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指纹
2018-12-25
每个人都有两个叫“家”的地方,一个与呼吸、温度、声音有关,一个是它们的源头。
——题记
狐狸洞
站在祖母家的院子里,就能看见山顶的狐狸洞。相传早些年,洞里住了一只狐狸,火红火红的。后来,那只火狐狸下山进了村子,村里人担心它偷鸡,就到处搜捕它。后来,它跑了,跑出了村子,也不再回山上了。
我多想看到那只火狐狸。我常常坐在院子里,望着山顶上那个由几块大石头天然垒成的狐狸洞发呆。无数次,我心存侥幸地注视着山顶,无数次想象着那只火狐狸从洞里出来的情景。可是,无论想象多么丰富,想象终究是想象。也许,正因渺茫无望,想象才如此美妙多姿。以至于多年以后,在我梦回村庄的情景里,总有一只火红的狐狸安静地蹲守在灰青色的洞旁,像我小时候蹲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
如果童年是人生的想象,那么,想象就是人生的童年。因为没有看到那只火狐狸,所以那只火狐狸就一直存在于我的想象里。因此,我始终固执地认为那只想象中的火狐狸就是我没有见到的那只,甚至,比传说中的那只更美。这样美好的想象,让我在村庄度过的童年时光多了一份回味和亲切。
看见我这样的冥思苦想,曾祖父就会坐在我身边,给我讲狐狸洞的故事。其实就是我已经听过百遍不止的那个传说。但我并不厌烦,我愿意在他陈旧的叙述里完成某种源于想象的新鲜的温习。多年以后,当我认识到想象被重复千遍也不会腻烦的时候,我就会在内心对自己说,其实,这个道理我早已懂得。那只火狐狸已在我的想象里重复出现过千遍了,但它依旧那般灿烂,那般美丽。
相比于曾祖父引发我的重复想象,二叔的说法让我兴奋了许久。他在院子里翻地的时候对我说,等我再长大一些,就领我去山顶,看狐狸洞。他说他听见过狐狸在夜晚的叫声,他一边翻地一边又给我讲起了我听过百遍不止的那个传说,铁锹被他娴熟反转的瞬间雪亮反光。我望向山顶,湛蓝的天空下,灰色石块天然垒就的狐狸洞里仿佛真的走出了一只火红的狐狸,白云飘过山顶的时候,我的渴望跑上了山顶。
至于祖母,她的故事与曾祖父和二叔的都不相同,或者,那简直就是我童年的一个重大发现。
她先把我听了百遍不止的传说又讲给我听,正当我闭上眼睛,准备去梦里寻找那只火狐狸时,却听见祖母说,那群追捕狐狸的人群里有我二叔,他一口气追到了河边……我一下坐了起来,惊奇地看着祖母,问:“真的?”“那还有假!”
原来二叔这么厉害,怪不得他翻地的时候那么轻松,一点儿都不累;怪不得全家只有他敢说领我去山顶看狐狸洞;怪不得……那只狐狸一定被二叔追得无路可逃,才慌不择路,从村里跑到了河边,又不会浮水,于是就钻进了河边的林子……它大红的身体和那只大红的尾巴一定很好看吧。二叔当时应该就站在距离河边最近的三棵树下,看着那团魔幻的火焰闪烁着消失在密林深处吧……这样想着,我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见了二叔就问:“叔,那只火狐狸美吗?”“一边玩儿去!”他出去了。我独自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张望着雾气弥漫的山顶。多年以后,那些雾气还会时常弥漫在我的面前,阻碍我远眺的目光,我时常在心里大喊:都他妈一边玩儿去!仿佛这样喊了,雾气就会散去,仿佛雾气散去,我就能看清楚那只火红的狐狸一直守在我记忆的洞口。
大柞树
