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墨春山(十八)
2018-12-27王克臣
王克臣
高桂珍叫嚷道:“双喜,快,快过来!”
双喜急急匆匆从老槐树底下跑出,说:“啥事,珍子姐?”
高桂珍说:“往后,别总珍子珍子的,叫我大名——高桂珍。再说呀,你跟小艾在老槐树下,说起悄悄话来,没完没了的,多干点儿正经事。年轻人,求进步。你俩同岁,都属狗,不小了,早该懂点儿事了!”
双喜点点头,笑着说:“那是,那是。叫惯了珍子姐,改也难。往后注意,叫你高桂珍。你比我跟小艾才大一岁,你都当团支部书记了,往后,多多帮助我们进步。行不行,珍子姐?”
高桂珍笑道:“你呀,咋说你好呢!说真格的,待会儿你叫上小艾,把前街的黑板报换换。好家伙,你俩负责的这一期黑板报,得有五六天没换了,是不是?净偷着摸着跟小艾说悄悄话了吧!”
双喜笑笑说:“我到小艾家取黑板擦和粉笔去,待会儿就去换黑板报!”
高桂珍说:“别借着这由儿,又聊老半天!”
双喜说:“那是,那是!”一溜烟儿跑了。
高桂珍说:“这小子!”
换黑板报容易,找材料难。
双喜到小艾家,跟小艾说:“小艾,你这里还有宣传材料吗?珍子姐叫咱俩换黑板报。告诉你妈,就说我们出去一会儿,有正经事。”
小艾撅起小嘴巴,说:“咋说话呢,啥时候没干正经事?讨厌!”
双喜自知闯了祸,于是,赶紧鞠躬,点头带哈腰,嘻嘻笑道:“那是,那是!”
双喜从小艾家里出来,决定先把家门口的黑板报换掉。刚要擦,又犹豫了。那是他和小艾多半天的劳作啊!黑板上的字还清晰可见。那上面既有他写的,还有小艾写的,字体明显不同。他写的字一笔一划,横平竖直,好认;小艾不同了,净是连笔字,曲里拐弯,难认。可是,在双喜看来,这块黑板上,所有的文字,都是他俩的劳动,那里有他们的汗水。况且,在没人的时候,一面写黑板报,一面还可以嘻嘻哈哈,说说笑笑,他特喜欢。于是,双喜又把那段黑板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
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27日,美国总统杜鲁门宣布武装干涉朝鲜内政,扩大侵略战争,并派第七舰队武装侵略中国领土台湾。9月15日,美国纠集15个国家的军队,打着“联合国军”的旗号,在朝鲜仁川登陆。中国政府做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决定,组成中国人民志愿军,由司令员兼政委彭德怀率领,于10月25日,开赴朝鲜前线,同朝鲜人民并肩作战,抗击美国侵略军。
正当双喜认认真真阅读的时候,他的眼睛被人蒙住了。
双喜摸摸那一双小手,心里早已明白了七八分。可是,他太喜欢那双细细嫩嫩的小手了,故意猜不出,说:“谁?”
那双手依然没有离开。
双喜说道:“真的猜不出!”
那双小手突然松开,并用力推了他一下子,赌气说道:“去!这么老半天都猜不出,讨厌!”
双喜佯装惊喜道:“啊,是你,小艾?”
小艾撅起小嘴巴,说:“哎呀,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她觉得好委屈。
双喜怎么也想不到,他开的一点儿小小玩笑,竟惹得小艾这样的不高兴,赶紧说:“我心里有谁呀?只有你!”说着,将小艾的手,就往自己的胸口上拽,笑笑说,“不信,你摸摸!”
小艾打掉双喜的手,生气地说:“讨厌!”
双喜佯装惊喜道:“炒面,哪儿有炒面?听说志愿军在朝鲜前线就吃炒面。吃一口炒面,就一口雪?”
小艾的情绪变得也真快,眼窝里立即涌满了泪水,说:“你说,志愿军在前线流血牺牲,平日价吃一口炒面,就一口雪。可咱们呢,吃热乎的饭,喝热乎的汤。一想起他们来,咱们哪有心思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呀?”
双喜望着小艾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正有两行泪水,跃跃欲试般往下流淌。他心疼她了,本想伸出手为她擦擦,却又止住了,怕又生出意想不到的事,招惹她不高兴,把抬起的手又缩了回去。
小艾抹抹眼睛,说:“咱们把上期的黑板报擦掉。珍子姐给咱们一张《人民日报》,上面登了黄继光的故事,她叫咱们登在黑板报上。”
双喜取过,拿在手里,细细地看,那上面画着一幅画:一个志愿军战士斜刺扑向敌人碉堡。
双喜说:“小艾,你就说黄继光,我真不明白,他的手雷掷光了,咋就不弯腰抱起一块大石头堵枪眼?”
