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部
2018-12-27刘仁前
刘仁前
向生我养我的故乡奉上痛彻心扉的爱
——题 记
香河的政治中心便是大队部。
之所以在村民中形成政治中心的印象,主要基于两点:一是大队部屋顶高杆上的大喇叭;二是大队部里经常出现香河著名政治人物——香元。
就像村小屋顶高杆上绑着面国旗而成为村小显著标志,大队部屋顶上方的大喇叭,亦成了大隊部的显著标志。村民们所能得到的重要信息,几乎都是从这只大喇叭里获得。香元支书,坐在大队部的广播室里,打开放大器和麦克风,便可开始他重要指示的播送:
“全体社员同志们注意啦!全体社员同志们注意啦!现在播送一个通知。”香元当支书已经有了几年,对着大队部广播室的麦克风讲话,颇有经验。每次播送重要信息之前,他都要做友情提醒,不怕重复,以保证播送之效果。
香元在大喇叭里播送过的最最重要的消息,便是一九七六年毛主席逝世。刚开始,他也不知道上级将要播送的内容。从要求组织收听的口气上,香元感到非同寻常。于是,他对着麦克风的开场白,也与往常不一样:
“全体社员同志们请注意啦,现在播送一个紧急通知,现在播送一个紧急通知,接上级通知,过一会儿,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将有重要消息播送,过一会儿,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将有重要消息播送。请各生产队统一组织,集中收听。现在把通知再播送一遍……”
村民们从大队部的大喇叭里听到了香元支书异常严肃的口气,奔走相告,“不得了啦,不得了啦,恐怕要出大事情!”“哪里出事,出什么事?”有村民颇为疑惑。
不一会儿,大队部的大喇叭里传来哀婉低回而又深沉的哀乐,一个充满磁性的语调悲伤的男性声音在香河上空响起——
“现在播送《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
毛主席逝世了。龙巷上哭成一片,不少村民听着大喇叭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放,还是不能相信,不能接受。在村民们心里,天都塌下来矣!
香元在后来大队组织的追悼大会上,带领村民和村小学生向毛主席遗像默哀时,悲痛加紧张,结果将“默哀三分钟”说成了“难过三分钟”,被人抓住把柄大做文章,最后落得个“停职检查”。此为后话。
因为是政治中心,大队部建得比一般村民的房子要好。其时,村民所建民房,墙壁多为半截头。上半截用土坯堆砌,下半截稍有讲究,为空垒砖墙,村民们习惯叫“鸽子窠”。屋顶多为瓦插檐,大面积盖稻草,抑或麦草,只在屋檐口盖两三行大瓦,收檐。
这大瓦,也叫洋瓦,较小瓦便宜。洋瓦盖成的屋面,自然比草顶耐久,亦好看。然,终显单薄,比不上小瓦盖成的屋面,厚实,气派。
在香河,也就两三处房屋用小瓦盖顶。大瓦屋,全部用小瓦盖顶,那气派自不用说。民宅当中,也就是香元家用了小瓦插屋脊,大部分屋面,盖的还是大洋瓦。连家底颇为殷实的柳安然家,屋顶盖的也是大洋瓦,没用小瓦。足见当时小瓦之金贵。
大队部在村小的东侧,与村小只隔一条土巷。整个建筑共前后两进。大队部的主体部分在后一进,坐北朝南,为红砖实心墙,红洋瓦屋顶。在村民们看起来,蛮讲究的。
