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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Monica

2018-12-27张欣

湖南文学 2018年10期

张欣

海边的路显得很长,用步量就仿佛加倍地长。停在近处的车被阳光照得晃眼,他揉揉眼睛,想起自己停在马路对面的车。加州他来过无数次了,却从没去过海边。这次工作完,租了辆车先来看海。五月的阳光很亮,跟德克萨斯州的三月不相上下。风吹过,一阵海汐的味道绕过鼻息。他像螃蟹一样给咸风吸着慢慢地爬过一个小坡,伸首探身往路边的石砌栏杆里一望,碧蓝的海水一下子映入眼帘。

真美啊!他由心底发出一声感叹。蔚蓝的天,湛蓝的水,成群的海鸟济济在一起,还有几只偌大的海狮子懒洋洋地躺在礁石上晒太阳,偶尔发出“嘎嘎”的长啸声划破天际,摔下来和着海浪一起冲走。石栏下成片的野花鲜艳夺目,像高更的大溪地。他想起临行前小蔓的叮咛:圣塔莫尼卡的海滩你一定要去哦。

他来了,又见大海,又见大海。他的嘴角月牙一样弯了上去。

海滩不稀奇,墨西哥湾离海不远。他也去过北卡外滩,那是一种清淡的美,比如朝露,晶莹婉约。加州的海滩妙在阳光。阳光像瀑布,飞流直下。他想起小蔓的下一句话:看看那海滩是不是真的很莫尼卡。

他当然领会她话里的深意。

莫——尼——卡,他想起从前站在女生楼下叫她的情景。仰着头,两手做喇叭状,声音就给加长进了四楼她的宿舍。女生们就会从窗口伸出头嬉笑着道:Leopard(豹子),Monica在冲凉呢,你上来吧!

那一陣,校园里流行迪斯科。舞会上,《Monica》是他们的曲子,跳迪斯科,水兵舞也行。他拉着她的手一上一下,左转一圈,右转一圈,再从头顶绕过。

啊……啊……啊 Monica

谁——能——代——替——你地位

二十多年了,他还能记起那歌声里一停一顿的亢奋。

他总觉得跟小蔓的情分和这首歌有不解之缘。

小蔓不置可否的同时,也会加上句:还不是因为我好奇。

小蔓那时像个寄居蟹,整天躲在蚊帐里。旁人来了都惊奇得直发愣,大学生了还怕见人?等见到她庐山真面目又是一惊,天人啊!樱桃小嘴,悬胆鼻,大眼睛水灵灵,像画上的林黛玉和怀抱琵琶的飞天组合。天人拉了蚊帐讲话,宿舍里的女生们早已经习以为常。别看小蔓整天躲进小楼成一统,外边的春秋却一点没错过。女生们对男生们的品头论足添油加醋更丝丝入耳。

赖博跟李莎好,太稀奇了。有人说。

哪个赖博?就是英文名叫“豹子”还是“袍子”的那个吗?另一个人也跟着挑起了兴致。

他不是叫“迫击炮”吗?女生笑道,我男朋友说,他们在宿舍里比赛,你知道了,就是那个。女生的语调吞吞吐吐还带了暧昧,迫击炮带头,一大串白白的射到天棚上,还嗷嗷大叫。

恶心。蚊帐后面冒出一句嘀咕。

女生扭头对着小蔓放下的蚊帐嘻嘻道:垂帘听政者,当然见不惯下里巴人市井之民了。

小蔓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这样讲他。赖博她见过,不就是那个常常站在外语楼阶梯旁、小树林里晨读的高个子吗?用功得像个新生,大二了还做晨读。看他树一样耸立在石凳旁,手里的书跟身上的喇叭裤对比强烈,倒真跟李莎有点像。李莎是一天到晚带着手套,手上还长冻疮;东北人,却最怕冷。