小艾说:“你不明白的事多着呢!先擦黑板,擦干干净净的!”
双喜听话,小艾叫他打狗,他不骂鸡;叫他吃葡萄,他不敢吐皮。
小艾说:“这一次的黑板报,全由你来写,你的字比我强。”
双喜本想说:擦黑板是我的事,抄写黑板报还是我的事,和着没你什么事啦!可是,只在心里闷着,却不肯让那些顶撞小艾的话钻出来。
小艾说:“听到了吗?”
双喜赶忙说:“听,听见了!”
小艾说:“真的,你的字,规规矩矩,好看;我的字,一溜歪斜,难认。”
双喜说:“合算,事由我干,还哄着我高兴,真有你的!”
小艾说:“不干拉倒,又不是给我干,用不着跟我耍贫嘴!”
双喜在小艾面前,仅有招架之功,绝无还手之力,只好应允道:“那好,那好!”
小艾嘻嘻笑道:“人家说你什么,你都那好,那好。行就行,甭勉强。”
双喜说:“行行,谁勉强了?”
小艾说:“好,那我走了?”
双喜感到左不是,右不是,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说:“那好,那好!”
小艾想,双喜丝毫没有挽留她的意思,心里惆怅,索性说道:“好,我走,好给别的姑娘腾地方,你们想怎么就怎么,好不好?”说完,头也不回,生气地腾腾走了。
这一次,写黑板报的工作等于都交给双喜了。其实,这次抄写在黑板上的这段话,本不长。标题单占一行,他把正文数了数,正好120个字。他没有拿起粉笔就开写,打算打成方格,上下对正,真正做到横平竖直。他似乎感觉只有这样认真做,才对得起黄继光烈士。
他这样想了,便这样做了。他从家里找来一根旧窗户棱,当作尺子,用白粉笔沿着窗户棱,轻轻地横描竖描,整整齐齐的小方格。然后,把《人民日报》上介绍黄继光的短文,一个字一个字地往方格格里填——
中国人民志愿军特级英雄——黄继光
黄继光,1952年加入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10月在朝鲜江原道金化郡上甘岭战役夺取某高地的战斗中,他担任爆破任务。在手雷掷完后,毅然用胸膛堵住敌人地堡的机枪射孔,为保证部队攻克高地而壮烈牺牲,被追记特等功,授予“中国人民志愿军特级英雄”称号。
此时,老土就站在双喜的身后,只是双喜因全神贯注、专心致志,没有丝毫察觉。
老土故意干咳了一声。
这可把双喜吓了一大跳,回过头来一看,叫道:“老土呀老土,干嘛呢,吓我一大跳!”
老土嘻嘻哈哈地说:“吓你一大跳,费我一枪药!”
双喜说:“我说老土,你也老大不小了,别整天游手好闲的,向团组织靠拢,参加点儿社会工作。”
老土听了双喜的话,有些不耐烦,说:“向团组织靠拢,不就是向珍子姐靠拢吗?我告诉你,人家可是有主儿的人啦!知道吗?有名有姓——董世贵!”
双喜说:“嘻嘻,这谁不知道?全河南村的大小孩子伢儿,都知道。我说老土,以后……”
老土稍有不悦,说:“你以后别总老土老土地叫我。我有名有姓没有?今儿告诉你,我爹姓杨,我也姓杨,我叫来顺。放一块儿,就是杨来顺,明白了?”
双喜说:“知道了,你爹姓杨,你也姓杨,叫杨来顺。我说杨来顺,我知道你画画不错,能不能到我们板报组来,做插图?”
杨来顺说:“那得跟我妈说说。”
双喜抢过来说:“我跟你妈……”
杨来顺说:“说你什么好呢?”
双喜说:“行行,我跟你的娘,我的大妈说说。这样说,总该可以了吧?”
杨来顺说:“不用你,我自己说。不管干什么,别耽误农活就行。”
双喜把嘴巴贴近杨来顺,轻轻地说:“我问你,你得说实话:你跟珍子的小姨李兰荣怎么样?她有点意思吗?”
杨来顺说:“她比我还大。你看行吗?不可能的事!”
双喜说:“这就看你的了,得铆劲儿追,像狗撵兔子似的,哈!”