这后一进,中间是两大间通透的会议室,宽宽大大的,是香元支书召集各生产队队长、会计开会的主要场所;会议室西侧,相连的便是会计室、广播室。会计室内放着几张办公桌子,几张档案柜,均上了锁。主要是大队谭会计——谭宽厚办公的地方。一般到年底结算分红时,谭会计便会带领各生产队会计开上几个夜工,算盘珠儿拨得“噼里啪啦”的,拿出各队的核算情况。一派繁忙与紧张。
这样的时候,忙的是谭会计他们。香元支书不忙,披着那件标志性的半旧不新的蓝咔叽布中山装,嘴上含支“大前门”,从这张办公桌,转到那张办公桌,一张一张转着看,随时查点七个生产队最后的核算结果。主要是掌握各队的工分单价:一个工,值多少钱。
广播室的功效,稍前已有叙述。大队部标志性的大喇叭,就挂在广播室外,靠墙而立的高杆之上。这广播室也上锁,钥匙在香元手上。
大喇叭里,除了播送上级重要精神,大队的重要决定,有时农业生产方面突击性要求,香元也会播送。只是播送农业生产方面的要求,不一定都是香元亲自对着麦克风讲。原本是一队农技员的陆根水,就曾在大喇叭里做过农作物病虫害防治的广播。那次广播做过之后没多久,陆根水就被香元支书提拔当上了大队农技员,叫一村人羡慕。
陆根水母亲来娣子,对香元支书如此器重自己儿子,满心感激。来娣子和陆根水,在村民们眼里属寡妇伢儿们,母子相依为命。来娣子的感激之情,实在无法表达。于是有一天晚上,她自己洗洗干净,心甘情愿地睡到了香元支书的床上。
此处的床,不在香元的家中,而是在大队部会议室东侧,香元支书的办公室内。香元支书为香河的事业,日理万机还不够,经常夜以继日地工作。因此上,在大队部他的办公室里放了张床。办公区与休息区,用两张档案柜隔开,蛮清爽的。至于说,来娣子之类的妇女睡到这张床上,那纯属香元支书私生活。不好说,也说不好。
香元支书真是忙。人家忙得火烧眉毛,他忙得“裤裆里失火”。眼前的这张架子床,不简单,经的事多,见的人(尤其是女人)也多。难怪有嘴嫌的村民,给此床赠送了“龙床”之雅号,还说香元支书“天天当新郎,夜夜进洞房”。
这些,只在背地里,人们过耳传言的,说说而已。谁也不敢当着香元支书的面,说上一言半语。谁也不曾亲见香元和哪家女人睡,更不曾有谁逮住过。常言说,捉贼见赃,捉奸拿双。口头上形容的,不作数。
香元依旧披着那件标志性的半旧不新的蓝咔叽布中山装,在龙巷上踱步,碰到人有时也会客气地点头,打招呼:“曾吃过呢?”“吃过了。”
香元其实也没有村民编排的那么神气。有一回在大队部那张“龙床”上,就曾栽了跟头。这跟头栽得,虽说让香元在老婆巧罐子面前颜面扫地,但也很是万幸,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但凡有过这种经历的男人,大概都有切身体会,一旦留下后遗症,那就被人抓住了尾巴,想什么时候拽你一下,就会疼得嗷嗷叫,奈何不得。香元碰上这种事,竟没留下后遗症,还不“万幸”?
当然,香元的“万幸”,恰恰是巧罐子给的。原来,他那次的跟头,恰巧栽在自己老婆手里。
巧罐子怀疑香元跟来娣子有一腿,不是一两天矣。苦于无人证、物证。就算她是支书娘子,也不会有人愿意帮她捉支书的奸。你们两口子,床头打架床尾和,旁人掺和到这种事情里,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何且,香元是个让你多管闲事的人么?
