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的优雅》中的社会阶级区分
2018-12-27郭一帆
郭一帆
摘要:《刺猬的优雅》是法国女作家妙莉叶·芭贝里的小说。小说通过发生在巴黎一幢高档公寓楼里的故事,抒发了作者对社会现实和人类生存的思考。本文将借助皮埃尔·布尔迪厄在阶级区分方面的社会学理论,分析小说中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在空间、外表和文化上的具体差异,探讨上层阶级如何通过趣味和惯习与下层阶级区分开来,以保证其优势地位。
关键词:《刺猬的优雅》;皮埃尔·布尔迪厄;社会阶级区分
《刺猬的优雅》是法国女作家妙莉叶·芭贝里的小说。小说一经出版就受到诸多关注,不仅获得法国书商奖的认可,销量更是超过了一百万册。《费加罗报》评论道:“这部小说风格尖锐,措辞富有旋律性,展现了妙莉叶·芭贝里渊博的学识。她以轻松自如的文笔表现出深刻内涵。”
故事背景设置在巴黎一所高档公寓楼内。表面上来看,女门房勒妮又老又丑,为了迎合人们对门房的固有印象,她故意在别人面前表现出一副邋遢、无知的模样。但实际上,她是一个对知识充满渴望的自学者。她“将生命中的每一分钟用于读书、看电影和听音乐”(Barbery,2006:61)。然而由于她的姐姐曾被有钱人始乱终弃,勒妮告诫自己一定要和上层阶级保持距离。作为一个门房,她是无法融入有钱人的世界中去的。为了自我保护,勒妮不得不将她的真实内在隐藏了起来。这便是社会阶级差异带来的后果。
皮埃尔·布尔迪厄是法国当代最具影响力的社会学家之一。在其著作《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中,他分析了法国人生活中的方方面面,认为阶级之间不同的惯习使各个社会群体之间形成了一道无形的界线。《刺猬的优雅》一书中的内容就反映了这一社会现象,身为门房的勒妮和公寓楼中身份不凡的住户们形成了鲜明对比。两个阶级之间的差异在小说中随处可见。本文将从空间、外表和文化三個方面来分析他们之间的具体差异,探讨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之间的严格区分是如何通过生活中隐蔽的运行机制来实现的。
一、空间的区分
27年来,勒妮都在格勒内勒街七号的一幢高档公寓楼内当门房。人们通常想象中的门房大多年老体衰,外貌丑陋,脾气暴躁,身边有一只整天在坐垫上呼呼大睡的懒猫。人们还觉得门房整天都在看电视,门厅处应该能闻到“什么牛肉浓汤、蔬菜汤,或是什锦红烧肉这类廉价家常菜的味道”(Barbery,2006:6)。勒妮可以说是符合了人们对门房的一切想象。她矮小,丑陋,肥胖,与一只名叫列夫的肥胖慵懒的公猫生活在一起。她有时故意烹饪出难闻的料理,甚至连住在二楼的国会议员都无法忍受而出面干涉。她每天早上都去肉店买一片火腿或小牛肝,夹在面条和胡萝卜之间放在网兜里,故意炫耀着能够凸显她低微身份的食材。还有就是电视问题了,勒妮打开电视,让声音传到大厅里去,而自己却待在一个小房间里度过属于自己的时间,或是感动于《魂断威尼斯》,或是欣赏马勒的音乐。
在布尔迪厄看来,电视是维持社会符号秩序的绝佳工具。媒体将大众的注意力吸引到可以供他们解闷的社会新闻上去,而这类电视节目通常占据大量时间,真正重要的信息反而被忽略了。因为大部分群众很少会去读报纸,所以将电视作为他们获取信息的唯一来源。因此我们可以根据获取信息的方式将人群分为:阅读相对严肃的日报、国际性报纸,听外语电台的人;将电视上看到的新闻当做所有政治信息来源的人。既然电视是符号暴力的一个象征物(Bourdieu,1996:14),那么受影响最大,受控制最多的就是被统治阶级,他们被动地接收统治阶级通过媒体传达给他们的信息。所以作为一个门房,一个属于被统治阶级的职业,人们觉得勒妮应该喜欢看电视,电视传来的噪音与门房的身份十分贴合。因此勒妮说:“每当电视的声音肆溢到楼房的门厅时,这足够使社会等级偏见保留下去。”(Barbery,2006:6)
