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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槐树里的人

2018-12-25

延河(下半月) 2018年11期
关键词:货郎老槐树槐树

当初,黄粱差点攥起了镢头把儿,他做梦也想不到,一年后的他竟然就考中了一所大学。

他考上的正是那所上不得上、下不得下的西凉农学院。好在西凉农学院还是一所实打实的农科院校,如此一来,黄粱不单消解了先时的遗憾,反倒还从心底里暗自生发了几分自豪。

约莫是军训完毕不多天的一个黄昏时节,只记得当时的日头格外地大,红朗朗的,而且人要越是去看它,它似乎就变得越发不知收敛了。黄粱原本黑赯赯的脸盘都被映照成了绛红色,这时他心底倏忽一下就升腾起一股无法压制的兴奋感。不知不觉,他已踱出了学校脊背后头的幺门子。四望无人,他索性就闭了眼,一路狂奔,一路呼号,身后呼扇起的浮土一律都被风吃去了。直到他乏得实在迈不动步而停下来时,才猛然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片村落之中了。要不是凑巧碰上了那座蛮里蛮式的牌楼大门,黄粱万万不会想到,那个再也普通不过的村落不叫张家村王家村,竟然叫做什么“饮马渡”。早年间他对地理产生过浓厚兴趣,这使得他对地名尤为敏感,但后来他偏偏却学了理科。

说来饮马渡也是个奇特的所在,方圆百里都找不出一条像样的河,它却偏偏就敢叫渡。渡什么渡,连驴都不曾叫过,更别提马了;马什么马,汗血马?不单黄粱迷惑了,更让人摸不清的是,饮马渡碾麦场正中央还有一棵树,一棵三四个小伙子才能合抱的槐。槐一上年岁当真就名副其实了,身上生了空罐罐,俨然就是一桩峭楞楞的木头鬼。

黄粱痴痴地伫立在槐树下,槐长活活地叹了一口气,就开始给他讲古今了……在过去的年月里,想来我躯壳里委实是住过不少的飞禽走兽哩!唉,现时节年龄大了记性也不如人了,想起啥暂就说啥吧。你可能都不信,起先发现我身上生了空罐罐的不是啄木子那号懒慌品,而是在我头发梢里做巢的那只老鸹。就为个这,那个烧包子无黑百昼夜呱呱地聒噪不休,以至于后来招来了一只猫头鹰,或许是两只三只,但当时我肚里无论如何再也没法容纳下五只六只,它还算识相,主动就拾身离去了。错前错后,老鸹也不见了影迹。都啥年月了,才有个碾篾条的对一个扯麦草的说:“咦?娘娘前一向我去苇子湾,当就在那水白杨上,一只老鸹和猫头鹰正掐仗哩,血红琳琅的,毛和下雪一样,落下一世界。”这价看来倒是猫头鹰想心不良,不够人,临行前拐走了老鸹,到头却又始乱终弃。论理虽说这怨不得老鸹水性杨花——说啥哩!老鸹也不知道个人黑不黑么?再往后大概还住过一条长虫,不是黄颔蛇当就是菜花蛇了。当时我的眼睛就剩两个黑洞洞了,只能靠鼻子辩识,这俩货的味气大抵相差无多。终究,长虫考虑到,从我体内爬出爬进,只一个来回,就要耗掉大概三颗鸡蛋的能量,把这且不说,尤其是一想到,有朝一日它那曼妙健硕的身子会被饿成一根烂麻绳时,居然就磨扯着刚蜕了半身的 “皮夹克”,急死慌忙地逃去了。现如今我肚腹里住着的该当是一窝胆色比尾巴还要大的毛老鼠,它们的脑壳太过小巧太过精致了,反倒从未考虑过任何有关迁徙的事情,甚至还一度储存下够它们吃三五年的果核杂粮,它们一胎就能生出五六只小崽子,这些瞎种泛滥,搅扰得人是寝食难安啊。你猜想它们安的啥心?无非是想在我肚里建造宫殿,成立个毛鼠国,世世代代安享太平嘛……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黄粱打早就把槐树讲古今的事撂着尻子背后了。他根本想不起,世场哪个圪崂子还生长着那么一棵住过好几种野物的老棒儿槐树,要是有的话,那样的树得是有多么的怪异呀!

