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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而悲伤的猪

2018-12-27莉奥波迪内·科尔李晖

湖南文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露西

莉奥波迪内·科尔 李晖

莉奥波迪内·科尔(1985- ),美国作家,诗人。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注视之下》(When Watched)和诗集《维罗尼卡·本奇》(collection Veronica Bench),曾获得怀丁作家奖,并曾入围笔会/海明威奖决赛,二〇一七年获美国国家图书津贴,其短篇小说《生而悲伤的猪》(即本篇)入选《2017年美国最好的短篇小说》。莉奥波迪内·科尔目前在纽约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任教。

露西和吉蒂并排坐在一张黑色皮沙发上等候着,在一扇长长的玻璃窗前,窗外可俯瞰特里贝克区,冬天的太阳照在她们的膝盖。吉蒂偷偷瞥了一眼露西,她哼着歌,不自主地将她的头发缠绕在手指上。她的头发很长,像狮子一般有轻微的波浪,脸部周围的部分是略带浅黄的金色。吉蒂没法看着她很长时间。她畏怯地把目光收了回来,仿佛面對的是一束亮光。露西太光芒耀眼了。

她们面前是一张低矮的玻璃桌。摆在沙发两侧的假盆栽植物,蜡状的叶子上落满了灰尘。露西一会儿双腿交叉一会儿分开,那绿色灵敏的眼睛,鸟儿一般在房间飞来飞去。她穿一件带白色领子的蓝色迷你裙和一双黑色露脚趾高跟鞋,膝上放着一个有黄铜弯手柄的栗色皮包。露西身形丰满而四肢修长,“一名硕天使,”一次她嫌弃地嘲笑自己说。她经常自嘲,却带着某种快乐。她的快乐具有一种强势,看上去有惊人的挑衅,因为想到她们职业中固有的不快。吉蒂很为她着迷。那似乎富有魔力且不可思议,在等待被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摆布时,竟可以笑得如此开心。

房间另一头,希拉坐在一张不锈钢办公桌旁,盯着目录里清晰的一页,一支红钢笔静静地悬在手中。她一脸不悦地安排所有她们的约会,每次电话响起时她都在唉声叹气。吉蒂和露西都认为她是个婊子,尽管她极少说什么。“她用她的眼睛做这一切,”吉蒂私底下议论过。她们很多时候都待在那张黑沙发上,讲着希拉的坏话,互相靠在一起咯咯咯窃笑着。

露西从她的皮包里拿出一只金色小粉盒,咔嗒一声打开。她往下巴上拍了拍粉,又瞥了一眼她的嘴巴。她的嘴是浅桃红色,没有涂口红,微微张开,牙齿和舌头从里面窥视着。她的客户到来时,她吃着一粒绿色的嗒糖,一口咬下去。那人是个矮小、皮肤黝黑的家伙,胳膊下夹着一份报纸。

露西站起来啪嗒啪嗒穿过房间,面带一种杀手式的沉着的笑。这是她那一天的第三次约会,她是一个有耐性能装得住的人。她甩了甩头发,将她的肚子吸进去。那男人目光闪烁着,把一个装满钱的白色信封递给希拉。希拉数了数,把钱放在一个小抽屉里,然后,面带一种刻薄的微笑,带他们到他们的房间,一只手往里伸着。

吉蒂这时成了一个人,她从沙发上抬起屁股,把袜子往上拉了拉。希拉回到她的办公桌前叹气。她在她的目录上圈了一些什么,吉蒂的客户打电话来说他会晚到十五分钟。

“可他已经晚了十五分钟了,”吉蒂说。

“哦,有什么要紧的事吧。我跟他说你会等他。”希拉说着,也没看吉蒂。

“是,我记得的。”

吉蒂走到盥洗室。墙壁是灰色的,有一扇磨砂窗户和一台很大的米黄色空气清新器,每隔十分钟便嘶嘶嘶放出一种香草的气味。她猛地把窗户拉开,一阵狂风吹了进来。雪冲到黑色的瓷砖地板上。吉蒂将她包里一根抽了一半的大麻点着。她手边总会留几根,放在一个欧托滋薄荷糖盒里。

