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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2018-12-27徐东

湖南文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文学母亲

徐东

每次给家里打电话,母亲的话多得像长江黄河里的水一样滔滔不绝。父亲的话却极少,少得不想接听我的电话。我与父亲也几乎没有什么话好说,父子之间的心是相通的,说什么似乎都是多余。母亲说多了会心疼电话费,父亲觉得母亲说多了会浪费我的时间。这一点都没有夸张,父亲和母亲就是那样真实的人。

父亲喜欢看书,我早年还会把写的小说样刊寄给父亲,现在也没有那种想法了。这可能是因为有一次父亲说过我写得不好,他大约没有想到我是那样在意他的态度,那样的怕他不满意。父亲开车做生意,在腿被车压伤的那几年,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忙,他有了大量的时间,读过我留在家里的文学书,莫言的,贾平凹的,刘庆邦的,他熟悉了文学界的很多名人,自己也動笔写过,但终于是觉得写作太难,并没有继续下去。

有一天我的小妹从一千八百公里之外的故乡,用手机上发来了一张父亲的照片。我看着照片上的父亲,心里突然就难过起来。我看到父亲脸上越来越多而且越来越深的皱纹,看到他有些疲倦也有些颓唐的神情,那明明是在告诉我,时光无情,他已经不再年轻了,而我也不再拥有青春。虽然我二十七岁才开始发表第一篇小说,可到现在也有十六年了。虽说我出了几部书,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可对自己的创作成果并不满意。我还远远没有获得成功。母亲的心很高,但她不懂得文学,总觉得我已经是她非常成功的儿子了,在电话里经常夸我,夸得我不好意思。父亲也给母亲读我写的小说,我写爷爷的《大地上通过的火车》,写奶奶的《大风歌》,父亲还勉强觉得可以。我西藏系列的短篇,虽然受到不少好评,父亲却一直没有给过我一句肯定的话。母亲对父亲也是满意的,因为父亲很能干活,和同村子里的男人相比也很能赚钱。母亲是个爱钱的人,父亲却不太看重钱,父亲看重的是精神方面的东西。

父亲曾经是个艺术青年,他二十二岁时就成为了我的父亲,那时的他至少算得上是位乡村艺术家了。他会拉弦子,会敲扬琴,会唱戏,会编戏词。当年他以英俊的外表和出众的才华还征服了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那便是我一生心高气傲的,只读过两年书的母亲。在我父亲母亲的那个年代,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怎么好意思自己托媒人为自己说亲呢,母亲就有那个胆识,这一点也让父亲感动。母亲的家庭条件不错,她喜欢上一穷二白,当时连结婚的房子都没有的父亲是顶了很大的压力的。母亲毅然决然地嫁给了我父亲,结婚后母亲学会了敲扬琴,唱戏。

母亲喜欢听别人唱,自己从来不愿意唱给别人听,觉得丢人。但为了能尽快盖上自己家的房子,母亲还是低下头去跟着父亲到别的村子里唱,三年后,他们如愿以偿地盖上了三间浑砖房。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唱给别人听过,但以前我还是个小青年时,母亲在灶上烧火,我听到过她小声在唱,很好听。可一发现我在偷听,母亲立马就不唱了。母亲也从来不愿意提那段卖唱的经历,她觉得丢人。父亲不一样,父亲非常乐意唱给别人听,他边拉边唱,唱得有板有眼,有声有色,抑扬顿挫,我很喜欢听父亲唱。

父亲的脾气也是好的,母亲的脾气却坏透了。我小时候经常被母亲打骂,特别不喜欢母亲。我今天之所以能成为作家,功劳主要归功于母亲,因为我想逃离母亲。现在我也谈不上喜欢母亲,但我爱她。我爱母亲是因为她身上有着一股子不向生活,不向一切低头的劲儿。父亲也不喜欢母亲,但父亲也深爱母亲。父亲的小腿被他歪倒的车压断过,手术后变瘸了。父亲接受了那个现实,可母亲不能接受,她决定给父亲再动一次手术。第二次手术是成功的,父亲走路不再像以前那样需要拐,走起来像个瘸子了。在这件事上,父亲是很佩服母亲的。

