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世书
2018-12-27熊棕
熊棕
一
与几年前初入社会相比,贺春晓觉得自己变化不大,唯一明显的不同就是现在有了稳定的男朋友。她对生活没有多大奢望,一个小小的惊喜就能让她兴奋好几天。恋爱的最初日子,伍造林会挖空心思,竭尽所能,为二人世界制造浪漫。阳光和煦的周末,他还会想着法子带她外出散心,让户外清朗的微风涤荡她心中的任何不快。
一个星期六的上午,他们来到西郊公园游玩。这是一个在郊外新辟的亲水公园,由鱼塘改造而成的景观湖波光潋滟,红鳞鲤鱼来回穿梭。溜达了一会儿,他们来到一块草坡前,草地用塑料栏杆圈着,有三三两两的人在里面滑草。他们交了钱,领出两双四轮滚轴鞋穿上,拿上支撑杆,歪歪扭扭踏上了绿茵茵的草地。草地阻力大,两人都是第一次玩,滑了沒几步就都跌倒了,嘻嘻哈哈笑作一团。手牵着手爬起来,再滑,再跌倒,没多久两人外衣上都是一身草屑,内衣里都是一层汗水。半道上,贺春晓就累了,靠边坐着,细眯着眼睛看着伍造林朝前面滑去。没有她的拖累,他滑得快多了,中间虽然又摔了几次,但还是顽强地滑到了终点。他在终点处脱了外衣,以胜利者的姿态拎在手里朝她扬着,大声喊着叫着,让她滑过来。其他人都看着贺春晓,她只得手撑着地站起来,继续朝前滑去。伍造林逆向滑行而来,迎接上她,两人一道慢慢滑向终点。
不知不觉就临近中午,两人都感觉肚子在咕咕直叫唤。出了公园大门,伍造林突然想起了一个可以混饭吃的地方,他有个老乡在某出版社供职,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公交车大约只需坐三站。
“哪个老乡?”贺春晓问。她第一次听他说出版社还有个老乡。
“我们一个县的。”伍造林笑道:“他叫王部,我们平时都开玩笑叫他王部长。”
“王部长?”贺春晓一听也笑了,“你先打他电话,免得我们吃闭门羹。”
“没事,就是要搞他个突然袭击。”
公交车到站,伍造林领着贺春晓走进巷子,来到一个用通透式围墙围着的院子前。从外表看,院子里的楼房还比较新,使用年限估计不到两年。院子铁门开着,但铁门旁的小屋里没一个人。两人大大方方走进去,上了第二栋一单元三楼,伍造林举起手砰砰敲响了铁皮门。里面传来软绵绵的拖鞋擦着地板的声音,跟着“咔嗒”一声,门开了,一张胖乎乎的圆脸露出来,圆脸上架着一副圆圆的眼镜。伍造林响亮地叫道:“王部长!”王部先一惊,接着热情地笑了,侧过身子把他们让进去,一边盯着贺春晓看,一边问道:“这位是……你女朋友?”
伍造林还未回答他,从卫生间里又走出一个穿着齐整、挺着大肚子的男人。他穿着白色条纹衬衫,蓝色西裤,像是刚刚参加过正式活动。他边用纸巾擦着手,边吸着鼻子说:“当心锅里的菜。”
“你帮我关了火,我们去外面吃吧。”王部扭头说。
贺春晓抢在前面进了厨房,说:“没必要,随便吃点吧,我来帮你。”。
王部朝伍造林抬抬下巴,跟着她走到厨房门口,说:“那这里就交给你了,我下楼去买点卤菜和啤酒。”
贺春晓试试锅里红烧肉的味,加了点盐,然后把鱼煎了,青菜炒熟。王部提着两袋东西也上了楼。那个穿西裤衬衫的男子一直在玩手机,直到菜上了桌才坐拢来。王部倒酒的时候,贺春晓看见四只杯子,就说自己不能喝。王部坚持倒了,说保证只让她喝一杯。那个男子这才说话了,看定她说:“没关系,初次见面,一定得喝一杯。”
王部这时候想起来给他们介绍说:“这是罗总,比你们先到一步。”
罗总笑道:“王部你真不容易,一个人的饭,先是分成两个人吃,现在要分成四个人吃。”
王部扫视着桌面,呵呵乐道:“我怎么觉得也还丰盛呢。”
碰过杯后,大家的筷子都伸向那碗红烧肉。罗总尝过后,吧唧着嘴夸赞道:“真不错,真香。”
贺春晓笑道:“这不是我的功劳。”
“你女朋友真不错,第一次来这儿就主动下厨,现在这样的女孩子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了。”王部看看伍造林说,然后举起杯子,“来,我敬你俩一杯。”
罗总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向王部提议说:“王部,你不是老说忙不过来吗?小贺这么能干,请她来工作室吧。”
王部把酒杯放下,笑着说:“罗总你也不想想,她怎么会到我们这口小塘里来?我肯定是请她不动的,你财大气粗,庙大佛大,还是你请过去吧。”
边吃边听他们的介绍,伍造林和贺春晓弄清了他俩所说的工作室,主要任务就是给罗总编书。罗总名叫罗永红,他的公司经营图书业务,卖书,也编书。经朋友引荐,他跟王部接上了头,并且以他租下的这套住房为据点,美其名曰“工作室”。现在,他们正在编写的是一套“名人青春年少时”丛书,灵感来自于前两年热播的一部描写伟人学生时代心忧天下、自强不息的电视剧。已经开工两个月了。今天,罗总是来过问一下进程的,准备顺便请王部吃个饭,没想到最后变成了四个人的家宴。
王部问他最近在忙什么。他回答说,还不是在下面跑业务。
王部又问:“情况怎么样?”
他扯一扯嘴,回答说:“神州啊,大地啊,革命形势一片大好。”
把屋里人都逗乐了。
罗永红学着小品演员范伟的口吻,把“神州”二字挂在嘴边,让人疑心是给自己的公司打广告。他的公司名叫“神州教育图书装备公司”,据说是全省目前最大的民营图书公司。
对有些人来说,发财并不是一件有多难的事,也许他平素老实本分,并无过人之处,但是一旦时来运转,聚集财富的速度是惊人的。
罗永红可以说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几年前,他还只是某县组织部的一个司机。再往前推,他还只是某县某村的一个普通村民,农闲的时候,间或开着农用车跟人一起挨家挨户收购生猪,再转手卖给生猪收购站,赚取差价贴补家用。
如果不是有一个光宗耀祖的哥哥,他一辈子可能就离不开土地与生猪。他哥哥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省里某厅直机关。在某处任副处长两年后,哥哥先是挂职去某边远县担任两年科技副县长,回来后不到一年就转为处长。据说,下一次升迁为期不远了,很可能是某厅的副厅长。
罗永红从小就比他哥哥聪明伶俐。这话是他哥哥亲口说的。哥哥每次回老家都会这样发出感慨。哥哥说,弟弟从小就灵泛,鬼点子多,可惜他的聪明劲儿没有用在学习上,要是弟弟也能考上大学,肯定比他这个当兄长的有出息得多。罗永红心里想,你都当处长了,下一步就是副厅长了,我比你还有出息,那会到什么级别呢?我的天,还是别想的好!
为了他的才华不至于被埋没,在哥哥的关照下,他先是去县委组织部做了两年司机,紧接着又鲤鱼跃龙门,从县城跳入省城。哥哥有个宏大的计划靠他来实施,有片广阔的天地让他来施展才干。
现在,哥哥的目的基本达到了,罗永红已经打造出了全省最大的民营图书公司,打造出了全省民营书业的领军人物。如今,罗永红的大名在全省图书界都是响当当的。不止如此,他的名声不仅在业内,在外界,甚至在每个县市主要领导的耳中,都是大名鼎鼎的。
这一切源于他有一个得天独厚的条件,源于他有一个处心积虑的好哥哥。创业伊始,罗永红开展业务,都是在哥哥的指挥下进行的。通常的程序大致是:哥哥先给某县的主要领导打电话,约定好时间后,罗永红就驾着车从省城出发,上门拜见。领导热情接待他后,马上给教育局局长打电话,局长接到电话后不敢有丝毫怠慢,老老实实在办公室等着领导介绍过来的人。罗永红跟局长接上头后,接下来就什么都好说了,业务就可顺顺当当开展了。
当然,把今天的一切都归功于他哥哥,对他也是不公平的。公司能够做大做强,与罗永红的创业态度和为人处世分不开。现在,他还开着那辆跟随他已有好几年的本田雅阁,并不曾换奔驰购宝马便是明证;现在,他仍守着那位从农田里上来的糟糠之妻,并不曾换老婆包“二奶”便是明证;现在,那些给他提供过方便的县委县政府领导们,还经常能收到他的“问候”,也是明证;现在,那些与他有过业务往来的单位,不管是局领导还是办事员,都愿意跟他交往,更是明证……
二
每年这个时候,空气就变得潮乎乎的,天空像悬在头顶上的巨大筛子,整天漏下细沙似的小雨。一个冷冰冰的夜晚,“细沙”又从天上淅淅沥沥洒下,伍造林一手撑着伞,一手握着共享单车车把,像个杂技演员穿行于大街小巷。虽然一直撑着伞,但这场时大时小、已经持续了三天三夜的雨还是把他的裤子和鞋子都淋湿了。下水道里的水积满了,无处可去的雨水在街面上肆意横流。他踩着积水进了家门,蹬掉湿透了的鞋子,剥掉半湿的外衣。贺春晓递给他一条毛巾,身子跟着偎了过来,在他耳边说:“刚才我爸来电话了。”
“嗯,说什么了?”伍造林抱住她问。
贺春晓迟疑了一会,才吞吞吐吐说:“他说……他要来投奔我们,他想来这里。”
“什么?”伍造林惊讶地提高声音问,“你答应他了?”