杨来顺说:“那不行,咱们是男子汉,不能剃头挑子一头热,是不是?照你追小艾那样,我可做不出!再说呀,你祥林哥正追李兰荣,我凑什么热闹呀!”
双喜说:“那好,那好。”
杨来顺扭脸走了,在这个世界上,劳动之余,什么事使他最着迷:画画。其实,画画并非心血来潮,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是天性,也属偶然。在他四岁的时候,妈妈带他给左邻右舍拜年,他看见家家的墙壁上贴满了年画,有《莲年有鱼》《仙女献桃》,有《福寿延年》《福禄同春》。这些年画,使小小年纪的他格外着迷。想不到,回家以后,也吵着妈妈买年画。妈妈拗不过他,只好买了贴在墙上。吃饭,在桌子上用筷子画;睡觉,在枕头上用手指头画。大些了,吵着叫着,要妈妈买毛笔、买墨、买纸、买砚台、买小人书。家里穷,哪里有那么多闲钱!
天无绝人之路,无意中叫孔大学问知道了,他慷慨解囊,把文房四宝笔墨纸砚送给他家一整套,外带两本小人书,一本是《智取生辰纲》,一本是《精忠报国》。
杨来顺如获至宝,千恩万谢,当天就画了一幅《福寿延年》,穿街入巷,送到孔大学问家里。
孔大学问拍拍他的肩膀说:“孩子,我送你几句话。”
杨来顺站在高桌前,静静地看着孔老爷子如何研墨,如何运笔。孔大学问慢条斯理,不慌不忙,规规矩矩地写了一幅楷书——
少时峥嵘日,才华溢横生。
劝君苦学艺,功追白石翁。
从孔大学问家回来,不管家里杂事多忙,田里农活多急,也别误他画画。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的绘画水平,按孔大学问说:了得!
然而,如此了得的人才,却被高桂珍忽略了。
等到双喜向高桂珍提及杨来顺时,高桂珍一拍大腿,感慨万分地说:“赖我,赖我呀!等我哪天找找他,叫他也参加青年团工作。”
双喜的这一期黑板报,从标题,到正文,每一个字都是一笔一划,标题使用黑体字,正文用宋体字。整整齐齐,规规矩矩,一丝不苟。比跟小艾一起做的时候强海了。
双喜听到一片颂扬,心里热乎乎的。可是,他担心小艾会吃心,心里发毛。
真是怕什么有什么,怕就怕这些颂扬之声传给小艾,还就真的传进小艾的耳朵里。
小艾噔噔找到双喜,使劲儿瞪着他,说:“人家夸你啦,听着挺舒服的,是吗?好事都是由你一个人干的,赶明儿,入青年团的时候,全都写进《入团申请书》里,那多光荣,多露脸呀!”
双喜结结巴巴地说:“这有啥呀,不就是出一期黑板报嘛!再说,珍子姐让咱们负责前街的三块黑板,这不就是咱们俩的事嘛!这算什么功劳?真算功劳的话,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呀。”他急得鼻子尖儿都冒出了细碎的小汗珠儿。
小艾的嘴撅得能拴一条小毛驴儿,赌气走了。
双喜紧追几步,说:“小艾,到时候,我跟珍子姐说,就说都是你的功劳,行不?”
小艾头也不回,拐过老槐树,没影了。
双喜急得直跺脚,自言自语道:“哪的事呀!”
小艾一路小跑,回到家里,趴在炕沿上呜呜地哭开了。
连汤嘴手里端着一碗野菜汤,掀帘往里走,忽然看见宝贝闺女正趴在炕沿儿上哭,着实吓了一大跳。手里端着的汤碗,险些扣在地上。说:“小祖宗,又咋了?”
小艾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咋也不咋。”泪珠甩满脸。
连汤嘴说:“谁欺负你啦,告诉妈。就算天王老子袁大头,老娘怕过谁?”
小艾无奈,只得把跟双喜一同写黑板报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连汤嘴把手里的汤碗往桌子上一放,厉声厉气地说:“这事好办,往后不再理这个小丫挺的!我找王发这老东西,当面告诉他。往后,他家那个兔崽子别有事没事地总往我家里跑!”
小艾破涕为笑,说:“妈,您甭管。双喜的字确实不错,我跟双喜是一个组的。闹翻了,不好!”