在我六七岁的时候,父母还有公社里参加集体劳动,不到三十岁的父亲负责使两匹高头大马。那是两匹从部队退役的战马,一匹青花,一匹枣红,漂亮得令我至今都在怀念,都在幻想有机会、有条件了再养上两匹那样的马。那两匹马不管是慢条斯理地走路,还是煞下身子干活,总是勾着敦厚有力的脖颈,那黑铁块似的四蹄子装着弹簧一般,有力地从金黄的路面上弹起来,显得格外好看。父亲干完活儿,会把在田间玩耍的,当时还胖乎乎的我拦腰抱起来,轻轻放到马背上,然后用手拍一下马儿宽大的臀部,马儿便驮着我嘚儿嘚儿地走回公社的大队部了。到了大队部,会有饲养员把我抱下来,那样我就可以早一些回到家里,去厨房找馒头吃。小时候我的嘴巴很馋,总爱在馒头上掏个窝,爬到高桌子上舀两勺油浸进去,再放些盐,那样吃起来就很香。为此母亲没少打我。父亲很少打,但也有打的时候,打之前通常把阵式弄得很大,这样大妹就有时间去告诉爷爷,爷爷便气冲冲地拿着赶牛的鞭子来威胁父亲,父亲自然就打不成了。

生产队解散后,父亲是村子里最早做青菜生意的人。那时的父亲还很年轻,有着坚实的臂膀,充满弹性的腰和腿,他天天骑车,驮着沉重的驮筐装着的菜,从批发点回到家里,第二天再去集市上卖。在我的印象里,父亲从来没舍得穿一件值钱的、体面的衣服,从来没有舍得大手大脚花过钱。父亲总是一天到晚地忙活着事情,不是种地就是赶集,很少陪伴他的孩子。父亲赚了钱也总是交给母亲,我需要钱的时候从来不好意思给父亲张口,总是给母亲要。母亲给钱的时候总是说,你看看你爹他容易吗?你不好好学习对得起谁呢?母亲喜欢夸张地给我和妹妹诉苦,父亲却从来没有。父亲心甘情愿地为了我们吃苦受累,为了我们起早贪黑,为了我们风里来,雨里去,饥一餐,饱一餐。父亲一心希望我和妹妹能走到城市里去,过上更好的生活。

父亲四十一岁时,被十九岁的我用相机拍了下来,那应是他最年轻的照片。那时的他戴着顶深蓝色的帽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褂子,外面还套了件小夹袄,一双粗大的手微微半握着,看着从西藏到北京开诗歌笔会顺道回家的我。我特意翻出了那张照片,对照小妹发来的照片,我感受到父亲的变化。很想给父亲打个电话,又觉得打通了不知说些什么。以前打电话时也不过是简单地说,家里还好吗?你还好吗?父亲也总是这么说,一切都好,不用挂念家里,你好好做你的事,好好写作。父亲对我要成为作家这件事一直是大力支持的,他清楚成功不容易,需要牺牲,他甘愿为我牺牲。我确信世界上再也没有另一个人能那样对我真心实意,全力付出到不计任何报答的了。我深爱父亲,对他却又是那样的自私,仿佛是为了奔一个更好的前程,不得不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用在写作上。

去年父亲和母亲来深圳看我们,住了一个月就走了。我本想让父亲和母亲留在深圳,而父亲也想在大城市里生活,但是母亲不适应,还是觉得老家好。我永远记得,我开车带着父亲去玩时,当他看着高楼大厦时突然落了泪。我知道,他那颗男人的心,渴望着世界的心被触动了,而美好的,强大的世界却又似乎和他无关。我用手默默地拍着他的背,安慰他的情绪,心里也特别难过。我想,父亲大约觉得自己在乡下活得落后,活得憋屈,但为了母亲,为了我,他又能怎样呢,只能回到故乡去。在回去的前两天,父亲不想拖累我们,还希望能在城市里找个事儿做,想为自己活一回,但我终是觉得,还是乡下适合母亲,因此我也只能狠下心来,决定让他们回去了。

