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芾讥评李邕书法的历史真相
2018-12-25文/张浩
文 /张 浩
北宋 米芾 葛君德忱帖
历来谈到李邕书法,学书者基本分为两派,一类以董其昌“右军如龙,北海如象”评李书为主,虽不甚了解其中之意,但因出自董其昌之口,故深信不疑。另一类以米芾评李书“乍富小民,举动屈强,礼节生疏”“乏纤秾”为主,对李邕书法不屑一顾,然亦是人云亦云,未能解米芾之意,造成李邕书法今日的尴尬局面。笔者仅以此文尽力还原米芾眼中李邕书法的真实面目。
一、早年厌恶李书原因
北宋以来,“尚意书风”兴起,不仅促使了手札行书的风行,同时,也引发了书法品评的风潮。相较之北宋专门性书论著作,个人好恶的变化,在他们的笔记体文字中体现得尤为明显,这类文字不如书论著作客观端正,更多是随手将当时对某位前朝书家或某件作品的认识记录下来,参杂了不少个人情感。
米芾对李邕书法的态度褒贬不一,带有一定的感情色彩,很多人没有很好的还原米芾品评时的背景,断章取义,引用于自身的观点之中,以支持个人所持论点,是不可取的。现今,最早可见米芾谈及李邕,是米芾手札中的这段文字:
余年十岁,写碑刻,学周越、苏子美札,自作一家,人谓有李邕笔法,闻而恶之。1
初读之,很容易将其视作米芾厌恶李邕的铁证,实则不然。据记载,米芾七八岁学书,从颜楷入手,放大临习,得其宽博,奈何当世手札书风盛行,颜字不易入简牍,故而弃之,我想其中必有米芾年岁尚浅,难辨书学要旨,才有了后来转学周越、苏舜钦之事,实为本末倒置,急于求成。周越,北宋早期书法家,擅真、草。他的书法基本承袭晚唐五代书风,根据曹宝麟先生所言,周越官职不高,书法却可在当初风行一时,必然与趣时贵无关,相较之后来崛起的书家,书法相对端严,苏、黄、米三家在早年学书时均受其影响,然而,周越却又在后来的“尚意”运动中,成为了重点批评的对象,可见其书风与“尚意”精神不尽相符2。周越作为这种书风的典型代表,必然会受到猛烈抨击,这种抨击多少带有些为“尚意”争雄的色彩。实际上周越书法也未必难堪,因为黄庭坚在周越去世前四年所作跋语,便客观诚恳的指出周越“去古人不远矣,何止行于今代耶”3,北宋中期,书法风尚已经开始转变,学书者不再盲从于本朝书家,主动追溯前人,尽量从源流处学书,上追魏晋。黄庭坚在周越处谈到“古今”问题,无疑说明了他承认了周越的优秀,同时透露出时代求古的兴盛,更何况苏、黄、米等人随着岁月增长有幸目睹先贤珍品,自然会对自己早年苦学本朝书法而发一些牢骚,何必弃先贤而学今人乎。苏子美亦如是。由此看来,米芾似乎没有必要因学周越、苏子美,却得李邕之法而气馁,毕竟是得了便宜,应该高兴才是。笔者认为,“余年十岁,写碑刻”值得注意,碑刻之书,米芾认为是“印板排算”,从七八岁学书起,便从颜、柳、欧入手,均有此蔽,遂转学周越、苏舜钦,本就是为改正这个问题,不想时人认为其书如李邕,在唐碑系统中,李邕虽以行书入碑,并因为碑版所限,努力将其行书做了调整,以适应碑版界格所需。米芾本意是打破“印板排算”,如此被人评价,实则是未能如愿的苦恼。
二、米芾讥评李书之真意
据记载,欧阳修曾言李邕,久看方知他书少及,得之最晚,好之尤笃。苏轼晚年乃喜李北海。可见,均是在较晚时候才真正体会到李邕书法之妙,米芾即便是天赋极高,也未必能在年少学书时,便懂李书三昧。查阅相关资料及米芾年谱可知,记载了很多米芾有关于李邕书法的事情和关于李书的品评。