这里永远站立着一棵大柞树。它的南面是梨树村,北边是我的大崴村,东边是杨柳河,西边是山峦。它稳稳地站在那里,需四个壮汉方能合围抱住。
四周一片寂静,这白茫茫的下面沉睡着劳累了一年的土地,大雪覆盖其上,几只饥饿的黑喜鹊在觅食。大柞树落光了叶子,密集而干枯的枝桠指向蓝宝石般的天空,突兀、倔强,置身于这巨大的手掌之下,我感到的不是寂寞而是祥和的安宁。
之所以常常在冬天来这里并不是为了执意看它,而是路过。快过年的时候,我要去祭奠祖先。我家的祖坟在梨树村和大崴村交界的一座山梁上,大柞树是我必经之路上最为醒目的标志。
冬天并不漫长,但冬天是个缓慢的季节。许多事情缓慢地被冻住,再缓慢地融化,不管你多么急切,多么想快速地通过,一番奔跑之后,却发现自己只是在缓慢地行走和呼吸;就像寒冷的风跑过屋脊,带走了些许白色的炊烟,看似轻快,实际上,瞬间之后,更多的还是持续的封冻和近乎凝固的冷。这是冬天的节奏。大柞树宁静地站在缓慢的季节里,没有了葱茏的盛装,却保持了葱茏的姿势,在一片寒冷的荒凉里用一身的遒劲凸显生命的昂扬。
这里不能久留,因为寒冷,我蹚着雪向前走去。人和树最大的不同在于,人要行走,人不行走也成不了树;树要站立,树若行走了也绝成不了人。
走上前面的山梁儿,我回过头,只见蓝色苍穹下,它如一把撑开在白色之上的巨伞,那葱茏的姿势更显其悲壮与决绝。多少年后,我去过一些地方,见到过一些被称为奇丽的景物,也曾为了种种的奇丽而赞叹大自然的神工鬼斧。但真正能够触及我的灵魂与情感的奇丽景物,却一直在我的内心深处悲壮而决绝地站立着。
转眼清明了,细雨蒙蒙。路过大柞树,我没有停留,只是边走边看着它,就像看见一位远年的发小,看见一位逝去的亲人,看见自己悲伤的心……微风细雨里,我没有停留,可是我的心却已经跑到了它的面前。无须诉说,就是最好地诉说,因为所有的言语都融进彼此孤独的守望;无须相伴,就是最好的相伴,因为所有的相伴也抵不过内心的珍藏。我边走边回眸,我和它无声地交谈,完成着对逝去岁月的缅怀。
桃子熟了的时候,我和伯父家的堂哥一起去摘桃子。伯父家的桃园在大柞树西边的山峦之间,我们在桃园里游玩、摘桃子,无论天气怎样炎热,山坳里都是绿荫遮日。炽烈的阳光成了散碎的金子,稀疏地铺在小路上,凉风习习,真是美妙极了。饱尝了甘美的鲜桃,我们就悠闲地离开桃园。刚出山坳,就看见大柞树绿色的火焰,在夏日干热的风里闪烁,我们来到树下,这是一个世界,一个独立的世界,在巨大枝干和浓密枝叶笼盖下的一个与炎热没有太大关系的世界。风到此清凉,阳光与此无关。我听着鸟儿的欢叫,心里就升起无以名状的喜悦。
炎热的天气让人慵懒,让人无所事事,让人更愿意停留。索性就坐在树下,一句话也不想说,也不必说,看看山谷桃园,一片葱茏。转身再眺望远处的杨柳河,林带环绕,四周是站在无边的田野上等待检阅的玉米和高粱军团。
如果向北望去,就是生养我的村庄。而如果站在村里的南出口,就会看见我头顶的绿色火焰。
我常常惊叹于它的站立,孤寂、决绝,在并不肥沃的土地上孑然一身。想必当初,在遥远的四百年前,这里应该还有它的兄弟姐妹吧,抑或是从它钻出土层的那一刻就未见同类的身影。遥远的四百年啊,它一定见证了大崴村的诞生和成长,而在这诞生与成长中的还有我的祖先们走过的倔强、智慧的尘封岁月。它一定见过,一定知道怎样解读这四百年岁月的密码,它一定能回答我对我的村庄和祖先的全部疑问。它站在那里,完成着生命最为本真的缄默与坚守。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里人说这棵树是神树,至于原因,没人知道。但是,只要看着它站在那里,人们的心里仿佛就有了底。它仿佛越来越懂得,站立的意义,虫灾、旱灾、涝灾、风沙……庄稼们总是在劫难逃,唯独它不动声色地站在这里,按照季节时令发芽、生枝、结果。