恰就在当日临上课时,黄粱手闲闲地在一张表单上签了名字,事后好多天他才想起那张表其实并不是什么签到表。他还隐约记着当时他特意把“粱”写成了“梁”,他不明白此刻远在黄土高原上的父亲竟然把“粱”看得比“梁”还更为重要。黄粱黄粱,黄粱不就是小米谷子嘛。

不过,终了他还是陷入了自己编织的黄粱美梦……一道道宽窄不等的梯田旱地就在他的眼前缓缓铺展开来,黄灿灿绒鼓鼓的谷子穗儿打着倒弯儿,在纤细的腰身支持下微微抖颤。忽而一阵阵起自川道的柔风,呼啦呼啦而来,采集了谷穗间的芬芳,然后漫天盖地就扬撒起来,霎时间整个黄土地就连空气也香甜得能熏醉人……

正当黄粱又迷醉在如梦似幻的田园野景中时,他的手机却突然“嘣噔”睁眼醒来——明天该去饮马渡支教了。当然,这里所说的“明天”已是礼拜天了。

黄粱终究没有完全忘记“饮马渡”,这缘于他脑壳里残存着那三颗隶字,然而那到底是不是隶字还是两面子的事情。第二天后半晌,和同学汇合以后,他才渐渐想起,似乎就是他自己报的名,参加的这个所谓的支教呀。不过参加不参加,对于他来说,并没有实质的区别,维时他平时懒得去计较什么利害得失了。

西凉所治各县均有志载:地广人稀,民风彪悍。地广人稀意味着当地念书娃不多而且分布零散;民风彪悍则意味着老的少的都难管教。所以眼下最好的支教方式就是包产到户,责任到组,但凡是一家,有多没少的孩子,都交由一个小组去经管。这样一来适应当地情况,二来组员间也可以相互帮衬。

果不其然,大背头学长煞有介事地讲明了活动事宜,就将这十头八个人分了组。黄粱的搭档大概是一个叫什么“梦”的。

接下来,他们便挨家挨户找问有没有孩子需要功课辅导。黄粱才得以再次碰上那棵老槐树。没有人说得清楚,仿佛是一夜之间,老槐树周遭就垒搭起了一圈破烂屋棚。这屋棚的用料十分混杂,老鸹垒窝一般,乱麻茅草一把抓。单是屋棚的墙面就尽用了青砖、红砖、空心砖、土胡基、石片子、瓦渣子……这样那样的杂八类儿。屋顶子也没松活的,是用石棉瓦和塑料篷布参差铺苫的,外加老槐树尚显葱郁的树冠做华盖。等到黄昏天,风沙刮起来,乍一看,屋棚就有了几分古代车舆御风疾驰的味道。

黄粱径直迈向老槐树。在离屋门尚有五六步远时,“嗖溜”一声响,一只大尾毛老鼠突然从高出屋顶的树洞口钻出,眼若椒籽,滴溜溜直转。它机敏地攀跃到高枝上,蓬松的大尾巴时不时就会滑稽地抖动一下。黄粱猛然间想起了什么,竟有一丝要笑出来的冲动。

“有人么?”

当即,屋门被挤开,蹿出一条狗,狗倒是本地狗,摇着尾巴傻呵呵笑着来了。狗一面“哈嗒哈嗒”出气,一面围着黄粱打转转。黄粱时时机警地防顾着,生怕它是个“笑面虎”哩。

“做啥的?”

土狗应声灰溜溜地退了回去,黄粱目光追随着狗望去,就瞅见了一个老头子。老头子头发精短花白,长眉毛飞奓,脊背佝偻了,赛过一张弓。

黄粱正欲询问,却猛地噤了口。他觉得似乎又没有必要再问些什么了。

“走走走!”说时老头子已“哐嘡”闭了门,“净是一些吃闲饭的!”

就在老头儿摔上门的同时,又听咚的一声响,随之溢出一阵嘈闹。原来是那只大尾毛老鼠受了惊吓,不慎失脚掉进了树洞。一阵猛烈的喧笑从黄粱身后涌来,他不觉就脸面烧热绯红,只当是人在笑他瞎瞎不识眼。

这时间,似乎有个什么人渐渐靠近过来。

“你肯定知道我叫南梦吧?”

