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安忆小说《长恨歌》中的都市女性服饰描写
2018-12-27周茉
周茉
摘要:王安忆在其小说中,以她特有的细腻笔触描绘出一幅幅日常生活风景图,她笔下的衣食住行皆采用对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书写。她采用独特的女性视角对小说中的人物进行了细致的服饰描写,服饰不仅向我们描绘出书中人物的生动形象,并且展示了作为中国大都市的上海从民国时期到改革开放后的城市变迁。本文从王安忆的小说《长恨歌》中的服饰描寫入手,试图研究作者通过一系列的服饰描写所表达的审美意蕴、人物个性以及独特的上海历史景观。
关键词:女性;上海;王安忆;服饰描写
“服饰”指衣服与佩戴之物。古往今来,服饰在女性日常生活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而女性对服饰的选择往往传达出她们的审美意识与个人心理。服饰作为一种特殊的历史文献,能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城市的风貌、时代的特色和历史的变迁。作为一位能够驾驭多种题材,始终充满创作活力的作家,王安忆在其作品创作上经历了从“自我抒发”到“理性审视”再到“将个人与时代问题相结合的冷静思考”三个阶段。她更愿意为她的小说选择城市作为固定空间,某种程度上来源于她的女性立场。在她看来,城市这个崭新的场所更多的接纳了女性的灵巧与智慧。而上海作为王安忆从小生长的城市,便成为了王安忆小说自由发挥的天地。王安忆说:“要写上海,最好的代表是女性,不管有多么大的委屈,上海也给了她们好的舞台,让她们伸展身手,要说上海有英雄,她们才是。”(1)本文试图通过研究小说《长恨歌》中都市女性的服饰描写来分析作者希望借此来表现的审美内涵、人物内心与城市风貌。
一、日常生活的审美化
上海是全国流行服饰的发源地,海派服饰文化的形成从一个侧面的角度体现出中西方文化的交融和结合,同时也是传统社会向现代文明不断迈进的一个缩影。在二十世纪初,上海作为远东国际大都市,两百万以上的常驻人口中,已超过二十多个省份、国家的居民居住在此,彼此不同的衣着风格不断吸收融合,上海逐渐成为中国时尚的发源地,任何服饰上的变化,都足以影响全国。
“日常生活审美化直接导源于资本的扩张性质。”(2)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日常生活观念的变化极其重要也极为缓慢,被资本渗透和同化。审美、艺术、文化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使得服饰最终成为文学中的审美对象,这是像上海这样的大都市对西方现代工业文明在文化上认同的结果。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在一些女性作家的创作中才出现了日常生活审美化这一写作倾向。她们能够以女性的独特气质寻找和发现日常生活中的美,从女性特殊的审美角度来看待女性的穿着。她们的书写是有别于以往作家的,使用一种新的日常叙事取代了宏大叙事和启蒙话题的题材。张爱玲、苏青已经开始把上海作为生活的背景来描写,但王安忆是将上海上升到作为家园的层面来进行观照和呵护的。因为下乡插队,她离开上海有八年之久,城乡的差异在她这里体味得十分透彻。上海在她心目中是美好的家园,这使她发自内心地将上海作为自己乃至广大都市人的家园来写。她潜心思考和关注上海的历史、文化乃至服饰的变化。
服饰好比一张名片,是一种表层文化意象的显露,也必然会打上当时社会生活和时代发展的烙印,一个时代的服饰就好像时代的标签,可以折射出当时社会各色的人生观和价值观的冲撞与融合。“旗袍是一类比较典型的具有西方文化的上海服装,一方面继承了苏广成衣铺‘镶、嵌、滚、宕、盘、绣的中国传统工艺,另一方面又不断创新,创造出新的‘镂、雕工艺,并且利用西式服装的剪裁、制作工艺而形成崭新的服装风格。”(3)上海的旗袍在传统的民族服装里,还注入了西方文化的元素,在审美方面取得重大的突破,更符合现代人的穿着要求和美学习惯。在王安忆的小说文本中,有意识地选择了旗袍作为书写女性生活的出发点,通过对女性日常生活中服饰的描写,对当时的时代进行生活的回归。“王琦瑶准备了一对束发辫的缎带作礼物,素色旗袍外罩了格子的薄呢秋大衣,头发上箍一条红发带,画龙点睛的效果。”(4)“换一件白色滚边白边的旗袍,一半家常,一半出客的样子。状却是化重了一些,正红的胭脂和唇膏,不致叫那素色扫兴的意思,臂上挽一件米黄的开司米羊毛衫,不是为穿是为配色。”(5)
