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醒
2018-12-27董改正
董改正
每个母亲都喜欢叫醒孩子。每个孩子都会被母亲叫醒。
早上八点,我半睡半醒地赖在床上,母亲站在楼下,在一蓬蓬鸟鸣中叫我的名字,名字前加个“小”字。我四十四岁了。想笑,眼角又有些湿润。时间恍惚,雾一般弥漫了我生命的山水云天。
我记得童年的清晨,母亲悄悄地起来了,开房门,拨动门闩的机关,拉开门闩,门吱呀响了一声,院子里扑棱棱惊飞一只鸟。晒衣服的毛竹竿上,悬着将坠未坠的露水。晨星在天,泠泠凛凛。月轮苍白,将现将隐。母亲开耳门,我恍惚听见铁钩挂着水桶提柄的摩擦声,听见她打开天井侧门的声响,“呀——咿——”,如一个青衣的开腔。她打开大门,我的心跟着她走过溪岸,走向那汪摇曳星月的水井。我在迷糊中再次睡去。母亲挑满水缸,做好饭,就开始站在大椿树下,对着我的木格窗叫我,拖长了调子叫,前面加个“小”字。
我的生活里到处都有母亲的叫声。我骑在溪旁的牛形石头上想象,母亲叫醒了我。我在枫河无边的烟波里望远,母亲叫醒了我。我在杂乱的巷子里捉迷藏,母亲的叫声将我打捞起来。我在小孤山上捉兔子,母亲的叫声将我引领回家。我在操场上玩耍,忽然听见母亲唤我。我在老屋明瓦飞扬的尘屑里发呆,母亲轻轻细细地叫我,我一抬头,就看见了母亲的笑容。母亲的呼唤带着清晨的露水,黄昏也沿着母亲的呼唤,从黄梅岭上淌下,从枫河边蔓延而来。
母亲的叫醒大多是舒缓温柔的,但也有严厉的时候。上初中一年级时,我迷上了小说,上课看,课余看,回家也看,满脑子都是江湖和爱情。那次考试,我拿到了上学以来的第一个不及格,我羞愧,急躁,我想改变却又控制不住自己,认真学了几天又依然故我,终于数学课都听不懂了。母亲还是知道了,她温和地问我是怎么了。我生平第一次跳起来冲她吼道:“什么怎么了?我就是笨,我就是不想学了!”我把钢笔掼在桌子上。
母亲慢慢地站起来,吃惊地看着我:“我们家穷,除了给你一口吃的,什么都没有。你想一辈子住在漏雨的房子里?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黄汗淌黑汗流?那你就不学吧,明天,你就跟我去大圩里挑菜籽去!”她拉开门走到天井边,我看见她耸动的肩膀,我知道要强的母亲哭了。一句“对不起”噎在喉咙里,说不出口。我也无声地抽泣着,眼泪簌簌地打在练习本上。——我短暂的叛逆期戛然而止。
母亲的叫醒一直在我的生命里,或无奈,或坚定,或心疼,或激励。她说,儿子,姻缘强求不得的,你要好好上班,你好起来才有好女子跟着你。她说,儿子,下岗怕什么,大不了回家种田去,哪里都有一口饭吃。她说,儿子,别吵呢,婚姻就是忍着,忍着忍着就老了。她说,儿子,孩子别那么管,大是大非对了,差不到哪里去。她说,儿子,你不能跟她一樣看电视,你一直是有想法的人。她说,儿子,我想起来一件事就跟你提个醒,我怕我老了或者走了,没人跟你说这些。
我曾那么讨厌她的叫醒。它把我的睡眠击碎,把我生生从温暖的被窝拽到凛冽寒风中。它经常打断我正在进行的游戏,或是给我的得意泼一瓢冷水。它老生常谈,令人恹恹欲睡。它絮絮叨叨,让人不胜其烦。可如今我也是一个叫醒者,我的女儿也会皱着眉头对我说:“老爸,知道了!”“老爸,你好烦!”我却不敢松懈,依然如故。只有在母亲的家里,我才敢这样赖床,才能等着她的叫醒。
我透过玻璃,看见她花白的头发被三月的春风捋着,仿佛是特意捋给我看。她残存的黑发仿佛熊熊银焰里的黑草,很快就要全部烧尽了。她老了。可是她满脸的欢悦,她在阳光里仰起脸,喊着我的名字,让我下来吃饭。
我拉开窗户,伸出半个腰身,应道:“知道了,妈妈!”
母亲一惊,我已经跟着孩子叫她“奶奶”好多年了。瞬即她又笑了,笑得那么开心。
(摘自《羊城晚报》 图/傅树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