懵懂而艰苦的岁月,它让我明白,神,就是能像它那样站立。
我坐在树下,坐在它的庇护之中,别的烦恼都忘却了,那些往昔岁月里的情境都浮现在无休止的眺望里,眺望的久了,就觉得自己不是在为自己而是在替它眺望,替挥之不去的记忆眺望。
北山嘴儿
1
大崴村的东边是杨柳河,背后靠着大山。杨柳河由南至北流淌,下游三里处突然转了一个弯儿,向西流去,形成了对大崴村的环绕之势,大山在此处仿佛有意留下了一个缺口,这里被称作北山嘴儿。
曾祖父说,大崴村有三宝,一是杨柳河,二是大山,这三嘛,就是北山嘴儿。有了这三宝,大崴村旱涝保收,真算是一块宝地了。风从北山嘴儿吹进来,吹熟了山坡上的瓜果梨桃,吹熟了田野里的玉米高粱。北山嘴儿是村庄的呼吸之口,在它的吹拂下,整个村庄才有了灵气儿。
要去北山嘴儿有两条路,一是从村庄的北出口沿着山脚一直北行就能到达,只是路不平坦,这条路只有种地时才有人走。我记得有一段路碎石满地,曾祖父说,那是炮崩的,因为这座山上含铜矿。的确,这个小山包上的石头一律为黄色,只是这个小山包太小了,所以不值得开采,只留下了一山坡的碎石。过了这片碎石,北山嘴儿就在眼前了。
另一条路就有意思多了。从村庄的东出口,也就是村庄通向外界的主要通道出发,沿着大路行至河边,进入林带北行。如果是早晨,清风徐徐,群鸟争鸣,透过林间的密枝繁叶,正看见杨柳河安静地和自己同行,喜悦之情油然而生。
记忆里,曾祖父的鱼竿总在我面前晃悠,他不时地停下来,收拢好鱼线、鱼钩,以免缠绕了身旁的草木青藤。有一次,我要帮他扛鱼竿,他知道我又会拿着他的鱼竿在林间疯跑乱打。于是,人也走到林间为我折了一根细长且笔直的小杨树枝子,我舞弄着跑在曾祖父前头。不时地,草丛里成群的鹌鹑和在河边栖息的野鸭子被我的奔跑和欢笑声惊起。
跑累了,就听见喧闹的流水的声音。有时候,安静的环境能让人安静,而有时候,喧闹的声音同样能让人安静。本以为,曾祖父会按照惯例在河边坐好,然后上饵,甩钩,开始垂钓。可是,没有。他继续走,我跟在曾祖父身后。此处山势较矮,小山包下皆生柳树,且与沿河林带相接,将山脚下的小水洼环绕其间。水面平静,映出一片苍翠。小山包下有个大水泡子,大水泡子与杨柳河之间是一条路,这路直通向大山背后的小崴村。我们在水泡子边儿上的石头上坐下,曾祖父开始钓鱼,我坐在他的身边。
杨柳河欢腾地流淌着,水泡子有时平静得像面镜子。
一条鲫鱼会冷不丁跃出水面,打碎镜子。然而水面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我站起身,向更近的水边走去,没等曾祖父喊我,不远处的草丛里就有了动静儿,几只青蛙扑通扑通地跳进水中。我没有再向前走,因为脚下已经开始泥泞了。
曾祖父告诉我,这里地势低洼,是杨柳河故道,大太爷当年在上游筑坝,杨柳河改变河道后,这里不再有水流淌,但是,终年有一个大泡子。特别是杨柳河涨水之后,这里以大水泡为中心,数条临时性的小溪一直能流到林间去。
我坐在泡子边,微风偶尔吹过,并不清爽,我只闻到一股潮湿的腥气,成片的芦苇从浅水里探出头,随着微风荡起的水波摇晃着。那时候,天空总是很蓝。坐在村庄的边缘,我的心情也总是蓝得宁静,舒适。我的童年没有湖泊,没有海。我的童年有一条不停行走的河,还有这个宁静的大水泡子,这便是我心里的湖泊和海洋。
2
当然,北山嘴儿不止有安静,也有热闹、欢快和刺激。应该是小学五年级吧,放暑假了,北山嘴儿成了我的乐园。三舅家的二哥领着我和村里一群同龄的孩子成天在树林里疯跑。北山嘴儿总是我们最后歇脚的地方。