……

接连几个星期,黄粱都说不出他在期盼着什么,但一味就是希望日子过得稍微快当些,尤其是周一早上那节讲完天上讲地下的课程。

礼拜天如期而至,黄粱和南梦照旧步行近乎半个小时才来到饮马渡。主家阿婆热情地拎出一小笼火晶蛋柿招呼他们,他们均以秋凉天寒为由委婉谢绝了。旋即,老阿婆又“蛾儿——蛾儿——”地唤出儿媳妇,央介她沏上了两杯热气氤氲的茶水。他二人无奈只好接下,喝了近大半,仍迟迟不见这马家姊弟迎出来,就抑不住表露出几分焦急神色。不像往日,等不及他们前来,那俩姊弟就在自家门楼前的院坝上高声喊着“梦梦姐姐”“粱子叔叔”或者“梦梦阿姨”“粱子哥哥”了。当然这般混乱的辈序称呼确是由黄粱南梦二人亲手造成的。

就在他们头遭儿见到马家姊妹时,黄粱还只知道这个和他一前一后走进院落来的女子就叫南梦而已。当他们自报完家门后,那俩姊弟也欢欣雀跃地做了自我介绍——姐姐马兰花,也叫兰花花;弟弟马桑子,奶名疙瘩娃。

兰花花兴奋地说:“那我以后就叫你们梦梦姐姐、粱子哥哥吧。”

南梦猛乍一咧嘴角,作笑说:“不如叫我姐姐叫他叔叔吧。”

黄粱正打算辩驳,碎崽子疙瘩娃已经哇啦哇啦叫着歇不下了……想不到他们才初次见面就已经熟络到这般程度了。对此,至少黄粱是缺乏预想的。

马家老阿婆眼看他们干坐干等好半天,才面带愧色却又不失沉稳地说道:“噢呀!夜来俩娃跟着他阿舅转外家去了,打电话说是今儿个赶黑才送回来呀,跟上明儿上课就成了。你看我,老癫钝了不是,光是让娃们吃柿子吃柿子,倒回忘了娃们的正经事儿。”

黄粱忙说:“不打紧,不打紧。”

南梦也笑吟吟地说:“单单就是陪奶奶聊聊天也很开心的啊,还劳烦您好茶好果地招待我们,我们啥都没做,还过意不去哩……”

秋凉是实话,一出门,巷道的风就似巴掌一样直往脸上甩。阳婆白花花的,像是隔着罗儿簌簌地筛下来的,没有一丝气力。黄粱索性抬起头来,试图正视此刻端坐在门楼檐角上的圆日,不想它的光芒却像蜘蛛网一样徐徐飘来,鞔了他的脸脑子。慌乱中,他想用手遮挡一下,不过抬了手又放了下去。他干脆背过脸,巧就看到了南梦。此时她正弓着腰逗弄花坛上一只丢盹的黑斑白猫,似乎她的身影略微有些摇晃。

黄粱就说:“你咋站没站相?”

南梦才说:“我……”

这当儿,一阵紧似一阵的聒囔声抢先灌进黄粱的耳朵,他再没有听清南梦说了些什么。紧接着他就看到一双42码的鞋“噔噔噔”前头跑了,一双36码的鞋紧死没活撵在后头,花点子猫还趁机“喵——”了一声嘞。

寻声赶到时,老槐树所在的碾麦场上已经稀喇喇围了人,除过佝腰抹胯的老婆老汉,再就是不醒头的憨娃娃。对了,场边角的椿树上还倚靠着花花媳妇,其时正袒胸露乳给月娃子喂奶,哪里知道孩子早已偷偷尿下了一滩……

黄粱拥上前来,一眼就瞅着了那个脾气生倔的老耋耋儿。他正瘫坐在地上,浑身土棒儿。大约一膀距离之外,一个披着草绿汗褂的中年男人双手叉腰,粪架子一般矗立一旁。显然,黄粱一开始听到的吵闹声就是这二人制造的。

“我撞他来啊?你们都大睁眼瞅着哩,我挨他一指头来么?”男人一说话,两手就如镰刀一样挥舞欢了。“你坐下着咋呀?你坐下着?我打哪百年就给你打招呼了,老汉你甭撑眼甭撑眼,这树不是你的,你占不住,你还搭个烂栅栅子,把树关到你屋里去了,人老了要晓得老哩嘛。”男人越发激动,向前攻了一步,镰刀手也就挥动得更加富有力道了。