连汤嘴说:“这事就得我管,双喜呀双喜,你喜到天上去了!”一面说,一面吸溜两口汤,嘴角上的汤汤水水也顾不得抹一把,拿起脚就往外走。
小艾知道,要是为这丁点儿事,得罪了双喜,可叫她后悔哪条?东想西想,没辙可想,无奈,眼窝里那些不争气的液体又争先恐后地往外流。
连汤嘴上气不接下气地颠,很快来到王发的家门口,手把着栅栏门,大呼小叫:“王发,叫你儿子出来,我有话跟他说!”
双喜听到喊声,趴着窗户一看,是连汤嘴,半晌才说:“连……大妈,我爸不在家,您有什么事?”
连汤嘴说:“出来,怕我吃了你?”
双喜走了出来,说:“大婶,咋不进来说?我爸不在家,您有什么事?”
“急事,求你,管不管?”
“什么事,这么急,火上房,小孩儿趴到井沿上啦?”
“这小子,没大没小的,跟大婶子练贫!有个忙,帮不帮吧?”
“您要肯把小艾给我,让我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我在所不辞,咋样?”
“跟大婶耍贫嘴,是吧?要说呢,我家小艾跟了你,还算门当户对。可现在解放了,时兴自由恋爱,不兴父母包办,是这个理儿吧?”
“大婶,说正经的,您登门上户的,到底啥事?”
“珍子派我家小艾跟你一个组,写黑板报。你咋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我当什么大事!再说,写黑板报,谁跟谁一组,那得由珍子姐派。我说不要就不要,我可做不了那么大的主!”
“那不就更好说了嘛!反正你的那个组,不能说不要我家小艾就不要。再说呀,小艾跟你一个组,是珍子做主。旁人管得着嘛,碍得着他们了!”
“大婶,您别的就甭往下说了。我听小艾的,她说咋我咋,行不?”
“痛快,痛快!一言为定,说话要牢靠!”言罢,扭头就走。
双喜看着连汤嘴忙忙呵呵、急急匆匆的样儿,不觉好笑。照实说,双喜的字写得确实不错,黑体、宋体,还都行。可是,在孔大学问这些高人看来,太匠气,太规矩,太死板。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来来往往的老百姓,知道个啥?不过,双喜很自负,学了几年书法,眼界宽了,稍有些飘飘然了。这次,连汤嘴登门上户,不能驳面子。不过,该出手时就出手,该亮相时就亮相,省得叫人小看了。
双喜找到小艾,说再出一期黑板报,明里,是小艾抄写;暗里,还是由双喜动手。
这样一来,河南村的老百姓都为小艾伸出大拇指,就连杨来顺都夸小艾的字整齐、规矩,功夫不浅。虽然,简简单单的粉笔字,距离书法艺术还差十万八千里,不过,还是能够看出多少有些艺术功底。
可小艾不识味儿,偏偏觉得这些夸奖里,并没有自己的份儿。无论双喜如何解释,她还是嘴撅得能拴一条小驴儿,眼里含着泪,赌气走了。她一路小跑一路想:我非得在你双喜这一棵歪脖树上吊死,我到家里找来彩色粉笔,去找顺子哥,他能写会画,比你双喜一丁点儿不差气。跟顺子哥合作,气死你!
双喜紧追慢追,没追上。原本,为了让小艾露露脸,他双喜切切实实动了点儿心思。俩人抄黑板报,有人来看,就让小艾写几笔,没人来看,双喜就擦了,重新接着写。平心而论,他把每一个字,都写得那么认真。他心里装着个小秘密:就是好让大家伙夸小艾。谁知道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心里烦,就吃不下饭。
他的爸爸王发看出来了,试探着说:“咋啦,双喜?”
双喜遮遮掩掩地说:“没,没什么!”
王发说:“双喜呀双喜,你把爹当傻子啦。你有没有事,还瞒得住爹的眼吗?都在你脸上写着哩!”
双喜下意识地抹了一下脸,见隐瞒不住,只得从头到尾直说了。
王发嘻嘻一笑:“我当什么大事,我去找小艾这个丫头片子的妈去,不就是她连汤嘴嘛,我怵她!”
双喜急了,赶忙拽住爹的手,急赤白脸地说:“爹,您甭管,小艾这丫头,听风就雨,一会儿一变。”
小艾的心,真像双喜说的,一阵风一阵雨的。刚才还嘻嘻哈哈地跟你闹,说不定什么时候,也许只为一句话,不对她的心思,就吊脸子,抡葫芦摔马勺。
小艾翻腾半天,也没有找到彩色粉笔,气急败坏地说:“妈,上回珍子送给我的彩色粉笔,您给我倒腾哪去了?”
连汤嘴正在喝稀汤,稀里呼噜地说:“我的小祖宗,我什么时候动过你的东西呀?”