她斜乜着眼吸了一口,把烟含在嘴里,享受那种长时间的灼烧,然后把头探进风里再吐出去,雪让她的脸感到刺痛。她凝视着下面霓虹灯白的街道,汽车顶上积起的静静的白雪。吉蒂打了个寒颤。她又长长吸了一口,看着雪从她宿舍的窗口落下,想起她在本宁顿度过的悲惨的一年——几乎没怎么上过课。她在那里很无聊。所有想做的人都搞得醉醺醺的,到处跟人上床。那就像一个妓女,只是她从来没有得到过报酬。

吉蒂又深吸了一口。她把烟卷在锡盒里轻轻捻了捻,舔了下她的食指,涂抹着那橙色的余烬。她用一只手把窗户啪地一声推上,然后走到椭圆形的镜子前。吉蒂盯着自己,就像一个医生——即刻——便看出什么地方有问题。她穿着一件无袖黑色连衣裙,这是她高中的时候买的,为参加她姨妈的葬礼。从那时以来,她的身体没什么大的变化。她仍旧是两条窄窄的腿,忧郁的脸色,眼睛下面有半月形的阴影。她全然一副青春期的样子,一个未成型的彼得·潘,在男孩和女孩间闪烁不定。

吉蒂回来坐在黑沙发上,身上一股大麻的臭味,然后从她的皮包里拿出一块压扁的玉米松饼开始吃起来。希拉惊讶地瞟了她一眼,吉蒂回瞪她一眼。她又咬了一口油腻腻的黄色松饼,这时一个男人走进来。他脱掉他身上带领子的黑色外套,忧心忡忡地环顾了一遍房间,将他的皮手套拉了下来。“嗨,”他说,“我是内德。”

吉蒂笑了笑,她的嘴里塞满了东西。

他直盯着她看,她尴尬得紧张起来,知道他正在将她的脸同他在网上看到的那张脸做比较。那张照片里,她端坐在一张米褐色沙发的扶手上,有种被囚禁的林地生物的病态。吉蒂不喜欢拍照。被从所有其他时刻中拉出来那一瞬间的真相令她感到恐惧。那种恐惧跟别人盯着她看的时候一样,就像内德此刻所做的。她的恐惧看起来很新鲜,显然他觉得这很吸引人。她似乎不大习惯——不会隐藏,这表明她不是一个做了很久的妓女。

面对吉蒂,内德看上去有点绝望。就像《法官朱迪》里的某个人,为了旧家具而争吵。她看着他数出十张二十元在希拉的桌子上,然后用手背抹了下鼻子。希拉把他们带到一间方形的卧室,里面有棕色地毯,白墙已经磨损。她一关上门,内德便脱下他的西装外套,两人坐在床沿上。

“你叫什么名字?黛米?”

“叫托尼娅,”她说着,交叉起双腿,“那么,你想怎么来?”

“我不会碰你的,”内德按了按他的太阳穴,“但我想让你脱掉衣服。”

吉蒂茫然地点点头。她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思绪在天花板附近某处漂浮。内德将脸靠向她的脖子,仿佛要在那种下一个吻,而不只是嗅一嗅。

“你头发闻着像大麻,”他说,“又像你刚刚在吃的那一大块蛋糕。”

吉蒂惊慌得转过身来,“那是玉米松饼。”

他古怪地笑了笑,“吃任何你想吃的松饼时,可要小心哦,你会发胖的。”

“不,我不会,”她皱起眉头,“不是说我有没有试过。我家里没一个人是胖的。”这绝对是实话。他们是一堆脚丫细长、脸颊凹陷的瘦竹竿。丑,吉蒂想着。但他的微笑和警告更丑。他希望她别吃东西。对她来说,始终锁定在一种单一的魅力,就像一个画上的女人,没有身体的脂肪和气味,也没有什么好称道的。

吉蒂也闻到内德的气味。浓郁的古龙水,腋下的气味在他背后尖叫,一种明亮的、像啤酒一般的强烈的味道。她试着想象那些喜欢他气味的女人们。妻子。女儿。想必还有女朋友。这些女人潜伏在她所见过的甚至最丑陋的男人的私生活中。内德既不丑也不帅。他那种脸肯定有千千万万。一种苍白的椭圆形,有轻微的光泽,小眼睛和一只大鼻子。

“我敢说你也喝了不少酒。”他仍旧傻笑着说道。

“并不是那样。”

“青春是一种非常令人振奋的媒介,”他沉思着说,“你二十岁能做事情的四十岁就不能做了。”

“这么说你四十岁?”