这时南梦竟掏出了手机摆架势要拍照,黄粱瞥见了忙要拦挡她,但见中年男人也只是微微瞟了她一眼,黄粱也就再没言语。

“谁说这树不是我的,树上没写我名字就不是我的了?”老汉缓过神后说道,“这树是我拜大,逢年过节都要磕头上香,做下好吃喝必要献上一碗的。你们要盖大队部咋不盖着老坟园去?净欺负我老汉去能成,我反正拼下了,今日给你们把话说透亮,只要我眼还睁着,就不可能干瞅着叫你们把我拜大揭根了。”

“哼,你等着,三日后,你等着,你等着啦,长短再没你说的。”男人伸过镰刀手扯了扯一边肩膀上垮掉下去的衣服,细细的脚蹦跳着走开了。

不想,三日后黄粱却病了。起时,他只感觉喉咙干炸炸的,像是吃了麦尖儿。很可能他还记挂着那棵老槐树。接着,他的两个鼻孔开始换班淌清涕,人就看到了红鼻子挂长面的黄粱。也怪,至今他还尚未养成一感冒就吃药的习惯,以往一般的头疼脑热都是靠自身的抵抗力去克服,而这个过程又不是一半天就能完成的。迷迷糊糊中,他似乎在手机上看到了那块毛毛糙糙的碾麦场,还有那棵只显露出一枝半梢的老槐树……场上的人影又开始摇晃了。

赶后有一天,太阳似乎分外红火,一点也不像是从秋天去往冬天的样子。感冒初愈的黄粱正行走在“村村通”的水泥路上,他时不时地就会踩到路边打了卷儿的白杨落叶,并发出“咔嚓咔嚓”的脆亮声响。说实话,此时他就连吸一口空气都能感觉到滋润。

直到走近场边角,黄粱才将心放到了没棱棱儿的光堂碌碡上。老槐树的叶子虽已开始发白凋零,但终究还是巍巍然挺立于场上的。屋棚的单扇门虚掩着,土狗就卧在门口的麦草堆里晒太阳,直到黄粱进了屋它也舍不得汪一声。不一会儿,老汉手提着裤腰就进屋来了,看见黄粱,他也不大回避,就似没看见一般,依旧坐下去摆置火盆上的茶罐。

终于,黄粱开了口:“大爷,我来看你了。近来日子过得舒心么?”

老汉用竹篾搅拨了一下茶罐里沸起的茶,并没有搭言的势头。

“自那日往后没人来寻事生非吧?”黄粱再次问到。

老汉将茶罐的清茶“当当”地瀽倒在青瓷小碗里,茶的香气迅速升腾扩散,弥漫了屋子的角角落落。

“你将赶回去哦,学生,回去做你的作业去。”老汉提起被烟熏得黑究究的小茶壶往茶罐里储了水,才慢姗姗地说道。

“我看那天那个绿衣裳的人不是凶骚得很?攻天攻地的,还吃人呀!”黄粱见老汉终于说话了,赶忙接茬。

没料到老头子竟然一下撇过手边的茶水,忽地跳将起来,要不是他腰蜷了,准把棚顶的石棉瓦给抵翻天。他的喉咙系咕嚅一滑动,眼看就要说出个啥名堂了,却传来了“梆梆”的敲门声,先是老汉发怔了,接着黄粱也愣住了。老汉发怔是因为西凉尚且没有敲门的习惯,平日只要屋里有人,门就不关,来客隔门喊一声娃的奶名,屋里人知道你是谁就迎来了,或者屋里人腾不出手应诺一声,你放朗进去就是了。眼下他关门是因为他清楚自己门上没客了,尤其是住到槐树底以后,就连瓜娃子马大哈也不再上门讨要果木吃了。

来人推门而进,不是别人,正是南梦。老汉随即又坐了下去。黄粱还在发愣,南梦就冲着他说:“我就知道你在这儿,还支教去不去了?走得可真是快!”黄粱这才想起他是来支教的,不免就愧疚地笑了一下。他笑了也就白笑了,并没有走的意思。南梦蹙了一下鼻子,拿眼扫视了一圈屋子,屋子是小,三个人就打不过转身了。她顺势在火盆边蹲下了,蹲下了还拉扯了黄粱的袖子,黄粱的袖子经不起拉扯,他也就蹲下了……

货郎客——

货郎客——

碾麦场上货郎客,

生就是个木头鬼。

木头鬼——

木头鬼——

咬住槐树不离嘴,

死活不让村委会。

……

一连串娃娃腔从门缝飘来,老头子立马就躁了,他隔门就吼:

“谁家的娃?”

