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深渊
2018-12-27晓寒
晓寒
一
黄昏,老肖来了。我听到他的摩托在院子里响——一台即将瘫痪的摩托,发出的绝望的号叫。
不一会,老肖进门,换拖鞋,路过冰箱,电视柜,垃圾桶,把自己放在靠窗那条沙发上,摘下眼镜用一块黄布擦镜片,擦两下拿到眼前照一照,似乎没擦干净,再用力擦几下,斜着搁在茶几上,然后挺了挺身子,抬起头对着我笑。这些悄无声息中完成的动作和表情,早已被我习惯,像是某部看烂了的剧情。
我把刚泡的茶放到他面前,等着他从包里拿出一叠稿子,我顺手接过来,在不断凋谢的茶烟里一首接一首地看,边看边凭感觉说些看法。老肖要么笑眯眯地点头,要么蹙着眉毛在想些什么,具体想什么,我不知道,也从不去问他。
老肖在乡下一所职校当老师,业余时间都让给了格律诗词,虽然我不懂格律,他还是把我当成了一个不太坏的读者,每次看完他都会说,你的感觉不错,我回去再改改。说完把稿子收起来放进包里,表情跟着身子同时放松之后,和我东西南北地扯一阵闲篇。我和老肖的交情,就起止于此。
这次老肖没有从包里拿稿子出来。骑了四十多里路的摩托,大概是口渴了,他端起杯子喝茶,我也端起杯子喝茶,客厅里响着茶水经过喉咙的声音。
茶喝到一半,老肖放了杯子说,有一笔生意,你想做吗?那时候,夕阳正准备逃出木窗,不大的声音落进那抹轻红里,像一种轻跌入另一种轻。
冷不丁冒出的一句话,打乱了既定的思绪,潜意识里,我还停留在接稿子的状态,没有醒过神来。
老肖说这次我在深圳认识了一个职业介绍所的经理,人靠得住。只要能招到人,包稳赚不赔。说到这里老肖吞了口口水,我听到他的喉结咕嘟响了一声。你看楼下那个姓刘的,原来是人事局的干部,辞职开了这个职业介绍所,这几年赚死了。
老肖说的职介所叫四海,正在我家楼下,这个不足二十平米的门面,像一个强力磁场,每天不知从哪里吸来一拨拨青年男女。这里充斥着神秘的气息,前来求职的人进了那扇卷闸门后,摇身一变,成为秩序的化身,规规矩矩地排队,填表,交钱,然后背上行李,拿着矿泉水和包子,脸上带着招牌式的笑容,像表演似的依次登上停在门口香樟树下的大巴。大巴被这些年轻的身体塞满后,嘟的一声,在马达粗犷的轰鸣声里,巨大的轮子向着南方旋转。
这个并不起眼的地方,具有明确的方向性,成为众多命运的起点。
老肖见我不做声,漫不经心地算起了账,他说一个人收一千二,除掉二百伙食和车费,再除掉三百介绍费,剩下的七百就是纯利润了。一个人七百,十個人七千,一百个人呢?刚开始老肖絮絮叨叨,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客厅里安静了,墙上那面挂钟的秒针以一种威胁的节奏向着黑夜撤退。他需要的正是这种效果,这是一个诗人的狡黠,像一个钓鱼人,抛下鱼饵后,接下来就是准备享受再也无法逃脱的鱼在致命的鱼钩上越来越绝望地扑腾挣扎的快乐。
事实上,老肖不是一个钓鱼人,他只是熟悉我的景况。我在县文化馆打杂,做一天二十五块钱,这二十五块钱要分成好多份,水费,电费,伙食费,孩子的学费,人情开支……这是一个可耻的除法,无论怎么除,都没有余数。平时,我并不觉得钱有什么了不起,只有到了月底老婆和我念叨这个月的开销发出一声叹息时,我才觉得作为男人的尊严跌落一地,遭到无数双脚毫不留情的践踏。
我说做。为什么不做呢?我并非像老婆说的那样,是一个只有今天没有明天的男人。