“差不多。”

吉蒂脱光了衣服。她躺在床上,眉眼烁烁发亮,像一只狗在等待它主人的奇特的虐待。内德脱到只剩下一条内裤,站在床边,朝下盯着她看。

“你都迷迷糊糊的。”他说。

“没那么严重。”她说。

“不,你有。你魂儿都不在了,就好像你已经死了。”

吉蒂感觉到一阵恐慌闪过她的眼睛,知道他也看到了。内德说得对。她彻底神志恍惚。正因如此,房间里有些东西显得非常巨大。粉色花朵图案的纸巾盒,通用润滑油按压瓶,内德那油腻的、鸡蛋一样的脑袋。

吉蒂脸朝下趴在床上。她闭上眼睛,内德晃动着进到他两手之间寂静的空间。“我想你喜欢这样。”他说。他们都是那么说的。

她陷入一种半睡眠状态。无梦的棕色的黑暗笼罩着她。她听到了她的心跳,就像一只拳头在游泳池底部沉重地击打。

内德呻吟着。他趴到她的屁股上,她清醒过来,一种沉闷的仇恨在她的内心燃烧。她站起来,用纸巾擦拭她屁股的两颊。“你结婚了吗?”

他点点头。

“她知道你来这里吗?”

“我想她知道。”

“她对此不会生气?”

“她过得非常好,”他说,“她才不去犯他妈的傻。”他挨着她在床上躺下来。

吉蒂克制着没指出他这是答非所问。他接着说,他妻子不工作,照顾他们的女儿。他以一种直率而粗俗的方式谈论她,就像她是一只多年来吃同一种罐头的动物。他说她对占星术很是迷信。他说所有的女人都是。他说他妻子一直写梦境日记,他慢慢笑了起来,有点像个疯子。“谁在意梦里的事情呢?”他说,“那没有任何意义。”

内德说他是一名牙医,吉蒂想知道他如何应对所有那种恶心。他抱怨自己的事务,然后讲了一个鸡尾酒会上的无聊事件,他在几个漂亮女人面前羞辱了另一名牙医。“狠狠削了一顿他狂妄自大的气焰!”他说。吉蒂顺着他的意思笑起来,感觉就像那种最糟糕的性爱。

黄昏时,吉蒂和露西朝火车走去,雪花飞旋着刮在她们脸上。天空是一种珍珠般的灰色,月亮依稀可见。两人走在一条狭窄的满是棕色泥泞的小路上,被夹在白色的雪丘之间。穿着靴子和大衣的她们,看上去就像两个孩子,她们本来也是。两人都裹得结结实实,像摇摆的鸭子,她们的紧身连衣裙和饼干色长筒袜都藏在下面。露西穿一件长花呢外套,上面有亮闪闪的黑色大纽扣,吉蒂穿一件棕色皮夹克,戴一顶下垂的羊毛针织帽。她们互相钩着手臂保持平稳。

“他,好像,因为我吃了一块玉米松饼而为难我。”

“真是个混蛋。”

“好像他想让我去死,好像因为我活着妨碍了我潜在的热情。”穿黑外套的商人们迅速经过她们。“我恨这个街区,”吉蒂冷笑道,“我恨每一个人。”

“你没什么事吧?”