写作之旅

大约十三四岁时我喜欢上了写作,立志要成为文学家。那时还没有想清楚究竟是要成为诗人,还是小说家,只是一味地喜欢阅读,喜欢着写点什么。学校里订有一些报刊发到班里,多数同学不感兴趣,我则会如饥似渴地取来阅读,有时也不知天高地厚地照着报刊上留的地址,把在作业作上写的文章投出去,希望变成铅字。那样过了几年时间,投出去的东西多是泥牛入海没有了踪迹,偶尔有一两封牛皮纸的退稿信,也会让我欣喜若狂地保存起来,因为那毕竟是从远方传来的回音。

那时爱文学的心虔诚而又纯粹,现在回想起来似乎尚能透过时空,看到那样一个瘦高的少年,脸上总是挂着些忧郁的微笑。十八岁之前,我没有发表过诗歌或文章。我参加过一些作文比赛之类的活动,也不记得获过什么奖项。只记得写过一首诗,被人用粉笔抄写到学校的黑板报上。作品“发表”了,被人关注了,我为此激动了很久。我是个比较笨的,开窍比较晚,也比较容易满足的人。这样的人一般没有什么大出息,果然,老师、同学、邻居,几乎所有的人都不曾看好我会成为一名作家。不过,有理想和追求总归是件好事,我的父母支持我。即使所有的人都不支持,我估计自己仍会无知无畏地写下去,因为文学的种子已在少年心中生根发芽,有着难以抵制的魔力。

因为怀着文学理想,我渴望着远方,决意要逃离故乡。十八岁那年,醉心于文学而成绩不佳的我决意退学,去西藏当兵。那时我对西藏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那儿有山,离家也足够远。十九岁那年,在部队的我发表了第一首诗。是一位同样爱文学的战友告诉我的,但那时我已调到林周县。战友答应寄,我却一直没有收到,所以至今仍然没有看到样刊。在部队也有阅览室,但很少有文学方面的书,我自费订了诗歌方面的杂志,后来又跟着连队买菜的卡车去了拉萨,买回了一大摞的世界名著,《简·爱》《基督山伯爵》《茶花女》《少年维特之烦恼》《汤姆大伯的小屋》《百年孤独》等等。空闲时间,大部分交给了阅读,显得与各位战友有些格格不入。那时我写诗,也试着编写故事,天天写日记。现在回过头来看过去写下的东西,会忍不住笑起来,因为那时写的文字干巴巴的,内容几乎全是些大道理,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创作。

在文学创作上我谈不上有什么天才。天才式的诗人或作家,如诗人海子,小说家芥川龙之介,画家凡·高,一般在二十多岁时都已激烈地燃烧过,留下了重要作品。才华或许是有一些的,但才华来自于执着与勤奋。我够执着,也算得上努力,所以后来创作有了些成绩,然而那些成绩,没办法和世界上那些大家相提并论。这有时会让我怀疑,自己真正算得上是一位作家吗?现在我出了九部书,获得过一些文学奖,还被评为一级作家,但这些在我看来都算不上什么。重要的是,作品能不能经历时间,对别人产生影响。所幸的是我还在继续写着,而尤为重要的是,我还能保持着一颗对文学的炽热而虔诚的心。

二十七岁那年,我才在《延河》发表第一篇小说。在此之前,我在报刊上发表过少量的散文和诗歌,发表过一些新闻通讯稿件与策划文章。那篇小说的发表,被我视为是文学之路真正的开始。自此之后,我便倾力于小说创作了。我的作品,多是中篇,很快就幸运被《青年文学》《鸭绿江》《特区文学》刊用。接下来的十多年时间,我写了大量小说,也陆续在文學刊物发表,渐渐被人称之为青年作家了。现在回过头来,去翻阅过去写过的作品,仍然有着亲切熟悉的感受,通过那些文字,我似乎能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感受到当时的心跳,甚至隐约地能看到那无数个日日夜夜埋头创作的自己。毫无疑问,我写下的作品,有着我生命的温度,生活的内容,承载着我渴望美好的思想情感,也证明了我活着的充实与意义。