“我没答应他。”贺春晓抬起头低声说,“他很不高兴,骂我是白眼狼。”
“那你还担心什么?”伍造林拍拍她的背。
“我担心他不会听我的,还是会跑过来找我们。”賀春晓担忧地说。
伍造林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他把贺春晓的脸捧起来,安慰她:“他要来,就陪他玩几天,没什么大不了的。”
哪有那么简单?贺春晓松开他,催他去洗澡,自己先上床睡了。但她无法让自己安心进入梦乡。她脑海里仍然想着久未谋面的父亲,想着不久前他来的那个电话。
过了两天,伍造林才明白贺春晓的担忧并不多余。那天晚上,他在培训机构上完课回家,看到家里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头发黑白混杂,正歪着头抽烟;屋里悬浮着一股陌生的烟味。不用说,这就是贺春晓的爸爸了。
正如贺春晓所料,父亲待下来就不走了,这成了两人的心病。什么地方需要父亲这样的人,他们真的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打听,盲目转悠又会有什么结果?但事情再难,伍造林还得帮他去找。出去找工作之前,贺春晓给伍造林交了底,她父亲虽说是一介农夫,但其实并没正经干过农活,因为他是高中毕业生,脑袋灵活,善交朋友,经常被同学朋友请去帮忙管下账目,守守仓库之类,还有点养尊处优的味道,太重的体力活他肯定是干不来的。几日下来,伍造林四处碰壁,不由暗暗叫苦:能谋碗饭吃就不错了,哪里轮得到他老人家挑肥拣瘦?劳务中介机构,伍造林早跑去咨询过了,人家说,贺明凡这个年纪,如果是女性倒是好办,这个年纪的保姆很受欢迎。男的如果没有技术就不太好找工作,打短工也没人请。不过,他仍然帮贺明凡填了表,做了登记,请他们一有消息就通知他一声。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没有等到任何消息。
这一天,他从外面转悠回来,走进巷子口,看见一家小卖部的门框上贴了张四四方方的红色纸块,纸上用黑字写着“门面转让”四个歪斜的字体。他想起来,这张纸贴在门框上已经有好些天了,红纸已经有了褪色的迹象。以前他都是视而不见,只是不经意地瞥一眼就匆匆而过,现在他却停下了脚步,盯着那四个字足足看了几十秒钟。忽然一个灵感升起在他脑海,便朝店里那位胖胖的中年妇女走去。
罗永红在县里跑了两个星期,回来后到王部那蹭饭吃,却只见冷锅凉灶,没有饭菜飘香,就对王部说:“你把上次那女孩约过来做饭吃。”
王部看着他诡异地一笑:“我说你怎么又会想来这里蹭饭,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罗永红说:“我是想请她去我们公司上班。”
王部有些意外,不知真假,狐疑地问:“她能到你们公司做什么?你可别乱打主意,他是我老乡的女朋友。”
“说什么哪你!”罗永红斥道,接着说,“我那儿有很多事她都能做啊,财务,文员,数据管理,我看她能胜任的岗位太多了。”
“你说真的?”王部看着他,“如果是真的我就把她电话告诉你。”
罗永红如愿拿到贺春晓的电话号码,他把车停在路边给贺春晓打电话,约她出来吃饭。
接到他的电话,贺春晓推辞了一番,但架不住他言辞恳切的盛情,最后不得不赏脸了。罗永红要来接她,她没让,自己坐公交车去了他约定的地点,临江的一家中西餐厅。罗永红已经给自己点了一份煲仔饭,给她点了一份牛排。等她坐下不久,两份餐就相跟着上了桌。贺春晓问他给两人点的餐怎么不同,罗永红解释说,他一个乡里人,不爱吃那洋玩意儿,每顿都要吃米饭,不吃米饭就心慌。
“还记得上次说过的话吗?”罗永红边吃边问。看着贺春晓疑惑的目光,他接着说,“上次我说,要把你请到我们公司来。”
贺春晓咧嘴笑了,摇摇头,说:“你的记忆有误,上次你们互相推诿,谁都不要我。”
“是吗?”罗永红哈哈大笑,说,“那我将功补过,今天诚恳地邀请你。”
“我哪儿也不去,我能力有限,没想过要跳槽。”
“该跳还得跳,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罗永红诚心诚意地邀她加盟,“过来吧,你不要有任何担心,待遇什么的保证要比现在强。”
“我能做什么?”贺春晓问。
“你先来吧,什么工作都行,随你挑。”罗永红说。
贺春晓沉默了。虽然现在的工作不咋样,顶头上司余主任的那副嘴脸她也不愿面对,但工作还算稳定,待遇也能供她维持生计,她从来没想过要离开。面前这个人态度虽然诚恳,但她对他又不怎么了解,怎么能轻易答应他?
贺春晓用刀叉划拨着牛排,纤细的手指动作十分雅致。她这是第二次吃这玩意儿,动作就非常标准了。罗永红转移话题,夸赞她优雅的气质,和今晚的西餐很相配。贺春晓嘴里谦虚着,心头依然在猜测他找自己的目的。如果他真是慧眼识珠看中了她,有心想帮她,能不能先帮她解决父亲的问题呢?想到这里,她一阵激动,凭直觉,她觉得可以开口试试。
她抛出了心里积压的烦恼,从父亲哪一天来省城,如何赖着不肯回去,又如何找不到事做,一直到他们想自己开家店子,一五一十讲给罗永红听。罗永红倒是沉得住气,耐心地听完了她的讲述,一直到最后一句:“罗总,你能帮我爸爸找份工作不?”
罗永红哑然失笑。他想挖个美女回去,还得搭配着安置一老头?他憋住笑,说他们公司暂时不需要她父亲这样的人,没有适合她父亲的岗位。他这样的公司,据守在家的人要不了几个,只需要精干的业务员,跑到了业务,北京那边发货过来,在郊外倉库里按照要求打好包,再运到县里,一笔业务就算完成了。仓库里那两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拿下这点事绰绰有余。发货期间相对忙一些,大部分时间也是闲着的,用不着增加人手。
不过,罗永红也肯定了她的想法,觉得她自己开家店子是个不错的主意。问题是,现在大大小小的超市都是连锁店居多,小卖部能不能开下去?
贺春晓一时没了声气。对呀,怎么就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们只听那个胖老板说,因为要回去带孙子才不得已转让店面的,但那只是她的一面之词,真正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他们根本没有做过调查。现在听罗总这么一说,疑点就出来了。幸亏他们拿不出钱,让事情拖下来了,要不就上了大当了。
罗永红不像她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只是继续帮她分析情况:“当然,如果真想把店子盘下来,也不一定非得跟她经营一样的项目,可以先考察周围的居民、单位情况,有针对性地进行经营,如果有学校的话,还可以考虑是不是开家书店。”
到底是书老板,三句话不离本行,一绕又绕到图书上去了。贺春晓立刻眼睛一亮直嚷嚷:“是有个学校在巷子里,只不过是一所老学校,学生人数不太多。”
“不太多也没关系,只要有消费群体,好好经营,就能维持下去的。”
见她兴奋起来,罗永红也兴致勃勃,手指在沙发扶手上敲着,一下一下像在敲着一段节奏,爽朗地继续说:“开书店我倒是能帮你一把,我一仓库的书,随便你去挑,成本价给你,先把书拉来,卖完了再结账。”
“谢谢你。”贺春晓发自内心地向他道着谢。她没有失算,罗总果真能帮她解决大问题。但仍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拿什么把那个店面盘下来?找面前这个大老板借?这让她如何开得了口?