“没有。我快冻僵了,我恨这些紧身衣。”她难受地扭了扭,“我恨这条裙子。”

“好吧,”露西笑了,“它们需要你提醒它们,它们想操你。”

吉蒂大笑起来。她们在火车站前停下来,互相看了看。“你要过来吗?”露西问道。她的眉毛上有一些雪花。

吉蒂禁不住,但面对邀请却不好意思地笑了,因为在此之前,她们只是在餐馆或那张黑沙发上共处过一些时间。“好啊,”她说,“我想去。”

露西的公寓很小,灯亮起来像一个酒吧,一个长空间,每个角落有黄色灯光。炉子旁边有一座旧的爪足浴缸,靠墙的地板上有一张床垫。吉蒂蹲下去抚摸一只长着银灰色鼻子的棕色犬。它在她手底在翻滚着,喉咙里发出一阵呻吟,高兴地匍匐在地上。“它叫柯蒂斯。”露西说。

“这里好像是一个脏袜子性爱俱乐部。”吉蒂笑了起来。

“我知道!”露西笑着说,并不显得难为情,“柯蒂斯把袜子从食物篮里拉出来了。或许我应该把它们扔掉一些。”说着,露西从地板上拎起了一只白色短袜,“那样的话,我就被迫要勤洗衣服。”她把那只白色的小袜子塞进一个装得太满的柳条篮里。“我只要还有衣服穿,就决不会去洗。太讨厌洗衣服了。”

“说真的,我看任何地方都能看到袜子。”

“你要喝点什么吗?”露西问。

“什么?”

“好吧,啤酒或者水。”

“我要一杯水。”吉蒂笑起来。

“你自己来,好吗?我得带它下去一趟。”露西将一件小小的红色外套围系在狗身上便出去了。

吉蒂用一只马克杯接了自来水。她在房间里走动,一边喝水,一边茫然地四处窥探。除了散落的袜子以外,露西的公寓相对空旷。床垫附近的地板上放着高高的墨西哥蜡烛,窗台上有一株小小的仙人掌。地上还有一臺略带棕色的薄荷绿老式留声机。露西的东西看上去都放错了地方,但因为没那么多,它们的错乱具有一种孩子气的魅力。

吉蒂发现了几张看着更年轻一些的露西的照片,歪歪斜斜在床边钉在一起。有一张里,她坐在一辆自动人力车上,另一张里,她在市集上买水果。吉蒂全神贯注凑近那些照片,交叠双腿坐在床边抬头凝视着。

门突然被推开,柯蒂斯冲了进来。它跳上来仰卧在吉蒂的怀里,兴奋地扭动不安,轻轻咬她的手指,潮湿的爪子不住地划动。吉蒂抚摩它的腹部,眼睛一直盯着那些照片。

“它喜欢你。”露西说。

“它是否不喜欢许多人?”

“不,它几乎每个人都喜欢。”

露西把外套挂在门口的钩子上。她脱掉靴子跟长统袜,然后从冰箱拿了一罐啤酒,用指甲在顶部敲了一下。她转向吉蒂,她仍旧坐在那里看着那些照片。“在印度我只是到处买东西。在那里过十五分钟就好像半个小时,”说着,她打开罐头,“那里太美了。每一个人都在做事情。那是一种感官超载之感,但比美国温情。”

“我想去旅行,”吉蒂说。她看着露西,“我有种感觉我现在就得去,因为我还算漂亮。要是等到我又老又丑,就去不了了。”

“你说的或许没错,”露西说着,从银色罐头里喝了一大口,“但我其实盼望自己变得又老又丑。”

“你意思是什么?”

“我意思是一个人待着会很好。我想在什么地方买一间小房子,前面有草地给柯蒂斯玩耍。这里没有草。我是说,有草地但决不允许带狗在上面走,就好像要穿过某个神圣的博物馆。”她蹲下去抚摩柯蒂斯,“很差劲。”

吉蒂笑了。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喜欢你说什么东西有多差劲。”

“去你的。”

“我是说真的!我感觉到喜欢某个人时就总是那样。他们会继续谈论他们痛恨的事情,听起来本来应该很乏味,但由于某种原因却并非如此。他们的神情或他们调侃他们不快的方式是如此的……富有吸引力。”

“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就跟香水一样。”

“是這样。”

吉蒂把杯子放在地上,将她骨头突出的膝盖抱在胸前。柯蒂斯快步跑过来,嘴巴伸到杯子里开始舔起来。

“它就那样。”露西毫无歉意,看着那只动物笑了。她跪在留声机旁边,把《魔登情人》放上去。唱片转动起来,乒乓作响。乔纳森·里奇曼用他那火辣、懒散的方式唱起了跑路鸟,跑路鸟,露西开始跳舞,跟着歌词大喊大叫。