“马家的娃。”

“牛牛儿割了旋喇叭!”

老汉没抑住又接了一首顺口溜,他就熄火了。众所周知,饮马渡过来过去就活着两家人,马姓古时就是镇边大将,尹姓是当地土著,历史上多次与马姓联过姻亲。而他孙姓先人手里不过就是个马夫,而今早已不是“凉州大马,横行天下”的日月了。

唱诵顺口溜的孩童正是马家姊弟,他们是跟随南梦来的,或许是等候得不耐烦了,才以这种极具童真的方式催促起来。后来黄粱问及那俩姊弟,是谁教他们唱这的。姐姐的“毛盖儿”和弟弟的“茶壶盖儿”同时摇晃起来,表示他们并不知根底。

后来无缘无故落了一场雪,支教活动也不幸夭折。在此之前,黄粱还去看过三两回老槐树,老槐树掉光了叶子,显得更加苍老,因此再也没能给黄粱讲什么鹰啊蛇啊鼠啊的古今奇谈。不过这不要紧,古今总是有人会讲的,马家老阿婆就专讲人的古今,可惜那时节南梦已推托天冷不再来饮马渡了。

是有那么一次,黄粱像是又管不住脚了,执意要去老槐树底下。南梦没有像往常一样跟了便走,而是重三倒四地说还有人在等她哩。南梦见黄粱也迟疑不决,忙趁机劝说:“要么你也别去了,槐树底下又没花儿,又脏乱……”黄粱说:“你爸怕是卫生局局长?”南梦说:“哎,你咋知道呢?不过是副的。”话音未落地,她眉头陡然一跳,接上就脚步一甩,拧身离去了。

南梦莫名离去不久之后,就落了那场莫名的雪,这是当年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雪。走在雪地里,棉絮样的雪面反射着一圈圈忽大忽小的光,直晃得面前一片粉嘟嘟的白,人的眼睛决计难以大睁。黄粱在乡间阡陌上印拓出一串亮丽的脚壳之后,他就出现在了饮马渡的巷道里。也就是这一天,马家老阿婆硬是给他讲了有关人的古今。

黄粱第一眼瞥见老阿婆的时候,她正安坐在墙根的一把红漆靠背椅上,凹陷的双眼,跟朽苹果一个样,似睁非睁。日头转过飞檐,巷道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蚍蜉蚂儿赶集一样,从各个门楼涌泄出来。外面子人聚在一搭或掀牌或下棋,里面子人除过做针线就只有谝闲传了。黄粱本来是会下棋的,但老汉家下棋拿得坦,八半十年呀才走动一步,走一步却顶三步,这样的棋路黄粱是干气无奈何的。终于他踅摸了几回,就失去了兴致——还不济去一趟槐树底,那里的故事稠哩。

走开没屁大的工夫,他就折返回来了,脸吊得如同麻麻蛾儿手里的鞋底子。人光记了个手里的和嘴上的,哪里看得出他黄粱的脸势变化。他信手就抄了谁家花坛上的一页瓦,扣在山墙根,一尻子坐了下去,咯嘣——瓦片却花渣了。他依旧瓷呆呆地坐着,后檐上的阳光掺和着雪光,显出或长或短的七彩光芒,他的头跌进了裤裆……

一只白斑黑猫就跳上了他的脊背,他只觉得恶心发潮,反手一把将其擒住,正好拿它垫尻子,它却弹挣起来把他的手挖了几道槽儿。黄粱心一硬就把它重重地掼在了脚底下,吱哇一声惨叫,登时它就身体长展下了。

谝传的只顾谝传,下棋的向黄粱一侧目,黑人唾了一口痰,红人叹了一句——“现在的人那么心瞎的哩!”双双就又跋涉于楚河汉界了。

黄粱一低头,地上却没了猫,猫正卧在马家老阿婆怀里咕嘟咕嘟地念经,那是一只只剩八条命的黑斑白猫。黑斑白猫?黄粱内心由不得悸动了一下。

“啥世道都有瞎人有好人嘛,咋能一竿子戳翻一船人!”老阿婆旋说话旋捋抹猫,瘦如枯枝的手缓缓从猫头滑到猫尾,越捋抹猫就越修长,都说猫没有筋骨,看来是实情。

这时花花媳妇搬来一把小凳儿,在老阿婆一旁坐定,说:“三婆这话对路的。”

老阿婆微微睁了一下眼,说:“咋没引娃呢?”

