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喑哑者

2018-12-27李路平

湖南文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土狗鸭子样子

李路平

星已经死去快二十年了。

星刚来的时候,和我家曾经养过的其他土狗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棕黄偏红的毛色看起来深一些,在赣南的红土堆里打个滚,躺下不动就没有人会发现它的存在。它确实是土到家的狗了。

这样说并没有什么贬低它或崇洋媚外的意思,土狗就是土狗,就像日本的秋田和欧美的阿拉斯加一样,它们在当地也是土狗,我们村里还有很多五大三粗、淳朴善良的人被安上了与狗身上的某个部位相关的外号,也并没有觉得很不妥。但星和村里的其他土狗相比还是显得那么不同。

狗和猫一般都很怕水,即使无人时它们接近池塘俯身喝水,必定都是腿脚往后曲,脚趾用力抓地,随时做好了准备从水边跳开,星却喜欢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发现了这样一个“秘密”,当时正在上小学,每天起来在电视机前扒完饭冲去学校,回来继续在电视机前扒饭,然后学着《七龙珠》里悟空的招式哼哼哈嘿,希望找一个对手过招,那时候星就会全身湿淋淋地摇着尾巴跑过来,好像它也想和我比试比试。

星爱水,是那种对水完全没有了恐惧的爱。我也爱水,但没有像它爱得那么彻底,我也怕水,在北海苍茫的海面上,在厦门岛和鼓浪屿之间小海峡奔突的渡轮上,甚至在汉口的江轮上,看着莽莽苍苍的水面,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感觉自己就像海面或江面上被打碎的泡沫、扭歪着长出青苔的塑料一样,永远是个败者,不可能会是其他样子。或许这样对比并不恰当,星的世界只有我们村子大小,它也许去过别的村镇但并没有被吸引,并没有像后来我家养过的狗一样,养着养着就给别人家守门了,偶尔会回家转一下,星不是这样的狗,它几乎游遍了村里每一口池塘,节假时跟随我们走亲戚,顺便把路上和亲戚家那边的池塘也游了一遍,它没有见过海,甚至江也没有吧,但我相信即使它看见了,也一定会像看见了池塘一样欢快地跑过去,游一圈再上来撒欢。

确实是这样子,我们看着它在收割后的田地里左冲右突,捕蜻蜓追耗子,就像所有从家中被放出来的狗一样,但我们从来没有拴过星,这也是最后悲剧发生的一个原因,它比村里其他土狗更幸福的一点或许就是它真正获得了一只狗的自在,虽然我并不知道一只狗最理想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如果我是村里的一只土狗,我是一百万个不愿意被整天拴在门口院里的。它偶尔会跑到面前蹭一下我们的腿脚,摆出一副很乖的样子,迅速又开始了没完没了的奔跑,也许正是因为它热爱奔跑所以才那么热爱水,每次都是在奔跑过后就顺着池塘岸边的水草滑进水里,露出一个脑袋和时隐时现的背和尾巴,不时从鼻孔里喷出的气会吹开水面,发出像水牛憋在水里的那种声音。有时候池塘那么大,我们会担心它游不过去,但并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它也许早就规划好了怎样的路线,比如直直地穿过一个大池塘,在小池塘里转几个圈,游一个“U”字形,它总会湿哒哒地爬上水草,站在岸边把水甩掉,有时候它在我们面前上岸,我们就会走开来,不然身上就会像被雨淋了一样。

星爱水并没有被水淹过,也没有因此而捅出什么乱子,我們渐渐也就由着它去了,但我没想到最后它会这样子出现在我面前。

不记得那时是去上课还是出去玩了,回来发现村里的小朋友都围在我家门前的坪地上,我拨开他们看进去,星躺在地上,嘴角沾着白沫,泥地上也沾了很多,白丝丝的,像摘桑叶时看见蛇留在叶下的唾沫,后边是它的屎尿,已经把侧躺的身子全部弄脏了。本能的恐惧让我往后退却,急喘着的星看见我,挣扎了几下站起来,人群哗的一下全部散开了。它慢慢地向我走过来,此时显得柴草一样干枯泛黄的尾巴无力地摇摆,时不时拖到了地面,和它呕吐与排泄出来的东西搅在一起,尖部早已是污黑一片,因为中毒而痉挛的身体持续抖动着,无以言说的痛苦带动它的头部一次又一次地向一边拉扯,就像中风了一样。它的眼神浑浊,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在人群中一下子就认出了我,它蹒跚地带动着身体摇晃过来的时候,我的眼睛已经被泪水模糊了,只看见一团硕大的黄浊的东西慢慢来到面前,没有喜悦,也没有哀鸣,除了旁观者的讶异和哄闹,还有丝丝犹如万分疲倦的喘息,我听不见从星身上发出来的任何声音了。