余采隋唐至本朝书法得一十四家,僧智永书……李邕如乍富小民,举动屈强,礼节生疏……继其人者谁与有。襄阳米芾。4
字之八面惟尚真楷见之,大小各自有分。智永有八面,已少锺法。丁道护、欧、虞笔始匀,而古法亡矣。栁公权师欧,不及远甚,为丑怪恶札之祖,世始为俗书。5
欧、虞、褚、柳、颜,皆一笔书也。安排费工,岂能垂世。李邕脱子敬体,乏纤浓。徐浩晚年力过,更无气骨。皆不如作郎官时《婺州碑》也。《董孝子》《不空》,皆晚年恶札,全无妍媚,此自有识者知之。沈传师变格,自有超世真趣,徐不及也。御史萧诚书太原题名,唐人无出其右。为司马系《南岳真君观碑》,极有锺王趣,余皆不及矣。6
米芾在讨论唐至本朝书法时,可谓费尽笔墨。列举十四家,鲜有完全肯定的评价,基本是一分为二的看法。《海岳名言》第一则,米芾表明“所论要在入人,不为溢辞”7,可见,米芾本着客观明白的态度来谈论前辈书家,所评之语大致可信,但仍存在一些矛盾。我们无法还原当时米芾作出此番评论时的状态,窃以为大概是带有一定的个人感情色彩,另外,也有针对某个帖子或者是某类书体进行批评的可能。如,此段论述中米芾评价柳公权“如深山道士,修养已成,神气清健,无一点尘俗”,却在随后的评价中又指出柳公权为“恶札之祖”。可以确定的是,米芾这里所贬低的一定是柳氏楷书,他讲颜柳楷书批驳的一文不值,显然是有随时代风气上追魏晋的想法,“尊晋卑唐”是其一贯的做法。对此曹宝麟有精彩解读,指出米芾品评标准在于真率不做作而能得天趣者不俗8。“一笔书”即印板排算、安排费工,唐楷的法度严重束缚米芾所求之天趣,
唐 李邕 麓山寺碑
故而遭到了他的严厉批评,李邕书碑虽为行书,但他的碑版行书为适应碑刻的需要而去掉了行草书应有的轴线连缀,以单字匀停排布为主,自然成为米芾的批驳对象。但从米芾对李邕书法的措辞中,又能看到对李书的肯定。“脱子敬体,乏纤秾”明确指出李邕师法王献之,这是对欧阳修所言学习李邕可通魏晋的肯定,出于子敬,未被其所困,又可脱之,实乃学书真谛。其次,才言少了些许“纤秾”。何谓“纤秾”,曹植《洛神赋》“秾纤得衷,修短合度”,刘勰《文心雕龙·隐秀》“深浅而各奇,秾纤而俱妙”,窦蒙《述书赋·语例字格》“纤,文过于质曰纤;秾,五味皆足曰秾”9,到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在《文心雕龙》基础上整理阐述,其中第三品为此,“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碧桃满树,风日水滨。柳阴路曲,流莺比邻。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将不尽,与古为新”,司空图的进一步规范下,唐人文学作品中广泛践行着“纤秾”之格。最初,在曹植作品中仅是描写体态肥瘦得衷,到刘勰将其归入“隐秀”,烟霭或深或浅各显奇景,容貌的或胖或瘦都各有妙处,即含蓄之中藏天趣。窦蒙将其进一步具体规范,乏妍多质为纤,完备为秾。司空图则将其上升到更为意象化的层面,借自然的“声”与“色”的各种对立互衬之象来体现“韵外之致”,越是深入玩味便越觉有真骨,得“纤秾”乃可明常理而得常新。当代著名学者郭绍虞先生则精炼概括为“于幽杳之境,而睹绰约之姿”10,即“纤秾”意态。