贺春晓陷入沉默之中。罗永红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笑道:“有没有钱把店子盘下来?”贺春晓被他一眼看穿愁思,倒不好意思了,脸上有些发烫。罗永红似乎有些得意,呵呵直乐,直率地说:“借钱给你不如我自己把店子盘下来……你别瞪着我,你想哦,开书店也是我随口说的,还不知道能不能赚到钱,如果赚不到怎么办?既然是借,就要还,是不是?到时你拿什么还我?所以说,我做老板比你做老板好,即便是亏了,我的承受能力比你们总要强些吧?我盘下来,再请你爸爸打理,不一样解决了他的就业问题吗?”
他的话如醍醐灌顶,猛然让贺春晓愁眉舒展,两眼放光。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困扰多日的难题迎刃而解。她双手不自觉地撑在沙发扶手上,身子挺得更直,神情急迫地看着他。他继续说:“卖图书,兼顾文具,生意应该不会差。”
“太好了!”贺春晓两眼灼灼放光,情不自禁叫出了声。
三
店子开张了,罗永红再邀请她去公司,她就不好意思直截了当地回绝了。她答应先去他公司参观参观。
罗永红的公司位于五一路繁华路段的一幢高级写字楼里,贺春晓乘电梯上到八楼,迎面就看到了银灰色字体标示的公司招牌。走进大门,首先是一个大厅,被一组隔断式办公桌分隔成几块,靠墙码了一排柜子,摆满了图书。只有一个年轻女孩坐在大厅里。听到动静,女孩立即把垂着的目光从手机上移开,盯着她问找谁。听她说找罗总,女孩目光似乎有些警惕,审视了一会儿后才起了身,把她领到罗总门前,敲敲门,通报一声后就退出了。
老板的办公室到底不同,一色的红木家具,颜色沉稳,款式端正,大班桌宽大厚实,书柜里图书整齐划一。罗永红从电脑前起了身,热情欢迎她的到来。
两人品着茶,罗永红详细地给她介绍了公司的经营状况。尔后,他微笑着问道:“今天你就算来报到了吧?”
贺春晓东张西望,仿佛被墙上的字画所吸引,没有回答他的话。
“怎么样?先过来适应一下,过两天我带你去乡下跑一圈?”
她这才收回目光,为难地说:“罗总,我这样子怎么做得了业务,见了生人我话都说不出来。”
“你不要怕,什么事都有第一次嘛,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自己的潜能有多大?什么事情都是慢慢学会、慢慢适应的。你看我吧,一个典型的乡巴佬,又没什么文化,不一样做得好好的……”罗永红极力说服着她。
“别劝我好不?我现在真的没心理准备。”贺春晓可怜兮兮地说,“我真怕自己会砸了你的锅。”
“你如果真的不想跑业务,在公司做内勤也可以啊,先熟悉一下环境。”罗永红通情达理地说。
贺春晓想到了一墙之隔的那个冷清、杂乱的大厅,还有那位闲着无事一脸戒备的女孩,不免笑了。她想不出这里有什么事情是需要先熟悉的,如果她过来了,又会有什么工作适合她做。
“我觉得我干不了。”贺春晓仍然说得直率,但脸上仍是笑吟吟的,“你们公司太大了,我没有这么大的志向。你知道我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是想帮我爸爸把你那个书店经营好,以后赚了钱,再从你手里盘下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不会不支持我吧?”
罗永红不由得又哈哈笑起来。他摇了摇头,乐道:“没想到你心里还有这个小九九,你真是太可爱了……我知道,你是想自己当老板,不愿给别人打工。对不起,我好心办了坏事,不该把店子盘下来的,不过现在转给你还来得及,要不今天就把手续办了?”
“罗大哥别笑话我了,你放心,我会帮我爸爸好好看店的。”贺春晓下保证般说。
贺春晓没有料到,这个店子解决了她的大难题,也给她的生活带来了麻烦;自从有了这个店子后,自己跟伍造林之间的矛盾会越来越深。
矛盾首先起源于伍造林和她父亲之间。店子开张后,贺明凡就住在店里了,有了新的安身之所,于是就从客厅里搬出去了,屋里恢复了以前的宁静,一室一厅的面积仿佛一下子宽敞了许多。按理说,不住在一起,接触越少,关系会越融洽。其实不然。在此之前,父亲对伍造林好像还是比较满意的,小伙子老实勤快,温顺礼貌,关键是对他老人家非常尊敬,对他的事上心。那些天他在外面跑来跑去,虽然没跑出什么效果,可态度端正,毫无怨言。但是自从搬出去住后,他对伍造林的不满就渐渐显示出来了。也许这些不满自他见到伍造林起就产生了吧,但以前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所以他全压在心底了,现在他也有了工作,不靠别人吃饭了,就可以挑三拣四,把自己的不满发泄出来。
要不是这次下定决心跑来省城,他压根儿不知道有伍造林这个人存在。这些年,女儿一个人在外打拼,他也知道她委实不易。几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与她同龄的留在家里的女孩,早已结婚生子,虽说城里的观念不同,但她也该谈情说爱了,找个男朋友在身边当然应该。问题是,她该谈个什么样的男朋友?依女儿的条件,他在家里的时候就没少帮她天花乱坠地做过设想,他想象中的未来的女婿,虽说职业多样,但个个条件突出;不但工作体面,而且收入可观。伍造林这种条件的,根本不在他想象之列。可他的女儿,偏偏就找了个这样的,如果说离他想象中的相差十万八千里,一点儿也不为过。
伍造林那叫什么有工作?说是老师,又不在正规学校,而是在培训班帮人家上课。人家上班他睡觉,人家休息他补课,这样的老师,他以前听都没听说过。一个大小伙,干着这样的营生,一辈子都别想有出息。说句不好听的,那种工作,比他现在的工作还要差!他守着一个店子,每天看着一群孩子在这里叽叽喳喳买书买文具,别提有多充实,有多光明。而伍造林有什么?
贺明凡不明白,他如花似玉、聪明能干的女儿,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更让他生气的是,她根本没跟家里通气,就跟那小子住到一块了。难道是他女儿接触不到成功人士?事实并非如此。他现在的老板罗永红不就是一位吗?罗总不但认识她,而且相当关心她,要不然也不会拿她的事当自己的事来办。想想现在他站的这个店子,贺明凡就为女儿感到不值。这么一个小店子,他伍造林想是想到了要盘下来,但是他根本没这个能力。罗总一来就柳暗花明了,就什么事都不在话下了,头天看店,第二天就开始请装修公司,要不了八天十天的,店子就开张了。他欣赏的就是罗总这样的人。
贺明凡虽说住在店里,但一日三餐还得跟他们搭在一块。女儿白天要上班,所以做饭的任务一般由伍造林承包。每天中午,到了吃饭的时候,伍造林就会给他送饭过来。他每顿都要喝两口,多年的习惯了。伍造林会提前买来一些酒放在店里,等他喝完了就再买。他吃得倒是心安理得,觉得这是伍造林应该做的。一个大老爷们,大白天不上班,要是连饭都不做,岂不是要闲坏!他每天这么辛苦工作,伍造林这个闲人给他做点饭,有什么不应该的?有时伍造林唤他他也不应,冷冷地瞥过去一眼,听凭伍造林把饭盒放在桌面上。
再愚笨的人也能感觉到贺明凡态度的变化。伍造林不明白贺明凡的态度为什么会转变得这么快,这么明显。变脸更是比变天还快。自从有了这个店子后,贺明凡在他面前常常口无遮拦,什么话都敢说。在贺明凡看来,男人就应该像罗永红一样,要在外面风风火火干大事,赚大钱,成天守在家里的男人能有什么出息?每次听到这些,伍造林就会憋一肚子气,但他又不能在贺明凡面前发泄,实在憋不住了,有时就会拿贺春晓撒气。
“听你爸爸的口气,他恨不得让你嫁给那个姓罗的呢。”伍造林酸溜溜地说。
贺春晓又好气又好笑,在伍造林肩上擂了一拳,说:“自古以来,婚姻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可千万别得罪了他,多顺着他点儿,要是他真把我许配给了别人,你可别后悔。”
伍造林没心情跟她开玩笑。如果女儿的婚姻大事真要由父母来做主的话,毫无疑问,她父亲一定不会把女儿许配给他的。她父亲眼睛只盯着钱,哪里会看得上他?他做得再好,再有孝心,也入不了他老人家的法眼。
“能让你爸相中的,估计得有多高的身价?”伍造林不依不饶地讥讽说。
“喂,你别给脸不要脸!”贺春晓真生气了,斥责道,“你真婆婆妈妈,肚量比女人还小,老人家的话你也要计较?”