“你这么怀旧啊。”吉蒂感到很惊奇,在床上仰头看着她。

“我知道,不可以吗?”露西喘了口气说,“留声机是我祖母的,但所有唱片都是我自己的。”她又唱起来,欢快地摇晃着她的臀部和肩膀。露西跳舞很笨拙,但只有对自己的性感充满信心的人才会这样跳。她好像不顾及任何人或任何东西,将她狮子般金黄色的头发甩来甩去。

“你是个很棒的歌手。”吉蒂说。

“去你的。”

“我没开玩笑,你真的很棒。”

露西翻了个白眼,又把自己抛回了空中。乔纳森听起来更像一个大声说话的人,而不是一个歌手。我很孤独——我没有女朋友——但我不介意。他让她产生了在一个乐队里的愿望。

后面的歌曲露西没跳几首就累了,于是就此结束,两人躺在她的床垫上。她们谈起了从大学辍学的事情,说那如何变成世界上最轻而易举的决定。露西曾在莎拉劳伦斯学院学习过舞蹈,这让吉蒂很惊讶。

“那是什么样的情形?”

“那对我很有意义,”露西笑了笑,“那么,你是在什么时候知道你要当一名作家的?”

“我不知道。大约十岁的时候,我猜。但是我没想着自己是一个真正的作家。我有一项技能,那就是躺在床上,”她大笑起来。“我喜欢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我是说,是那种真正的喜欢。我写作只是因为没别的事可做。感觉没什么特别。”

“所以你是一个迟钝的人还是聪明的人呢?”

“好吧我都是。”

“我也是。”

吉蒂用两只胳膊肘支撑着,爬过去拿她的包。翻了一阵后,她把她的欧托滋糖盒拿过来放在地上,查看黑乎乎的里面的东西,然后又回到床上,狡黠地微笑着,拇指和食指间夹着一根大麻。

“我抽不了大麻。”露西说。

“哦,我还以为你可能只是不喜欢工作的时候抽。”

“不,我从来不抽。有些人嗨的时候会变得专注而灵敏,但我不行。”

“哦,我只能专注于,比如,打扫我的浴室。”吉蒂说。她点上烟深吸了一口。

“我只会专注于憎恨我自己,”露西说,“就好像我能感觉到每一个细胞和毛孔,而我一个个憎恨着它们,在它们身上标上巨大的‘疯狂‘失败‘肥胖什么的。”

吉蒂大笑,烟从她嘴里漏了出来。她把烟卷放在打开的锡盒里,对着拳头咳嗽着。她想象着说:我爱你那种胖。我爱有关于你的一切。那绝对是真的。但她什么也没说,尽量不去看露西。她听到了她的心跳。她开始给自己贴上标签,“蕾丝边”“失败者”“娼妓”。

“这么说你从来不会偏执?”露西问道。

“我当然会偏执。”

“说说看?”

“我就是害怕我会说出我正想的或正在做的疯狂的事情。比如跟别人说他们是大便什么的,攻击他们。”

“你想攻击别人?”

“不!我的意思是,并非真的攻击。只是那种对失去理智的恐惧。我是说,我始终都有那种恐惧。你也听说过人们莫名其妙做一些疯狂的事情。我似有可能成为这些人中的一个,可能我里面住着别人……这是最孤独的感受。比如说是否我并不认识我自己?”

“你并不是那种人。”

“你怎么能肯定?”

“我就是能。”

吉蒂笑了。这是别人对她说过的最好的话。你不疯。

柯蒂斯蜷缩在露西身边,把下巴放在她的胸上。她开始抚摩它的耳朵,它瘫软下去,沉浸于一种极乐的状态。

“它几岁了?”

