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胤王世贞交游述略
2018-12-27李新
李新
摘要:张佳胤是明代中期巴蜀文坛非常重要的诗人,王世贞是明代第二次文学复古运动的领袖,二人曾有过三次重要的交游经历,第一次是张佳胤在北京任户部主事时,与王世贞等人结识,结成燕台诗社,张佳胤被王世贞纳入后七子中。第二、三次皆是张佳胤在苏、浙为官时,二人有过多次互访。在这三次交游中,除文学唱酬外,王世贞更注意到了张佳胤融“物情”、“文章”、“吏道”于一身的经世之才,而这也是张佳胤不同于后七子文学“辞士”的重要特征。
关键词:张佳胤;王世贞;交游
张佳胤,字肖甫,重庆府铜梁人,嘉靖二十九年进士,初授滑县令,官至兵部尚书。王世贞,字元美,太仓人,累官至刑部尚书,明代第二次文学复古运动的领袖。张佳胤曾被王世贞纳为“七子”、“后五子”。在明代中后期文坛,尤其是巴蜀文坛占据重要一席。二人的交游,主要集中在三个时间段,一是嘉靖三十四年,在北京;二是隆庆六年春至万历元年春夏间,在江苏;三是万历十一年,张佳胤以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平定浙江之乱。
一
明嘉靖二十九年进士科考试,以“斌斌文学”称。后七子中徐中行、吴国伦、梁有誉、宗臣进士及第后,在京师先后授官,时王世贞、李攀龙俱在京师刑部,结成诗社,共同唱和复古文学。而张佳胤“当庚戌同释褐也,不佞即令白马矣”[1]P413,尚未及拜见两位复古文学领袖,便走马上任河南滑县,错过了这个最初入社的时机。
张佳胤于嘉靖三十年赴任滑台令,嘉靖三十二年李攀龙从京师刑部司郎中任上外迁顺德知府。张佳胤早闻庚戌七子的诗社唱酬,“意艳之”[1]P736,故过顺德,以诗为贽投刺于李攀龙,“于鳞大善之,与折节讲均礼”[1]P736,二人交游甚欢,甚至“无日开樽不郡楼”[1]P202,李攀龙亦作《同张滑县登清风楼》记畅游之快。嘉靖三十四年四月,张佳胤由滑县令擢户部主事,入京。时王世贞在北京任刑部郎中,李攀龙寄书王世贞,言:“有一当齐秦赋者,张肖甫也。公实不死矣。”[1]P736公实,即梁有誉。梁有誉去世于嘉靖三十三年十一月。李攀龙向王世贞竭力推荐张佳胤,即为欣赏张佳胤的才华,认为可弥补刚刚去世的梁有誉的诗社席位。
张佳胤入京后,与余德甫一起造访王世贞。时宗臣、吴国伦亦在京师候官,诸子结成诗社,讲业燕台,论文较艺,飞觞染翰,卜夜无已。王世贞曾在《艺苑卮言》及《明故中宪大夫福建按察副使午渠余公墓志铭》中言及七子入社的过程,“时历下李于鳞与世贞相靡琢为古文辞,而吴兴徐子与、南海梁公实置同舍郎,赵人谢茂秦自布衣,扬人宗子相自吏部,楚人吴明卿自两制,入与朋焉。无何,梁生死,谢生解,而公(余德甫)与司农郎蜀人张肖甫继入。”[1]卷一百二十“名籍籍一时,或以比邺中七子”[2]卷一百一十。王世贞梳理了“后七子”人员的流动性过程,即从嘉靖三十年,李攀龙、王世贞、宗臣、徐中行、梁有誉、谢榛在北京形成最初的复古同盟社,嘉靖三十二年李攀龙与谢榛结怨,谢榛退出,吴国伦入社,李攀龙倡为“五子诗”(1),实为六子。嘉靖三十三年梁有誉死,余德甫入,嘉靖三十四年张佳胤入,是为“后七子”。在“后七子”中,张佳胤是最后一个加入的。其时,张佳胤所吟咏的诗文已渐流布人间,被人传颂,在京师他与诸子“相与靡切为笔研文字之业”[2]卷五十三,并得到王世贞的青睐,将其引入文学阵营中来。时诸子年少恃才,心高气傲,以高人之行相互砥砺,甚至“颇跆藉公卿”,而张佳胤“独温然其间,若巨源濬冲,而年又最少”[1]P736。相较其他诸子,张佳胤表现得颇为温厚老成,王世贞也觉察到张佳胤的特点,“已稍稍得其所以治滑者,已又于杯酒慷慨谈说天下事,而窥其一二,以为经国大业当属之斯人,非复吾曹所可及。”[2]卷五十三张佳胤在滑县曾于公堂上智擒劫贼,临危不乱,巧与委蛇,故而于彬彬文学之士中,王世贞独察识到的是张佳胤的“经国”之才。