这样一来,除非捉在现场。否则,想弄人证、物证,也难。巧罐子只有一个字,忍!忍着性子,让香元与来娣子继续快活。她也隐约知道,跟香元有一腿的,不止来娣子一个。她能怎么样呢?无理取闹,香元根本不会理睬。打草惊蛇,拿不到真凭实据,只会竹篮打水。
巧罐子只有忍,别无他法。忍,终于忍来了机会。那天,巧罐子就发觉香元给来娣子有过暗示。晚饭,香元在家里吃得不如往常逸当。巧罐子也不吱声,香元出门她也不问。水妹在县城进修,家里就他们两口子。香元本来待在家里就少,总有忙不完的工作。往常这样的时候,巧罐子正好做些缝缝补补的针线活儿。但这会子,巧罐子没这个心思。
很快,目标出现在龙巷上,望得出刻意打扮了的。这让巧罐子气不打一处来。“今儿我倒要来个捉奸在床,看你们这对不要脸的怎么下台!”如此一想,巧罐子竟有些小得意。
借着夜的黑衣遮掩,巧罐子尾随在目标后面。果然,目标进了大队部的门。巧罐子不曾贸然跟进,听脚步声是往香元的“龙床”靠近。这时,巧罐子才悄悄进门。如果这刻儿香元进来,戏也就唱不下去矣。巧罐子发觉目标进去后一直没有动静,料定香元不在。
其实,这时香元也没闲着,他在二侉子家代销店,清理外围闲人。几个小年青,在代销店里跟二侉子说闲话呢,被支书点名,让他们早点回家休息,把更多精神用在明天的农活上。
想着香元马上要在自己跟前和来娣子继续快活,巧罐子实在不想再忍。来娣子啊,来娣子,这个世上只要有我在,你就别再想跟我男人快活!香元啊,香元,我比来娣子差么?我要让你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主意拿定,巧罐子决定取消这次来娣子跟自己男人快活的机会,毅然决然地,从香元“龙床”上轰走了来娣子。
之后,隐身在大队部门外,望着自家男人进门。存心又过了一会子,她才悄悄摸了进去。
巧罐子刚摸进门,等得已着急的香元,便急吼吼的,上去就又抱又摸,拽了往床上拖。很快,香元那杆枪便威武起来。
别看香元也五十出头了,做起那事来,一点也不含糊。雄赳赳气昂昂的,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巧罐子被香元压在身下,含糊地问了句:“我们两个在一块好不好?”
“好。”
这刻儿,香元正拼命呢,哪有工夫废话。
“比起跟你家婆娘,怎樣?”巧罐子依旧口齿不清。
“讹错得大,讹错得大呢。”
香元正在性头子上,那杆枪火窜窜,进进出出忙得很。
“啪!”
香元突然挨了一个耳光。重,且响。
“香元,你个婊子养的,望望我是哪个!”随后,巧罐子点亮了香元床头柜上的罩子灯。尽管灯光不如“二侉子”代销店里的汽油灯亮,但,香元还是看清了,一直被自己压在身下的,并不是来娣子,是自己的婆娘巧罐子。
巧罐子怎么也想不出,和她睡了头二十年的男人会如此疯,如此狂。还说出“讹错得大”这样不要脸的话。此为当地方言,乃“差别很大”之意。
该是我巧罐子出气的时候啦!忍无可忍,无须再忍。香元还懵着呢,巧罐子一肚子苦水直往外涌:“香元,你个没良心的畜生,我巧罐子哪里对你差了,你为何这样对我?你手捂心口想想看,你在家里哪一顿不是吃现成的?就连早上洗脸水,晚上洗脚水,哪一天不是我把你服侍得好好的?总指望你当支书忙呢,千万想不到,你忙到人家婆娘裤裆里去了。你这个死鬼,都已经多少个周年了呀,还这么不要命……”想想刚才,香元如此狼性大发,巧罐子气得扎实。连衣裳都不曾整理,一个劲儿哭哭说说,说说哭哭。
这让香元慌了神。村上再大的事,香元都有自己的主张。该拍板,该决断,毫不含糊。自己老婆天外来客一般出现在眼前,来娣子变成了巧罐子,不知是哪位魔术师,为香元来了个大变活人,还真让他慌了神。
只听“扑通”一声,香元跪在了巧罐子跟前,“姑奶奶,姑奶奶,要打要骂,随你!千万不要在大队部哭闹,影响不好。回家去全听你的,好不好?”