记得是涨过大水之后,在北山嘴儿,我看到了曾祖父所说的情景,清澈的溪水欢快地流淌在林间。我们在溪水里捉鱼,捉住的鱼用毛毛狗细长的茎穿好,长长的一大串子。有人在小溪边发现了一个圆圆的洞,有人提议用一根树枝捅捅,没想到蹿出来一条两米来长的蛇。那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蛇,浑身通红,我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蛇,但有人高喊“野鸡脖子!”它的脖子上确有一小段是五颜六色的。
那条蛇被剥了皮,去了内脏和头,又被切成了几段,插在树枝上用火烤,我看见那几段被扒了皮的蛇肉,像鸡脖子。不同之处在于,它们还在不停地动。有人又去附近的苞米地劈来几棒苞米,放在火上烤。当然,还有烤鱼。一会儿的功夫,我就闻到了蛇肉的香味,鱼的香味和苞米的香味。有人又想去捉林子里的鹌鹑,可是他跑得太急了,掉到了坑里,灰头土脸地回来了,惹得大家笑得肚子疼。
蛇肉我没敢吃,但烤苞米和烤鱼真的让我回味。以至于多年以后,在城市,看见有人卖烤苞米,看见有人进烤鱼店,我都会在心里暗笑,这都是我童年就已品尝过的野味。而这样的野味居然要以这样不相称的形式来品尝,真是离生活的乐趣相去甚远了。
母亲回来的时候,我兴致勃勃地给她讲红色的蛇、林间的火、香喷喷的烤苞米和烤鱼……她惊讶地说我是野孩子。开学了,回到滑石矿子弟学校,我兴致勃勃地给同学们讲暑假里北山嘴儿的奇遇,他们羡慕的不得了。
真的,就是现在,北山嘴儿的喧闹、快乐和刺激仍让我回味,我时常给妻子、女儿讲起那红色的蛇、林间的火、香喷喷的烤苞米和烤鱼……还有那些我讲不出名字的村庄伙伴,那些人,现在都应该和我一样,为生活奔波、忙碌吧。
大柳树
在那个秋雨迷蒙的傍晚,父亲和母亲来到大柳树下,这是一次离别。
我外公家和我祖母家居住在同一个村子,不同的是,我祖母家是顺治八年以后迁来的,我外公家则是东北解放后迁来的。我有三个舅舅,我母亲小时候读书好,我外公供她读书,这一年,也就是1974年秋天,我母亲以工农兵学员的身份考入沈阳师范学院英语系。在此之前,她是生产队会计。在此之前,她与我父亲恋爱近三个月。
母亲接过背包挥手和父亲告别,和大柳树告别,和村庄告别,从此踏上艰辛坎坷的求学之旅。我母亲和我父亲当时并没有什么海誓山盟,也没有电视剧里的亲吻和拥抱,只是淡淡的如这秋风细雨般,无言,默默。
我猜当时的父亲应该是落泪了,我一直想象着那个雨后黄昏的情景。离别的情景总是充满了凄美,除了难舍还有无限的憧憬与期盼,就像母亲离去之后,父亲仍然一个人站在大柳树下好久好久。
第二年,大雪把村庄和田野包裹得严严实实,父亲背着背包,边走边回头,没有寒风,却有无法言说的冷,透过棉衣直击骨骼和心。咯吱咯吱地踩着雪的声音透过棉帽一声声的听得格外真切。我祖母站在大柳树下看着我父亲一点点远去,尽管我父亲一个劲儿地招手让她回去,可是我祖母还是那么固执地站在大柳树下,仿佛时间和寒冷与她没有关系。就这样,我父亲一边走,一边回头,直到我祖母越来越小,大柳树越来越小,大崴村越来越小,群山越来越小,天空越来越广阔。我父亲不再回头,他把越来越小的一切装进心里,他知道他将去鞍山卫校读书,他的命运将从此改变。多年以后,父亲曾饶有兴趣地告诉我,大崴村最美的时候就是那个无风而寒冷的早晨,而那棵大柳树就是从那时起深深地扎根在他的心里。