王世贞在其《后五子篇》曾评价早期的张佳胤:“改途遵词苑,方驾结齐盟。雅郑纷奏前,至耳选其正。”[3]卷十四从循吏到词苑之士,文学与吏能相得益彰。这是张佳胤给王世贞留下的初步印象。
此年十月,张佳胤出使闽广督租。同月,杨继盛因疏劾严嵩论死,王世贞、吴国伦、宗臣经纪其丧,忤严嵩意,亦先后被贬出京。嗣后,张佳胤宦途多舛,颠沛流离,飘转于闽广、重庆、河南、山西、云南等地,与王世贞的联系亦仅限于几封往来书信。
二
张佳胤与王世贞的第二次交游集中在隆庆六年和万历元年间,也是两人聚会最多的一次,友谊日笃弥深。时张佳胤以右佥都御使巡抚应天,王世贞在家丁母忧。这一次重新聚会,距离上次燕台结社时,已经过去了十七、八年。赴任后,适逢皖城兵变,张佳胤奉命处置反侧,擒捕叛卒,尚无暇拜会王世贞。直到来苏州的一个月后,即隆庆六年三月,王世贞与王敬美兄弟二人来探访张佳胤。老友多年不见,张佳胤有“伯仲之间交自昔,风波一失到于今”[1]P248的感慨唏嘘。谈及往日七子交游盛况,抚念今日人世凋谢,三人“时作竹林之悲”[1]P618。时李攀龙刚刚去世于于隆庆四年,梁有誉去世于嘉靖三十三年,宗臣去世于嘉靖三十九年,而吴国伦亦远在高州,即将赴任贵州按察司提学副使,徐中行在云南。张佳胤作《王元美访余姑苏并订小淇园之约》及《谢王敬美弟兄过访》,并与王世贞定下吴门十日之约。但是,张佳胤因为收治群党,竭尽心力,并因不习水土,“病者弥月”[1]P603,而未能按期赴约。王世贞作《肖甫中丞许为小祗园之会,后以江警暂停,贻书再订,敬成一章促之》,张佳胤亦有《与王元美敬美》一文,言“人事巧违,大戾初愿。……计在服除后,与二兄为布衣之饮,于时名园秋色,较炎伏何如也?”[1]P624,与王世贞再约秋天会面。其间,王世贞增益《艺苑卮言》至八卷,并寄书请张佳胤为之作序。张佳胤亦将几首新诗寄于王世贞,互为评赏。
直至隆慶六年八月间,张佳胤终如愿赴约访问王世贞于小祗园。张佳胤作《八日舟次太仓柬元美敬美》:“风雨因君泛客槎,兹游岂但为黄花。平生海上双龙剑,此日云间二陆家。宾主高秋还气色,园林修竹想交加。重阳况近他乡节,落帽先愁似孟嘉。”[1]P250时近重阳,轻舟过访,新修缮的王家小衹园正是修竹交加、秋色如醉的时候,良辰美景,诗酒雅士,自是一场欢会。王世贞亦有《肖甫中丞拟八月来过,近九日始达吾州,贻诗有黄花孟嘉句,聊此奉和》。时徐中行于隆庆六年八月进京入贺隆庆帝登基,张佳胤曾寄书徐中行,与之约为太仓四子之游。不过当九月徐中行至苏州胥门与王世贞相会时,张佳胤却因公务缠身,而与徐中行失之交臂。此后,张佳胤又多次拜访王世贞,并携自己“所著诗文若干卷”请王世贞为之序,王世贞《张肖甫集序》言:“殆不佞庐居,而肖甫以御史中丞来抚吾吴矣。一再过从,修布衣饮,欢甚。而间出所著诗文若干卷以示曰:‘子以为奚若?不佞受而读之,而后乃悉肖甫也。”[3]卷六十八所“悉”者何?王世贞认为“文章之与吏道其究若霄壤然,然其精内通而无所不合者,物情也”[3]卷六十八。言文章与吏道虽异若霄壤,然其自有相通之理,即“物情”,唯有大手笔者能不拘于某一偏隅,顺应变化,所为通达万物之理,而无不合于“物情”。张佳胤“迨于数更大镇,戡乱削变,易若承蜩。押阖变化,动与神会。毋论吾曹,即世之所推挹贤豪巨公,皆瞠乎后矣”[2]卷五十三。王世贞认为张佳胤正是这种能兼“文章”、“吏道”、“物情”于一身,通融变化,“恒有余而意无所不尽”[3]卷六十八的难得之才,非仅舞文弄墨的“辞士”可以涵盖。在写给张佳胤的书信中,王世贞更是称许张佳胤为继王阳明、王廷相之后跌宕文坛,而“独以功名显重”的“灼然”第三杰(2)。
