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遗忘的观看(另一则)
2018-12-27张闳
张闳
走向遗忘的观看
关于视觉,关于观看,我们能说什么呢?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问题。首先,所谓“观看”,在我看来并不是无条件成为视觉问题,乃是在转化为对“图像”的观看的时候,它才是视觉问题。只有在观看事物本身不在场,而且事物以图像的形式来呈现的时刻,我们再去观看它的时候,才产生了所谓“视觉问题”。如此看来,实际上视觉问题是一个关于事物的缺席,关于我们对于事物有可能产生的“遗忘”的产物。所以,观看图像是克服遗忘的技术。
我有一位爱好拍照的同事,每次外出,随身总要带上相机,把所有能拍下来的景点和场景,都拍下来。我们将他的拍照行为称作“地毯式拍摄”。有一回,我们一同去欧洲旅游,这位朋友很高兴,早早地做了许多功课,包括准备相机。他准备了两架相机:一架数码傻瓜機,一架配备多个镜头的单反相机。还特地多买了几块备用电池板和大容量的SIM卡,以及一台用来储存照片和视频文件的笔记本。他准备“好好拍一下”!在欧洲,这位朋友大显身手,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之外,他几乎都在拍照。坐在大巴上隔着玻璃窗拍,下车后对着景点拍,自拍和与同伴互拍。导游指点的景点拍,导游没有指点的地方,他觉得好的也拍。短短十来天里,“地毯式拍摄”战果赫赫,共计有好几千张照片。在回国后的一个多月时间里,他几乎闭门不出,在家里整理照片,分门别类,给照片命名,用PHOTOSHOP修饰……他让我看他的照片,他自己不时地发出惊叹,彷彿是第一次见到照片中的场景。事实上,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到过何处,也不记得照片中的场景是在哪里、在怎样一种情形下拍摄的。他经常打电话给我,询问他照片中某一建筑是哪个地方的。他的整个旅游过程都在拍照,根本就没有留心观看所到之处的情形。只是等到他整理照片的时候,旅游才真正开始。
旅游让他收获了一堆照片,通过这些照片,象征性地占有了照片中的景物。但在他靠不住的记忆里,这些景物与其他任何陌生的照片一样,仅仅是一种“象征”的存在。在具体的旅游过程中,他的真身似乎并不在场,只有照相机镜头代替他,他仅仅是相机的支架而已。而在照片中旅游,似乎比他的真身在现实中旅游来得更为真实。地毯式拍照一路拍过去以后,和他记忆相关的非常稀薄。作为唤醒记忆的图片反倒是关于遗忘的图式,他抱怨自己记性不好,又说,幸好拍了这些照片,不然这欧洲算是白跑一趟。其实是自己的眼睛根本没有看。这个摄影的例子很有趣地揭示了观看和记忆遗忘之间的关系。我们为了记忆而拍摄,可是,拍照并不能够帮助我们记忆,相反,它让我们陷于关于照片的记忆而非事物的记忆。照片成为我们的观看与事物之间的隔膜和障碍。我们的观看和拍摄,与其说是关于“记忆”的,不如说是关于“遗忘”的。
观看从以下几种途径走向遗忘:
第一种:“诱导性遗忘”。图像作为记忆,毋宁说是一种诱导性记忆。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所谓“工农兵”图像。文革期间的“工农兵”图像体系乃是关于政治性记忆的建构,是对于“工农兵”的选择性记忆。这种抽象的关于“工农兵”的记忆,实际上是不存在的,或者说,是以压抑具体的“工农兵”记忆为条件的,有时甚至以消灭私人记忆为前提。而且往往需要通过暴力的手段来实现。图片记录并非必然地指向具体个人的记忆。政治权力介入导致一种选择性记忆和对具体私人记忆的消除,进而构成历史“遗忘”的基础。文革后我们看到仍有大量的私人照片重新浮现水面,这里呈现出来的是一种关于记忆权的“垄断”与“反垄断”的争夺。
