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外交重回现实主义

冯玉军

2018年，俄罗斯外交基本实现了“现实主义回归”。事实上，在21世纪初普京执政的最初几年，现实主义曾是其对外政策的主基调。但随着国际油价攀升推动经济快速增长和国力相对恢复，俄罗斯外交进入了一个较为“激进”的时期。2008年前后，“美国已经衰落”“多极化已成现实”“俄罗斯可以有所作为”等判断一度主导了俄罗斯的国际战略观。2007年普京“慕尼黑讲话”、2008年俄格战争、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成为俄罗斯“强势外交”的集中体现。但随之而来的西方制裁以及国际油价断崖式跳水使俄经济发展严重受阻、国际环境迅速恶化。在严峻的现实面前，俄罗斯不得不重新审视国际环境、调整国际战略和外交政策，逐渐回归理性务实的现实主义外交。

2018年9月10日，俄罗斯总统普京乘专机抵达符拉迪沃斯托克，出席第四届东方经济论坛。

首先，普京意识到内部稳定比外部扩张更为重要。在今年5月开启第四个总统任期后，他把更多资源和精力放在了改善国内治理、保持经济稳定和维持民生需求等方面，而非扩张国际影响上。俄罗斯政府经济工作的核心任务就是要维持通胀率的相对稳定，避免民众本已微薄的工资和退休金遭受通货膨胀的蚕食鲸吞从而引发社会动荡。尽管延迟退休改革引来了民众的广泛不满，但普京亲自出面干预微调，保持了国内政局的总体稳定。

其次，在世界经济体系中尽全力为本国谋取最大利益。在世界新能源和新工业革命蓬勃发展的背景下，俄罗斯经济主要还是依靠油气、军火和粮食出口支撑。因而，俄罗斯利用一切可能机会来维持和推升油价。俄罗斯与伊朗在叙利亚的合作、俄罗斯在伊核问题上对伊朗的支持不仅出于政治理念与国际道义，更有借美伊对抗、美国打压伊朗能源出口推升油价的考虑。与此同时，俄还借助日益紧张的国际局势和地区冲突积极推销军火，2018年对外军售额达到450亿美元，赚得盆满钵满。俄还在加紧利用自身优势，在世界各地推销核电站和粮食。

第三，加强自身军力建设，与美国保持“不对称平衡”。在俄罗斯的综合国力构成中，军事实力依然占据了最大的比重。当前，尽管经济非常困难，俄还是加大了军事建设的力度，维持了较高比例的军费开支，推进了一系列新式武器的研发和部署，例如苏-57战斗机、超高音速导弹等。如今，俄已经无力和美国进行全方位军备竞赛了，但仍在谋求保持对美国的关键性遏制力。

第四，在对美关系上逐渐回归理性务实，在做最坏打算的同时谋求缓和。现在，俄一些高官在口头上对美国还是非常强硬，但普京近来始终强调“俄无意与美国为敌，希望与美国恢复相互尊重的关系”。在“强势外交”遇阻后，普京已清楚地认识到，俄美之间的实力差距是巨大的，俄无力与美全面争锋。同时，他也明白俄美结构性矛盾无法迅速消除，并为此做了最坏打算。近来，俄在加快抛售美国国债的同时增持黄金，俄一些油气公司也要求外国客户修改合同并以欧元取代美元结算油气交易。这一切都是为了防止俄罗斯经济在美国把俄踢出环球同业银行金融电讯协会（SWIFT）的情况下遭受致命打击。在不指望俄美关系迅速好转的同时，普京也在竭尽全力修复俄美关系，以尽可能争取“喘息”机会，以静待变、“熬过寒冬”。因此，在乌克兰问题上，俄放低了身段，在不“归还”克里米亚的前提下，在乌克兰东部冲突问题上加强了与明斯克小组的配合，试图通过与德、法的合作缓解所面临的压力;在叙利亚问题上，俄在主导阿斯塔纳进程、索契进程的同时，也搭建了法、德参加的叙利亚问题解决框架。更重要的是，普京利用一切机会，谋求恢复与美国的直接对话，防止俄美关系出现“自由落体”。除今年7月与特朗普的赫尔辛基会晤外，他还想方设法利用纪念一战结束100周年、二十国集团（G20）等多边场合与特朗普接触，两国也在筹备明年春天普京访美的事宜。

第五，加大“向东转”力度，强化同中国、日本、印度等亚洲国家合作。对日方面，俄利用北方领土问题调动日本，一面打破西方围堵，一面获取经济实惠;对印方面，双方加强了政治、经济与外交全方位合作，俄对印出售S-400采用了卢布结算的避险方式。当然，在东方外交方面，俄罗斯获得最大收获的还是对华外交：政治领域，两国互动频繁，俄借此在大国关系中避免了过度的“孤独感”;在经济领域，两国贸易额迅速恢复;在能源领域，俄连续两年成为中国第一大石油供应国，中俄东线天然气管道加紧建设、西线天然气管道加紧谈判。在國际能源市场转向“买方市场”之际，俄获得了一个庞大而稳定的销售市场;在投资领域，中国对俄投资逆势而上，为俄提供了西方之外的重要资金来源。

但同时必须注意到的是，中国从中俄关系中未必能获得对称的预期收益：战略上，对俄关系的热络似乎并未减轻来自美国的压力，甚至有可能恶化美国对中国的战略认知;经济上，即使中俄贸易额达到2000亿美元，俄也无法替代美国在市场、投资、技术、知识、管理和社会治理等方面之于中国的价值。国际大变局下，俄罗斯外交正在重回现实主义，而中俄关系也进入了重要的转型期，双方国力对比的不对称性、战略运筹的不对等性以及成本收益的不平衡性值得引起高度关注。

（作者为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副院长、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