万历元年六月,张佳胤又曾拜会王世贞兄弟,并作《王元美昆玉招饮小祗园二首》,其后注:“时元美昆玉俱起家”[1]P264。即此年二月王世贞除湖广按察使,四月王敬美赴京待次,张佳胤也已从苏州移镇金陵。这次拜会,张佳胤并请王世贞为其父张文锦作墓表。张文锦去世于嘉靖三十五年,曾“以文章经术名施国中”[1]P577,王世贞在序中把张文锦比作苏老泉[1]P625,这与张文锦平生即“酷嗜《嘉祐集》”[1]P625有不谋而合的神会,被张佳胤感激而叹曰:“信笔有神,感之异之。”[1]P625嗣后,张佳胤因遭人谗害,于此年秋季即携家口解任还家,而王世贞亦起家赴湖广按察使任。
三
张佳胤与王世贞的第三次集中聚会,则已经是万历十年。离上次聚会,又隔了十年。而这次的交往,让王世贞对张佳胤“经国”之才更加深了认识。
万历十年三月,杭州兵变,张佳胤以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来视浙师。曾在江苏镇江稍驻,并约王世贞会面,询问平定叛军的良策。时王世贞被言官弹劾,正里居在家,故不便多言事,只回复一信,答以:“不僇则废法,多僇则生变。惟以时缓急,得其魁而已。”[1]P739,并赋诗《张肖甫司马特膺简命督抚全浙,赋此赠之,得二首》,将张佳胤比作周太尉、郭汾阳,表达对张佳胤处理兵变的期待。而张佳胤在浙江的整个戡乱过程,王世贞自言“颇悉其事”[1]P740,盖张佳胤每有捷报必飞书传报王世贞,王世贞也“飞捷不妨清夜报,宵衣天顾正南荒”[2]卷十六,日夜揪心于局势的发展。万历十一年春(3),张佳胤枭恶首,除乱兵,平定叛卒。当最后捷报传来时,王世贞“方卧病绪,闻之客,起而叹曰:‘夫岂全浙,吾吴自是无警矣。夫岂唯吾吴,环浙而省者,皆无警矣。”[2]卷一百四十一张佳胤果能不负王世贞所期,抚平兵变。王世贞欣喜之余,抱疾忍痛,扶体成稿,为张佳胤作《张司马定浙二乱志》[2]卷一百四十一,赞其“集义所生者,非直胆勇而已也”。这次戡乱浙江,让王世贞更深入了解了张佳胤“沉深雅靓,藏用不露”的可堪“经国大业”之能力,“乃今信之矣”。
万历十一年八月,张佳胤依约扁舟过访弇州园。张佳胤卸下盔甲,著山人服,简装快行,先去云间凭吊刚刚去世的徐阶,后转至娄江访问王世贞。见王世贞虽苦病多日,形销骨立,但“神气甚王”[1]P669,王世贞作《肖甫兄治浙师功成,召拜御史大夫,行左司马事,道过吴门,轻舟入访弇中,赋此赠别,得二章》[2]卷十六,一别十年,这次又重逢吴门。二人相会,醉酒忆沙场,谈笑且论兵,痛饮三昼夜不倦。这次平定浙乱,张佳胤已如出鞘的华剑,出渊的蛟龙,坐论三军。并将迁往京畿任蓟辽总督,王世贞送别于青洋江口,以“生平故人”[2]卷二十一称张佳胤,可见友情之重。
九月,张佳胤赴任前,又去苏州拜别王世贞,王世贞作《洪山人自永嘉携肖甫司马过吴门,轻舟入访,云将入燕赴平津之约,余时病起,为蔬食以供,从容久之,因成一章为别》[2]卷六。而万历十一年的两次轻舟之访,竟是两人之永绝。