在伍造林面前,她要维护爸爸的面子;在爸爸面前,她又要极力替伍造林说话。夹在两个对她来说都很重要的男人中间,她真是左右为难,倍感无奈。现在,伍造林在父亲面前暂时还能控制情绪,但时间长了,谁又能保证他们不起冲突呢?她真害怕他们会闹到剑拔弩张、水火难容的地步。
四
日子长了,父亲开始有了生意经。贺春晓闲暇时去店里帮忙,看到不时有生面孔来店里询问文具书籍,但在父亲眼里,这些面孔却是熟悉的。父亲脸上挂着笑,得体地称呼他们,许多被他称作老师的人,他可以准确地在“老师”二字的前面加上那人的姓氏。其他成年人,男的一律被他称作帅哥,女人一律被他称作美女,小朋友进来了,有一些他还能准确地叫出名字。这些人看样子都成了他的熟客了。
他还准备了一块小黑板,每日在上面给顾客提示店里到的新书。他知道现在的小孩子爱看什么样的书,就在黑板上着重标示。父亲的邻里关系处得也不错,旁边的理发店、水果店、干洗店等的店主们都让他混熟了,生意清淡时他们还互相串串门,聊聊天。
店门前还经常摆着一溜的小摊点,有卖绿豆汁的,有卖小菜的,还有擦皮鞋的。这些人虽说没有自己的店面,却可以在半路上把顾客拦住,把有店面的人的生意给抢了。有一个中年妇女,摆摊的地方离他家的店门最近,她坐在一张小小的靠背椅上,面前通常卧着两只竹篮,一只篮里摆着自家腌制的小吃,另一只篮里码着成双成对的花鞋垫。每日卖点小吃和鞋垫,她竟也可以熬过一天,养活自己,或许还有别的家人。这些人做着小生意,却要受着大恐吓,因为时常有城管队的人来没收他们的东西。他们跟路人讨价还价时,眼睛却要机警地扫视四周,一旦有了情况,就要手忙脚乱地赶快收拾东西,撒腿便跑,有如惊弓之鸟。贺春晓坐在店里,亲眼看到过一次他们狼狈而逃的场景。起先她还没注意,她正跟父亲说着什么,突然听到忙乱的脚步声,门口的几个人眨眼间就跑得几乎没了踪影,只有那个中年妇女飞快地提着篮子进了他们店里。父亲赶紧帮她把竹篮藏在书架后面。喘息未定,转过身来,一位城管队员已经站在他们面前。女人的脸都吓白了。城管队员肯定是看着女人躲进来的,因为女人前脚进门,他后脚就到了。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瞪了她一眼就追撵别的人去了。
“马阿姨,你把摊点摆进来些吧。”父亲同情地说。从他帮忙的熟练程度来看,他至少不是第一次帮她。
贺春晓后来知道这个女人叫马水莲。马水莲大约四十来岁的样子,身体干干瘦瘦的,似乎被岁月过早地熬干了水分。她眼睛瞟着贺春晓,抱歉地说:“他们过去了就不会再来的,等会儿我就摆出去。”
“不要紧的,不碍事。”父亲说,“你等他们走远了再说。”
父亲关心着她,但当着女儿的面,又不能太热心。他站得离她远一点,靠女儿近一点,仿佛替自己的行为做着解释,他自言自语般说:“出门在外,混口饭吃,大家都不容易。”
等别的小摊再次露面后,马水莲也开始把她的谋生工具往外挪。父亲又赶紧上去帮她。
虽说现在跟贺明凡几乎说不上两句话,但伍造林仍然尽职尽责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看在贺春晓的份上,他忍气吞声,尽力避免事态朝不好的方向发展。说到底,他是爱贺春晓的,贺春晓也爱他,这才是最重要的。任何不愉快的事情在这个大前提面前,都可以忽略不计。
一天中午,他照例去店里送饭,看见马水莲的篮子摆在店门口,人却不见了。他靠近店门,听到马水莲嗲声嗲气的声音传来,贺哥,好贺哥,求求你再借一千块钱给我嘛。贺明凡为难的声音在说,这……我确实不敢再借了,我女儿,还有她男朋友,如果发现少了钱,会找我麻烦的。马水莲诡计多端地说,他们不会发现的,他们又不站柜台,哪里弄得清你这本账,即使发现了,你说借给了我,我马上会还你,决不为难你。听不到贺明凡的声音了,大概他正垂着头傻乎乎地在给这女人数钱。伍造林从门外闪身而出,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把马水莲吓得一哆嗦,把贺明凡弄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双手还躲在钱箱里不敢拿出来。
贺春晓傍晚下班回来,看见伍造林正在有条有理地忙着做饭。火炉上的瓦罐开锅了,汤水溢出来,火苗膨胀着哧哧作响,香味溢满了一屋子。伍造林赶忙揭开盖子,用一口长气将冒上来的白泡吹下去。贺春晓说声好香,就去找碗给她爸爸盛饭菜。伍造林把她扳过来,问:“你猜我中午在店子里看到什么了?”
贺春晓眨巴着眼猜不出来,仔细想想,光天化日之下,也不可能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笑嘻嘻地说:“难道大白天也有人打劫?那他們是瞎了眼走错门了。”
“你猜的没错,是有人打劫了,这个被打劫的不是别人,正是你那个好老爹。”伍造林说。然后他严肃着面孔,把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贺春晓面色也越听越严峻,眼神直直的,脱口而出:“这老鬼,老毛病怕莫又犯了。”
贺春晓本来要先给父亲送饭的,也没心情了,空着两手就出了门。
刚才回来之前,她已经在店里站了一会儿了,那时姓马的女人还在店门口。现在她再次出现,却不见马水莲了,只留两件谋生的工具摆在门口让贺明凡帮忙照看。贺春晓阴沉着脸将那篮子踢了一脚,似乎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贺明凡吓了一跳,像个做了亏心事的孩子,低眉顺目,不敢跟女儿对视。他知道,肯定是伍造林添油加醋在她面前说自己的坏话了。
贺春晓在门口的小椅子上坐下来,很快她就意识到屁股下的小椅子是姓马的女人的,仿佛椅子上有刺,她立马又站了起来。她这一坐一起把气氛弄得更加紧张。父亲不安地抬眼看了看她,两人的目光碰上了,贺春晓不想再极力压抑自己的愤慨了,终于忍不住发问道:“你到底给了她多少钱?”
“没有给呀。”父亲一副委屈的样子,张开双手说,“她想找我借钱,但是我没给她。”
“别糊弄我了。”贺春晓戳穿着他的谎言,“事实摆在那里,你狡辩不了。”
“不是还没借吗?”父亲咬牙不肯承认,反倒骂起伍造林来,“你别听他胡说八道,添油加醋。一个男子汉,什么事不好做,成天关在屋里造谣生事……”
“你还反咬一口?”贺春晓火了。
贺明凡也怒了,拍着柜台骂道:“有你这样跟爸爸说话的吗?你是听我的还是听他的?我是你爸爸,嫡嫡亲亲的,而他,不过是你八字还没一撇的男朋友,你是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谁对听谁的,他不可能说假话。”贺春晓一点也不示弱,“你老实跟我说,到底给了那女人多少钱?”
“春晓,我跟你讲,你不要学着你妈瞎猜忌。”贺明凡一下子把话又转到她妈妈身上了。说起女人,贺明凡就见多识广,显得很有经验。“男人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女人则恰好相反。在家里,很多事都是你妈无中生有挑起来的……你倒说说,我怎么会无缘无故把钱给别人?你以为我的钱多得没地方花?马水莲是找我借钱了,说了是借。她不是有个儿子在北京读大学吗,儿子打电话来要钱,她一时手头紧,找我借点也是人之常情,谁都有困难的时候嘛。”
“我们与她非亲非故,她凭什么开口找你借钱?”贺春晓听他东扯西扯,连她妈妈都不放过,更生气了。她猛然觉得这个马水莲是个危险人物。这个下岗女工,这个丧夫的寡妇,别看平时老老实实一副可怜相,其实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绝对不可小觑。这个女人年纪并不大,虽然家境不怎么样,但没干过什么重活,没晒过什么太阳,倒也白白净净的,穿着十分利索。如果不戴有色眼镜去看她,除了偏瘦一点,长得倒也还顺眼。有好几次,贺春晓撞见她跟父亲嘻嘻哈哈的,见她一来,两人立刻就安静了。她一门心思替父亲着想,替这个家着想,他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现在,他们连钱也要绞到一起吗?想到这里,她心酸地说:“你知道吗?我现在最大的愿望不是跟伍造林成家,而是帮你盘下一个店子,把我妈接过来,让你们安安心心过日子……”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五
贺春晓接到罗永红的电话,才猛然发觉已经有好长一段日子没有见到这位老板了。她开着他的玩笑,说:“罗总,这个店子开在这里你不管不顾,你到底还想要不想要?”
