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四百八十寺

叶兆言

中国的寺庙对于老百姓来说，永远是个话题。人活着的时候，出去游山玩水，寺庙必定是个重要景点；人死了，又要请和尚来做法事。今天我们说到西方文明，毫无疑问指的是欧美，然而在中国文化交流史上，西方文明射进华夏的第一缕阳光却是佛教的大举侵入，其影响的广度和深度，与后来的欧美文化影响相比，毫不逊色。

小时候，常听大人说和尚庙、尼姑庵，大了稍稍懂些事，不明白為什么鸡鸣寺全是尼姑，夫子庙没和尚也没尼姑。然后就到了“文化大革命”，长江路一个什么庙里举行抄家物资展览，很多小孩都去了，在里面前前后后乱跑一气，弄了一身臭汗回家。我没亲眼见过和尚被批斗被游街，只看过这类照片。20世纪80年代初，我和一个同学骑车去江浦的兜率寺，在庙里住了一夜，和老和尚聊天，问起“文革”中的遭遇，老和尚平静地说：“当时不让念佛，只能进工厂当工人，只能在心里默默思念佛主。”记得相当长的时间里，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一直在说服我信佛，他觉得我有慧根，献身佛教大有作为。我想他对什么人都是这么鼓励的，因为我真要有什么慧根的话，就应该顿悟，留在庙里再也不下山。

南朝四百八十寺，当然只是个概数。我不是佛家子弟，和大多数平常人一样，有时也喜欢到庙里去凑热闹，烧一炷香，磕几个头。我喜欢出家人脸上表现出的那种平静，或许现实生活太不从容的缘故，每次踏进佛门，顿感自己特别俗气，一身的烟火味。南京有很多寺庙，我不知道哪一家最值得去，朋友从外地来，去了中山陵、玄武湖、夫子庙，好像把南京已琢磨透了，懒洋洋地问还有什么地方可去。我说阳山碑材、南唐二陵、牛首山、郑和墓都值得去，此外，若有闲情，有些小寺庙也可以拜访，像鸡鸣寺和栖霞寺，俗名太大，不去也没什么大不了，倒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寺庙，会有意外的收获。

譬如江浦的兜率寺，那里一位老和尚绝对是高僧，几家很有名的寺庙请他去当住持，都被婉言谢绝，理由是旅游景点不够清静。又譬如南郊的龙泉寺，很多人大约没听说过，其实出中华门不远，骑自行车花点力气就能到达。龙泉寺初建于唐朝，三面环山，山之巅有泉，泉水汩汩不息，在寺前汇成一小潭。要想一睹芳容，只有一条小路可以进去，或许正是因为只有一条小路曲径通幽，多少年来人迹罕至。当年国民党元老邹鲁曾在此隐居，至今还能看见当时留下的题字。南郊好风景点还有好几处，都很容易被忽视掉，按照现代人的观点，非坐飞机乘火车，跑多远的，才叫旅游。

（摘自《南京人》南京大学出版社 图/傅树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