第二种:“记忆短路”。正如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所呈现出来的那样,记忆会有各种各样的形态,时间延伸、放大或压缩,但还有一种“记忆短路”现象。在当代艺术中,红色波普艺术的初衷是出于对政治记忆提醒,作为克服遗忘的手段,但实际上大量的当代红色波普艺术却更像是一种遗忘的技术。如王广义的“大字报系列”把文革的宣传画、墙报和当下文化结合在一起,但这一点简单的关联,在我看来是一种“记忆短路”。在完成了相似性的简单连接之后,绘画的意义生成过程就结束了,所表现的事物以及要指向的意义就归于终结。这样的图像里面包含的语境和政治性的创伤经验就很快被耗散,并很容易迅速进入到视觉消费领域,进而被遗忘。
关于政治记忆、历史记忆、在图像表达方面应该有更丰富的手段。
第三种:“记忆固化”。记忆没有弹性了,比如“标准照”问题。在我看来,“标准像”就像对照片的谋杀。“标准照”表面上看似乎是对活着的人物的记录,但它却是死亡的标志。在所谓“标准照”中,时间和空间凝固不动。人的“标准照”常常用来做遗像,因为在那一刻,生命结束了。所以说,“标准照”与其说是指向记忆的,不如说是基于对死者的缅怀。通过“标准照”,唤起一种追悼和缅怀的记忆,但是一体化的“标准照”背后,更多是凝固的记忆,除非放在特殊领域里面,否则没有意义。艺术家张晓刚曾对此做了反讽性处理,他用文革时期拍“标准照”的方式,作为对文革期间家庭记忆的反讽。以记忆的褪色、标准化形式下的漏洞和补丁的图像,来作为抵御和批判“视觉固化”“记忆固话”的手段,同时也是对“遗忘”的批判。
第四种:“图像膨胀”。在今天,这种现象特别引人注目。如前面所说的,我的同事从欧洲回来拍了数以千计的照片,还从其他同事要了很多,他整理完了以后,我想他再也不会去看它们了。这是记忆死亡的另一种表征。现在每个人都有手机,机械的反应在一瞬间的抓拍捕捉光影的投射,建立视觉与记忆之间的最浅表的关联。大量的膨胀使视觉和记忆回到最原始的状态,记忆如同原始生物一般,依靠机械的反应,依靠图像无限的自我复制和自我增殖,留在记忆浅表,然后被大量覆盖。这样浅表的记忆对一个光影刺激机械反应的记忆,实际上是视觉历史记忆关联的一种松驰甚至是剥落。
在艺术史上,安迪·沃霍尔曾经通过对这种膨胀和自我增殖的图像的戏仿,表达了对这一现象的反思批判。在今天这种视觉影象工具特别发达的情况下,图像膨胀如同无法遏止的视觉肿瘤,严重侵蚀着正常的视觉记忆。重新思考视觉艺术以及记忆的技术,如何面对当下大量事物膨胀和现实生活,这是一个我们必须直面的问题。
通往原文之途
翻译的核心问题是原文问题。是否忠实于原文,或者说,译文与原文之间应当建立起一种怎样的关系,决定了译文的属性和品质,也决定了译文的价值。作为次生性的文本,译文总是在以不同的方式跟原文打交道,接近它或是偏离它,乃至背叛它。然而,无论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译文总是如此这般地与原文相关联。
在这里讲“通往原文之途”,好像是我要说有一条途径能够通往一个被称之为“原文”的地方。可是,我要说的与其说是“能够”通往,不如说是对这种“能够”的通途的疑惑。在疑惑中,“原文”、“通往”和“途径”的问题被显现出来。
首先是“原文”问题。我们称之为“原文”的东西,是一个先于我们的言说而存在的关于事物的言说。“原文”是始源性的文本。原文问题源自语言的变乱,或曰离散。而众所周知,语言离散是人类所遭遇的初始事故。这也是人类文明的原始创伤。
克服这种离散焦虑,寻求理解的通途,是与漫长的人类文明相伴随的奋斗历史。而离散焦虑及其解除的努力,乃是通过以下几个层面来展开的:
人神离散。解决之道—先知。
人类语言变乱,与其说是人与人之间交通的阻断,不如说是人与神之间隔阂的一种征候。在远古时代,人类祖先试图建立一座通天塔,来抵达与神平齐的位置。受造物企图与造物主平起平坐,派生性的事物企图逆向回溯,僭越始源性的位置,这一逆行不合圣道,为神所不喜悦,神乃变乱了人类的语言,使之相互不能理解并起了纷争,通天塔工程于是被废止。这一初始事故,决定了人类文明的命运。由于神的怜悯,乃兴起先知,传达圣言。先知即是圣言传达者。先知被神的灵所感动,发预言,显明人类的未来。人类通过悔改,回到与神合一交通的初始境况。这是神的应许。而这一切应许的话,都记在《圣经》上。
词物离散。解决之道—诗人。
另一重离散差不多也发生于太初。当人用声音与符号来指征事物的时候,语词符号与事物之间就产生了隔膜。词是事物本身“不在场”的产物。自然存在在那里,万物沉默不语。人类通过词来为万物命名。通过词和隐喻,来昭示和发散其处于原始混沌状态之中的意义。从这个意义上说,原初的词就是诗。
诗人的使命乃是为了解决这种词与物的分离矛盾。隐喻总是试图指向事物,而作為指示符号,它不是事物本身。波德莱尔在《应和》一诗中,将世界比喻成一处象征的森林,万物应和,发出鸣响而又含混的声音。诗人则用那些语词和隐喻来传达,或者说“转译”这种万籁之意义,成为世界的歌声,如同先知传讲圣言。
族群离散。解决之道—译者。
人神离散,语言变乱的后果之一,是族群离散。人类诸族群离散,彼此语言不通,相互隔绝。在诸族群变乱的语言之间架构理解的桥梁,是翻译家的任务。译者在不同语言之间寻找意义连结的纽带,将一种语言变成另一种语言。
那么,翻译意味着什么?当一个翻译家面对原文的时候,是否意味着他充分理解了原文的意义?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是在什么样的意义上理解了原文?也就是说,他是用哪一种语言理解了原文?是通过原文语言去理解,还是通过相对应的母语去理解?他是否在动手翻译之先,就已经在母语中找到了对应于原文的词句?因为翻译问题的存在,因为不同语言中的差异的存在,语言及其意义的限度才真正凸显出来。钱锺书先生将翻译理解为“以原作的那一国语文为出发点而以译成的这一国语文为到达点”。也就是将原文视作始端,译文视作终点。但也可以反过来说:翻译始终在通往原文的途中。
翻译的语言也不只是与原文的对译。从根本上说,这种对译是不可能的。但正因为这种不可能性,翻译语言成为一个通道,联结两种不同语言,让离散的语言相遇。因为离散,才有相遇。诸语言在相遇中,语词彼此打量、识别、映照、对峙和汇合,并在翻译文本中驻留,筑造一个新的语义空间。1980年代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翻译,在某种程度上改造了现代汉语的文学表达。即使是写作本身,也存在着对母语扭曲性的、乃至颠覆性的使用。从这个意义上说,翻译就是一种创造,它拆散语义相对稳定的原文,解析其间隐藏的意义,进而将其改装成一个全新的语言装置,并释放出意义。
但这是一条危险的道路,它更像是一场冒险之旅。异质的语词狭路相逢,前途莫测。翻译家在两种语言的裂隙之上行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是翻译家的艰难使命,也是其令人兴奋的奇异经历。正如本雅明所说的:“意义从一个深渊跳到另一个深渊,直到它即将消失在语言无底的深度之中。”
然而,“原文”站在离散的语言的始端。原文发出召唤,邀请译文加入到语词的嬉戏当中,或亲昵或排斥。这是翻译的诗性游戏,也是翻译的生命活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