尽管巧罐子气得胸口发闷,手脚发凉,但一直趾高气扬,从没丢过下的香元,竟然朝自己下了一跪,她确实不曾想到。于是,转身搡了一把跪在地上的男人,“死儿起来吧,你‘小老二再惹事,再犯嫌,我就把它割下来,喂狗。”
“好好,喂狗,喂狗。”香元磕头作揖,起身。他哪天朝人下过跪?这会子腿脚有些发麻,巧罐子只好搀扶着,回家。
大队部前后两进之间,有个开阔的院子。院墙也是红砖头砌的,大半截子是实墙,一小半用仄砖拼凑成双菱形图案,一个菱形套一个菱形,样子蛮好看的。
那年,毛主席纪念堂就搭建在大队部的后一进,追悼大会就是在院场上举行的。
大队部前一进,紧挨着龙巷,中间开个穿堂门,直通后一进正屋,且将前屋一分为二。西边一间值班室,搁张竹床子,有几样简单的桌凳之类,为公勤员蔡和尚一个人住。
蔡和尚单身汉,主要工作是为香元支书外出,到公社或县上开会、办事,划差船子。差船子,香河一带大队支书特有的交通工具。
此地为里下河水乡,出门见水,无船不行。河道野藤般乱缠。在山区,有看山跑死马之说。在水乡,近在咫尺急煞人。何故?为河汊阻隔也。其时,水网地区河汊上,没那么多桥。建桥花费算不得少,村级经济实力不强的,只能望河兴叹。倒是外流户柳春耕,离家出走多年之后,回村时奇迹般地成了运输专业户,公开宣布要在香河上建座水泥大桥,那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成了香河一带轰动一时的大事件!
蔡和尚,也算是身兼数职。白天是公勤员,晚上则成了安保员。多数时候,晚上他都会睡在大队部值班室,兼顾着照看大队部的安全。当然,香元支书住大队部时,他会识相地离开。找到瘌扣伙的牛舍去,挤一晚。其实,瘌扣伙也是个“光棍堂油炒饭,一吃门一关”的主儿,每日里主要是跟牛打交道。晚上蔡和尚来和他打伙儿,一起“南说江,北说海”,也热闹一些。正求之不得。
与值班室相对的一边,是大队卫生室。简单几张木头柜子,柜子里放着常规药物和常规医疗器械。几张大凳,一张桌子,一张床,均供看病之用。
村上大瓦屋设有公社医疗点,那里有正规的医务人员。村民们真正看病治疗,都是去大瓦屋。到大队卫生室,只看些小毛病。
负责这卫生室的,不是别人,正是香元家千金——水妹。水妹是香河的赤脚医生。这“赤脚医生”,并不是说不穿鞋子。一个姑娘家整天光着脚丫子,那算怎么回事呢!当初上面定了这样的名称,意思是要求从事这项工作的人,要时常深入到田间地头,与村民们打成一片,多为村民们服务,不能像城里大医院里的医生那样,整天坐等病患上门。
水妹待人接物蛮懂事。她并不曾因为自己是支书千金,就扛父亲的牌子,更没有眼睛长在头顶上,目中无人。
说句实话,多数村民都蛮吃惧香元的。香元支书的脸上,通常晴少阴多,不好看。而对水妹的感觉,则不一样。到卫生室拿个伤风感冒的药片,抑或下田不小心,手脚划破了,给小伤口涂涂“红药水”“紫药水”,再简单包扎一下,诸如此类,赤脚医生水妹均热情热心,照应周到。村民们,蛮欢喜这个丫头。
水妹是在县城人民医院进修之后,获得公社批准当上赤脚医生的。尽管村上大瓦屋里的王先生他们,也带学员。公社卫生院,也办班培训。可香元不让水妹去。
“人命关天呢,要想学,老子就送你上大医院,把本领学扎实了。”水妹初中刚毕业的那会子,看着邻近村上几个女同学都学了赤脚医生,心头痒痒的,也跟香元提出来,想要学。香元没有一下子就答应。在他心里头,这赤脚医生,给人看病,不也就是服侍人么?弄不好,出了医疗事故,承担起责任来,可不轻。学这个行当,不慎重不行。
水妹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学。香元只好让步。托关系,把她送到县城人民医院的培训班。在全县境内,就数县人民医院最大,医疗水平最高,各科专家最多。香元指望着,水妹学成回村之后,能做一个响当当的赤脚医生,为他长长脸。
经过一年的培训,水妹的医疗技术学得不错,香河上游着的趟鸭,呱呱叫,接着呱呱叫。可让他打破脑袋使劲想,也不会想到,自己家原先的黄花大闺女,培训班结业时,却挺了个大肚子回来。
这让香元如何能接受得了呢?