老肖听了爽朗地笑了,这个腼腆的男人像是突然遭遇了一场爱情,整个人跟我那条旧沙发一样,变得松垮而柔软。然后我们开始商量如何操作,说是商量,其实也就是几句话的事,老肖说你负责招人,我负责和深圳那边衔接。
晚饭我们一起喝酒,从乡下弄来的谷酒,五十多度,我们都喝得有些多,嗓门不知不觉中大起来。老肖说,等赚了钱,我就在城里买套房子,乡下到底不如城里方便。
老肖的这个想法无可厚非,他只是众多厌弃乡村的人中的一个,这些人过着磨刀霍霍的日子,强迫自己就是从针尖上削铁也要在县城买一套房子,占领一席之地,让城里的风雨洗掉下一代身上泥土、庄稼和牛粪的气味。这个特殊的群落,举起一把熊熊烈火,把新兴的房地产业烧得炙手可热,短短三年,从最先的五百零八一平米轻松地闯过了千元大关。
我买了套二手房,买房对我而言,已不再是话题。我说我赚了钱先把买房欠的一万多块钱账还了,无债一身轻,其他的我还没想好。老肖说还想什么,花钱不是一件浪费智力的事情。说完他笑了,我第一次发觉老肖居然也可以笑得如此出格。这是一顿愉快到可以记录在我人生史册上的晚餐,我们两个不停地举杯,轻松地说笑,过去的种种惨淡像一棵入冬的树,已然枝残叶落。眼前,一座金山正以一种欢快的情绪在地平线上隆起,只等我们背上锄头挑着箩筐去挖回来。
一瓶酒见了底,老肖把瓶子往地上一丢,瓶子骨碌响着滚到墙角去了,像在暗示和过去的一切挥手诀别。月光爬上窗来,照亮我和老肖被酒精改变了原始色彩的脸。我把老肖送到院子里,他跨上摩托,连踩了几下,烟囱里发出一串打屁一样的响声,夹着汽油味的浓烟毫无羞耻感地冒了出来。老肖把灯拧亮,回过头说不早了,你回吧。我说好。然后看到两道歪歪扭扭的灯光搅碎月色,消失在冷清的长街上。
回来躺在床上久久睡不着,我在想象我发财后的生活。我像香港影视剧中的阔佬一样,拿着大哥大,叼着雪茄,天天在夜总会进出,那个最重要的位置永远空着,等待我的到来。所有人对着我点头哈腰喊老板,一些漂亮的女孩子脸上堆着笑,嗲声嗲气地往我身上贴,我不耐烦时,把手一挥,她们作鸟兽散。倘若我高兴了,会在她们的脸上或者腰上捏一把,然后在我放肆的笑声中迎来徉怒的目光。
在我消耗的一万多个夜里,我第一次怀着这样的美好进入了梦乡。
二
平时是见不到王红的,只有到了年底,她才会回来。
我有好几次看到,一台黑色小车摇摇摆摆从村口驶来,一声不响地停在她家门口。年轻的司机从车屁股后搬下一个棕色行李箱放到地上后,王红才慢吞吞地走下车来,她并未环顾四周,这块生养之地已经在她脑子里定格,就算隔上十年八载,也还是那个老样子。时间并非像哲人说的那般绝对公平,它无情地篡改一个人的容颜,却对一个村庄始终温情脉脉。王红紧了紧那件红色的带白毛领子的棉袄,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后,拖着箱子死气沉沉地往家走,风中传来轮子和泥沙纠缠的呻吟。灰白的太阳把她好看的影子涂在菜土里,水圳边,或者衰败的杂草上,这个带着冬天气味的影子,移动在寥落荒凉的背景里,像是一朵在寒风中刚刚突围的花朵。
王红回来了,快看。
看样子又赚了不少的钱。
我想也是。
女人们停下手中的活计,对着王红的背影唧唧喳喳,把一个中断了快一年的话题又连了起来。
王红家有一栋新修的两层楼房,隔马路不远,平顶,防盗门,浅灰的外墙,天蓝色的窗帘,杂在灰头土脸的房屋中,像是一块遗落的城市的碎片,成为一种尖锐的事物,刺痛了整个村庄的神经。平时,村庄里的人都不上他家串门,物质像一把狠心的刀,把乡情这根藤硬生生地割断。王红心里明白,她回来后从不出门,习惯把自己关在家里。但这并不能阻止她成为话题的中心。这个初中还未毕业就去了深圳打工的邻家女孩,被置于不同的视角下反复打量,无限放大,内容涵盖了所有,红棉袄的价钱,涂得血淋淋的嘴唇,两个丁当作响的大耳环,黑色轿车,年轻的司机,棕色的皮革箱子。似乎与王红有关的每一样东西,都赋予了被表达的价值。