王安忆力图挖掘出日常生活的内在性,在她看来日常生活具有一种坚韧的美和顽强的生命力,“那平直头发的一点弯曲的发梢,那蓝布衫里的一角衬衣领子,还有围巾的系法,鞋带上的小花头,那真是妙不可言,用心良苦令人大受感动。”(6)即使在物质贫乏、风气保守的六七十年代,淮海路上的少女仍然可以凭借着细密的心思,把上一代布尔乔亚风文化传承下来。“一件月白底蓝圆点、一件绛红与墨绿浑花、一件毛蓝般的蓝里面交织着白,另有一件闪光缎,织锦似的金丝银缕。要在平时,大约不觉得,可这时候市面上不是蓝就是灰,就显出她花团锦簇。”(7)虽然政治形势如乌云般压抑着人们的生活,可女性总能将美的认识和理解运用到生活中,无论是王琦瑶和严师母的争奇斗艳,还是张永红和王琦瑶的忘年之交,都彰显了女性对日常生活的审美与饱满的热情,这也是她们反抗刻板生活的有力武器。
不仅日常生活的踏实稳固吸引着王安忆,其艺术化倾向也使她深深迷恋。“龙虎牌万金油的广告、美人图的月份牌所带来的上海日常生活的气韵不仅呼唤着邬桥乡下的王琦瑶,也吸引着几十年后生活在另一种历史格局下的王安忆。否则她不会对几十年前的摩登发饰、粉红旗袍缎子上的绣花等等日常生活的细部做津津有味的咀嚼和反刍。这种艺术化倾向来源于上海市民追求精致的生活取向。”(8)
王安忆说自己为审美而关注女性,生活是审美的对象,“我笔下出现了比较多小市民,这些市井生活到我小说里是已经审美化了的。我是一个写实主义者,写实有一个特征,就是它的外部和现实生活是相似的,但我绝不是一个纪实作家,我和生活的相似只在表面,在小说内心,我企图——总是要找到一种反复真实的东西。内心绝对不能写实,必须要有一个升华。”(9)
二、服饰描写的个性化
上海到30年代已成为与东京、巴黎、伦敦齐名的国际大都市。服饰是都市文化重要的组成部分和表意符号,以反映现代都市文化和都市经验为主要内容的现代小说,必然会把都市服饰作为重要的表现内容和表达手段,以此呈现中国现代都市给中国人的生存状态和身体形象所带来的冲击和新变,由此也呈现出中国都市现代性丰富的形势和复杂的内涵。中国现代都市小说对服饰的关注,从根本上是对人的身体在现代都市特定时空中存在形态的关注。
服饰作为一种特殊语言,它会以自身特有的方式向欣赏者体现穿着服饰的人的性格、气质,有时在文学作品中也会暗示人物的未来命运。作家往往也是利用服饰这一特点,在作品中通过服饰的细致描绘,来暗示人物的品性和情感世界,使得服饰在人物身上获得了一种情愫,服饰的穿着和转换也就成了人物自我宣泄的方式。作家会想尽办法到人物的内心世界去描写服饰打扮,努力丰富人物服饰的情感色彩,以此来达到揭示人物性格特征的目的。
《长恨歌》中沪上淑媛王琦瑶最开始是以温和亲切的装扮博得人们喜爱的。她在拍照时各款衣服都挨次论过,最后被《上海生活》选为封二的照片却是她最寻常的穿家常花布旗袍的一张,“她的五官是乖的,她的体态是乖的,她布旗袍上的花样也是最乖的那种,细细的,一小朵一小朵,要和你做朋友。”(10)而事实上,无论在程先生眼中,还是在众人的目光里,花布旗袍都是对王琦瑶最好的诠释与说明,这旗袍体现了王琦瑶性格中的内敛和温婉。做了李主任的“金丝雀”后,“她比以前丰腴了,气色也鲜润了些,晨衣是粉红的,底边绣了大朵的花,沙发布和灯罩也是大花的。蒋丽莉眼前出现王琦瑶昔日旗袍上的小碎花,想那花也随了主人堂皇起来。”(11)这里衣服上的碎花与大花的对比,展现出王琦瑶身份的转变。
在《长恨歌》中,服饰对于女人不仅仅是实用,更是一种心情的传达。“苹果绿的洋装的裙边,则要洒脱得多,开司米的面料把光收进去,沉下去,稳住了心的。结婚礼服的白可是百感交集,有千句万句话要说,终还是哑口无言,其实最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是善解里的善解。这些衣服都是要与她共赴前程的,是她孤独中的伴侣。她与它们是有肌肤之亲,是心贴心。”(12)五十年代,“刚给人打过针,王琦瑶手上带着酒精的气味。她穿一件家常的毛线对襟衫,里面是一身布的夹旗袍,脚下是双搭袢布鞋,忙进忙出地准备着茶点”,朴素家常的味道跃然纸上。“穿薄呢西裤,上面是毛葛面的夹袄,都是浅灰的,只在颈上系一条花绸围巾,很收敛的花色。”与王琦瑶的低调简朴相对的是严师母的张扬:“严家师母在平常的日子也描眉毛,抹口红,穿翠绿色的短夹袄,下面是舍呢味的西装裤。”(13)