听说,水妹和那人是在医疗培训班好上的。授课医师有一次放了个幻灯片,又讲了那方面的事。羞得培训班上的女生不敢抬头,双手捂了脸,又忍不住叉开手指,偷看。那些男生,则骚公鸡似的,放肆地笑,还四下里盯着女生看。
班上,安安穩稳听完这节课的,唯有水妹和那人。水妹没捂脸,也没低头,看得颇入神,模样挺安然。那人也没像其他同伴那般张狂,平静地看幻灯,听讲授,认真笔记。
培训班,半天一堂大课。下课时,那人主动提出,请水妹出去走走。水妹没吱声,便跟着出来。两人默默地出了城,到东郊一处树林时,便有了事。
一切水到渠成。那人认真地对水妹说,一年的培训,很快会结束的。他会往香河去花轿,堂堂正正娶水妹过门。偎依在爱人怀里,水妹点点头,使劲点点头。
这之后,水妹在大瓦屋王先生那里实习了几个月。再之后,便承担起了大队赤脚医生的职责。在卫生室给人看病,开药,涂药,包扎,打针。
夜晚,水妹平静地躺在床上,轻轻摸着愈见隆起的肚子,盼望那人来。终于,那人来了信。信上说,培训结束后不久,医院的领导找他谈了,县里有位局长想要他做驸马。虽说那局长的千金有条腿不大方便,模样还不错。正巧有个去省城深造三年的机会。说,为了省城,他答应了。他是乡里孩子,不愿像父辈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他要走出去,下定决心,说什么也要走出去。
那人在信上还说,他心里容不下两个女子的。以后,也许会和别个女人结婚,但不会再爱了。又说,只是苦了水妹。他只能请求水妹,把自己这个负心汉从心底彻底抹去。要不然,水妹心会很苦。
水妹颤颤地,抹去滴落在信笺上的泪水,回了封信。并没有怎么责怪他,也不曾告诉他,自己已经有了身孕。只是说,水妹她也是乡里的孩子,她懂得他的。既然是自己选定的路,就大胆往前闯吧!但愿他能够为乡里孩子闯出一片天地来。
水妹这丑,出得有点大。香元在家里,气得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的,“胆大包天,没得王法。胆大包天,没得王法。”
水妹心里清楚,出了这种事,日后难见人矣。还会有些难听的话,什么裤带子松啦,什么作风不好啦,标签一样贴在自己身上。名声也不会好,甚至会嫁不出去。她把自己反锁在房里,刚开始哭得撕心裂肺。哭过几回,真正静下来,发觉自己并不怎么太伤心。不管怎么说,她真心实意地爱过了一回,他也是爱她的。她水妹不是个坏丫头,不是作风不正。她决定把肚子里的肉疙瘩生下来,这可是她和他爱情的结晶。
水妹把自己反锁在房里有几天了。巧罐子生怕自己丫头想不开,做糊涂事。你这个丫头哎,什么事不好做,偏偏做了这种糊涂透顶事!身为母亲,她又气又恨又担心。不管怎么说,你家老子还是支书呢,叫他怎么出去见人?
想到香元,巧罐子又是气不打一处来。真是报应!上梁不正下梁歪!你香元当风流花和尚当得快活呢,现在报应到了自己丫头的身上。
说到底,巧罐子最恨的,还是那个把水妹肚子搞大的男人。这个挨千刀的,把水妹肚子搞大了,还要当缩头乌龟,真不是个东西!