他也以玩笑回应她:“不要了。你不是想要吗?送给你算了。”
“君子无戏言。就看你是不是君子。”
他们说笑几句,约好半个小时后见面。看见他拿着个手包,腆着个大肚朝她走来。她憋不住直笑。他问她笑什么,贺春晓更是笑得格格的,说:“一些日子没见,你肚子好像更大了。”
罗永红摇摇头,拍拍肚子,无奈地说:“没办法,天天要应酬、喝酒,像不像有好几个月了?”
“那确实,像是马上要临盆了。”贺春晓一个劲直乐。
“你只知道取笑我。”罗永红佯装生气,晃着指头点着她,“就不知道关心我。”
贺春晓憋着笑问:“最近您的业务怎么样?”
罗永红摇摇头说:“神州啊,大地啊,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贺春晓又笑了:“今晚没应酬吧,我请你吃晚饭?”
“好啊。”他高兴地一口应承了,“好久没吃你做的饭了,十分想念。”
她原意是请他去外面吃,可没想请他去屋里,因为伍造林正在厨房忙乎呢。她红着脸推托说:“家里什么都没准备,现做也来不及了,还是去外面吃吧。”
好在罗永红也不勉强她,说请她去未来广场吃西餐,贺春晓说:“又吃西餐?不如去三楼吃面条吧,那里的日式面条很好吃的。”
罗永红笑道:“我无所谓,反正营养过剩,你那样子风都吹得起,吃得这么简单恐怕不行吧?”
贺春晓也乐道:“只有要减肥的女人,没有嫌自己瘦的女人。”
罗永红之所以带她来未来广场,是因为前些日子他在这里订了几套高级西装,约好了今天来取。待会儿吃完饭,顺便就可以取回去了。餐厅里十分安静,只有不多的几个人在用餐,说话的声音像窃窃私语。每人点了一碗面,慢慢地吃,慢慢地交谈,竟也吃了近一个小时。罗永红最后加了一份水果沙拉,时间又延长了一刻钟。终于起了身,他们下到一楼取衣服。
年轻的女营业员一见罗永红就笑脸相迎,边招呼着边把几个袋子拎出来,把里面的衣服拿出来一一给他检查,嘴里介绍着,这一套是加大号的,深灰色;这里两套都是大号的,一套黑色,一套藏青色。罗永红边查看边问,款式都不一样吧?女营业员答道,不一样。罗永红也就不细看了,让她重新叠好,又一一装回袋里。
直到上了车,周围没其他人了,贺春晓才敢问他:“是准备送人的吧?”
“你怎么知道?”罗永红歪着头问。
“连这都看不出来,我傻啊?”贺春晓看着他的表情想笑。
罗永红嘿嘿地笑了,说:“明天我得去一趟縣里,对了,不正好是周末吗,你陪我去好不好?”
“我?”罗永红的话来得突然,贺春晓一时有些为难,“我还是不去了吧?你那事情我又不懂。”
“不需要你懂,你只需给我做个伴,当天去当天回。”罗永红扭头看了她一眼,又问,“有那么难吗?是不是男朋友管得严?”
贺春晓红着脸白了他一眼。罗永红沉吟一下,说:“你男朋友我见过,人很老实。”
见贺春晓睁圆双眼,一脸疑惑,罗永红解释说:“他找过我,说想办一个培训机构,问我有没有兴趣投资。”
贺春晓大吃一惊。这事她可一点也不知情。问罗永红有没有兴趣投资,不就是找他借钱吗?亏伍造林想得出!想当老板想发财想疯了吧?
不知是出于对伍造林的怨恨,还是拉不开面子一再拒绝罗永红,在罗永红的再次请求下,贺春晓终于答应明天陪他走一趟。
他们的车于第二天下午下班之前抵达目的地。当地教育局办公室主任邱爱群亲自恭迎他们。一见罗永红身后跟着个美女,邱主任高深莫测地笑了,也不避讳,当着贺春晓的面就说:“罗总也开始带着女秘书跑了?”
“哪有什么女秘书,她是我表妹,今天是周末,她跟着我一块出来玩的。”罗永红笑呵呵地解释。
贺春晓不搭腔,只微笑着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调侃。
邱主任告诉他们,林局长要在郊外一个农家乐请他们吃土菜,刚刚打电话说他已经出发了,他们现在得马上赶过去。
他们重新上了车。车子先是在柏油路上跑了一段,当公路两旁出现庄稼地时,跟着就出现了一个三岔路口,邱主任指挥车子往右拐上了一条砂石路,越往前驶,沙路越窄,而路旁的一条渠道越来越宽,车子几乎是擦着渠道边的茅草在前行。好在行不太远,路旁突现一块平地,被整理成了一块宽敞的地坪,坪后是一栋红砖砌的平房,一溜十几间。坪前的渠道则在此处形成了一个圆圆的池塘,池塘里开着荷花,荷花丛中泊着一只尖头尖尾的木划子。
停好车,进了屋,林局长起了身,跟客人们一一握手。贺春晓见这林局长,个子高高的,身胚宽宽的,戴着银色的眼镜,长相儒雅,像个学者。落座后,林局长笑道:“罗总,不好意思哦,每次去省城,你都在那么高档的宾馆招待我们,我们这里只有这种破地方,让你见笑了。”
邱主任接着说:“那是没得比,罗总每次都太客气了。不过有一点罗总可能也想不到,别看这地方破了点,可也跟你们那宾馆一样,每回都得提前打电话预订呢,要是来晚了,就没包厢了,只能坐在地坪里。”
“这地方好啊,不真把我做兄弟看,你们会带我来吗?”罗永红笑得欢天喜地的。
“那倒也是真的,一般的客人,林局长也不会往这里请。”邱主任附和说。
寒暄一阵后,林局长的目光挪到贺春晓身上,文诌诌地赞美说:“这位小贺,长得真是漂亮,特别是一双眼睛,又有光泽又有神,像一泓秋水,让人过目难忘。以前我没见过吧?”
“她是我表妹,今天跟我来玩的。”罗永红再次说。
“你表妹?可不像哦,你那么胖,她的身材却这么好,真是标准身材。”林局长对他的话表示怀疑。
罗永红提醒他:“我说是我表妹,又不是亲妹妹,不是一个爹妈生的。”
他那认真的样子,把大家都逗笑了。罗永红继续说:“我以前身材也很好的,主要是被你们的酒灌成这样子的。”
林局长又问:“小贺在哪里高就?”
“什么高就?”贺春晓笑道,“在一个小单位打工。”
罗永红接过话抱怨说:“她宁愿在小单位打工,也不愿意帮我跑业务。”
“你帮罗总嘛。”邱主任说,“以后我们县就归你管了。”
“你们县归我管?那我不成市长了?”
哈哈笑了一气,酒就上了桌。罗永红说:“看看,我没说错吧,刚刚说酒害了我,你又让他们拿酒来。邱主任,还是别喝了吧?”
“小贺是第一次来呢。”邱主任看着贺春晓说。
“女孩子能喝什么,你别管她。”罗永红说着就来夺酒瓶。
“行,不管她,你就别啰嗦了,我们平分了。”邱主任护着酒瓶,让服务员拿来两个大玻璃杯,将一瓶酒一分为二。
“我的个天,邱主任您真是猛男。”罗永红盯着面前一大杯酒,苦笑着发出感叹。
“你少给我装蒜。”邱主任笑着揭穿他,“我俩又不是没喝过。”
喝是喝过,但罗永红又岂是邱主任的对手?一杯酒下肚,邱主任一点事都没有,吆五喝六,结账买单,该干吗还干吗。罗永红却趴在桌上,全身瘫软,脑袋也不太清醒了。邱主任故意去拍他,他就翻着白眼,嘴里咕噜咕噜发出一串抗议,但听不清说了些什么。邱主任就笑得嗬嗬有声,很开心的样子。林局长批评邱主任说,别逗他了,让他休息一会儿。
林局长驾着车先走了。邱主任把客人带到一家宾馆,开了两个房间。把罗永红安顿好后,他就要走了。罗永红嘴里咕噜着“衣服,衣服”,贺春晓摇摇头,拿着车钥匙跟着邱主任下了楼,从车子尾箱里拎出那几个袋子交到邱主任手里。邱主任說:“罗总喝多了,明天我再问他该给他多少钱。”贺春晓笑笑,只当什么也不知道。
她又上了楼,罗永红已经睡得呼呼的了。她倒了一杯水放在他床头,然后回了自己房间。说好了今天要回去的,现在他都这样子了,怎么走得了?她有些郁闷,丝毫没有睡意,开着电视,把音量调得很大。
六
第二天回来后,迎接她的是伍造林那张阴沉沉的黑脸,就像山雨欲来前的天气。贺春晓多少有点紧张。昨天晚上,伍造林给她打了电话,她告诉他,罗总喝醉了,今晚没办法回来。他在电话里就对她吼起来了:“就是走你也得给我走回来!”