但它就要接近,就要闻嗅到我周身被汗水浸湿的体味时,我跑开了,我像其他看热闹的孩子一样,爬上了一堆水泥砖上,尽管泪珠子已经断线了一样撒了一地,又撒了一身,我还是退缩了。星每走一步都那么艰难,像初生的牛犊一样周身不稳,腿软,但我知道它并非像那初来人世的牲畜一样充满惊恐的喜悦,它的头脑里一定混乱极了,所有的神经都在不间断地跳突着,像一台即将报废的机器,没有谁可以控制得住那些疯狂的零件,不多时它们必将跳脱出原来的位置,爆炸,或者熄火。它能够认出我来已经耗费了它许多力气,在我回来之前,它早已饱尝痛苦的滋味,它并没有疯癫,没有在这最后的时刻恐吓身边的小孩子,没有伤害他们,它只是那样静静地躺着,任凭那它无可奈何的毒素在它的体内横冲直撞,左右奔突,仿佛它的体内也有一个小小的世界,就像它曾经肆无忌惮的奔跑过一样,但这是别人的世界,当这个陌生的他者在它的体内肆意践踏时,它只感受到了痛苦,无以言说的痛苦,更是致命的痛苦。

它紧绷着嘴唇仅仅是为了等到第一个出现在它面前的家人么?我见过它独自去到田地间吞食青草,我相信它天生就会自我治疗,可是这次它却无能为力了,我相信它也知道,从前的病痛都没有这一次这么猛烈,它吞食的什么东西在进入肠胃时已经让它感觉到了不安,当它试图呕吐出来时,发现吐出来的并非是它想要吐出来的东西,而是唾沫,无休无止的唾沫,好像刚才吞下去了一架鼓风机,身体急剧鼓胀起来,所有吞噬的水分都被它鼓吹成了白色的泡沫,连续不断地从口中喷出来,似乎只有一张口还不够,所有排泄的器官都在往外喷射着什么,是什么呢?它躺在地上,它也不知道了。而它终于等到了一个家人,也就是我,它颤巍巍地向我走过来,我倒退着靠到一堵水泥砖墙上,然后慌不迭爬上去。它的眼睛已经被泪水和污物迷糊了,它有气无力地支撑着身体,这已不是平日鲜活粗壮的身体,松弛的皮毛奓着,因平躺而变形的躯体已经不能恢复原样,它艰难地抬起头,尽管眼睛早已无神,然而它的模样还是原来的样子,甚至还有一丝羞怯,更像做错了什么事儿主动过来承认错误,希望我们原谅它。它微微仰着头,无神的眼睛朝向我的模样,就像一帧不曾丢弃的照片,始终清晰地显现在眼前。

那次我并没有像电视机里所表演的那样紧紧抱住它,痛哭得悔不当初,我像一个旁观者一样躲避它,远离它,害怕它会突然疯癫起来,在我身上狠狠来一口,我也会跟着它一起完蛋,而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理智告诉我,这并不值得冒险。

然而用“理智”这个词似乎并不得当,我当时还在接受大面额的八年义务教育,理智是什么大概还不清楚,我只是本能地感到害怕,星的样子就和我见过的所有疯狗的样子相差无几,痛苦让它的面相也扭曲了,只是还能够看见它的无辜和无助,可是我也不确定,甚至抚摸了一下它,最后还是逃走了,像一个和它没有关系的人。它费尽力气走到水泥砖墙下,扬了扬头,又扑倒在我的面前,呕吐仍在继续,痉挛仍在继续,而后,这一切终于平息。