花花媳妇说:“将将儿哄睡下,我娃乖是乖,就是爱尿尿——哎,三婆你听着来吗?大场的货郎客坐洋楼呀?”

老阿婆说:“没那么多的洋楼伺候他啊!”

花花媳妇说:“三婆你还不信?现时人家都坐上板房了,开春暖和了就给盖洋房呀。咦!没看出这老汉还是心空,凑村委会新建的台,先给个人拾掇下一套房,我都没那眼窝子。”

老阿婆说:“噫唏——有些人就好比牛嚼竹棍哩!货郎客光棍汉一个,都黄土埋上下巴子的人了,还差欠房子啊?他差欠的枋子恐怕些微的人不敢坐啊。”

花花媳妇继续说:“咦!那你晓不得,人嘛,谁不爱穿好的吃好的住好的,都有个上进心哩,尤其是老了以后,人常说老汉娃娃老汉娃娃,老汉就和娃娃是一样的。”

突然老阿婆就瞪圆了眼,怒声道:“闭嘴!别人我不敢说,就货郎客的为人我敢打保票,他多半辈子了,拔过谁家的一根蒜苗来?就是鸡把蛋下着门槛上他都不拾。”

麻麻蛾儿见阿家有了愠色,忙开解道:“货郎客那个人还是正传的喀,我听人说过,早已货郎客……噢,当时他还是个俏小伙,干劲大得赛过牛,或地养鸡哩,或地喂猪哩,可惜没一个干成的。后来天地都找不着他的影迹了,传说他是该下一尻子账还不上,人家要刟手剁脚哩,逼着没办法了才羁脱了。”

老阿婆说:“那只是传言嘛,还是牛嚼竹棍的话,那后头他还回来做啥,嫌脚手多余了?”

老阿婆一句话就把儿媳妇相问住了。

“那一年货郎客回来时,脸上挂着墨镜,一身西装,吆喝着号子……”说时老阿婆竟陷入了沉思,接着她也就轻声吟唱起来:“换针换线,换头发喽——”

花花媳妇平白无故被老阿婆给了个冷倔嘴,就缄口不言了。而此时她却忍不住又搭言道:“对对对,那时候我还在娘家门上,正因为他脊背套个大包袱,货郎客的名号才叫响了。妇人家到现在还常念叨,换下他的单子被套,质量没得弹嫌,经得起长年累月的使唤。他那人也活泛,打搅回数多了,就连搭带送的,惹下不少爱捡便宜的婆娘。以至于他一进庄,男人家都撂下镰刀背篼赶回来监督自家的婆娘女子,哈哈哈……”

老阿婆说:“你们这阵儿念起他的好来了?那我给你们露个底儿,货郎客最后一次出走可不是账还不上了,实则是因为一个女子,这凭你们挣破头也是想不到的。他当下兵的,这众人皆知,据他自己说还是骑兵,退伍回来庄里找不下马,但时常还能看到他骑的驴满庄乱窜。后来土地划到户没几年,他就离过二老了,大场的槐树就成了他的亲大。社会越转越活,他越安不下心务庄稼,依旧骑着驴到处窜。头一次出走后,他变成了货郎客,货郎客行踪不定,天地到处走了,倒合他的心病。”

花花媳妇是个直肠子,有啥说啥,口无遮拦。此时她起了身,旋跑旋说:“娘娘哟,一泡尿把人还憋死人呀,三婆你还没说到点子上,那我先尿去了。”

老阿婆继续说她的:“在一次转庄立店时,他无意中看上了主家的碎女子。尔后他有事没事就来旋这女子,当然多数时候都是以“换头发”为打头话,运气好的话还能在她家立店吃饭。货郎客总会暗地里塞给这女子一些小零碎,梳子、篦子、卡子、镜子、橡皮圈、小手帕……凡是女子用的,样样不缺。这女子先前也是一再拒绝接受他的任何物件,但他却总有办法把东西送到她的手里而不让她退还。有一次这女子来饮马渡串亲戚,撞上了货郎客,女子才知道他原来是饮马渡人氏。许是因为少了父母的看管,女子显得更加活泼大方,货郎客也因为身在家门口而愈加无所顾忌。好事多磨,两人终于彼此心生爱慕,竟至于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久而久之,女子也学得鬼滑了,动不动就借走亲戚的由头来和货郎客会面,当然有时货郎客外出转庄了,她也就败兴而归。但其实女子她早早就有了下家,只是她年龄尚小,还被蒙在鼓里罢了……”