不过长沙这地方的冷是不一样的。小蔓跟李莎说,所以要多吃辣椒。

小蔓自己坐在蚊帐里嘎嘣溜脆地嚼着辣萝卜干。

李莎佩服莫小蔓,自己吃两口辣萝卜,嗓子就冒烟了。湘妹子就是不一样啊,吃辣萝卜像吃糖豆,嗓子照样清脆,说出的英文照样甜美纯正跟李谷一的歌一样。

小蔓也觉得李莎奇特,东北人,却会讲上海话。她见过李莎跟赖博讲上海话,那是前不久拍照的时候。

赖博请咱们给他当模特呢。李莎跟小蔓说,他是摄影组的,还有个暗室,就在外语楼下,照完了,就可以洗出来,寄回去给家里人看。

小蔓于是跟着李莎去校门口拍照。校服像天一样的蓝色,裙子套装,再加上一个帽子。帆船帽,顶在脑袋上像空姐,也像电影里的女特务,或者是女谍报员。往校门口小竹林旁一站,女谍报员偷袭大陆成功着陆。

赖博就笑,不用那么认真好不好?说着,举着相机的手也跟着扬起来,随便摆个pose总会吧,笑一笑也不会就真把你当成女谍报员。

赖博嘴角上扬,脸上的酒窝像点了墨。

小蔓手臂伸展跟着指令摆起“破丝”,一边想,他这个酒窝好玩,长在这么个大高个脸上,像奶糖照了阳光立刻软化,怪不得都说他有人缘——女孩子缘。

穿了校服的李莎好像变了一个人,小蔓还是第一次看她穿裙子,平常见她总是蓝布褂子一件。一头短发压在帽子下也显得很精神,连话都好像多了。

小蔓想起女生们背地的议论,试着把自己往电灯泡那边想,又觉得行不通。怎么看李莎也不像是会谈恋爱的。外语系女生个个都花蝴蝶一样打扮得花花绿绿,只有她像从工地里来的,整天一身蓝衣蓝裤,衣服方领圆扣,跟头前的刘海儿一样有板有眼。今天这身打扮也不过是因为拍照。再看赖博,变色眼镜长头发,喇叭裤能扫街,跟《女篮五号》里的刘琼一样的神态。别说李莎跟赖博走在一起,就是跟他手拉手逛大街,别人也不会当真。

后来赖博跟小蔓提起李莎,说是当初喜欢上了她的眼睛,眉毛很浓,眼睛就显得毛茸茸的,近看尤其好看。

他没有说的是,其实那天李莎趴在书桌上睡着了,然后他就想起《法国中尉的女人》里的女主角,名字里也有个莎字——莎拉,他实际上是先爱上了她的睡姿背影。

圣塔莫尼卡海滩也有背影,美国女郎的背影。波涛拍打海岸,浪花激起千堆雪。赖博记起第一次看到雪还是跟着李莎去东北。他们在雪地里走了两个多小时才从车站走到家。摸爬滚打鼻子眼泪都糊在了一起,可是回来却分手了。李莎的爸爸跟他说过的话不超过五根手指头,他见识过上海人,李莎的妈妈,他的前妻就是上海人。

李莎的哥哥快人快语,南辕北辙,榜样的例子还没看够啊?

倒像是所有的南北结合都会像她父母的结局,每天为喝粥还是吃泡饭可以争吵到大动干戈。

李莎觉得哥哥的这句话不对劲儿,可又不知道究竟是哪儿。就像那次长跑比赛,她能长跑连自己也不知道,从来不练上场就跑,竟给她跑了个全校第三。前三名获选参加全市中学生万米比赛。浩浩荡荡黑压压的人群,还从没见过这么多的人跑步。刚开跑,女一号跑不到百米就停了下来,不能跑了。吞吞吐吐,大概是女孩子那點儿事儿。李莎那时候还懵懵懂懂,女二号一说咱们陪她吧,也就跟着停了下来。东北的腊月寒风刺骨,三个女孩儿身上只穿着薄薄的秋衣秋裤,冻得浑身发抖哆哆嗦嗦,路过一家店就跑进去暖和一下,连新华书店里的暖气片也没放过。等到终于返回起跑处,连男生的比赛都结束了,老师们还担心出了什么事呢。

体育老师没有说什么,那脸色李莎还是记得。整个学校女生部等于全部弃权。

许多年后,李莎想起这件事还会有一丝惆怅。一号女生不能跑,自己又不是不行,怎么就给二号女生的一句话扯了下来呢?如果她跑了,名次无关紧要,她肯定会跑下来。那样也许她会更早跑马拉松,而不是等到二十多年以后。