万历十四年十二月,张佳胤因身疾请老还蜀。归家后,即“买田巴岳玄天宫,为靖庐,延道士,与共居”[1]P742。并准备刻版自己的诗文集,走书金陵请王世贞为之序。时王世贞在金陵,为南京兵部右侍郎。王世贞收到张佳胤的书信,随即回信,言“向辱糠粃之导于大集,一俟卒业,不敢不效其愚也”[2]卷一百八十四。而此信尚未及到达张佳胤手中,忽闻张佳胤的讣告,“予从金陵得公讣,即为位而哭。”[1]P735张佳胤去世于万历十六年闰六月,卒之前,“谓其子曰:‘葬我必以王元美誌铭。元美,友兄弟也”[1]P74。友谊之厚,可见一斑。
四
张佳胤与王世贞在复古文学思想上相互推毂,李维桢序张佳胤集,言其:“文法先秦两汉,诗法汉魏六朝初盛唐,用志不分,而假道甚捷。师友渐摩,日引月长,才与学两得之。”[1]P10而张佳胤这种文学复古思想的继承,更多地是来自与后七子燕台诗社的“师友渐摩”[1]P10,其自言:“不佞少不自量,讲业燕肆。于时海内数君子相与扬扢风雅之场。”[1]P681时多“希心此物(诗歌)”[1]P631,张佳胤亦“驱驰七子吾从后,叱咤千人尔自雄。”[1]248其中“尔”即是指王世贞。王世贞的《后五子篇》亦评价张佳胤:“改途遵词苑,方驾结齐盟。雅郑纷奏前,至耳选其正。”[3]卷十四可见,张佳胤文学复古思想的养成,与其早年登第后在京师与王世贞及“济南李攀龙修复西京大历以上之诗文,以号令一世”[2]P436的文坛复古是分不开的,在他们的影响下,尤其是加入了王世贞的文学复古阵营后,张佳胤才有了“改途”和诗文写作的“选其正”者,才更加自觉而明确地扬橥复古文学的大旗,其诗被王世贞评为“已坐开元堂奥间”[3]卷一百二十,正是这种风尚的体现。然而,张佳胤“知深而勇沉,外阔达大度,而中实理致”[1]P10的性格以及一生横刀立马、屡创战功,“其大者发挥事业能已见于天下”[1]P11的戎马生涯,也奠定了他不同于七子诸人文学风格,而能做到“斌斌若是”“兼有于公”[1]P11。王世贞曾数次慨叹张佳胤这种功业与文学齐聚一身的不二之才,“明兴以来,称文武才者,独王文成、杨文襄、王肃敏而已。肃敏小孙于武,而文襄踈于文,非公比也。公之就,大矣。不当以雕虫一技与不佞还往之私溷公志。然公(张佳胤)之精神实注焉,寻曹子桓所云云可以已哉。”[1]P742王世贞认为张佳胤文韬武略,以文章为经国之大业,非“辞士”之家雕虫刻摩、蛩音独调可以涵盖的。因此,张佳胤在诗歌上“雄爽流畅”[3]P118以及“才气纵横,而乏深雅之致”[4]P440,既是张佳胤不屑于刻摩雕琢,而以气魄和胸襟挥洒文字的表现,也是他不同于后七子文学风格的一个显著的特征。钱谦益论张佳胤“镇雄边,定大变,入正枢席,以功名始终。……高才贵仕,兼而得之,近代所罕见也”[4]P440,诚是也。
注释:
李攀龙“五子诗”,“五子”者为王世贞、吴国伦、宗臣、徐中行、梁有誉。加上李攀龙,实为六子。见《沧溟集》卷4,P47,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5年
王世贞在《答張肖甫司马》书信中言:“当时王伯安子衡跌宕李何徐薛诸公间,独以功名显重,至开茅土珥貂横玉,为铅椠中树赤帜差快耳,兄固灼然继而称三杰。”见王世贞《弇州续稿》卷184,四库全书本
张佳胤平定浙江叛卒的时间,参见其《居来山房集》卷64之《寄奠沔阳陈宪卿同年文》中所言:“余甫入佐司马,则万历壬午三月廿三日也。……会浙兵告变,特旨命余往抚之,又明年癸未,戮叛卒于市,……则万历癸未四月朔也。”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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