“我想有五六岁。两年前我跟我男朋友在一起时养的。我俩彼此完全不适合。”她笑着,摇了摇头。“我是说我爱他,但我们一直在争吵,”露西低下头看了看柯蒂斯,它已经睡着了,“我不知道你整个一生听到人们用另一种语言争斗是什么感觉。”

“你听见音调,”吉蒂提议说,“就明白了,或许只存在一种语言。”

“好像是这样。”露西开始抚摩柯蒂斯,它醒来了一下,然后又瘫在那里。“我很想知道我养它之前它的生活是什么样。我真的好奇。狗是我们永远无法知道的故事的贮藏室。”

“这或许就是观察它们眼睛的乐趣之一。”

露西点了点头。

“它很可爱,”吉蒂说。

“你这么认为?”露西不大相信,“我意思是,我是这么想,但别人不会。我从一家动物收容所弄来的,它原本被安排在第二天宰杀。”

狗抬起头打了个哈欠。近距离中,吉蒂看到他长着反颌,一只眼睛是粘着的,这两样其实很好玩。

“它毁了我的沙发,”露西说。吉蒂试着想象沙发可能放在房子里哪个位置。

“那是糟糕。”

“是啊。它还憎恨我打电话,我手淫的时候也是。”

“哦上帝,它怎么做的?”

“它就用这种完全憎恶的眼神看着我,一天里其余的时间都撅着嘴。实际上,我哭的时候它也那样。”

“它不想看见你变得像一只动物。”

“完全正确。”

第二天早上,吉蒂接到希拉的电话。内德预约了那天下午见她。

“简直没法相信。”吉蒂说。

“玉米松饼那家伙?”露西问道。

“是啊。”

“我想他喜欢上你了。”

“看着倒不像那样。”

那天是露西的休息日。她在房子里走来走去,穿一件短丝绸袍子,上面有一只五彩鱼的图案,腰带松松地系在腰上。这件衣服很短,她的大腿全露在外面,閃烁之间可见她的屁股。她在土司上放了咖啡和煎蛋,期间一直哼着歌,用手指喂柯蒂斯一些碎片。“你要是想来,晚一点可以过来,”她说着,把一绺金发拢在耳朵后面。

“好吧,”吉蒂俏皮地笑着说。她蹲在浴缸里,洗她的腋下和阴部。露西递给她一只粉红色一次性剃刀。她打开一扇窗户,把头探出去。天气异样的温暖,缩拢的灰色的雪堆拥着下面的人行道,脏水从屋檐滴下来。

“真不敢相信天气这么暖。”露西说。

“人们还说全球变暖不会发生。”

“是啊,美国人的愚蠢正在以同样的速度加快。”

内德到来时不声不响,一副呆滞、忧郁的表情,当她在黑色皮沙发上朝他挥手时,他好像不怎么记得她的脸。希拉仍带他们到那个糟糕的房间,吉蒂试探着在床边坐下。内德脱了外套,坐在她旁边,盯着褐色的地毯,什么也没说。

“你准备好了吗?”吉蒂问道。

内德咕哝了一声,把眼神移开,将她滚过去趴着并撩起她的裙子。吉蒂坐起来,把裙子剩下的部分自己脱掉,然后脸朝下趴着,像一个平常晒日光浴的人。她听见他的皮带掉在地上。内德开始打手枪,而吉蒂想起了别的事情。跳舞的露西。那只狗。盘子里的甜甜圈。她琢磨白墙上的刻痕和磨损,她的头抵在墙边。内德呼吸加快。他气喘吁吁,而吉蒂坐起来,转过身看他是不是到高潮了。

内德一丝不挂地站着,手臂垂在两侧。他哭了。

吉蒂僵在那里,全身泛起鸡皮疙瘩。她想赤裸着冲出房间,但内德向他倾斜过来,将他那张热脸沉陷在她的乳房上,哭泣了感觉有几分钟,然后突然尴尬地把脸收回去。

内德挪到床边上背对着她,吉蒂没问他出了什么事。她不想知道。

“我的孩子病了,”他说,“才他妈的六岁。”

吉蒂什么也没说。她注视着他肩胛骨之间的反光。

“我没法面对她。我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内德绝望地从一边肩膀上看着,眼睛闪出亮光。“你认为我应该跟她说什么?”