与住在一楼的门房相比,楼上有钱住户们的公寓则是完全不同的样子。芭贝里毫不吝啬对日本音响进口商小津先生家的描写。当小津邀请勒妮到他家吃晚餐时,勒妮马上就被房间内的装饰和布置吸引住了。小津家里没有两样相同的东西,也没有一件多余的物品,给人的感觉非常惬意。他的房间是日式风格,配备有滑门、盆栽和产自亚洲的器皿,同时也融入了欧式家具。他的厨房简直像一个珠宝盒,“一切都是白色和浅色木制的,长长的料理台,还有装满着蓝、黑、白三色陶瓷碗的大碗橱”(Barbery,2006:217)。即使是卫生间也让勒妮赞叹。按下抽水马桶的按钮后,竟然传来了莫扎特《安魂曲》中的《羞惭无地》。这透露出小津的狡黠与品位。小津第二次邀请勒妮到他家看电影时,勒妮又有了许多新的发现。比如小津在家里放《狄多之死》作为背景乐,他家里竟然有一间小型电影院。这样不用移步到影院,小津在家里随时都可以享受到电影的乐趣。
布尔迪厄在《区分》中说过,这个世界曾经产生过莫扎特,并不断地再生产能够鉴赏他的人(Bourdieu,1979:130)。这说明不是所有人都能够鉴赏莫扎特的音乐。艺术作品其实是经过编码的,而只有掌握了这种编码的人才能够鉴赏它。合法占有艺术作品的方式,则更有利于家庭条件较好的人。“消费者的社会等级与社会所认可的艺术等级相符,并在每种艺术内部,与社会认可的体裁、流派或时代的等级相符。”(Bourdieu,1979:2)例如,相较于轻歌剧而言,歌剧更被统治阶级所认可。所以小津先生在家中放莫扎特的作品和歌剧《狄多与埃涅阿斯》的选段就不足为奇了。
布尔迪厄还在不同社会群体之间进行了关于室内装饰偏好的调查。他发现社会等级越高,越偏向于选择一种“混合搭配的、充满奇思妙想的、和谐的”特有美学,而不是选择“整齐和干净、实用和容易保养”的“功能主义”:(Bourdieu,1979:387)。再回顾小津先生公寓内物品和谐的摆放与东西结合的风格,与上层阶级的品位几乎完全一致。
二、外表的区分
美国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在他的作品《互动仪式》中指出:“我将仪式性的行为要素称为仪表,它尤其通过举止、服装和体态表现出来,用来向周围人证明这个人拥有某些有利的或不利的特质。”(Goffman,1974:68-69)因此,上层阶级便需要通过仪表来展示他们的优越性所在,然而下层阶级要么缺乏资本和时间,要么缺乏维持仪表的意识,通常展现出与上层阶级不同的外表。
门房勒妮“驼背、身材矮胖、腿肚粗短、双脚外八字、毛发浓密、五官亦不分明”(Barbery,2006:36),她还总是装出一副愚蠢的样子以迎合人们对门房的固有印象。当有人敲门时,她“刻意地拖着双脚,(...)两只脚正好放在一双符合门房形象的便鞋里,只有长条面包和贝雷帽一起才能提出固守成规的门房形象的挑战”(Barbery,2006:23)。勒妮从来没去过理发店,她觉得理发师的工作太简单了,她自己用剪刀就可以完成。她没有什么衣服,除了工作服外,只有一件被压在衣柜最里面的婚纱和一件丧袍。然而当勒妮换了发型,穿上优雅的大衣,戴上耳环,涂了口红,和小津先生一起出门的时候,公寓楼里的太太们没有认出来她,还向她问好:“晚安,太太。”不一样的仪表就完全足够改变我们对一个人的印象了。
而富人们为了维持他们的社会地位,在仪表上颇花心思以与自己的身份相配。比如当国会议员的妻子索朗热·若斯邀请邻居到家里喝下午茶时,她的表现完全符合上层阶级人士该有的模样。她准备了涂金茶具,拉杜蕾的杏仁小圆饼,当然还有优雅的举止和上流社会的谈吐。小津先生外表看起来“比较矮小、瘦弱,脸上布满皱纹,但轮廓分明”(Barbery,2006:129),他的整个人都散发出坚定、开朗和热情。在和勒妮一起庆祝他生日的那天,小津穿了一身西装,上衣有着黑灰色的军领和胸饰,脚上是一双奢华拖鞋似的软皮便鞋。对仪表的用心可见一斑。