小艾不耐烦地说:“难道它会自己飞?”一面继续翻找,一面嘟嘟囔囔。
连汤嘴从炕上蹭下来,说:“你到梳妆匣里找找,看看是不是你放错地方了?”
小艾拽开梳妆匣,发现彩色粉笔真的就在那里睡大觉。她大声吼道:“妈,您咋干这种事?什么东西都藏!”呜呜痛哭。
连汤嘴伸出双臂,搂着闺女柔柔的肩膀,说:“上次,珍子来咱家,我看她就给你这么几根粉笔,怕你使完了,抹不开面子再跟她要。妈趁她不留意,就从她的粉笔匣里多留了几根。你看你看,只当妈的好心,让狗当驴肝肺吃了!”
小艾说:“双喜跟我叨叨好几次,粉笔、黑板擦这些东西,都是珍子姐抠鸡屁股攒钱买的,能俭省就俭省。”
连汤嘴说:“你哪里知道,可河南村顶数老高家的日子好过。每年开春青黄不接,家家揭不开锅。可他老高家,孩子大人至少能吃上杂面糊糊,喝得上野菜汤!”
小艾说:“幸亏找着了,珍子要是从县城学习回来,咋跟人家开口要?这不活现眼嘛!”
连汤嘴说:“你比人家珍子才小多少,可人家珍子就能截长补短地到县城学习。你们呢,双喜、你,还有杨来顺那小子,写黑板报,就算你们抱着黑板天天写,也是给人家珍子脸上贴金。活儿你们干,让人家珍子露脸。人家坐轿子,你们抬!”
小艾气嘟嘟地说:“妈,说什么呢!这要是让旁人听见,我还咋在街面上做人呀?”
连汤嘴说:“妈活了这么多年,吃过的咸盐比你啃的饽饽还多;走过的桥,比你跑过的路还长,什么能瞒得住我!”
小艾说:“您呀,别没事找事。年轻人的事,少插嘴!”言罢,拿了几根彩色粉笔,“噔噔噔噔”,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连汤嘴气得直跺脚,一屁股坐在炕沿子上,咧开大嘴,“呜呜”地哭开了,絮絮叨叨地说:“我咋那么没德行,养活你这么个不懂事的丫头片子呀!”
小艾走出自家栅栏门,径直去找杨来顺。路过双喜家门口的时候,不由地放慢了脚步,伸着脖子向院子里瞅瞅,他家的破黑门关着,看不见啥;侧着耳朵朝门里听听,也听不出啥。她看看手里攥着的粉笔,后悔自己有些莽撞,不该因为人家夸了双喜,就感到失意,无缘无故把气撒在双喜身上。唉,后悔也晚了,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也是的,事儿闹到这份儿上,可也不能全怨我,人家夸你双喜,你就不会说,这块黑板报是由我跟小艾俩人负责的。你可倒好,不言语。你不言语,就是默认。有多大的功劳,不也成了你一个人的嘛!小艾走两步,想想;想想,走两步。她终于放开脚步,噔噔噔,朝杨来顺家走去。
小艾走到杨来顺家栅栏门外,扶着矮墙刚要开口叫,却又犹豫了。迟疑半晌,扭过身,又慢慢朝回走。当她路过双喜家门口的时候,赌气“噔噔”紧走,回到家里,一头撞进妈妈的怀里。
连汤嘴大吃一惊,问道:“咋啦,又咋啦?”
小艾不语,连哭带抽搭。
连汤嘴连连说:“外边谁敢欺负你,胆子还小点儿。哪个吃了豹子胆的,敢打我家小艾的主意,姥姥!”
小艾呜呜咽咽,泪水抹了满脸。
连汤嘴急得直搓脚,说:“你倒是有话说,有屁……”她自觉语失,赶紧闭上两扇唇。
小艾猛地抽出身,厉声说:“说什么,这么脏的话,也敢往外崩?说旁人行,还有说亲闺女的!”
连汤嘴后悔莫及,恨不得铆劲儿抽自己俩嘴巴,只是不敢再造次,掉过脸,默默流泪。
高桂珍在家吃了杂面糊糊,喝了野菜汤,顾不上歇会儿躺会儿,就往外跑。
李兰英说:“刚吃完饭,消化消化食儿,喘口气儿,有什么急事?”
高鹏远说:“你闺女就是这么个人,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她!”
李兰荣说:“年轻人,想进步,就得往外跑!”
李兰英说:“你才比她大一岁,咋不多往外跑?充什么老?”