偶尔她出现在阳台上和屋坪里晾衣服晒太阳,立刻就招来了数不清的目光,把满满的羡慕和嫉妒聚焦到她的身上,虽然谁也不知道她在深圳具体做什么,都只是听她爹说在一个厂子里做主管,那个厂子的名字怪里怪气,疙疙瘩瘩,谁也记不全。
正月过后,王红会沿袭以往的办法,把自己交给一张窄窄的机票,在那个很少有人听说的地方腾空而起,像传说中的仙女一样,遁入牵连不断的云彩之中。
王红走了,坐飞机走的。
真有钱啊。
议论还在不依不饶地尾随。村庄很小,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抬眼就看到了尽头。天空没有尽头,不受限制地延伸了一个村庄的梦想。
在这个受制于大山的村庄里,普通人家的孩子初中毕业后便不再念书了,都急于投身浩浩荡荡的打工大潮,这是他们改变命运的唯一通途。他们做梦都走在通往深圳的路上,在他们的意识里,深圳遍地都是黄金,只要去了那里,财富就随时有可能和自己撞个满怀。这种实质上的无知和荒谬,都被王红头顶的光环所遮蔽。也就是说,在不知不觉中,王红成了很多年轻人心中追逐的影子。
去深圳不是一件难事,但要在深圳立足却很难,每个厂子都人满为患,不是你想进就能进的。县城里职介所不少,光金沙路就连着十几家,门口的墙上张贴着各种花花绿绿的招工信息,煽情的语气加上夸张的惊叹号像一个女人极尽挑逗的目光,让人目眩神迷。可惜像四海那样口碑好的职介所不多,而四海又不是什么人都招。有人上过当后,再也不敢轻信。
从村庄到深圳的路变得陡峭狭窄,这些本該埋头苦读的孩子只得游荡在村庄里,抽烟,喝酒,追电视剧,玩扑克牌,实在没事做了,就三三两两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吹风。清闲的河风无休无止,刚刚抚慰过他们的肉体,转眼就变成他们命运的敌人,带着秋天金属般的质地,把他们曾经在心中勾勒了无数遍的生活吹得分崩离析。
一天晚上,一个叫伟子的男孩喝了酒后,因为无所事事,竟稀里糊涂剪了一捆照明的电线卖了,第三天便被送进了看守所。这件事情发生后,一村庄可怜的父母心都悬在了半空中。不种庄稼的地,迟早会长草。这是农人口口相传的哲学。他们像看护家里的羊一样小心翼翼地守着这些半大的孩子,生怕一眨眼就被狼群叼走。狼吃羊的事情,在村庄里一点也不稀奇。
终于有人坐不住了,我六姨就是一个。有一个傍晚她提了一大块自己熏的腊肉去找王红,希望她把表哥的女儿带往深圳。我看着她迈着碎步经过田埂,向着王红家那栋傲慢的小楼靠近,风中的围裙和她脸上的表情一样躲躲闪闪。具体的细节姨妈不愿说,谁都不知道。结果是表哥的女儿并没有去深圳,照旧在村庄里做着闲人。
我到县城后,有很久没看到王红了,这个谜一样的邻家女孩,她怎么都不会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自己竟鬼使神差地成了我生意上精彩的伏笔。
我把消息散布出去后,立即有人找上门来。他们很爽快地把钱交到我手里,再三央求我给孩子找一个好点的厂子。工资高一点,伙食过得去,稍微轻松一点就行。他们提的要求大同小异,我一边利索地收下这些皱巴巴的钱,一边说着让所有人放心的话。我开始有些恍惚,我是不是真走狗屎运了?钱怎么突然从天而降?