布尔迪厄将贵族们定义为本质主义者,他们将自身的存在看作本质的释放。他们认为只有当行为表现出差异,将其据以完成的本质永存并发扬光大时,行为才会有价值。“这一本质主义使他们注定要将他们的本质强加给他们的东西强加给自身——‘是贵族就要行为高尚——,向自身要求别人不会向他们要求的东西,向自身证明他们符合他们自身,也就是他们的本质。”(Bourdieu,1979:34)通过一系列的美容标志,例如需要依靠经济和文化资本投入的发型、妆容、胡须或者服装,我们能总结出又一项社会区分标志。大众阶级和资产阶级对食物和衣服的重视程度是相反的。对大众阶级来说,生存是首要的,而资产阶级更多的则是对外在表现的考虑。“民众阶级从服装中得出一种现实主义的或不如说是功能主义的用途......而中产阶级则相反,他们开始考虑穿衣的和化妆的外表......”(Bourdieu,1979:313)勒妮丝毫不注重自己的外表正好符合了这一点。大众阶级的女性往往更缺乏这种意识,她们很少会花费时间、金钱和精力来修饰自己的身体。
三、文化的区分
主体在空间中的位置是由主体占有资本的总量来决定的。布尔迪厄将资本分为三类:经济资本、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其中文化资本指的是个体所拥有的文化资源,这与家庭教育密不可分。布尔迪厄在多本著作中分析了生活优越家庭的孩子更容易进入高等教育阶段的现象,他认为从家庭继承的文化资本与从学校得来的教育资本密切相关,而学历在形式上也保证了拥有一种“普遍修养”,学历越有权威性,修养就越高。
小说中,一个大型企业的继承人,公寓楼住户之一的安托万·帕利埃向勒妮炫耀他读了马克思的书并阐述起了大道理。他甚至没有想过一个门房是否能听懂他的话。“劳苦大众又能对马克思的著作理解多少呢?他的作品很难理解,用语考究、文风晦涩、论题复杂。”(Barbery,2006:3)勒妮低语道:“您还是应该读一读《德意志意识形态》......播种欲望的人必会受到压迫。”她以为自己暴露了,但正相反,安托万什么都没察觉到。因为在上层阶级的人看来,一个门房是不会读马克思的书的,更不用提引用其中的某句话。一个穷妇人应该看的是言情作家芭芭拉·卡特兰德的书,看她的书“不费劲儿”,即不需要高等教育培养得来的特定理解能力。在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眼中,这些言情小说内容没有任何价值,因此才更符合大众阶级的品位。一个门房为了内心的升华而读马克思?这在统治阶级人士看来是不可能的。
但勒妮并不是每次都能成功隐藏。当小津先生搬来这座公寓楼后,终于有人发现了勒妮的真实内在。罗森太太向勒妮介绍新住户小津时,小津提到了前房东阿尔登一家。罗森太太说那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勒妮接道:“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小津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并回答。这是《安娜·卡列尼娜》的第一句,一本门房不太可能会看的书,更别提记住其中的一句话了。“即便是小人物對这本书很敏感,并且知道这书属于伟大文学作品中的一部......也万万不会参透这高级知识分子才能企及的高深莫测的内涵。”(Barbery,2006:133)勒妮以为她能再一次被千百年来偏见的力量所掩盖,但她的猫忽然出现,引起了小津的兴趣。“我有两只猫,我能知道您的这只叫什么吗?”小津先生问。罗森夫人代替勒妮回答道:“列夫。”列夫·托尔斯泰的列夫。猫的名字印证了小津的猜测。
既然众人印象中门房不会去读马克思或托尔斯泰的书,那么楼中富裕的住户们又读什么呢?以若斯一家为例,父亲是国会议员,母亲是文学博士,大女儿科隆布就读于巴黎高等师范大学的哲学系,小女儿帕洛玛12岁就达到了高等师范文科预备班的水平。这是一个又富裕又教育出色的家庭。其中科隆布的硕士论文题目是《论绝对潜力》,她研究了很多关于中世纪哲学,尤其是纪尧姆·奥卡姆的书籍。她母亲索朗热读过巴尔扎克的全部作品,以把她的女儿与文学作品中的人物相比为乐,比如“科隆布,不要摆出盖尔芒特的样子”,“我的宝贝,你是真正的桑塞薇里娜”。(Barbery,2006:10)当帕洛玛看日本漫画时,她母亲觉得她在吸收次文化。这个家庭的父亲每天早上都会看半个小时的报纸,像《世界报》、《费加罗报》、《解放报》。为了这三十分钟,他不得不早起,因为他的时间安排非常紧,这也从侧面展现了这个具有优秀教养家庭的主人极度的自律。