由此,我们可以清楚了解米芾在践行自己书学品评观念下的精准用词,“乏纤秾”指出了李邕书法受碑制影响产生的弊端,“匀”成为他抨击的主要问题,米芾提倡“纤秾合度”,合度并非“匀”,而是在字中有丰富变化,同时又恰到好处,如,笔画轻重、提按、迟速、偃仰要寓于“合度”之中,开阖张弛变幻莫测皆在“幽杳之境”中完成。冯班在《钝吟书要》中指出“晋人尽理,唐人尽法,宋人多用意。用理则从心所欲不逾矩”,如此看来,米芾所提“纤秾”应有此层含义,宋人欲跨过唐人以追晋韵,司空图以自然之“声”“色”形容“纤秾”,存“纤秾”即可得“生动”,存“生动”则得“气韵”。明“纤秾”之常理可得常新便可达晋人境界,“乏”为缺少,而非“无”,更何况米芾肯定李邕书出王献之,必是明理,但却相较之王献之欠缺了些许变幻,“气韵生动”不及子敬。导致米芾对李邕书法这般评价,曹宝麟先生指出是米芾批评唐碑楷则之弊所致。亦有不少人认为是李邕自身书法修养欠缺所致,并指出历来以书法名世的大家,书法造诣极高的同时,理论水平皆不低,而李邕以文名世,书名被其文所掩,况且更不见与书评有关的只字片语,即使所谓“学我者拙,似我者死”,也不过是记录于《李北海集·遗事》中,多半是明代人编撰时的传说妄言,或是李邕书名崛起后,他人觉李书难学而以此语作托词,目的是进一步抬高李邕,均不足为据。实则不然,在《全唐文》中收录的李邕文章中就可发现端倪:
臣某言:伏奉去年月日御札,特赐臣章服彩绫等。八体神变,回龙凤之姿;五色晕开,动阆贾仙气。臣诚欢诚喜顿首顿首……伏惟陛下一武一文……天门下诏,横笔阵於长山;御府赐衣,列锦川于淄水。臣道子道,何颜受之?今恩昔恩,曷云报者?戴天知重,望日怀惭,无任悚惕震惶感戴局极,谨昧死递表陈谢以闻。11
李邕与唐玄宗未即位时便已有深厚友谊,两人一直有书信往来,即位后这种笔墨往来自然成为了一种恩赐,如玄宗曾为李邕赴滑州上任赋诗以赠。而此表为李邕于开元二十八年(740)所作,时年为淄州太守。从此文中可以看出玄宗对李邕的爱戴,派人携御札赐章服彩绫等,这等殊荣李邕必然满是溢美之词以献表。全篇尽显李邕文采,虽然过于华美,但这是献表所必须的,除此之外,行文措辞必然很准确,过分的赞美也只是基于客观事实上的附会,文中除感恩玄宗外,还对玄宗手书的御札书法给予了高度评价,玄宗擅书,精于八分,此处“八体”泛指其书法,亦可以指玄宗八分书,承汉隶,一变八体书风,使八分书中兴于唐代,“回龙凤之姿”,以自然物象描绘玄宗书法风采,与唐人书评特征相符。“长山”“淄水”唐代属淄州,辖淄川、长山、邹平、济阳、高苑,属上州,地域广袤。李邕形容玄宗书法“横笔阵于长山”,所赐彩绫“列锦川于淄水”,很容想象其壮阔场面。“笔阵”一词由来已久,但与卫夫人所言“笔阵图”有一定的差别,“笔阵图”要旨在于点画形态。而关于“笔阵”,南朝梁萧统有“谈丛发流水之源,笔阵引崩云之势”,唐杜甫《醉歌行》有“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独扫千人军”,清吴伟业《项黄中家观万岁通天法帖》有“此卷仍逃劫火中,老眼纵横看笔阵”。关于“笔阵”最为详尽的论述非朱长文《续书断》莫属:
帝(唐太宗)善用兵,所向必摧破,天下无事,移其用兵之勇以见于书,则其书孰御哉。故尝谓群臣曰:“吾平寇乱,尝亲执金鼔,观敌之陈,即知强弱,以吾弱饵其强,以吾强击其弱,无不大溃,盖思其深也。”12