现在,面对着伍造林咄咄逼人的目光,她却不想做过多的解释。这种事情,有可能越描越黑。信任是解开心锁的唯一钥匙。
早上她起床后,罗永红的房间一直没有动静。接到邱主任打进房间的电话后,贺春晓去敲了敲对面房间的门,也听不到里面有什么发应。她回答邱主任说,罗总还没醒。邱主任却大声说:“怎么还没醒呢?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他的话把贺春晓吓住了,她赶紧叫来服务员,把罗总的房门打开。还好,白受惊了,罗总在床上躺得好好的,已经清醒得差不多了,在床上惺忪着睡眼,看着贺春晓走过来。贺春晓嗔怪说:“敲你门怎么不应声呢?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罗永红浅浅笑一笑,说:“我脑袋好沉,不想动。刚才还有人打电话,我也懒得接。”
贺春晓说:“肯定是邱主任打来的,他问你想什么时候吃早餐。”
“不让他管了,我们自己去嗦本地的特色米粉。”罗永红边说边下了床,进了洗手间。贺春晓顺手拿起他搁在桌上的眼镜试着戴一下,这一戴让她吃了一惊:罗永红天天架在鼻梁上的这副眼镜,竟是平光的!她一直以为他是近视眼呢。是保护视力吗?是遮灰吗?她想不明白。
罗永红用纸巾揩着手出来了,贺春晓举着眼镜向他提问。他接过去,端端正正地戴上,一本正经地说:“整天跟文化人打交道,我当然也要‘文化一点。”
贺春晓扑哧一声笑了,好一会儿都止不住。她想到了一个歇后语:猪鼻子插葱——装象。这么一想她笑得更欢了。
“有那么好笑吗?”罗永红边问边伸手来搂她的肩。贺春晓身子一缩,跳到前面去了。
吃过早餐从外面回来,已经十点钟了。贺春晓进了自己房间收拾东西,罗永红跟着进来了。
“我给你泡杯茶。”贺春晓说。
“不用了。”罗永红说着,把她拖住了,顺势一带就把她拉入怀里。他是从后面搂住她的,双手箍在她腰上,下巴搁在她肩上,热气吹到她脖子上。贺春晓扭动着身体,但她在身体肥硕的罗永红怀里,根本动弹不得。罗永红的手渐渐往上移,最终罩在她的胸上。她狠命地掐着他的手背,指甲把他的手划破了,他痛得龇牙咧嘴,不得不把她松开了。
“妹妹啊,你真的太狠了。”他抚着手背,嘴里“嗖嗖”有声。
“罗大哥,我是真的把你当哥哥看的,我们别破坏这种关系好不?”贺春晓借助理想化的亲情来感化他。
罗永红没做声,哀怨地瞪了她一眼,又低头察看自己的伤口。
贺春晓心里突然轰地一声,仿佛一垛墙坍塌了,被他哀怨的目光击倒的。她暗暗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走拢去,把他的手握在手心里,吹了一口气,仿佛自己吹的是仙气,能够减缓他的疼痛。她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还疼吗?”
罗永红身子往下一挫,抱起了她。
当他解开她的胸罩,袭向她的乳房时,她又将他肥厚的手掌挡开了。“别这样。”她坐直身子说,“我只是不想看到你不高兴。”
“那你就让我高兴呗。”
“你高兴了,可是我不高兴。”她掩着胸口,“你经常在外面高兴吧?昨天如果我没来,邱主任肯定会想办法让你高兴。”
“少他妈扯淡。”他气呼呼地来了句,脸跟着垮下来了。
“又不高兴了?”她怯怯地问,“我要怎么做才能既让你高兴,又不突破自己的底线?”
罗永红愣愣地看着她,显然被她问住了。“神州啊,大地啊,你怎么问这样的鬼问题?”他捋了把头发,转身往外走,“回家!”
七
又是一个大晴天。天气越来越热了,太阳照得大街黑亮亮明晃晃的,店门前人来人往,但没人向店里跨进一步。贺明凡和马水莲都坐在门口,一个情绪激动,一个镇定自若。那天罗总从这里路过,突然走进店里,把贺明凡吓得够呛。要是他要找自己对账,那该怎么办?好在他只问了下情况后就走了。他前脚刚走,贺明凡就让马水莲早点还钱。如果罗总发现店里少了钱,会拿他怎么样?他可不想失去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要是没了这份工作,他恐怕就该灰头土脸地滚回老家了。
马水莲暂时没钱还,但态度还算诚恳,说有钱了一定会还他的。然后她安慰说:“罗总那么大的一个老板,不会管得这么细的。”
“就算管得不细,他下面还有会计啦,他说下个月会派那个刘会计来盘底结账。”贺明凡不敢掉以轻心。
“有什么关系?他对你女儿那么好,会拿你怎么样?”马水莲扫了他一眼,又眼一眯问,“他为什么对你女儿那么好,怕莫是看上你女儿了吧?”
贺明凡怔了一下,然后愤愤然说:“看上了又有什么用?”
伍造林跟贺春晓闹了几天别扭,出走几天后,又回来了,让贺明凡空欢喜一场。那天,伍造林如约去一个英语培训机构应聘暑期英语教师。因为是以前在市青少年宫上课时的一位负责人推荐的,人家很放心他,没有听他试讲,只是聊一聊了解了一些情况,就问他什么时候可以来上课。他没料到事情会如此顺利,心情非常舒畅,情不自禁就回到红墙巷。他看到马水莲的养家工具还摆在店门前,人却在店里,像到了自己家一样,在拖着被踩脏了的地板。贺明凡则独坐一隅,捧着一只眼生的铝合金大饭盒在吃饭,边吃边眉开眼笑地跟马水莲说着话。以前伍造林也有没空做饭的时候,贺明凡就买盒饭吃,用泡沫饭盒盛着,决不会用这种铝合金饭盒。伍造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等马水莲看到他怯怯地躲到一边后,他讥诮地对贺明凡说:“你老人家还不错嘛,我不在家,你一样能混到飯吃。”
“你马姨是个好人,见我没地方吃饭,就帮我带饭来了。”贺明凡一点儿也不避讳,自如地回答。
“那我得谢谢她。”伍造林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马水莲。
“用不着。”贺明凡鼓囊着嘴朝他摆摆手。
这一天傍晚,天色渐渐暗了,马水莲把她的篮子寄存在店子里,像单位上那些下了班的人一样准时回家去。伍造林悄悄跟在她身后,横过一条大街,进入一条小巷,沿着省总工会大院的围墙七弯八拐地走了一圈,大约十来分钟后,来到一个被几幢高楼包围着的陈旧的院子里,院子里挤着几栋低矮的住房。其中有间屋子的窗子底下堆着几蛇皮袋废纸和几捆压瘪了的包装纸盒。马水莲开了隔壁的那张门,拉了灯进去了,门依然开着。伍造林快步跟了过去,站在门前。眼前的情形让他的心寒了半截。这间屋子比他租住的那间屋还要小,还要黑,还要拥挤。灯光雾蒙蒙地照着,耀不亮如同烟熏火燎过的墙壁。对着门的这间房摆着床、衣柜和放电视机的小矮桌,电视机还是台式的,现在的城里人基本不用了的,摆在桌上又小又旧。看来这间房既是卧室也是客厅。里面连着还有一间小房子,可能是厨房,马水莲进屋之后就直奔进去,在里面忙碌着,水龙头哗哗直响,肯定是在着手做晚饭。伍造林不轻不重地敲了几下门。听到响声,马水莲端着一只小铝锅,边淘着米边走出来,看清是他,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继而热情得有些夸张地招呼他说:“小伍,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吧。”
站在她家门口,伍造林仍然不相信地问:“这是你的家?”
马水莲勉强笑一笑说:“这是我租的房子。”
伍造林又吃了一惊,问道:“你不是城里人吗?连房子也没有?”