“文化分裂使每类作品与自己的公众联系在一起。”(Bourdieu,2006:50)本书中上层阶级读伟大的文学作品被认为是理所应当的,而下层阶级读马克思的哲学作品则是无法想象的。事实上,只有当一个人配备了能够解码某种文学或艺术作品的能力后,他才会对这些作品产生兴趣。而没有掌握特定解码能力的读者和观众在面对这些作品时往往会感到陌生和困惑。这就是说与文学艺术作品的相遇没有什么一见钟情,全都是以一种认知能力、解码活动为前提。既然伟大的文学艺术作品不是一种直接的享受,那我们就能明白为什么通常富裕的资产阶级比被统治阶级能够更好地理解和鉴赏它们,因为他们有足够的资本来使自己得到相关的教育。“没什么比某种配置、某种才能,以及更罕见地,某种能力,能更严格地区分不同的阶级了,这种配置是合法消费合法作品客观地要求的,这种才能是对某些对象采取一种特有的美学观点的才能......”(Bourdieu,1979:65)
社会分层与各阶级对不同类型作品展现出的兴趣是一致的,越偏向于稀有的作品,这个分层越接近由其占有的文化资本所决定的等级地位。而且我们知道可以阅读稀有作品的能力也与教育水平紧密相关。“事实上,那些在文化资本方面最富有的阶层倾向于在其子女的教育方面,同时在能够保持和增加其特定稀缺性的文化方面投入更多。”(Bourdieu,1979:196)通常只有受过良好教育,懂得阅读间接乐趣的人才会更愿意读晦涩艰难的哲学经济书籍,而不是毫不费劲儿的言情小说。所以当安托万读马克思的书时,人们觉得很正常,因为他曾经就读于巴黎政治学院。而一个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门房是不应该觊觎那些伟大作品的。
除了文学作品之外,报纸是又一个可以帮助我们区别社会分层的因素。阅读全国性报纸,尤其是最合法的报纸,与教育程度也有很大相关性,其阅读几率随着学校教育资本的增加而增加,特别是对于《世界报》和《费加罗报》而言(它们的读者大多是拥有高学历的人)。“学历大大有助于引起这种感觉——有充分权利隶属于合法的政治和文化空间,而有权利和义务阅读一份合法报纸的感觉就属于这种感觉。”(Bourdieu,1979:706)所以帕洛玛的父亲,一位国会议员,每天早上都要阅读全国性的合法报刊就成了统治阶级家庭中的日常场景。读物的选择因此也构成了阶级的区分。
四、结语
妙莉叶·芭贝里通过对勒妮和公寓楼中形形色色住户的描写反映了当代社會现实,其中之一便是社会学家长久以来关心的阶级分层问题。她从日常实践的多个方面表现了阶级之间的具体差异,而这些差异使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之间的界线更加明晰。布尔迪厄认为,趣味和惯习是一种象征权力的符号,各个阶级通过这种符号来维持自己在社会空间中的相对位置。它们同时也是阶级区分的手段。通过对《刺猬的优雅》中上层阶级和下层阶级空间、外表和文化之间差异的分析可以发现,不同的符号不仅代表不同的阶级品位,而且具有区分阶级的现实意义。通过塑造勒妮这个人物,作者似乎是想表达阶级区隔也是可以打破的。然而悲剧的结尾终是提醒我们,阶级之间的界线难以跨越。
参考文献:
[1]妙莉叶·芭贝里.刺猬的优雅[M].史妍,刘阳,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
[2]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M].刘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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