此乃以兵书战策之法寓于书法,兵阵之法于纸上即为笔阵之法。虽为未提“笔阵”二字,却将笔阵之法描述的如在眼前,揖让进退,看似字中不经意处,实则犹如城下战阵,全是兵家之法。可见,“笔阵”是形容笔力雄健而有法度,字势规整而雄强,谋篇布局有如战阵,无瑕可击,全无溃散之象,足见书法之高,这着实是盛唐气象才有的大格局。李邕引“笔阵”,一方面来指代唐玄宗书法,有唐军之气概,有如整军待发于长山。另一方面“笔阵”本就是赞美书法之词。李邕因自身书法修养不高而招致米芾批评实在说不过去。足见李邕对书法有着深刻认识,深谙书法要义,只不过没有专门与书法有关的笔记文字或书论而已。故关于米芾批评李邕“乏纤秾”,应是在其所述唐碑之弊的背景下做出的评论。
米芾言“李邕如乍富小民,举动屈强,礼节生疏”也并没有字面看起来所说的如此不堪。“诗词曲语辞者,即约当唐宋元明间,流于诗词曲之特殊语辞,自单字以至短语,其性质泰半通俗,非雅诂旧义所能赅,亦非把家派古文所习见”13,基于这个原因,我们在还原古人的某文字时,一定要注意其所处时代的语境,才可以真正理解前人所言的真正含义。我们对米芾所言“乍富小民”的理解实际上基于另外一个词“穷儿暴富”,出自苏轼《答程全父推官书》之五:“儿子比抄得《唐书》一部,又借得《前汉》欲抄。若了此二书,便是穷儿暴富也”,此信所言“儿子”,为苏轼第五子苏过,聪敏好学有其父风范,厌仕而不弃学,苏过欲读《唐书》《汉书》,如若读完学问必然大进。意思指穷人突发大财,比喻学识短时间内迅速增长14。“小民”一词本意是一般老百姓,与富人相应,亦出自苏轼,《奏浙西灾伤第一状》“富民皆争藏谷,小民无所得食”15,在宋代仅仅是与有钱人相对应的穷苦百姓,并未有过多引申义。今人理解“乍富小民”为小人得志,暴发户之行径。而还原到宋朝语词特征,米芾所谓“乍富小民”却是对李邕的客观评述,李邕为落魄贵族,称其“小民”不足怪也,“乍富”无外乎是在肯定李邕书法修养。可见米芾以此评价李邕并无过分贬低之意。至于“举动屈强,礼节生疏”的批评,岂不正是“小民”之貌,米芾向来尚古,提倡“书入晋格”,风流蕴藉是其追求目标,观李邕书法说,相较之晋人,自然“举动屈强,礼节生疏”。米芾如此评价并无不可。
三、米芾对李邕书法的真实态度
综上所述,米芾对李邕书法的态度并没有我们一贯认识的如此不堪。米芾所著《宝章待访录》《书史》《海岳名言》《宝晋英光集》中记录了不少与李邕书法有关的事件。
唐 李邕 云麾将军碑 局部
右唐秘书李邕字泰和书。光王琚(元宗皇帝之子,濮王峤,太宗皇帝之曾孙),故紫微舍人石昌言所藏。元祐丁卯过甬上,遇紫微孙夷庚(字坦夫)以张萱六画、徐浩二古帖易得……余焉六月甲申南都舟中裝。赞曰:蓬阙皇皇,才高气方,张说妒善,杜甫扬光,子敬储逸,僧虔与详,润分玉莹,秀溢春芳。16
米芾一生酷爱收藏,文中所言石扬休为苏轼长辈姻亲,官至工部侍郎,是当时的大收藏家,米芾每过甬上必去石家拜访,凭借米与苏的关系,石家亦将其看做上宾。故米芾在石扬休处可见珍宝。见《光八郎帖》,不惜以张萱六画、徐浩二帖与其孙石夷庚交换,足见李邕此帖在米芾心中地位之重。时年为元祐二年(1087),米芾37岁。与此同时还购入李邕《多热要葛粉帖》,可见米芾并非因自身酷爱收藏,箧中无李邕墨宝而重金购得,确实是对李邕二帖尤为热爱,并在帖后以“蓬阙皇皇,才高气方”“润分玉莹,秀溢春芳”大赞李邕书法。