后来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起这些细节,想象自己应该可以做得更好一些,比如抱着它去诊所找代医师,抱不动可以找一个板车拉过去,代医师只会医人,他会医狗吗?我当时也确实想带着星去找大夫,可是没有。比如我还可以找一根木棍或是一块大石头,用力往它的脑袋上砸过去,纵然有再多不忍心和不舍,也应该早点让它结束痛苦,去往另一个极乐世界,可是也没有。我似乎在那天看到它的第一眼就感觉到了死亡,并相信死亡最终会将它带走,而我无能为力,不久前我家的一只白鸭子就是这样被四处洒落的毒药给夺走的,而我们诉诸无门。那是家里所有养过的鸭子中,我唯一合影过的一只,在那张褪色的照片里,我跳进豢养它的一口枯井,露出穿着毛衣的上半身,那是我尤其钟爱的一件毛衣,是在外打工的姐姐过年回来送给我的,它因为受惊而拍打着雪白的双翅扑在我的胸前,我为躲避它的翅膀而把脸向后撇过去了,所以在那张照片里我们都看不见正面,只在胶片纸上留下两个灰白模糊的身影。

那也是一只好鸭子,是下雨天外出玩水时,记得回来下蛋的鸭子;是抱出去池塘戏水,吆喝一声又会游回我手里的鸭子;是所有鸭子中最不像鸭子的鸭子,它的前生一定是更为高级的生灵。可它就是被隐匿在暗处的毒物夺走了性命,等我看见时已经硬邦邦地躺在走廊干燥的水泥地上,羽毛不再鲜亮,身形不再完美,微微张开的嘴甚至有些丑陋,死亡就是这样让我直面痛苦而又无能为力,它就弥漫在尸体的周围,枯冷的气氛,暗淡的光线,粗糙的微尘,就像一根羽毛被风吹来,又若无其事地随风而去,带着它永远轻盈的身姿。当我就这样带着惊恐面对着星时,我预先看见了死亡,以及死后残留下来的丑陋的尸身,它让我参与了它死亡的过程,并不是恶意的,就像所有的生命一样,它们只是想临死前可以获得依偎和平静,然而我并未给予它依偎,所以至今也不知晓它是否获得了平静,我又怎么可能拿起一个硬物给予它致命的一击呢?

我为自己当初什么也没有做而感到无法原谅,哪怕做出了其中的一个选择,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满心愧疚。作为一个生命它有权被拯救,只是未能遇见可以拯救它的人,我的怯懦和冷漠延误了宝贵的时机;假如我狠下心来搬起一块水泥砖把它的头砸扁,它就能立马从魔鬼的纠缠中解脱出来,平息疼痛,也能从容地抛却那一具肮脏的肉身。但是没有。我也可以找到很多借口为自己开脱,只是有的东西并非开脱就能获得内心的平静,我渴望被原谅,然而我知道,在这件事里我永远也无法被原谅了,星就死在我的面前,慢慢失去呼吸,慢慢失去体温,被濡湿的皮毛逐渐变得僵硬,痛苦让它变得面目狰狞,只留给这个世界最后一个姿势,还有一具不干净的、被死亡折磨得变形的躯体。

我时常叩问自己,对星的爱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爱?甚至,能够将这样一种人畜之间的感情称为爱吗?从平等的生命意义上看,应该确实如此,生命没有高低贵贱,每一个生命出现在这个世界上都应该受到应有的尊重和爱,只是这样让人畜平等或许会招来无数人的反对,有人甚至会大骂我是疯子,想要获得这样的平等与爱不知道还要等待多少年,或者是否能够等到呢?也许只能从既定的“人—畜”的关系层面来探讨这个问题才会显得有些许效果。

星最初来到这个家庭,其实和之前我家养过的所有狗一样,原意都是想它能够“承担”起一只狗的职责,看家护院,它能够从父辈那里得到的只是粗食,甚至剩菜剩饭,因为在他们的观念里,狗就是狗,有东西喂就已经很好了,难道还想和人平起平坐?这也是艰苦的生活里他们所能承受的了,而作为孩子的我们和父母的想法或许并不相同,当我端着饭碗看着它吐舌摇尾的模样,就禁不住总要把自己碗里的肉和汤饭什么的到给它,哪怕被爸妈骂过无数遍之后,也依然会这样做。而它的眼里看见的又会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呢?我无从知晓,或许可以想象它看见我会更亲热一些,但也仅限于此,它的悲哀它的幸福只有它默默承受。或许很难苛求一只狗尽职尽责,难道整天不离门前屋后就是尽责吗?有时候也未必,相比于如今城里人养的宠物猫狗,甚至动物园被圈养起来的狮子狗熊,农村里的土狗应该是最尽职的了。它们同时也是宠物,懂得所有卖萌的技巧,星就是这样子,在爸妈的眼里可能更看重它的实用,在我,就是多了一个玩伴,一个永远不会嫌弃我的玩伴。它享受了我可以给它的一切特权,同样的吃食,享用同一床铺盖(偷偷地),一起和村子里的小伙伴玩耍。我甚至从来就没有把它当成畜生,它就是介于人和牲口之间的某种存在,一个纯粹的玩伴。