我在数钱的时候,是从心底里感激老肖的。要不是老肖,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我的身边隐藏着这样一扇通往财富的门。
三
夜幕下的长沙火车站,遮遮掩掩,散发着一种鬼魅般的气息。
站台上亮着灯火,长期听从别人判决的火车,趴在坚硬臃肿的铁轨上,充满了流浪者的孤独和忧郁。我讨厌这种矛盾的钢铁,它像一股飓风,呼啸着把人卷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在你一颗心还未落地的时候,旋即以浩大的声势跑得无影无踪,仿佛一种明目张胆的挑衅和嘲弄。往往在这样的时候,我就更加羡慕那些坐在牛车上的人,懒散地靠着某样东西,吱吱呀呀地驶过田垄,古井,草垛,院落,每走一段,感觉离生活又近了一步。
夜色如烟,哀凉的汽笛声响起来,火车渐行渐疾,像一条背负着深海的鲨鱼。窗外,掠过一连串茫然的灯火,钢铁撞击的声音像无数张喋喋不休的嘴巴。身边,孩子们在熟睡,趴着,仰着,或者互相倚靠,年轻的嘴角带着婴儿般的笑容。伸向南方的铁轨再一次复苏了他们沉埋于心底的生活,他们大概觉得已经触摸到了梦想的轮廓,正沉浸在熟睡的幸福中。我毫无睡意,我在想我此行的目的,我扮演的无非是一个掠夺者。火车像是我的同谋,伙同我挟持这些孩子窜过荒野,坟墓,村庄,城市,潮湿的五岭,然后把他们的人生交给一条条千篇一律的流水线。在完成这些之后,我就能从他们身上顺利地拿到一笔不菲的佣金。
其实这是一件不需要去想的事情,答案就像脑门上的虱子,是我偏执地与自己为敌,在这个通往异乡的长夜里,沿着一条寂寞的铁路线进入了内心世界的流亡。我期待某一样东西赐予我神奇的力量,让我完成这场内心的杀戮。
天麻麻亮时,我们被人流推出广州火车站,在门前的广场上等车。由于一夜没睡,把包随手丢在地上,一屁股坐上去瞌睡就来了。模糊中我听到一个喊声,先生,走动,走动。这是典型的广东普通话。我睁开眼一看,一台游动的警车上坐着两个警察,其中一个拿着话筒在对着广场喊话,这声音既没有强调,也没有命令,只带着低沉、郑重、无法动摇的肯定与完全冷静的、经过深思熟虑的威严。显然,这是不容抗拒的,我只好站起身来随着人群走动,等警车走远了再坐下来,等我刚一坐下,警车又兜回来了。广场在天空下变成一个巨大的漩涡,那诡异闪烁的警灯,像是漩涡中升起的冰冷的火焰。
天沉闷。我望一下四周,从眼底冒出来的是别人的街道,别人的房子,匆匆过去的别人家的人。棋局早已布好,我是一颗多余的棋子。在这个南方的黎明的广场上,我和一个陌生的声音完成了一场不对等的游戏,对方随时保持着出击的状态,而我,始终只是一个狼狈的逃跑者。
大约两个小时后,接我们的车来了。上车后,我觉得整个人还在转圈,陌生的声音还在耳边轰鸣,先生,走动,走!动!后面那个“动”字一直在阴森森地颤抖,仿佛受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峡谷的恐吓。我像一只受惊的小兽,不自觉地缩紧了身子。
车子躲开城区,向着一条宽大的沥青路掘进。空中浮着一团团白雾,天与地的距离缩得很短,那些雾好像随时都会变成水珠砸下来,我开始感到全身湿漉漉的。
职介所在宝安区的一个镇上,是一家夫妻店,男人姓杨,都称他为杨经理。两套三居室的房子,底下一套办公,上面一套是集体宿舍,几十张两层的木床挤在几间屋子里,草席,被子,枕头摆成同一个式样,这是一种有序的伪装的压抑,等同于后来超市门口寄存物品的柜子,不知有多少待价而沽的青春在这里暂存过。
下午,我和老肖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来,一个晚上五十块。我说真贵。老肖说这已经是最便宜的了。旅馆正对着一家发廊,两扇玻璃门轻佻地敞开,几个女孩子坐在门口边嗑瓜子边放肆地说笑,不时有西装革履的男人晃进晃出。老肖說,要不你去洗个头发?我说还是你去吧。老肖说等赚了钱我肯定要去体验一回。说完对着我嘿嘿笑。
我站在窗前吸烟,那些女孩子穿过烟雾走进我的目光,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短得仅仅包着屁股的裙子,染着各色的头发。她们从遥远的山沟里出来,为了生活或者说是梦想,把青春交给了这个地方。我想起王红,她是不是也在这样的地方,把自身毫无保留地推销给陌生的怀抱?