神宗元丰五年(1082),时32岁,米芾于黄冈拜谒苏东坡,“承其余论,始专学晋人,其书大进”17,此次会面可谓是米芾一生的转折,此后从学书到收藏均转移至晋人,在学书重点转移向魏晋时,仍然不惜代价以置换李邕二帖,并且赞语中竟与王献之、王僧虔并行,不难看出米芾对李书的态度,或是如欧阳修一般,认为李邕此二帖可通魏晋。毕竟对米芾影响最深的五个唐代书家中仅有褚遂良一人未得米芾讥评,认为有晋人风韵,李邕得此殊荣着实不易。
唐 李邕 云麾将军碑 局部
宋 米芾 致景文隰公尺牍
吕公孺处李邕三帖。第一《改少傅帖》深黄麻纸,淡墨,淳古如子敬。第二《缙云帖》淡黄麻纸。第三碧笺《胜和帖》以“尚书户部印”印缝,古印有“陈氏图书”“勾徳元图书记”“唐氏杂迹印”。丙子岁,第一归薛绍彭,第二归髙公绘,第三余以六朝画古贤、韩马、银博山、金华洞天石古鼎,复忘记数种物,易得于其孙端问。余尝以碧笺临三帖,与真无异,吕复携去装裱矣。陈氏台仙、勾徳元、唐氏三人者,大是一赏鉴人。世之名书上无不有其书印。徳元当是中正,本朝人通史学。18
右唐秘书监李邕字泰和,墨迹五十字,易于吕文靖丞相家。户部尚书稚卿之孙端问有三帖,第一帖有张子有字,墨淡昏。第二帖有缙云字,纸揭损。此第三帖也。精彩动人,墨渴笔劲,想运笔神助。丁丑嵗涟漪郡齐手装。19
不久,绍圣三年(1096)米芾又在吕端问处以六朝画古贤、韩幹马、银博山、金华洞天石古鼎等,以及其他忘却了名字的数件珍宝,换取李邕碧笺所书《胜和帖》,甚至又以碧笺临之,与李邕所书无异。相较之《光八郎帖》《多热要葛粉帖》,米芾对此帖所花心血有过之而无不及。米芾在《书史》中记载“碧笺宜墨,神采艳发”20,并且多次提及“碧笺”所书墨迹之珍贵,以“碧笺”临此帖,从纸张到书迹均高度还原李邕原作,我们不排除元章有故意造假的嫌疑,毕竟他一向以此为乐,更何况吕端问还拿去装裱,或藏之,或再次流入他人之手以此“下真迹一等”易于旁人。他在文末专门提及陈台仙、勾徳元、唐氏为鉴藏大家,世间名书均有其印,实际上也是在告诫世人若再见此三帖,可能是今日自己所书,可见米芾对临李邕书的自信。若是米芾于李邕处未下过功夫,岂能做到“与真无异”。《宝晋英光集》中同样记载了吕公孺家藏李邕三帖的事件,虽在记录交易方面不如《书史》中详细,但是米芾记录了对此三帖的直观感受,前两帖均有不足之处,《胜和帖》最优,故而以重金求之。米芾著述中均谈及本朝鉴藏之事,藏者甚多,多以此生活,向来价高者得之,不得不感慨“有志欲够无高资”21,说明米芾于收藏之事尤为谨慎。还曾以王羲之《与王述书》一帖换取唐太宗圣旨,再以圣旨换王羲之《增慨》《安西》二帖,更有为得一帖而不顾颜面巧取豪夺,米芾如此精明,却仍甘愿重金换取李邕书迹。同时,米芾还是宋朝少有的精于装裱修复的书法家,他在《书史》中详细记录装裱程序,并一再提醒不可于金漆桌上进行,为此自己付出惨痛代价,“余背李邕《光八郎帖》,光王琚也,揭起粘一分墨在金漆桌上,一月馀,惜不洗桌”。可见米芾对李书珍视程度,此绝非因充实“米家书画船”而有此行为。
结论