从审美的角度看,小说中的服饰是为了表达的需要,使文本内容成为可感的生活形象,对人物形象塑造、推动情节发展、小说细节再现有着重要的意义和功能。小说里的服饰描写通常带着强烈的隐喻作用,进一步说,“服装是个体的一部分,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每个人都要通过自己的外观来表达我们是什么人。”(14)
三、服饰描写的时代标记
服饰具有身份识别的功能,从来都与社会文化的变迁唇齿相依。服饰穿着虽然是个人行为,但是,仅靠一个或几个人的力量很难达到一定的规模,形成一定的影响力,因为这是和当地的时代、城市是紧密相连的。有人说王安忆的小说回避了许多现实社会中的重大历史事件。她却说:“我个人认为,历史的面目不是由若干重大事件构成的,历史是日复一日的、点点滴滴的生活的演变。譬如上海街头妇女着装从各色旗袍变成一式列宁装,我关注的是这样一种历史因为我是个写小说的,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社会学家,我不想在小说里描绘重大历史事件,小说这种艺术形式就应该表现日常生活。”(15)于是历史的起落化作了变幻的款款服饰披在王安忆小说中的女子的身上,描绘出一幅质地真实可触,色彩分明可观的时代画片。
时局动荡不安的民国时期,保守的价值观下存在着保守的服饰审美。在军阀混战时期,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启蒙和深入,中国产生了相对自由的思想空间,人们社会价值观的改变,对于新新形式的接受能力也越来越强,服饰审美呈现出一种新的改观的局面。女学生们剪去长发,身体不再被衣服遮挡,西洋服饰开始引进。当别人从政治、经济乃至国家权力话语的角度来解释历史时,王安忆却从女人风水流变的服饰上来表现历史。
王安忆在谈到《长恨歌》的创作时说:“在那里我写了一个女人的命运,但事实上,这个女人不过是城市的代言人,我要写的其实是一个城市的故事。”(16)穿行于《长恨歌》里的平凡女子们,就如上海这座城市一样,凭借自身的敏锐与自信,积极吸收外来文化,将自己对时尚的理解注入到流行服饰中,引领着上海这座城市的时尚潮流。“海派”旗袍、西服、中山装是一个摩登,“阴丹士林蓝旗袍下高跟鞋”的女学生们则是这摩登的先锋与旗手。“上海的时装潮,是靠了王琦瑶们才得以体现的。”(17)她们将中西文化的结合体穿在身上。她们同这座城市一样,是最懂得辨别厉害,收获实惠的,她们就是这座城市的代言人。
同样是描写上海市民阶层的女作家,张爱玲生于晚清服饰巨变时代,又长于民国纷乱的社会当中。她早以《更衣记》寄寓自身的社会认识,更自命名为“衣服狂”。但是,张爱玲不认为服饰的变迁因为社会变化,而将自己对衣物的执念归因于自己生命的一种形式。她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18)《更衣记》中张爱玲对不同时代的女性服饰信手拈来:“一顶瓜皮帽,帽沿围上一圈皮,帽顶缀着极大的红绒球,脑后垂着两根粉红缎带,带端缀着一对金印,动辄相击作声。”“领口挖成圆形,方形,鸡心形,金刚钻形。白色丝质围巾四季都能用。”张爱玲对于政治轻描淡写,往往一言以蔽之,如同她的小说创作一样,把服饰的变迁背后的原因归结为一种个人化的情感体验:“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惆怅,像忘却了的忧愁。”(19)
“王琦瑤总是穿一件素色的旗袍,在五十年代的上海街头,这样的旗袍正日渐少去,所剩无多的几件,难免带着缅怀的表情,是上个时代的遗迹陈旧和摩登集一身的。”(20)八十年代的上海再度贴上了开放城市的标签,浮躁与无根让那时的时尚充斥着暴发户的味道。“王琦瑶甚至觉得,如今满街的想穿好又没穿好的奇装异服,还不如文化大革命中清一色的蓝布衫,单调是单调,至少还有点朴素的文雅。”(21)于是,上海城三十年的时光就这般随着王琦瑶们的衣褶裙裾流动而过。不同于感慨“生命如衣”的张爱玲,王安忆以市民服装的变迁关心大时代下小人物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