“我不知道。”吉蒂爬到他身上,把手放在他弱小的后背上轻轻抚摩。“她得了什么病?”“白血病。”他说,就好像吉蒂是个弱智。

她的手在他背上变硬了,但还是继续抚摩着,几乎粗暴地。

“没事的,”她毫无用处地说,“她会没事的。”

内德突然转过来。“你不知道,没一个人知道。没有人知道终止……是什么滋味……”

吉蒂把手从他背上拿开,眼睛凝望着空虚。“我敢说那就像一次吸毒体验,”她最后说,“特别是假如你在医院,你的内心正在将你遗弃。比如你可能有奇怪的感觉。你真正感觉到温暖,或者你出现幻觉。然后就渐渐离去了。”

“并非每个人都是平静地离去。有些人是尖叫着死去的。”他抱着胳膊说。

“是这样的。”

“我叔叔死时一直叫个不停,他不想死。”

“他怎么死的?”

“骨癌。”

他们向后靠在床上,彼此看着另一个人的脚。她的脚长长的,赤裸着。他穿着红黑色菱形图案短袜。吉蒂看了一会儿,然后穿过它们,什么也没看,脑子里胡思乱想。她在生气。她讨厌内德把一个垂死的小女孩拖进了画面里,讨厌内德在她的整个乳房上哭泣。她低下头看她那骨头突出的膝盖,看她胯部附近的棕色美人痣。我就像露西的那条狗,她想。我不想看见他变得像一只动物。

吉蒂思考着她作为动物的自我。一只看着窗外的野生动物,一只被做成洋娃娃的野生动物。有那么一刻她深深地爱她自己,无论她是谁。在这万恶的白色房间里很难知晓。她觉得好像有一顶马戏团帐篷罩住了她的躯体。

内德交抱着他的胳膊,“我让你心烦了。”说着,他轻轻抚摸着她的腿。这很令人震惊和反感。他从来没这样抚摸过她。

“没有。我不害怕死,”她宣称,“我很高兴人类的经验结束了。我的意思是,假如它不结束会怎么样?假如你永远被困在这里会怎样?那会比死亡更可怕。”

他似乎要平静下来考虑这件事,再一次把胳膊交抱在胸前。“那么你害怕什么呢?”他问道,一边脸上挂着一丝笑容,就好像他刚刚想起她是一个妓女。

“吞咽玻璃。”她说。

“为什么?”

“因为人们对此束手无策。玻璃在X光下也不会显示。只要一小片,你就会慢慢的、痛苦地死去。”

“天哪。”

“是一位酒保告诉我的。”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我喜欢你不化妆,”他最后说。

“是啊。我想女人们也不想画,”她说,“看起来就跟小丑似的。”

“不。有些女人一定要画。但你这个年龄都不需要。化妆对年轻人来说是多余的。”

“你认为我是个年轻人?”

“你是啊。”

吉蒂盯着他,眼睛里闪烁着仇恨。

“看看你,”他说,“你的皮肤。”

“怎么了?”

“它这么嫩,”说着,他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将手指停在那里,“青年人自成一个阶级,”他继续说,“你们看起来都很像,”他把手拿开了,“但那些胖的人失去了——光彩。而你还保留一种特有的东西。你会陷入种族偏见,”他指着他自己的脸庞,“而且现在你看不出我是什么人。我曾是那个漂亮的孩子。”

吉蒂的眼睛转向别处。她把双臂交叠在胸前。

“那么,你多大了?”他问道,“二十几岁?”

“我十九岁。”

内德贪婪地笑了。“那是什么感觉,”他讽刺地说,“还是个青少年?”

“每个人都想要你所拥有的,所以他们试图控制你。”

内德看起来很惊讶。他默不作声,吉蒂转向他,眼神带着凶狠。“你想看两个女人在一起吗?”她问。

“什么?”

“这里还有一个女孩,如果你付我们两倍的钱,你可以观看我们两个。”

“看你们什么?”

“你知道的。”

“你是同性恋?”