马水莲说:“我那两室一厅出租给别人了,每月两千元租金;我租这屋子,只要五百元一月。”马水莲说着,像捡了大便宜似的,又咧着嘴笑起来。
简单的算术,一出一进间,马水莲每月净赚一千五百元。
“没办法,儿子要读书。”马水莲向他解释。
伍造林站在门口愣着神。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悄无声息地走近,往屋里探头探脑,手里卷着一团包装带。伍造林扫了他一眼,看他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想到刚才看到的那几个蛇皮袋和几捆压瘪了的纸盒,猜测他是隔壁屋里收废纸的人,就把目光避开了。
马水莲再次请他进屋。他一言不发,突然扭身走了。弄得马水莲莫名其妙。
刘会计查过账后,发现了问题,他先告诉了贺春晓。在贺春晓的诘问下,贺明凡结结巴巴地说:“有一部分钱,被……被你马阿姨借走了。”
贺春晓最担心的事终于得到了证实,她气急败坏地吼道:“上次你还不承认,她到底是你什么人!”
贺春晓话音刚落,身边的伍造林就从屋里冲出去,疾步朝马水莲的出租屋奔去。他喘着粗气站在马水莲的屋门口,看见她正坐在屋子中央择菜,他沉着脸走进去,把马水莲吓了一跳。伍造林的目光如锥子般扎在她脸上,嗓音低沉地说:“把我们家的钱拿来!”
马水莲镇定地看着他,一脸不解地问道:“什么钱?”
“你别想抵赖,快把钱拿来!”伍造林吼道。
“你有没有搞错?”马水莲涨红着脸说,“没搞清楚别在这里大喊大叫。”
“我早看见了的,你跟他不清不白就是想骗他的钱。”伍造林咬着牙说。
“你少胡说,你说话要负责任。”马水莲针锋相对,“你算老几?贺明凡根本瞧不起你。”
伍造林被她呛得一阵脸白,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伸手来扯她,说:“你不要东扯西扯,挑拨离间,我不跟你费口舌了,走,跟他当面对质去。”
马水莲后退着,把手藏在身后,嘴里斥责说:“把你的臭手拿开,你欺负我,我要叫人了。”
伍造林不能强行拉扯她,两人僵持着站在那里。这时贺春晓父女俩也气喘吁吁赶到了。
“你来得正好。”伍造林对贺明凡说,“她说她没拿过你的钱。”
“水莲,你怎么能这样说呢?”贺明凡看着她柔声说,“你要借钱我每次都二话不说,你如果这么说就不应该了。”
“你有什么证据?神经病,我可没拿你的钱。”马水莲把脸扭向一边,仿佛不认识他。
“你怎么能这样?”贺明凡急了,又开始结巴,“我是没……让你打借条,但你也不能不……不认账啊……”
“别跟她啰嗦了,她不交出来,我就要搜。”伍造林强硬地说。他的目光在屋里扫视一番,看中了那只枣红色老式矮柜,就朝矮柜走过去,看样子真要翻箱倒柜了。马水莲拉住他,说不能动她家的东西。伍造林顺手一推,她倒退两步,顺势跌在地上。她不起来了,猛然长嚎一声,拍着腿号啕大哭起来。
她的哭声引来了隔壁那个看不出岁数的收废品的人。他用仇视的目光盯着伍造林等人,用浓重的外地口音质问道:“干什么?两个男人把一个女人弄哭了。”
没想到贺明凡认识这个男人,他对那人说:“没事老黄,你去忙你的。”
老黄却没他这个好态度,他鼓凸着眼珠说:“没事?把人家弄到地上哭起来了,还说没事?”
又有几个人过来了,挤在门口看热闹。虽然没怎么帮腔,但看阵势像是时刻在关注事态的变化。伍造林厌恶地瞪着仍坐在地上呼天抢地的马水莲,厌恶的目光同时从老黄脸上扫过,然后拉着贺春晓的手,从众人身边挤出门去。
接下来的日子,贺明凡就踏上了讨债之路。这是他女儿给他的任务,而店子,基本上就归伍造林照看了。
贺明凡不费多少周折就找到了马水莲。她果真没走多远,在相邻的另一条街道上,龟缩在一家洗脚城的门口,与一个槟榔摊为邻。他试探着朝她走去。无论如何,他看上去不像是要进洗脚城的人,顶多像是要去买包槟榔。她瞟了他一眼,表情镇定,像是不认识似的又将目光挪开了。他讨好地笑着问:“生意还好吧?”
“不好!”马水莲眼睛望着街上的人,仿佛不是在跟他说话。“不好又怎么着?我们这种人,只要不饿死就万幸了。”
“有饭吃就好,有饭吃比什么都强。”贺明凡继续笑着,“如果你一下子拿不出钱,可以慢慢还的,我不逼你。”
“还什么?你还有完没完?”马水莲终于把目光收回来,白了他一眼,鄙夷地说,“瞧你这副鬼样子,谁欠你钱了?”
贺明凡红着脸结巴着说:“你……怎么跟你讲不清。我不逼你……让你慢慢还,你怎么还这样?”
“你凭什么说我欠你钱了?你拿证据来。”马水莲拔高嗓门逼视着他。
“我不跟你吵。”贺明凡低声下气地说,“在大街上吵像什么,我们又不是仇人,你说是不?”
“我没什么跟你说的,别妨碍我做生意,我要赚钱吃饭。”马水莲背过身去,不再搭理他。
这样过了几天,贺明凡每次都是空手而归。还有更让贺明凡窝心的事,就是女儿剥夺了他对店子的经营权。他又无所事事了。开始的几天还去找马水莲讨钱,后来要不到就不去要了。即使这样,他也不肯回去,天天在街上东游西荡。但他并不走远了,在他的视野范围里,仍然游荡着马水莲的身影。
准确地说,他在盯马水莲的梢。他像一个痴情的少年跟踪着曾经让她心仪的女人。几天后,他发现问题了,他发现老黄与马水莲的关系非同一般,就像当初他跟马水莲一样。如同一场戏的重演,他们也是从一起吃饭开始的。老黄不做饭了,开始在马水莲屋里吃。老黄和她是邻居,比他更近水楼台。这场景令他痛心。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马水莲怎么会看上肮脏龌龊的老黄。老黄是收废品的,每天睁开眼几乎就跟垃圾打交道,整天蓬头垢面,脏不拉叽,牙齿也被烟熏得黑黄黑黄的,满嘴找不出一颗白牙。贺明凡杞人忧天地想,还有他那一口方言,跟外语似的,马水莲怎么跟他交流?
贺明凡天天早上出去,一直到晚上才回来,中饭也不知是在哪里吃的。晚上回来后,只乖乖地坐着,也不跟人说话。开始几天,伍造林和贺春晓还不怎么在意,后来发觉他有些痴痴呆呆的,才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贺春晓对伍造林说:“你看我爸爸这样子,是不是有病了?”
“我们别再逼他去讨钱了,小心他这里真的会出问题。”伍造林指指自己的脑袋,担忧地说,“我看这事只能算了,他这样子估计也讨不回钱,哑巴吃黄连,认了吧。还是让他早点回老家,你看呢?”
“只怕他不肯回去。”賀春晓一脸忧郁。
贺春晓果真料事如神。她把意思跟父亲说了,一直沉默不言的贺明凡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我才不愿回去呢,回去也没有清静日子过,我要留在城里。”
老黄窗底下的废纸堆得一人多高的时候,就会借来一辆板车,把纸包一捆一捆地堆上车,用麻绳扎牢,拉着车往废品收购站送去。老黄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像是在成熟的稻田里收割,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现在,马水莲也参与进去了,老黄码着纸捆的时候她帮扶着,板车上路后她跟在后面推着走。看上去两人就是一对勤劳朴实、互敬互爱的夫妻。这一情景深深地刺痛了贺明凡。真像是一场梦啊,甜蜜的日子还恍如昨日,说断就断了,转眼之间,她就跟老黄好上了。这个让人恶心的垃圾!
贺明凡以前只是觉得自己被她骗了钱,现在感到自己还被骗了感情,实实在在是被她抛弃了。他无法忍耐下去了。跟感情比起来,钱又退而居其次了。在疏远了一段日子后,他又想方设法跟她接近。与老黄比起来,他有足够的信心跟她重温旧梦。有一天傍晚,趁老黄收废纸还没回,他突兀地闯进马水莲屋里。在这间熟悉的屋子里,曾经熟悉现在越来越陌生的马水莲惊讶地看着他,很不高兴地问:“你又来干什么?”
“我不要你还钱了。”贺明凡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了的,他央求着说,“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吧。”
“你这副鬼样子还想泡女人?”马水莲冷冷地扫他一眼,轻蔑地说,“你这个老色鬼,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想泡女人?”
“我可以赚钱,我什么活儿都能干。”贺明凡几乎是在下保证,只差要下跪求她了。
“好啊,你赚了钱养你老婆去吧,我跟你什么关系也没有。”马水莲说。
“你怎么能这样?”贺明凡生气地说,“你找我要钱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说的吗?”