父亲和母亲完成学业后,都放弃了留在大城市工作的机会,毅然选择回到家乡,我父亲在马风镇医院工作,后来当了院长。至于我的母亲,很值得强调一下,要知道,四十多年前,不要说马风镇,就是整个海城县,沈阳师范学院英语系的毕业生也不会超过5人。我母亲突破层层阻碍,以扎猛子的精神和毅力完成了从城市返回农村的壮举,在距离大崴村五里地左右的滑石矿子弟学校教英语。其实,他们的想法很简单也很单纯,就是要回到父母身边尽孝道。
后来,有了我。于是,从滑石矿到大崴村的“回家”之旅上就出现了温馨的一幕,我父亲骑着一辆二八式横梁自行车,前面挂满了吃的,后面载着我母亲,我母亲的怀里抱着我。再后来,我长大了一些,就坐在了自行车前面的横梁上。过了杨柳河,穿过杨树林,一条笔直却坑坑洼洼的大路伸至脚下,放眼望去,灰蒙蒙的天空下,巍峨的大山站在云雾中,我的家乡大崴村就安静地横卧在山脚,村口处一株需三人环抱的大柳树摇曳着一身浓绿,远远地映入我的眼帘。
2003年我已成家立业,我和妻子生活在滑石矿,而日渐苍老的父亲和母亲仍然固执而幸福地相守于陈旧却温暖的村庄,悉心照料着更加苍老的祖母、年迈的外公……
我们成了当年的他们。周末和寒暑假,我们回到村庄,大柳树依然站立在村口迎接我们。
记得2005年那个风雪交加的下午,我和妻子还有刚满一岁的女儿离开村庄,回五里之外的滑石矿。母亲送我们,她抱着我的女儿,一直送我们到村口,我从母亲手里接过女儿,并告诉母亲天太冷,赶紧回家,母亲说没事儿。她站在大柳树下,我的心里突然一阵翻滚。我们走了一段路,我回过头,看见母亲还站在大柳树下望着我们,我的鼻子酸了,眼睛湿了,我用力地摆手让母亲赶紧回去。她向我们招手,见我和妻子不肯再向前走,才慢慢地转回身,可没走两步,脚下一滑摔倒了。我把女儿交给妻子,冲向母亲,可是母亲立即挣扎着站了起来,很急切地向我挥手,让我回去赶路。我迟疑着停下脚步,泪水像温泉一般流过被风雪打得冰冷的脸颊。想到母亲的不容易,想到她瘦弱的身体在命运和生活重压下的坚强与无奈,我的心像被无形的大手不停地挤压。我多想冲到她面前,拍去她身上的雪,搀扶她回去。可是,我不敢再往前走,我怕她看见我泣不成声而悲从中来,我知道她的心里有一根极为脆弱的弦,只有我的眼泪才能拨动,但是,我怕一旦响起,便是生命的绝响。
我不知道我的一生中会经历多少刻骨铭心的记忆,我也不知道怎样去给一些人生的经历定义为深刻。但2005年的那个冬日下午,我永远不能忘记。灰蒙蒙的天空下,风很狂,雪很猛,我甚至感觉漫天飘舞的雪花不是白色的。村庄在大雪里隐没,大山在大雪里隐没,时间和一切都在大雪里隐没,只有光秃秃的大柳树下,我瘦弱单薄的母亲在向我挥手。
曾祖父说它站立了一百年。一百年的站立,不仅是阳光风雨,干旱冰雪,一百年的站立,意味着执着的坚守,痴迷的期盼,恒久的目送,忘我的迎接。它目睹了太多的离别和回归,见证了一次次的守候与眺望。它用无言的陪伴安慰一个个远去的背影,用一身绿意迎接一次次归来。它是村庄真正意义上的灵魂长子,更是村庄已进暮年的精神慈父!
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家乡记忆,这是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迷失的精神密码,我愿意以最郑重的方式,用生命的温度来完成对它最终的挚爱珍藏。
也许,每一次真诚的回忆,都是抵达生命本质的回归,它让我懂得亲情在时间里的意义,这就是我们留存于时光深处的指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