几句话的工夫,高桂珍早颠儿颠儿地跑出门,连影儿都看不见了。
高桂珍急匆匆地只顾走,在篱笆的拐弯处,险些与对面来的人撞个满怀。
原来是小艾,她正哭天抹泪往家里赶,不巧,正遇上珍子姐。
高桂珍见小艾这等模样,说:“咋啦?眼里还含着泪呢?”
小艾忙说:“没,没,一股小风儿不对付,把沙子刮到眼里了。”
高桂珍说:“咋那么巧!仰起脸,我给你吹吹!”
小艾躲躲闪闪,手里拿着的彩色粉笔,险些落在地上。
高桂珍说:“我一进村,先看了你和双喜负责的黑板报。嘿,别处我还没来得及看。挨着西井沿儿那块,办得真好!字写得规矩,还插了图。”
小艾忙说:“那不是……”
高桂珍说:“我早就知道不是你画的。双喜画的,跟你画的不都一样吗?走,再看看老槐树底下那块黑板报去!”
小艾本不想去,可又不好意思拒绝,只得跟着高桂珍走。
高桂珍看出小艾好像有心事,于是,试探地说:“小艾,有什么心事?”
小艾支支吾吾地说:“没,没……”
高桂珍说:“想瞒我,是不是?全都在你的脸上写着呢!”
小艾抹抹脸说:“没有的事!”
高桂珍嘎嘎地笑着说:“刚一见面,我就看出来了,你瞒谁?说,你到底有什么话,不敢跟姐姐说呀!”
小艾垂着头,半晌不语。
高桂珍贴近小艾的脸,轻轻地说:“是不是双喜欺负你啦?”
小艾摇摇头,甩落几颗泪珠儿。
高桂珍说:“双喜这孩子,老实巴交,这我知道。他敢欺负你,从我这儿也不行!”
小艾说:“不是。”
高桂珍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为什么呀,总不能无缘无故哭天抹泪儿吧!”
小艾轻轻地说:“其实,珍子姐,这次……”一抬头,两个人已走到西井沿的黑板报前。她继续说,“这次的黑板报,我只擦擦黑板,全是由双喜一个人写的。”
高桂珍一面看黑板报,一面说:“那又怎么啦?”
小艾说:“人家谁看了,都说好,都夸他双喜。他呢,得意洋洋的,也不解释一下!”
高桂珍说:“你让他解释什么?是不是让他说,不是他写的。笑话,本来就是双喜写的嘛!哈哈,你咋那么小心眼儿,恐怕比针鼻儿还小吧!”
小艾听了珍子姐的话,破涕为笑,说:“珍子姐,是我小心眼儿。可是,从那以后,好几天了,双喜也不见我,这他对吗?”
高桂珍说:“瞧你这小样儿,他敢见你吗?你看,你和双喜负责的三块黑板报,我看了两块,大有进步。这都是你们的功劳呀!旁人还能抢得去!”
小艾忙说:“大槐树底下那块,可不是双喜写的,连同插图都是杨来顺搞的。我和双喜俩人绑一块儿,也干不过杨来顺一个人呀!”
高桂珍高兴地说:“你看,你看,这就是你们的功劳呀!”
小艾惊讶地说:“咋是我们的功劳呀?”
高桂珍说:“咱们黑板报组,刚成立的时候,采取自动报名,可是,杨来顺没报名。我知道他有特长,打算做做他的思想工作,动员他参加写黑板报。我还没来得及找他,你们就把他动员出来参加工作了,这不是你和双喜的功劳是谁的功劳呀!”
小艾原本赌气说,干嘛有双喜,关他什么事!然而,这句话,只在嘴边儿打转,不肯钻出来。
高桂珍笑笑说:“是不是你跟双喜两个人的功劳?”
小艾的头低低的,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杨来顺听到老乡亲们都夸他画得好,心里得意极了。其实,他的得意,不止是由于旁人夸了他几句。不是的,倘若仅仅为了这个,未免太渺小了。他极其偶然地读过朱光潜的书,甚至还生吞活剥地啃过伯林斯基,隐隐约约懂得一些生活与艺术的关系。那个时候,他刚刚起步,照着茶壶茶碗茶盘子,或者栗子李子梨一些静物,画画写生素描之类。顶多逮只小猫,拴在窗户棱上,照猫画虎。至于水平,可想而知。可是,他竟然开始对朱光潜、伯林斯基比砖头还厚的大部头著作发生浓厚兴趣。这对于一个小小年纪的农村庄稼小伙,无论如何不可苛求。杨来顺自负清高,对那些热衷于社会工作的年轻人,认为是瞎耽误工夫,浪费青春。好像只有他,追求的目标高远。可是,有谁能理解他呢?他成了别人眼中的笑柄,几乎什么人都可以嘲讽他。为此,他终日形影相吊,孤芳自赏。日久天长,他变得格外孤独与苦闷。
杨二嫂就这么个儿子,见他一天到晚闷闷不乐,挺心疼,可有啥法子?正在她想不出辙的时候,突然见到儿子有了笑脸,不知心里多么高兴。她试探地说:“顺子,看见小艾啦?”