“不是。我只是认为你会喜欢她。”

内德沉思了片刻。他站起来,把手伸进他的外衣口袋掏出一张名片。他把那张白色的卡片放在吉蒂赤裸的腹部,咧嘴露出了笑容。

吉蒂那天见了几个其他的人,都没什么感觉。夜幕降临时,她站在浴室里过烟瘾,一边沉思着盯着窗外。内德仍在她的脑海里,他的脸在她乳房上的那种重量。他是一头生而悲伤的猪,她想。或许我也是。吉蒂从来没想自己过这样的生活。但事实就这样发生着,她想。任何糟糕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她害怕下面的混凝土和汽车,害怕她总是有把自己扔出窗外的机会。吉蒂并不真的想死,但有选择这一事实是令人恐惧的。

她把大麻放好,一阵令人烦恼的回忆涌了上来。她想起她母亲说:“你的工作只应拿走你不介意付出的一小部分。”吉蒂相信她有了这样一份工作。她想,这只是我的身体。似乎付出的并不是很多,除非她认为那是我所拥有的全部。阴道是我仅有的通货。这是一种让人恶心的想法。

在火车上,吉蒂坐在窗边,想起她把露西的肉体提供给了内德以及她自己。她想象跟露西讲这事,并想象她被拒绝的反应。吉蒂掰了一块巧克力,陷入了一种恐慌的漩涡。她差一点坐过了站,一边把巧克力放在嘴里,带着一种出神的恐惧的表情。她犹豫着走向露西的公寓,脑子里一想到露西厌恶的表情,便踌躇起来。

露西高兴地来到门口,光脚穿一件黑白格子连衣裙,上面有三角形的口袋。她们坐在她床上喝罐装啤酒,然后吉蒂开始卷一根大麻,结果不好卷,因为她的手又湿又冷。她就着松松的烟卷吸了一口,然后她们聊了起来。吉蒂因为紧张,那些本该是平常的闲谈却有了一种古怪的戏剧性。

最终,她们之间的沉默越来越多。吉蒂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爬过去拿她的包,把最后一块巧克力吃在嘴里,然后突然说出了她的提议。

“他不可以碰我们是不是?”露西问道。

“是的。但他会说一些真正耻辱性的脏话。实际我……”吉蒂两眼空空望着前方,“我想我真的很讨厌这个人。”

“為什么?因为他不尊重你吗?”露西用嘲弄的口吻说。

“不是。因为他疯了。”

“你看,”露西说,“疯狂的人有一种策略,让你相信是你疯了。所以你不能由着他们。”

吉蒂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她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会在乎。这是令我困扰的最奇怪的事情。比如他认为梦没有意义,”她看着露西,“他认为他妻子去分析梦境是愚蠢的。”

“他可能只是一个接受了太多治疗的有钱人。那种类型实际上抗拒任何形式的大脑刺激,”露西用一种假装疯了的男人的声音说,“那没有任何意义。我每天夜里都杀死女人。那没有任何意义!”

吉蒂笑起来。她考虑告诉露西关于内德女儿快要死去的事情,但很快又决定不说这事。她无法忍受将他描绘成一个悲剧人物。

“假如他付我们两倍的钱,我完全可以做,”露西说。吉蒂笑了,她垂下头,任头发掉落在眼睛前面。

后来她们躺在黑暗中,柯蒂斯横在她们中间。吉蒂说:“那块巧克力让我感到虚弱和压抑。”露西轻轻呻吟着,几乎睡着了。她把圣诞彩灯挂在了防火梯上,它们在床上投下宝石一般的光彩。吉蒂用两只胳膊肘支起身子端详着露西。彩灯下她那丰圆的脸,被头发和阴影环绕着。吉蒂屏住了呼吸。看着这么漂亮的人睡觉,感觉很危险。露西随时都可能醒来,她想,她的眼中会有坚定而毫不畏缩的火焰。

吉蒂把头放低回到枕头上。露西愿意和她接触,她感到有点欣喜,即便是为了钱。不知怎么,这好像是一种间接的致意。她闭上眼睛,露西的身体在她的意念中闪闪发亮。她也想到其他的女孩,所有那些让她发狂却从来不认识的女孩们。她滚到她边上,浑身开始出汗。她的胯下悸动如一个硕大的、湿漉漉的心脏。

柯蒂斯醒了过来,在被子下扭动着,向她发热的身体靠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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