“星”這个名字是我所取,后来成为全家人招呼它的名字。其实这个名字更应该看做是一个发音,xin或者是xing,客家方言里没有后鼻音,所以叫它“幸”“新”“心”都可以,它们的意思也都好理解,这也是我为什么那么喜欢它的原因,只是这一切并未朝着所希望的方向发展,我还是那么没有长进,家里也依旧是老样子,一丝新的幸运的东西都没有出现,它最后也因为误食了有毒之物而身死。我不断回想星死时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一副模样,然而总是很模糊,时间虽然像水一样滑腻,但涌流了那么久,最终还是在记忆的底片上刮出了花纹,让往昔的一切都不甚清楚。

可以肯定的是,那时的我早已被恐惧所包围,星面相的恐怖,还有死亡变相的恐怖,一齐将我击溃,瘫坐在水泥砖头上不能动弹,就像自己经历了死亡一样,但我却没有和它一起死去,我被留下来面对被死亡折磨与带走的一切,还有未被它带走的一切,都将成为我今生无法割舍的一部分,既是教训,也是惩罚,并不断刺激我思考这一切。

我想当初面对星的死亡时的那份感受是真切的,纯粹的害怕将我的手脚冻住,让我无法作为,还有种切肤般的疼痛在用力割着我的内脏,我也因恐惧和疼痛而战栗起来,成为围观的孩子中喑哑的一个。当这个场面被一遍又一遍回想的时候,我察觉出了自己的怯懦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所有的推脱不作为,其实都是内心这份冷酷与懦弱在作怪,我就连做做样子的勇气都没有,死亡笼罩了一切,也许我并不是害怕死亡,而是更在乎自己在抵抗死亡的时候,最后还是被死亡驯服,一无是处地被压在地上,让正在死亡的缓慢死去,让试图挽救死亡的受到羞辱。我被自己打败了。

星在我的心里并非像所认为的那样占据着一个深沉的位置,死到临头我们才各自发现,原来它在我的心里不过如此!死亡让我们学会了选择,或者更应该说是生,让我们学会了选择。在生或死的面前,其实我们早已在潜意识里做好了准备,未到最后一刻,你终究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然而星的死带给我的痛苦又是什么呢?虽然没有出现血,然而我还是感觉到血淋淋的,我的身体好像也被剖开了,我能看见分离的骨肉未曾流出血来的一刹那的潮红,那是比鲜血还要令人窒息的色彩。那种痛苦还未上升到足够我迈开脚步把它送去诊所吗?还是这根本就是另一种无关紧要的感情,就像不忍心看着一只鸡被宰杀,但不久就会抢着吞下它的一块块香喷喷的鸡肉?这是一种伪善抑或人类的自我保护的本能?怜悯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但是这样的一种痛苦却一直持续到了今日,并不是转瞬即逝,而是永远地保留了下来,成为了我生命里的一个瘢痕,一个印记。是否可能因为,当初的自己那么弱小,仍旧还在大人的庇护之下,又如何能够给其他的生命提供庇护呢?到了眼下的年龄,反而升起了一种保护他者的欲望,并在正常的情况下也有了给予这种保护的能力,因而在我追忆起近二十年前的那一幕时,总是为自己的无动于衷而忏悔?我用自己日益成长成熟的心去不断地接近那一场死亡,所以才会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懊悔吗?那时的贫苦与乡村的破落早已成为一种遥远的怀念,在关于它的追忆里反而滋生出来诸多美好的色彩,而追忆星的死亡我却无法放过自己,这又是为什么?那一次我才真正体会到一种叫做生命的东西,它真的存在,在近乎死去的一刻它甚至就要从寄存的肉体里挣脱出来,以一种从未直面过的形象出现在我的面前,而我却无法把握它,不能像抓住被风吹起的一个气球、被水冲走的一只鞋子一样抓住它,把它重新放回它应在的体内,让它永生。

我想这依然是一种推脱,还是没有接近所要追寻的本质。是什么让我眼睁睁地面对一场死亡,就像面对自我的一场无期徒刑而无以争辩,更无以改变?在星死去的近二十年里,我也曾面对过其他一些类似于此的事情,也许它们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只是面对它们时,总会不经意间想起星的死,这里也不妨说出来。