根据上述分析,米芾虽然对李邕书法提出了一些自己的看法,但都是站在品评时代书家得失的大背景下展开的,而非专讥李邕一人。即使不甚恭维,也没有我们一贯想象的那样不堪,毕竟米芾对李邕书法的搜集还是下了不少功夫的,否则不至于任长沙掾时,先访《麓山寺碑》,又千里迢迢奔赴江西庐山观《东林寺碑》,还在两碑侧刻其到此一观。这两件事不仅说明米芾重视李邕书法,也恰可说明两碑在宋代名声斐然。更何况对李邕墨迹更是舍得花重金求之。蔡絛评米书:“得其处大似李北海,间能合者,时窃小王风味。”李之仪评:“上攀李泰和、颜清臣不足,下方徐季海、柳诚悬有余。”二人与米芾素有往来,此评价相比后人所言米芾出李书更为可信。蔡絛认为米芾有李邕之神彩,甚至可从中窥探有小王韵味,此番评价,也让我们看到蔡氏也认为李邕书法可窥晋人门径。李之仪所言则让我们看到,在李、颜、徐、柳四家中,他认为李邕与颜真卿并行,徐浩、柳公权则不及李邕。根据对宋代大文豪欧阳修、苏轼学书之论分析,不难看出,这两位大学者在书法方面推崇李邕,或许也影响到了诸如蔡絛、李之仪等人对李邕书法的看法,不管原因如何,很明显,李邕书法在此时,得到了多数人的认可。米芾对其颇有微词,也不过是集中于李邕所书碑版行书之上,对其手札的热爱还是溢于言表的。可见后人引米芾评李邕书法之论而一以蔽之,实在是有失公允。
注释:
1张丑《真迹日录》卷四,文渊阁四库全书。
1曹宝麟《中国书法史·宋辽金卷》,38——41页,江苏教育出版社,2009年。
3《山谷题跋》卷九《跋周越书后》。
4汪珂玉《珊瑚网》卷二十四下·法书题跋,文渊阁四库全书。
5米芾《海岳名言》,1页,中华书局,1985年。
6米芾《海岳名言》,3页,中华书局,1985年。
7米芾《海岳名言》,1页,中华书局,1985年。
8曹宝麟《中国书法史·宋辽金卷》,209页,江苏教育出版社,2009年。
9唐·窦蒙注《述书赋·语例字格》,《历代书法论文选》,267——268页,上海书画出版社,2007年。
10司空图、袁枚撰,郭绍虞注《诗品集解·续诗品注》,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
11《全唐文》第三部,卷二百六十一《谢敕书及彩绫表·第二表》,清内府扬州刻本。
12朱长文《宋代书论·〈续书断〉》,68页,湖南美术出版社1999年。
13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1页,中华书局,1953年。
14《汉语大词典》第八卷,463页,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1年。
15《汉语大词典》第二卷,1569页,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1年。
16米芾《宝晋英光集》卷六,文渊阁四库全书。
17魏平柱《米芾年谱简编》,《襄樊学院学报》,87页,2004年1月第25卷第一期。
18赵宏注,米芾《书史》第七十六,189页,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
19米芾《宝晋英光集》卷七,文渊阁四库全书。
20米芾著,赵宏注《书史》第三十一《送刘太冲序》,121页,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
21曹宝麟《中国书法史·宋辽金卷》,183页,江苏教育出版社,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