杨来顺听见妈妈无缘无故提起小艾,感到很奇怪,说:“妈,您提小艾干啥?”
杨二嫂笑笑说:“不为啥,随便问问。嘻——”
杨来顺说:“小艾叫我帮她出一期黑板报。”
“你去了?”
“她第一次求我,能说不去吗?”
“那是,那是。”
杨来顺心里好生纳闷儿,索性不再言语。
杨二嫂默默地走出屋子。
原本就很清静的小屋子,只剩下杨来顺一个人,越发显得幽静。
其实,对于像杨来顺这样在艺术上有追求的年轻人,是无所谓的。甚至,愈清静愈好,巴不得的。
杨来顺翻开《人民日报》,把报道志愿军英雄的部分,看了又看,翻了又翻。他突发奇想:能不能把所有《人民日报》上刊登的志愿军英雄事迹都画下来,这样,好让河南村的老百姓都知道,更好地起到宣传作用。
原本不太喜欢社会工作的杨来顺,竟然也考虑起社会工作来了。其实,他不懂,人在社会中生活,每一个人都是社会中的一分子,不可能脱离社会而孤立地存在。
杨来顺怎么也想不到,他从《人民日报》上临摹的志愿军英雄的画像,刚刚贴在黑板报上,竟然得到那么多乡里乡亲的称赞。他把端起的汤碗又放下,心里想:应该说,这是小艾给我的机会。可是,任谁都知道,小艾跟双喜好,那也不是一天半天了。那她为什么半路途中,把双喜放弃了,投入我的怀抱了呢?他把放下的汤碗又端起,莫不是小艾移情别恋,另有所图,图我什么呢?嗷,那就是图我画画。也是的,传说郑板桥画的几根竹子,在荣宝斋能卖几十块袁大头!他一阵兴奋,吸溜吸溜连喝了几大口野菜汤。突然,又自责起来。刚刚下定决心再临摹几幅志愿军英雄像,却怎么又胡思乱想!他把剩下的汤汤水水吸溜个底朝天,把桌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拿出文房四宝、笔墨纸砚,这才开始工作。他翻到《空军英雄张积慧》,决定就先画好这幅画。他一面画一面想:我今年十八了,再征兵,我也报名,当一名空军飞行员,也像张积慧那样,把美国鬼子的老牌飞行员戴维斯击落,名传天下。他画着画着走思了,赶紧把思路拉回来,专心致志临摹张积慧的照片。他想,他现在是搞创作。艺术创作,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因此,张积慧的眼神,既应具备张积慧本人的特点,还应再创造。把张积慧对敌人的刻骨仇恨、对祖国的无限热爱,通过眼神表达得更强烈,更具典型意义。
杨来顺说得很对,经典著作上,真许是这么说的。可是,在艺术上刚刚起步的杨来顺,说是说,能达到如此境界,不易。可是,无论怎么说,杨来顺的人物画还真不可小觑,拿到街头贴在墙上,过来过去的人,还没有不伸大拇哥的。这对于从来没人指点,只靠写写弄弄,能走到这一步,也算不容易了!
杨来顺正在画画,忽听小院子里有人说话。他放下画笔,抬起头,从小小玻璃窗看去,不是旁人,正是双喜。
双喜说:“我顺子哥在家吗?”
杨二嫂对双喜的到来,初感蹊跷,再觉反感,于是说:“在家,还是没在家……”
双喜听了,感到很稀奇,正要说,儿子是您的,在不在家您问谁呢?可是,双喜是一个极有城府的人,说话弯弯绕,做事绕弯弯,于是说:“要是没在家,我就走了;要是在家,我有事找他。”
双喜这样一绕腾,倒把杨二嫂给绕腾进去了,是告诉他在家,还是说不在家?一时犯起了糊涂。
可巧,杨来顺答道:“谁呀?有事屋里说!”
