变而来,而非从波斯语借入的外来词。尽管这个说法很难令语言学家和历史学家信服,但其对许多普通印度人来说却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新一轮“国家造神”
除了通过更名来“收复失地”,另一种带有宗教膜拜色彩的政治实践更加吸人眼球。印度人民党执政的各邦正着手为受到印度教右翼认可的历史人物修建巨型造像,将一个带有印度教民族主义色彩的“民族主义万神殿”以颇具震撼力的方式放置在了人们眼前。
典型的例子便是刚刚落成不久的名为“团结塑像”的帕特尔塑像。帕特尔在印度独立之初作为内政部长和军队统帅,成功地将众多土邦王国整合进印度版图,并推动重建了位于古吉拉特邦的索姆纳特神庙。历史上的索姆纳特神庙被认为毁于多次入侵印度的、信奉伊斯兰教的迦色尼王朝苏丹马茂德之手。与倾心“社会主义”的尼赫鲁不同,帕特尔代表了国大党内部的传统主义者。他的功绩和主张为他在包括印度教右翼在内的许多印度人中确立了崇高的声望。近年来,一些舆论日益关注、甚至放大了他与尼赫鲁的政见差异,既加深也折射出了印度民众对国大党由政治家族(尼赫鲁—甘地家族)主导的失望。印人党巧妙地将围绕帕特尔的种种情绪为己所用。2013~2014年,莫迪便开始发动民众为被誉为“印度铁人”的帕特尔献铁。尽管帕特尔雕像的原材料不可能依赖这些“献铁”,但通过富有感染力的符号和印度教右翼组织深入基层的组织网络来发动民众正是印度教右翼的“政治法宝”。
当前,这样的巨型造像不止一处。第二个“造神”的对象是马拉塔帝国领袖希瓦吉。历史上,希瓦吉曾举兵与莫卧儿王朝对抗,被许多人视为民族领袖。现代印度教民族主义运动也间接得益于马拉塔帝国的政治文化遗产——包括萨瓦尔卡在内的许多印度教右翼早期领袖都出身马拉塔婆罗门家庭,国民志愿服务团及其政治组织(先是人民同盟,后来是印人党)也基本循着当年马拉塔军队北伐的路径不断从马哈拉施特拉地区逐渐北上中央邦、北方邦,并西进古吉拉特、拉贾斯坦,拓展政治版图。2016年底,莫迪亲自为希瓦吉塑像奠基。规划之初,马哈拉施特拉邦政府计划修建一座192米高的塑像。2017年,又有消息称马邦政府將把塑像的高度增加到212米,但无论192米还是212米都将令其超过已经落成的帕特尔塑像,成为新的世界第一高塑像。
阿约提亚争端再起
无论是帕特尔,还是希瓦吉的地位在印度教右翼建构起来的历史叙述中都无法与史诗《罗摩衍那》中的阿瑜陀国王罗摩相比。早在20世纪初,萨瓦尔卡在构建自己有关印度教徒国家的理论体系时便将罗摩从楞伽岛凯旋回到阿瑜陀的日子视为印度的“国庆日”。正是基于这种将政治与信仰交织在一起的历史认知和政党政治的现实需要,1992年位于北方邦阿约提亚的巴布里清真寺被印度教右翼组织动员起来的大量志愿者拆除,进而在全印范围内引发了导致数千人伤亡的大规模族群冲突。
2017年北方邦议会选举之后,印度人民党击败了社会主义党,出身寺庙住持的阿迪蒂亚纳特出任北方邦首席部长。印人党在北方邦时隔15年之后的再次执政让世界印度教大会等右翼组织深受鼓舞,开始积极营造舆论、筹措物资,推进在阿约提亚修建罗摩神庙的工程。在他们看来,随着2014年、2017年印度人民党先后入主新德里和勒克瑙(北方邦首府),在清真寺原址修建罗摩神庙已经指日可待。然而,在各方的博弈中,最高法院计划就相关土地归属召开的听证会一拖再拖。11月25日,莫迪在拉贾斯坦邦参加竞选活动时公开批评国大党领导人“干扰司法”,拖延听证会。包括国大党、社会主义党在内的反对党则指责印人党在2019年大选年即将到来之际炒作阿约提亚问题。除了传统的左右之争,印度教右翼势力内部也出现了不同的声音。11月25日,世界印度教大会和湿婆军在阿约提亚举办了声势浩大的“法会”以进一步推进重建罗摩庙的工作。湿婆军领导人乌德夫·塔克雷公开向中央政府喊话,要求尽快确定重建罗摩庙的时间。尽管曾是多年政治盟友,自2014年大选印度人民党大获全胜以来,湿婆军和印人党的利益冲突日益显现。相比需要兼顾各地选情和政务的印度人民党高层,宗教使命感更强的世界印度教大会和有意提升自身影响力的湿婆军选择了一种更加激进的姿态。
印度教右翼已占先机
从大兴土木建造巨像到再次触发阿约提亚寺庙之争的敏感神经,种种现象背后依然是印度向现代民族国家转型的过程中仍未充分达成共识的那个问题:“印度斯坦”究竟属于谁?歌颂印度斯坦、呼吁民族团结、唤醒人们对1857年大起义的记忆曾经是包括穆罕默德·伊克巴尔、萨瓦尔卡在内许多民族主义者共同的呼声。但日后,伊克巴尔转向主张印度教徒和印度穆斯林分属两个不同民族的“两个民族论”,成为巴基斯坦的建国先驱;萨瓦尔卡走上了主张在印度建立“印度教徒国家”(Hindu Rashtra)的道路,在他建立起的理论体系中,“印度斯坦”(Hindustan)只是拥有共同国家、共同血脉、共同文化的“印度教徒”(Hindu)的国度。
印度教右翼循着萨瓦尔卡等人设计的政治蓝图,力图通过解释历史重塑印度教徒民族认同,进而建立“印度教徒国家”。经过数代右翼史学家的“不懈努力”,印度国内已经形成了一套不同于国际学术界主流、但却在印度深得人心的历史叙述,而这种历史叙述又反过来进一步巩固了印度教右翼建构的印度教徒民族认同以及与之相关的右翼“政治正确”。
相比之下,曾经领导印度民族独立运动的国大党却似乎陷入了一种意识形态的虚无。独立之后,尼赫鲁和英迪拉·甘地都曾试图用印度式社会主义作为国家意识形态。冷战后由国大党人自己开启的经济自由化在带动国家经济发展的同时也让国大党陷入了意识形态困境:一方面,左翼势力对国大党的内政外交政策日益失望;另一方面,经济自由化后实力大增的财阀力量和民粹主义情绪反而助推了右翼势力的发展。
在这个全球范围民粹主义勃兴的时代,印度任何一个政治力量都无法回避“谁的印度斯坦”这个问题。从目前情况看,在各个领域全面开工的印度教右翼已经手握了一个虽有争议但不乏追随者的答案。
(作者为北京外国语大学亚非学院地区研究教研室讲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