“我什么也没说,也没拿你的臭钱!”马水莲勃然大怒,破口骂道,“你这个乡巴佬,别一天到晚缠着我了,你给我滚吧,如果你再来骚扰我,下次我一定要拨110……”
正在这时,收废品的老黄回来了。他今天生意不错,忙得这么晚才回来,虽然感觉很累,但心情很好。他刚走到门边,听到马水莲的吼声,立即大踏步跨进门,与步步后退的贺明凡撞到了一起。他把贺明凡拨到一边,斥道:“你来干什么?”
“滚,你让他滚!”马水莲继续吼道。
老黄狠狠地搡了他一把,差点把他推倒在地。“听到了吗?她叫你滚!”老黄龇着黄牙喝道,“快滚吧!”
贺明凡脚步踉跄地跌出门去。
大约半个小时后,他再次来到马水莲的出租屋前,在一颗空心梧桐树后躲躲藏藏。门开了一条小缝,溜出一道软绵绵的光线,马水莲的话也像少女似的娇滴滴地传出来:“你先回屋洗澡吧,瞧你一身都脏成什么样了。”
“我就在这里洗不行吗?我屋里又没有热水。”老黄嘟哝着说。
“不行。”马水莲故作正经说,“让人看见了会说闲话的。”
“有什么好说的?我俩的事,别人又不是不知道。”老黄厚颜无耻地说。
“先回屋去吧,你不听我的话,我不理你了。”马水莲娇嗔着说。
不一会儿,门被拉开了,老黄被马水莲推了出来。马水莲站在门边嘻嘻笑着,她用笑脸把老黄送回屋,像是在安抚他,让他安心回屋去。老黄心有不甘但又无可奈何,只得一步一回头回去了。马水莲转身回了屋,把门掩上了。
贺明凡听到老黄用热水壶哗哗地在灌水,还心情很好地哼起了小调。他绕过老黄的房门,悄悄溜到马水莲门前,把门推开了。马水莲在后面小屋里洗碗,直到贺明凡走到她身后才赫然发觉。她惊恐地闪到一边,抚着胸口骂道:“你怎么又来了?像个鬼一样,差点把人吓死!”
“我……”贺明凡像畏寒似的,双手抱在胸前,脸憋得通红,含含糊糊不知说什么才好。
“叫你别来了你又来,你怎么这么不要脸,你还像不像个男人?”马水莲丝毫不顾情面大声嚷着。
“住嘴!”贺明凡猛地喝道。她的叫嚷让他顿时升腾起一股力量,他突然变得恶狠狠的:“两条路,要么还钱,要么咱俩重归于好,任你选。”
“滚开!”马水莲推了他一把。从他的眼神里仿佛预见到了某种危险,她想趁早跑出去,但他的身子把门堵死了,她无路可逃。她又用力来推他一垛墙似的身体,反被他一胳膊搡到了一边。她在灶台边站定了,眼里又露出惊恐的神色,直直地瞪着他,突然亮开嗓门叫起来:“老黄,你快来,你快过来!”
很快她就止住了叫喊,大张的瞳孔加重了她眼里的恐惧色彩。她看到贺明凡的手往口袋里飞快地探了一下,再出来时,举着一把亮闪闪的剪刀。他眼里喷出腾腾的火焰,咬牙切齿地说:“你不让我活,你也别想活了!”
“老……”她的嘴刚一张开,他手里的剪刀就准确地扎进了她的喉管,她的叫喊就像泄气的皮球瘪了下去。她的手奓张着,想要抓住什么,但只是在空中徒劳地抓挠。他咬着牙抵住剪刀,待松开手时,剪刀并没有掉下来,像从她身体里长出来似的……
八
这天上午,贺春晓很晚才起床,起床后仍坐在床边,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红肿着双眼没头没脑地对伍造林说:“我要走了。”
伍造林惊讶地问:“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贺春晓摇摇头,目光呆滞。
“你再睡一会儿吧,什么都不要想了,只管睡觉。”伍造林把手搭在她肩上。
“我已经想好了,我要离开这里。”贺春晓站起来,开始手忙脚乱地穿衣服。
伍造林把着她的肩,让她冷静:“你不要这么冲动好不好?你哪里都不用去,就待在这里,好好的!有我呢。”
贺春晓猛然可着嗓门说:“我不是冲动,我得去弄钱,你知道吗?得赔人家钱。”
伍造林呆住了。刑事附带民事诉讼,这个他懂。但她到哪儿能弄到钱?他不知该怎么说,只是更紧地把着她的肩。
贺春晓看着他,又摇摇头,说:“不行,我待不下去了,你不要攔着我。”
“那好,你如果硬要走,我陪你。”伍造林说。
“不行,你还不能走。”贺春晓出奇地清醒,说,“罗大哥是个好人,他帮助过我们,你得帮他守着这个店子,把欠人家的钱还上。”
“既然这些事情还没处理好,你就不要走。”伍造林拉住她的手,极力劝她回心转意。
“我肯定是要走的,我不能不走。”贺春晓决然拨开他的手。
“干什么呀?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伍造林佯装生气了。贺春晓转过脸不看他。伍造林盯着她的背影,过了一会儿才走过去轻抚她的背,然后把她扳过来。他惊讶地看到,贺春晓已是泪流满面。他搂住她,心里软成了泥,喃喃地说:“别走行吗?”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醒了就再也没睡着。”贺春晓任凭泪水恣意横流,哽咽着说,“我梦见一颗子弹击中了我爸的脑袋,脑袋像西瓜一样碎了,血水流了一地……”她说不下去了,紧紧地闭着双眼,颤抖的眼睑关不住决堤的泪水。
她推开他,开始收拾行李。收拾停当后,泪痕未干的眼里充满了歉意。她用喑哑的嗓音对伍造林说:“对不起,我先走了,你照顾好自己,我会给你消息的。”
“你到底想去哪里?”伍造林努力想问出点什么,“你总得给我说个地方吧。”
“很快的,我安顿好了马上就会告诉你。”贺春晓却十分平静,拎上包准备出门了。伍造林随她走到门边,被她推了回去,然后她反手把门带上了。她走出去没几步,听到身后开门的声音,但她没有回头。
她乘坐的公共汽车停靠在车站广场上,她几乎是被人流挤了下来,然后汇入一个更汹涌的人流里。她站在广场中央,密集的行人来来往往,匆匆忙忙,把她挤来推去的,旅行包垂在手里晃晃荡荡,不住地敲打着她疲软的膝盖。售票厅近在眼前,仿佛远在天边。她挪不开步子,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她的心里茫茫然没有方向。除了回家,回到妈妈的身边,还能去哪里?她不知道。
越过黑压压的人头,她看到广场中央的喷泉了,细长的水注随着迂回的音乐昂扬着冲向空中。今天是什么日子,车站人流拥挤,喷泉也在喷涌?她脑子里空空荡荡,想不起来。她只记得,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她就是在那里把父亲接到的。可是,他已经再也回不去了。她还有何面目回家,有何面目去见妈妈?她仰面朝天,刺目的阳光迫使她闭上了双眼。她保持着这个姿势,無限虔诚地承受着阳光的洗礼。突然,一阵深切的痛楚再次袭上她的心头,她在心里大喊一声:
妈——妈!
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她本不想理睬,但震动一次又一次向她袭来。她掏出手机,放到耳边,里面传来一个欢快的声音:“春晓!”
这声音熟悉而又陌生,跟着后面的话又传过来了:“春晓,你猜猜我是谁?”
她心里在滴血,无心跟别人玩这种游戏。
“不会吧?就听不出我的声音了?果然是心里没我呀,呵呵。”
这下她听出来了,确凿无疑,是罗永红的声音。春晓不敢说话,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放声大哭。
“春晓,你怎么不说话?”罗永红说,“最近有些地方在查账,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新换了个号码,这段时间你就打我这个电话……”
春晓艰难地嗯了一声,这一声就像启开了水龙头,压抑已久的哭声哗哗地流了出来。
“春晓,你怎么了?”罗永红语气紧张,“你在哪里?出什么事了?”
春晓努力地控制着自己,哽咽着说:“我在火车站,我要回家看妈妈。”
“可怜的,原来是想妈妈了。”罗永红松了口气,哧哧笑道,“回家坐什么火车,我开车送你。”
春晓说:“不用了,我自己坐车回去。”
罗永红急忙说:“你听我的,待在那里别动。我正要去你们县谈业务,你跟我一块去,我帮你搭好桥,你帮我跟进。业务谈成了,你的功劳大大的,既看了妈妈,又能拿到提成,怎么样?够意思吧?”
春晓不知该怎么回应他。罗永红在那头欢快地叹道:“神州啊,大地啊,这次你不会又拒绝我一番好意吧?”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