至今在我看来,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文学创作更能使我感受到人生意义的了。曾经,我为着能够更好地写作而频繁更换着工作,东奔西跑,过着漂泊无定的生活。我先后去过西藏,北京、西安、武汉,有些城市,例如北京,反复去过多次,最后我终于是在深圳这个年轻的城市中扎下了根。现在我已经在深圳生活了十二年了,很难再想象着会为了什么而放弃在深圳而去往别的城市。我的写作与深圳发生了联系,这种联系将进一步加深。事实上我并不喜欢在一个城市中生活下去,也并没有真正爱上深圳这个飞速发展的大都市。但我知道,人无形中都在被动地生活着,除非你是个天才,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令你无法不去浪游四方,不现实地追求足以令人熔化的太阳。

我常会怀念在西藏的时光。有两年多的时间我在那个叫林周的县城一隅,两排铁皮房之间,看着一片风景。那儿的天是深蓝色的,天上白云朵朵,蓝天白云下方是一座座高大的山,大山连绵起伏,围着成了一个足够大的圆圈。山外亦是山。有一座高大雄壮山上,常年有着皑皑白雪,而山间是棕褐色的,线条优美,如诗如画。山下是安静的白色村庄,村庄被一些树轻轻围着,村庄过去是一条透明的河流,河里全是鹅卵石。河流的另一侧是不大的县城,县城里有座喇嘛庙。县城的另一则是一大片草场和一块块的金色田野,草场上有着安静吃草的牛羊,也有黄鸭和大雁。那些神仙一般的飞禽,突然从草场上飞起来,鸣唱着飞远了。我西藏题材的小说,如《欧珠的远方》《简单的旺堆》《透明的杰布》都取材于那里。那儿简单而静美,如同为渴望诗意与美好的内心而设,契合着我生命灵魂的底色。由那样一个地方,对照后来所走过的一个个繁华的都市,我有十足的理由相信,人应当过着他所渴望的简单的,有诗意与远方的生活。

人生无法假设,也难以重来,现在的我已然是生活在大都市重重包围的种种有形的和无形的压力之中了。我感受到大都市的繁华喧嚣,物欲横流,每个人的焦虑与空虚。当我试图去用文字突围时才发现,文字不知何时已经变得苍白无力了。是不是渐失自我便不再有想象般强大的力量足以对抗那一切?是不是在大都市中别无选择、无所适从的状态让自己失去了原有的简单与纯粹,被裹挟着生活?人生如同打一场大型战役,当你进入大都市的环境选择了某种生活模式,你又怎能假想自己置身事外,还拥有诗与远方的纯净与浪漫呢?

既然别无选择,我便迎着内心所抗拒的大都市走过去,承受着,反抗着,消沉着,积极着,几乎是在顽强而又执拗地写着。在这个过程中,我被影响,被干扰,被改变,渐渐远离了过去的那个自己。然而在夜深人静时,我还是能看清过去的那个简单的,理想主义的,努力创作的自己。而这意味着我还有机会,还有可能在与现实的对抗中取得局部的胜利。我也清醒地知道,如果没有更好的办法与机遇使命运发生改变,几乎可以断定自己将被时代的大型机器卷进去,成为一个盲目整体的部分。我渴望走出来,通过文学创作成为想要的自己。

近几年来我调动自己的感受与经验,开始在不断的妥协与坚持中认清自己与时代,与城市,与他人的关系,试图写出一些不一样作品。我写着我所想象中的都市生活,人有可能会有的人生,人在都市中的可能性。其中我写了一个系列的短篇,起名叫《诗人街》。十多篇小说,其中有七篇在《中国作家》刊发,另外一些也将会在一些刊物上发表。那是一条我想象的大街,在那条大街上工作和生活的人过着他们所渴望的,想象中的,内心的生活,与在别处的人不同。

四十岁之后,如同告别了青春,青春期的写作,将又是一个新的开始。接下来在精力与体力都不如从前,而生活压力越来越重的情况下,将会遇到更多的困难和挑战,而日渐成熟的内心和越来越丰富的生存经验将会有助于我继续向着远方走去。在我看来,写作如同攀登一座无比高大的山,虽然异常艰辛,但一路上风光无限。写作也如同一场特别的修行,是为着与所爱的一切成为美好的整体,那个整体便是人所渴望的天堂一般的存在。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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