天一直阴沉着,像蒙了一层什么东西,以至于让我觉得,这是一块格式化的天空。发廊外的街道上,匆忙的脚步如两条倾泻的流水,哗啦一声,消失在街的两头。
我转身离开窗前,把一大截还未吸完的烟丢在地上,恶狠狠地踩灭了。正在看电视的老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脸上堆满了不加掩饰的诧异。
第二天,杨经理带我们去送这些孩子进厂,一车人穿过一片厂区。到一个厂子前,司机把车停了,杨经理先下车,招一下手,说来两个。有时会加上一句,三个也行。车上就下去两个或三个孩子,跟着他进入门卫室那扇窄窄的门,哐当一下,陌生的门送过来冰冷生硬的声音。
车子走走停停,一个厂子丢两个,另一个厂子丢三个,像我小时候玩丢石头的游戏一样。到傍晚时分,二十个孩子像背负的累赘般被甩掉了。
晚饭杨经理请客,庆祝这桩生意大功告成。吃饭时他说我们招的这些人就是产品,不要管其他,只要管产品能不能给我们带来丰厚的利润。他一副放松的样子,面对老肖慢条斯理地说着,故意嚼出很大的动静。费尽心思渲染的气氛不过是为了这样一个事实:话锋棱角分明地指向我,抑扬顿挫中隐藏着对我的不满和警告。
孩子们进到厂子里后,我去看了他们住的地方,工作的车间,交代他们要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打我的电话,万一做不了就回来。我发觉自己突然变得过分的啰嗦。不过我并不觉得我做得有什么不对,这些都是我左邻右舍的孩子,换一句话说,我们都是同一片土地上长出的庄稼。
第二天离开的时候,我仔细检查了房间,生怕落下任何一样细小的东西。我把衣服收好放进包里,这些换下来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洗,上面留着我的体味,烟味,汗馊味,我要把这些气味全部带走。我好像在无意中宣告一个事实,也许,我不会再来了。
四
我没想到,老肖这么快就买了一套房子。
在那套灰蒙蒙的像是废弃已久的毛坯房里,老肖像个讲解员一样向我一一介绍,哪里是主卧,哪里做书房,哪里搁些花草,哪里要挂一些谁的字画。随着他轻松愉快的声音,一个典雅而温馨的家呼之欲出。他以一种相当快的节奏说着,没有给我插话的空间,脸上始终挂着一种幸福已然降临的微笑。
说完这些,老肖突然换了话题,你再去招几十个人来,争取这个月再去趟深圳。我说,不急,再等等。老肖说,还等什么,做生意就要趁热打铁,总等黄花菜都凉了。我并非和钱过不去,但这些日子里,我始终感到一种隐隐的不安,这种不安来自于哪里,我又说不清楚。它们像云一样在我脑海里涌动,我不能阻止它们形成任何形态,即使是一些可怕的虐待我的形态。它们游移,辗转,发出低低的嘶叫,把我毫不留情地绑架。而这种无法坐实的感觉,我又不敢轻易传递给老肖,就算我说出来,他也未必相信。我嘴里答应着,心里却作了决定,暂时不再去招人了。
半个月后,老肖给我打电话,因为电池接触不良,刚响一声就断了。我这个银灰色的摩托罗拉掌中宝是从办公室的一个女孩手里买来的,她卖给我的时候说,我男朋友和我吹了,我不想再用他送我的手机。等我付了她四百块钱后,她又一副割肉的表情。我在想人是不是总是活在两难中?对于某一样东西,有时费尽心机想拿起,有时又想干脆彻底地放下。
等我重新开机后,老肖在电话里说他发动亲戚朋友招到了八十个人,准备过两天出发,问我招到人没有?我说没有。老肖没说什么,匆匆地挂了电话,我感到了电话那头传来的明显的失望。