出了这种事,村上风言风语哪少得了?水妹一个姑娘家,哪里顶得住噢?弄不好走到绝路上,怎么办?巧罐子也没好主意,只一味朝香元哭天抹泪。
“你养的好丫头,把老子的脸都丢尽了。”香元没得办法从丫头身上出气,他也怕丫头逼急了想不开。于是,气就出在婆娘身上。“哭个魂,她死了一家省心。”香元嘴里发着野狠,拳头捏得紧紧的,想掼个东西出出气。
堂屋大桌子上,现成的摆着两个铁壳子热水瓶,崭新的。如顺手掼下来,“嘭——”“嘭——”两响,肯定够劲。那值好几块钱呢,香元舍不得。
看起来,香元气归气,还没气糊涂。
多事之秋,让香元感到不太顺遂。家里头,水妹丫头把他折腾得焦头烂额;大队上,为公社决定让村民上新宅基地的事,也让他烂额焦头。
建房,那可是村民们一辈子的大事。公社决定对香河宅基地进行重新规划,让想建房的村民,上新挑成的宅基地建房。这引起了不少村民的不满。
新规划的宅基地,改变了香河狭长条的村庄形态,变成方整化建制,整体感强,也气派得多。然,新挑的宅基地,土虚,再怎么夯,短期内也不可能夯实。在这样的宅基地上建房,房子的墙基十有八九要陷落,下沉。弄不好,墙壁也会走形,开裂。更为严重的,会造成房屋倒塌,甚至伤人性命。发生这样的事情,他香元身为大队支书,就要遭村民唾骂,甚至被人记恨一辈子。
对上级要求,一贯都是紧跟派的香元,在上新宅基地这个问题上,当了一回群众的尾巴,被公社严厉批评为“群众尾巴主义”。他在大队部全体生产队队长会议上,郑重承诺,所有想新建房的村民,均可在原宅基地上自行翻建,并不是非要上新规划的宅基地不可。新规划的宅基地方案,待基土夯实之后,再分步实施。千万不能一口咬个饼!一口咬个饼,弄不好会噎死人的。
香元这一举动,让村民们从心底为他竖起了大拇指。香元支书算是个有良心的,没有只顾自己往上爬,不顾村民的死活。他是个肩膀上能担分量的男人!
俗话说,胳膊扭不过大腿。香元知道,自己的肩膀再能担分量,也扛不住公社革委会的决定。
公社王副主任来香河村宣布了,张香元同志身为香河大队党支部书记,严重抵触公社革委会的决定,不执行村庄调整规划,在社员群众中产生很坏的影响。为此,公社革委会作出决定:张香元同志不再担任香河大队党支部书记,暂作停职检查处理。香河大队党支部书记一职,由大队会计谭宽厚同志代理。
根据公社革委会的要求,香元必须去公社做深刻检查。往常从香河去公社开会、办事,香元都是坐蔡和尚的差船子。现在,他已不是支书,自然没资格坐蔡和尚的差船子矣。
与其他想建房的村民一样,想在原宅基地上建房的三狗子,看不下去,主动跑到香元门上,要撑船送香元去公社。香元再三打招呼,用不着这样麻烦,自己走陆路去。虽然路途远一些,但能在革委会规定时间内赶到公社的。
平日里,因为香元管不住自己的“小老二”,巧罐子没少记恨他。现在,香元要去公社做检查,巧罐子不管怎么说,总得为丈夫收拾几样随身衣物,送他上路。
为赶路,香元起了个大早。闹腾了几天的水妹,尚在睡梦中。身为父亲,香元对女儿的气还没消,也就没跟水妹多费口舌。
在巧罐子看来,丈夫的支书不当,倒未必是坏事。一直由他这样放浪下去,万一碰上高压线,那是要送命的。现在让巧罐子担心的是,丈夫到了公社之后,会不会再生出什么岔頭官司?毕竟得罪了公社领导,定什么罪名,香元哪有什么主动权?
不管怎么说,香元还是自己的丈夫,水妹的父亲,再记恨,也不希望他出事。因此上,巧罐子特地关照香元,到公社之后,好好做检查,争取早点回家!
巧罐子和三狗子他们几个社员一直将香元送出村口,上了羊肠小道。毕竟是秋季,早晨的霜气还是重了一些。香元经过之处,留下了一串一串的脚印,很是清晰。看起来,香元成了第一个上路之人。
巧罐子目送着自己丈夫渐渐远去,远成了一个黑点。她被三狗子他们几个社员往回拽的时候,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这是香元第一次被公社宣布停职检查,但并不是最后一次停职检查。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