麻麻蛾儿油点子满布的脸蹙了蹙,就像一颗蔫麻梨,说道:“哎哟,那可免不下要遭孽了。”

马家老阿婆说:“当真啊哈!咋说有时候男女间的情情爱爱就好比患病,发征前赛过蜜糖的,后截子就比黄连还苦了。我也是事后才晓得,货郎客他们早在一个月色灿明的夜里,当着大场的槐树私定了终身。明眼人搭眼一瞅早就料到结局了。果不其然,女子的大汉强烈反对这档子没折至的事,他们绝不容许自家女子下嫁给这号不务正业的游世鬼,慢说女子的原定下家还有着那么殷实的家底儿哩。后来女子犟不过,暂先扯谎应承了父母,二老这才换了口大气。缓过一二年,就该女子出门给人了。她叼空走了一趟饮马渡,不巧货郎客不在屋,原是他南下打工去了。事情瞎就瞎在那时候消息不灵通,女子就搂着槐树不出声地淌眼泪,啥人都劝不下,亲戚好说慢哄才把她送到半道上,谁能想着,她嫰条条的田禾苗子,半夜三更……咋就……挂到槐树东南枝上了……”说到这,老阿婆已眼泪啯叽了。

不知啥时间花花媳妇也已回来了,只听她说:“大人的心在娃身上,娃的心在石板上。其实大汉也是为娃的前程做谋划哩——哎,三婆,你脚三寸长的,那么通察的哩?”

“唉!婆孙间说笑是常事,你说话我也就不往心里去了。”老阿婆停顿了好半晌,才说:“想你听下‘阳关三枝花’的,头花叫桃花,我就是;远嫁到河东的是二妹杏花;论说人才,让三妹槐花最为出众,长得心疼可人不说,面相上还略带有一丝波斯女子的姿质,以至于人都叫她‘洋槐花’。那货郎客相中的正是我三妹子啊。”

“我娘娘——这弯弯儿绕的……”

黄粱仿佛是大雾天里赶了百十里山路,终究柳暗花明了。

可惜真正到了柳暗花明的季节里,黄粱的疑惑反而愈加多了。那时饮马渡碾麦场已经有了村委会和卫生室,甚至还多出了一方略显空旷的文化广场……农闲的空当,村人们三五扎堆,汇集在场子上,心闲人又会漫无边际地谝起闲传来,货郎客自然不会被人遗忘。

“噫!那货郎客真是个硬头货!你看那时候主任给了他三日期限,他却找到了乡上。支书把他的补贴钱压下胁迫他,他倒还敢往县上寻哩。”

“那又能咋?到头来还不是人死如灯灭,活着竞争这,竞争那,死了啥也带不去。”

“噫!话不能这么说,人活的就是一口气嘛。终了货郎客还不是带走了他的老槐树。”

“你没见,槐树剁倒还咕嘟咕嘟淌血哩!当夜,货郎客就上山了。”

“噫!那货郎客又没儿女,当时村上商议如何殡葬,有人提议说一切从简,放席箔一卷,草草了事算毬了,一副好点的枋子要万把元哩。”

“那后头是哪个心空人想到用空罐槐树收殓的?槐树一经鲁木匠的改造,勉强还像个样子哩。”

“噫!你没听说啊?馋鬼马勺娃春上打过槐树的嫩芽,吃了槐菜的,槐树剁倒的当夜他就梦着了,先时槐树还是枝繁叶茂的,接着树便燃烧起来了,到最后连灰都没剩下。第二天天不明,马勺娃就疯疯张张地满庄吆喝,货郎客殁了。马百脚还不信,说他麻麻明起来屙屎,还碰着货郎客来,那阵儿他骑着驴,驮着转乡的包裹,呔啾呔啾地走远了。”

“咋能是个这?”

黄粱是不是也做了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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