办公室外的院子里,阳光落在三月上午的雪松上,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树下的杂草被风雨打理得意气风发,又是一个平常美好的日子。我希望老肖的生意顺风顺水,以一种平静从容抵达梦想的腹地。三天后,老肖回来给我打电话,他说一切都好,杨经理那里需要大量的人。他还说几十个人的不想做了,要做大的,你赶快去招人来。老肖兴奋地说着,我能猜到电话那头老肖的样子,腰板挺直,眼睛眯成一条线,挂在嘴角的笑容随时准备向脸颊推进。
我为老肖高兴,我愿意相信我所谓的不安只是我敏感的内心捕捉到的错误的信息。而我,已决定放弃这笔生意,也许我注定要贫穷,要与发财梦失之交臂。我觉得没什么好遗憾的,人生那么多梦想,不可能每一个都照亮现实。就像这世界上的某些命运,还在起点,就被时间和空间盖上了宿命的印戳。
五
刘汉是老肖的文友。但凡有陌生人在场,自我介绍时他总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和他的体形形成巨大的落差。我嘛,其实是一个诗人。事实上他除了自诩为诗人,还有一个身份,是一个乡镇的头头。
老肖是怎么跟刘汉说的,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在刘汉的作用下,他们乡职校的三百个学生全部交由老肖安置。这块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的肥肉,因为诗词这根纽带,被老肖毫无悬念地攥在了手心里。这等于有一双无形的手,把两套黄金地段的商品房塞进了老肖的腰包。我曾试着去体验一下老肖当时的心理,结果只找到一些惊喜亢奋之类的老掉牙的词语,或许以我捉襟见肘的人生经验,永远也无法还原老肖那时的内心世界。老肖熟门熟路地把这些学生送到了深圳,这也是老肖做的最大的一单生意。
老肖如愿了。他只用几个月的时间就结束了和命运长期的对峙,在恍惚、惊骇的环视之后,退出了一个世界,在那个陌生而又崭新的世界里,一个个闪亮的瞬间照亮了他的白天黑夜。
一个周末老肖约我去他家喝酒,这次我们一人喝了一瓶泸州老窖,我惊讶于老肖酒量的疯长,却又找不到这种量变的理由,最后只能归结到一个“钱”字上,是钱壮了他的酒胆。我并不是像别人说的那样清高,有时候,我发觉自己竟是这般的尖刻和庸俗。酒后老肖挥舞着双手,口齿不清地嚷着要写一首诗,并一个劲催他老婆找纸和笔。纸和笔拿来后,老肖握笔的手摇晃得厉害,几经折腾,笔最终还是掉到了地上,傳来啪的一声脆响。结果他一句诗也没写,一个踉跄倒在了沙发上,紧接着响起了踌躇满志的鼾声。
命运总是充满了谎言。一个月后,老肖送去的那批学生全部回来了。他们对安置的厂子不满意,对吃的不满意,对住的不满意,尤其是对工资和加班不满意,总之,没有一处是满意的。他们认为老肖没有兑现当初的承诺,家里人纷纷找上门来,要求老肖全额退款。
老肖联络深圳的职介所,刚开始那个杨经理答应想办法,到后来连电话也不接了。老肖拒绝了朋友上法庭的建议,他要以一个诗人的形式来解决这件事情。他四处借钱,把三百个人的钱全退了。
不知是走漏了风声还是巧合,前面去的那些人也全部回来了,找老肖退钱。最先送去的那二十个,我找朋友借了笔钱退给了他们,从内心来说,我希望能更多地帮到老肖,而我又一直身陷在债务中不能自拔。等老肖退完另八十个人的钱后,已经筑起了一个高高的债台。这也意味着,此后上十年漫长的时间里,老肖要像一只可怜的乌龟一样,驮着一张无法甩掉的壳气喘吁吁地挨过每一个日子。