二十多年的历程里,她跑过不知道多少个万米,马拉松,半马拉松,可是仍然对那个未竟的比赛念念不忘。

她当然也记得后来的事。一夜之间整个系里传说着金庸《雪山飞狐》一样的故事。某大侠挥棒入校,直捣男生二舍,说是要折断那“野豹子”的大腿。大腿不知道,金丝眼镜是折断了,还有赖博脸上的乌眼青。有人说是给李莎的哥哥揍的。

也有人不屑,那李哥哥就算是李靖,也不可能一夜之间插翅从东北十万八千里飞到长沙吧。

不知道。这是一个谜。

赖博自己说是不小心从上铺摔下来,撞了眼睛,眼镜也折断了。

从此以后倒是再也没有见到赖博跟李莎在一起了。

小树林里晨读的赖博没了眼镜,乌眼青的眼睛肿得像只烂桃。手里的英文课本也换成了设计图表。赖博迷上了建筑。

小蔓呢,则闷头用起功来。她报考了浙江大学的研究生,一个暑假待在校园里,连长沙市区的家都不回了。

小蔓考研落榜一点儿不出人意料。醉翁之意不在酒,女生们说,还不是为了名正言顺跟赖博腻在一起。瞒天过海,家里人还以为她多用功呢,都不敢来找她。反正浙大的语言学硕士有名的难考,考不上也理所当然。

二十年后的同学聚会上,有人嬉闹着道,没想到你们是真的;别人当初好得那样也分了,倒是你们还在一起。

小蔓道, 你们不是老说他花心吗,我倒要看会怎样。

就这么一路看下来了。有人笑。

赖博来美国学了建筑,自己开了个建筑事务所,公司红火,准备到北京开跨国的。他还写诗——英文诗,出的一本诗集还获了奖——世界诗人奖。

诗人建筑师。有人不可思议。

赖博就说,林徽因不就是一个吗?那些人就瞪大了眼睛。赖博就接着道,知道苹果吧,苹果计算机的软件工程师们,世界上最好的软件工程师都是业余诗人。最好的技术是跟艺术结合的技术。

德州莱斯大学校园里的拜占庭式建筑在美国南部算是顶尖了,屈指可数。赖博兴奋地指给刚来的小蔓看,屋顶一个大圆顶,旁边两个对称的小圆顶。

像巧克力,小蔓说,指着那圆顶上突出来的尖顶,连亮光都像外面的一层锡糖纸。

赖博就笑,盯着小蔓的眼睛,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这女孩的眼睛真亮啊,他还记得第一次看着她的眼睛时心里流过的一句话。

令他印象最深的拜占庭式建筑其实在东北,李莎的家旁边。圆顶尖楼衬着雪地,发出一瞥淡淡的蓝光。雪地里一个人正在写生。那人站在画板前细心地描绘着,呼气从鼻息里出来雾一般萦绕,魔术一样变成画板上的尖顶楼上的云彩。他一下就着了迷。窸窸窣窣的素描图线指给他另一条路——设计,建筑设计,他要学建筑。这是他进莱斯大学搞建筑的根本原因,虽然跟谁也没提过。

同学会上,有人提起李莎,说是毕业回了东北,结婚嫁人,终生未育,据说是跟大学时的一场病有关,就是系里上映“雪山飞狐”那个冬天。手术要证明,所以闹到了系里。

小蔓想起跟李莎最后一次接触。校园里组织交际舞训练班,每班一张票,发到了文体委员李莎的手上。李莎去了上午的一半,下午就没再去。她把舞票送给了小蔓。

小蔓去了,遇到赖博。这是他们第一次手拉手,从此再也没有分开。

圣塔莫尼卡的沙滩上海风习习。有歌声从岸边的什么地方传过来:

Dance!Dance!Dance! Dance!Monica——

小蔓后来跟他提起,那张舞票实在是红娘呢。李莎上午跳完回来就说,要自己找舞伴的,现场配对。跟李莎那天配舞的男生是机械系的一个老广,豆精一样的小个子,拉着她的手里都是汗。想着下午还要继续跟“豆精”练舞,李莎心里就打怵。但是这一票难求,浪费了太可惜,就把票送给了小蔓。

赖博的心底一愣。

情感的历程多有意思,就像眼前的大海,浪花汹涌,分不清前浪和后浪。又或者本来浪花和海浪就不分彼此?

“舞吧,舞吧,莫尼卡。”他朝远处望去,波涛拍岸大浪淘沙,浪花正起舞在圣塔莫尼卡的海边。

责任编辑:吴 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