双喜原本也知道杨来顺在家,只是由于杨二嫂正在扫院子,顺口搭音问了问,没想到竟然得到她那样的答复,反倒叫他出不来,进不去,左右为难。此刻,听到杨来顺的搭话,解开了心里的疑团,顺势大步流星地朝屋子里走去。
杨二嫂见状,唯恐动起手来,儿子吃亏,把手中的扫把紧紧地握在手里,站在外面听屋子里面的动静。
双喜说:“顺子哥,你贴在黑板报上志愿军英雄的人物画,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一个不说好,没有一个不伸大拇哥的。绱鞋不用锥子——真棒!”
杨来顺听了,心里当然高兴。可是,他知道双喜的心眼子多,微微感觉到,似乎稍有些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味道,于是说:“你先甭说这个,你登门上户干嘛来?”
双喜嘻嘻笑道:“我那块黑板报,本来挺满意。可跟你一比,就小巫见大巫了!”
杨来顺不无揶揄地说:“谁说的?不是都把你和小艾夸到天上去了嘛!”
双喜赶紧说:“没有的事!”
杨来顺说:“小艾跟我说的,那还有错?她听到乡亲们的夸赞,心里甭提多兴奋了!”
双喜迟迟疑疑地说:“是吗?”
杨来顺说:“不是咋的!”
双喜初听怀疑,再听入理,何况经杨来顺笔儿描似的渲染,深信不疑。心里一阵喜悦,说:“小艾真好!”竟然忘了说正事,糊里糊涂走出杨来顺家的小屋,飞也似地跑出院子。
杨二嫂见了,深感不解,着三不着两地说:“这人!什么人呀?”
杨来顺见双喜什么正事也没提,心里正在狐疑,妈妈走了进来。
“双喜干嘛来了?”
“没正经事。”
“正经事是啥事?”
“妈,您甭管啦!”
杨二嫂默然,原本爱说爱笑的杨二嫂被两个年轻人弄糊涂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可咋好呢!”
杨来顺等一切都安静下来,才又拿起笔。不过,由于双喜的到来,无论怎么也难进入一种创作的态势,他走思了。他自从热爱上绘画艺术之日起,除了家里那点儿农活,便是钻进小屋,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仿佛都与他无关。谁知,一向被他看不起眼的双喜,竟然打乱了他的生活。其实,归根结蒂,却又赖不着双喜。那么,到底该怨谁呢?杨来顺举起蘸着墨水的笔,停留半晌。大概含满墨汁的毛笔,也为之心动了,滴答滴答,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
外面又有人进来了。
杨来顺从玻璃窗望去,是小艾,一阵惊喜,刚要出去迎接,小艾已闯进屋里来。
杨来顺盯着小艾,她那粉红的笑脸,好像初升的太阳,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小艾突然发现杨来顺手里的毛笔,正滴答着墨汁,大惊失色,连忙说:“顺子哥,你的笔!”
此时,杨来顺才注意到,他的毛笔不知啥时把一张好端端的宣纸湮了一大片。
小艾答应道:“顺子哥,给我画一张志愿军特等功臣黄继光!行吗?”
杨来顺陶醉了,他觉得,小艾的呼叫,就像是爱的呼唤。他很自信,他甚至确信自己的判断。他感觉,本来双喜那小子的憨样,有什么可爱的地方!他能和我相比,简直一个是城北徐公,一个是卖炊饼的武大郎!仅仅这么一小会儿,杨来顺竟然从遥远的阿菲利加洲和欧罗巴洲,转了一大圈,回到了亚细亚。
小艾笑笑说:“顺子哥,人家都夸你的画画得好,将来,你的一幅画,说不定能值很多钱。听没听说过,齐白石画的一棵白菜,比庄稼人的三车白菜都值钱!”
杨来顺高兴地说:“就盼着那天呢!”
在小艾看来,顺子哥真有意思,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实在憨态可掬。
其实,又是小艾错了。凡是搞艺术的,无论名气大小,总是一阵风一阵雨的。他们才不憨态可掬,反倒是出神入化,难以捉摸。
杨来顺把放下的毛笔又拿起,拿起的毛笔又放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小艾,脸上烧烧的,心里跳跳的。
小艾被顺子哥发馋的眼睛看得发毛。于是说:“顺子哥,我还有别的事,先走了!”
杨来顺本想把小艾拉住,可有那贼心,没那贼胆。怕如此造次,传出去再没脸见人,眼睁睁看着小艾蹦出小屋,跑出小院。
杨来顺刚刚拿起笔,正要作画,就听外面有人叫嚷:“杨来顺,姐姐看你来了!”
今儿这是怎么了?你来他往,赶集上庙似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