读初中时,同学间热衷于认哥哥认妹妹,现在想来大概就是相互之间有了好感,便想心里更亲近一些,其实还和爱情无关。我也有一个“妹妹”,但她的学习并不好,而我又因为留级而和她更疏远了,到最后我甚至不清楚她是否考上高中继续读书,有一次和同伴从高中放假回家,在初中附近遇见了她,同伴和她聊天,我却没有怎么说话,我们分开之后同伴问我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她了?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妹妹”了呢?回想起来,仍旧是那一种无可摆脱的怯懦,它让我在她的面前不知道如何说话,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与其令人尴尬不如避而不见,这是潜意识里的选择,也是我残忍的选择。后来听见流言说我考入了重点中学就变得目中无人了,但我知道不是这样,我也从来没有在这样的一个身份上伤害过任何一个人。

另一次,便是奶奶的死。奶奶去世的时间正是我高中毕业的暑假,也是二姐结婚的时候,本来一切都喜气洋洋,却忽然传来她得死讯,父亲的脸庞上顿时布满阴云,我也在自己的欢乐里直直地跌落下来,没有了精神。天气酷热,我们不得不先送奶奶去火葬,在火葬场的等待,火葬之后接到手里的骨灰,为奶奶的灵魂烧的纸钱,以及捧着骨灰罐在路边等车的情形,都深深地留在我的心里,至今无法忘却。没有一辆班车愿意在搭载活生生的乘客之外顺便搭载一个死者,我们不得不用外衣将它完全裹住,又走了几公里到另一个地方拦车,然而直到上了车之后,我们也能感觉到其他人怪异的眼光,也许我们的脸上始终写满了悲伤,不用说话他们也知道究竟是什么。接着便是二姐的婚事,我又因填的志愿没有录取赶到城里补报志愿,最终未能参加奶奶的葬礼。我的心里确实也不想参加这样的一个仪式,尽管是会被认为不孝之类。只是孝与不孝只能任人品评,我对奶奶的感情却是毋庸置疑的,我只是抗拒那样的一个场面,那样一个比星的死亡放大了几十倍的悲伤的场面,那个时候也正是我最为脆弱的时候,我害怕自己承受不了。

这两次回避在我的心里都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我发觉了自己内心更为“阴暗”的一面,也正是怯懦所把控、所侵蚀的一面,我在那里节节败退,不能自己。很多自然而然的感情都变得诡异无比,让我无法自然而然地表达出来,我就像被它勒住了一个隐秘的喉咙,也许就是我真正的喉咙,让我无法发出一个正常人的声音,在这个世界面前,我成为了一个哑嗓的人。这样的恐惧变得越来越严重,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发现自己无法接受亲人受到的伤害,我无法面对他们处于痛苦中的情形,那种痛苦被扭曲之后像老树的藤蔓一样缠绕起来,使我动弹不得,感觉自己受到了比他们还要严重的伤害,致命的是这种伤害却没有伤口,难以修复,它就像火一样在我的身上热烈地燃烧着,发丝被烧焦的声音,皮肤被烧坏的气味,肉体化成灰的样子,那么真实,却没有人可以拯救,我在自己的伤害中无法自拔!

这个时候星忍受折磨拯救无望的樣子便会在我的眼里清晰显现,它仍旧是那么痛苦,没有因为我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而充满变形的快感,它的眼睛已经没有了往日的脏污与浑浊,变得明晰清澈,就像未谙世事的孩童的眼睛,那么单纯的眼光扑在我的身上,丝毫的坚硬和锐利,就像它未曾褪尽的绒毛……

我仿佛陷入了无物之阵。

星出事之后,我们家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养过狗,家里冷冷清清的,只有满屋子的鸡整日闹腾,走廊下的狗窝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被父亲撤平了,有一次从学校回家,母亲说,那天她在池塘边洗衣服,一只流浪狗安静地走过来,趴在她的面前不走了,她洗完的时候它也跟着爬起来,对她摇晃着尾巴,仿佛已经在这个地方等了她无数次,母亲把它带回家,给它喂饭,然后问它是哪家的狗,它就那么安静地摇着尾巴,好像母亲问了多余的话,它听不明白。最后母亲说你是哪家的狗就回哪家去吧,它好像听懂了,对着母亲摇了一阵尾巴,默默地从家里退出来,消失在门口的岔路上。

末了母亲轻声补充了一句,乡间的老话说,狗来财。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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