我和老肖的几个朋友一直在帮着处理这件事情。这些孩子的家属像醉汉一样闯进门来,用粗鲁的语言骂骂咧咧,挥舞着双手指指点点。我们说,老肖没有骗你们,骗你们的是深圳的职业介绍所。只要我们一开口,立马就有人大吼起来,还在装,当我们蠢是吧,谁不知道你们都是一伙的。屋里的空气在超分贝的声音中颤动起来,窗玻璃发出惊悚的尖叫。他们不听任何解释,确信这一次受骗了,而骗他们的人就是这个身为人师的当初信誓旦旦的老肖。老肖就像一台机器人一样,准确无误地把钱递到他们手中,笨拙呆滞地向他们弯腰,点头,再也不作一句分辨。老肖以一种赎罪般的心理,当着我们这些朋友的面,在自己的家里为这种共知的羞辱和无助的屈从提供了一个空间。
我看到这些一脸风霜的男人和女人把退还的钱死死攥在手里,好像这些钱突然长了翅膀,一松手它们就飞了。脸上的表情迅速地切换,从愤怒到懊恼到无奈,最后只剩下了干干净净的庆幸。我分批把他们送出门外,在我追随的目光里,他们不再气势汹汹,低着头,拖着一个孤独的影子默默地走着,直到成为小镇街头的人群中的一个模糊的黑点。
毫无疑问,他们的孩子还是会以希望的名义想方设法回到南方,这些孩子没有退路。一个人在无路可退的时候,即使曾经被蛇咬过,也依然会爱上一根井绳。
六
得到老肖突发脑溢血的消息,我匆匆赶去中医院,病床上的他脸色惨白,戴着吸氧面罩,右手食指上夹着心电监护仪的夹子,屏幕上蓝色的细线波涛起伏。我凑到他跟前大声地喊他,他的眼睛微微地闭着,一动不动,他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忘了我的存在。
阳光从树枝叉开的缝隙里进来,在下午的病房里,在我和老肖的身上打上黑白分明的图案。
想起十几天前我去他家,我故意绕开生意这个话题,和他一起喝酒,一起信马由缰地说话,他的脸一直是微笑的,让我觉得又回到了和他相识的那天,那个冬天,他在路边的寒风中足足等了我四十多分钟,我见到他的时候,不停跺脚的他脸上就是这样的不动声色的笑。老肖是一个不擅长欺骗的人,这一次,他竟伪装得如此高明,以至于把我轻易地骗过。
第二天一早接到朋友的电话,老肖走了。这个长我六年的四十二岁的写诗的男人,没有任何征兆,也来不及向这个世界告别,仓皇地逃离了人海。时间的发条嘎嘣一声断了,属于老肖的时间,牢牢地卡在了这个五月的早晨。
在出租车上,楹联学会的一个朋友发来了老肖几天前的一首《清平乐·自题》:“诗成一卷,寂寞生庭院。墙角黄花香暗满,不信风光冷眼。 世间频换春秋,银河云淡风柔。耿耿寒星垂地,露凉白了人头。”我盯着手机屏幕好一阵发呆,我看到老肖站在他乡下那个屋子的露台上,手里夹着点燃的烟,抬头望着天空,夜色荒凉,月光清冷,星星一颗接一颗跌下来,跌到他的身上,跌到他的心里,然后,他听到露水落下的巨大的响声。
进殡仪馆的时候,我看到了刘汉,他默默地低着头,一张脸埋在灰暗的光线中。他的悲伤仿佛有了某种重量,把他肥硕的身体挤向宽阔的磨石地面。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好心相助,竟成了压弯老肖的最后一根稻草。
大厅中央,老肖安静地躺在冰棺里,外面的鼓声,唢呐声,哀号声,啜泣声,与老肖的世界再也没有了关系。我看到搁在一头的老肖的黑白照片,像模糊于灰色的院墙之上,那逐渐凝固的笑容,还在传递着人间种种无法解释的迷惑。我想起凯尔斯泰·伊姆莱的一句话,“以后有朝一日,假若我的生活变得沉重得令人无法忍受,我终归还是渴望死亡。这是人类对命运的最后讥讽,是人类最圆满的演出。”
离开殡仪馆回家的路上,阳光在乱云之下填满了小城的大街小巷。金沙路上,又一家职业介绍所开业了,门前挤满了黑压压的脑袋。外墙上贴着各种招工信息,那些红红绿绿的纸一头粘在墙上,另一头没有固定,一阵风吹过,发出呼啦啦的响声。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