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师:将金工锻造当课题捣腾
2018-12-24黄怡
黄怡
福建漳州人,业内人称“巧师”。和道工社创始人之一,金工锻造民艺复兴者,福建省工艺美术协会会员。2017年作品“炉瓶三事”入选“中国好手艺展”,同时也获得2017年福建省文创奖(CPCC)文创产品类金奖第一名
清瘦、透彻、充满质感,安静的时候,整个人像一尊幽暗角落里的太湖石,淡淡的光勾勒出他的轮廓。理论上用金石去形容一个人似乎有些不贴切,金石是冰冷之物,而人是充满温情和态度的。
聊天的过程中基本是烟不离手,茶不离口。健谈又风趣,性格透明,像个天真的大孩子,聊到有意思的事,会爆发出爽朗的大笑,聊到自己钻研的爱好,便两眼放光。沉默的时候,似乎有点走神,不知思绪又飘到哪个外太空去了。这是巧师给我的初始印象。
岱山路上的造梦工厂
在业内的传说里,坐落于漳州岱山路糖烟酒仓库的和道工社是一个可以恣意放纵,任性而为的造梦工厂,但我没想到它的空间居然足足有300平米,出乎我的意料。四周绿荫掩映,蜿蜒的小路静谧、清爽。穿过草丛,附近还有一条早期的铁轨,有时能听到货运火车的鸣笛,极具复古的意味。
我兴奋地在这个无比宽敞的大房子里兜了一圈又一圈,又跑到屋外,来回逛了一会,瞬间就爱上了这里。它充满着浓郁的,自由生长的野放气息,令人玩味。
与其说是工作室,不如说是一个包容性极强的艺术混搭空间,无论什么样的形态都可以植入,且看起来毫无违和感。在挑高数米的穹顶之下,信息量庞博密集,装置艺术、漆艺、雕塑、平面美术、老家具、古玩、吧台、酒具、音响、金属器皿、茶道具、香道具、私人工作台……琳琅满目,感觉要呆上好长一段时间,才能勉强将这里的东西琢磨完毕。
“我们这里纯粹就是一个手艺合作社,无条件接纳外界的同行进来和我们切磋交流,场地可以免费提供。当然,前提是大家审美情趣接近,价值观比较统一,在形式上可以有很好的融合,这些是先决条件。”谈到工社的精神理念,巧师阐述得非常直白。
这些年,不断有一些慕名而来的手艺爱好者想要跟巧师学打金属器皿,他也毫无保留地将自己认为最有效的技法教给对方,但对方有时并未能迅速领会其间的奥妙。“当时我就很不解,为什么我说得那么清楚,他还不能上手,后来我剖析了一下,其实是基础的问题。例如会拿锤子跟不会拿锤子感觉是不一样的。使用锤子靠的是手腕的巧劲,而不是整个手臂在用劲,所以我认为一个人的感觉很重要。”
对巧师而言,打造金属器物無非就是打打铁块,砸砸铜板,将它们锻造成自己想要的器型。但感觉是个很玄的词汇。对一件事的领悟能力其实是一种天分,是基因里的浑然天成。年少的时候,巧师学过西画,有着良好的美术基础,能将素描透视原理运用到对器型的理解上。问他什么时候开始制作手工,他伸直腰,夹烟的手慢慢放下,靠在茶桌上,炯炯的大眼睛从镜片后看着我,得意又狡黠地笑了。
“我小学的时候手工就已经很厉害了。男孩子嘛,对机械类东西都很感兴趣,经常又磨刀又磨枪的,链条枪、铁线枪弹弓什么的都做过,教我做这些小玩意的人是家附近一些工厂的年轻工人。”
是痴茶者,更是工具控
上世纪八十年代,漳州的产业链已经非常完整,遍布着各个行业的工厂,轴承厂、罐头厂、洗衣机厂、电视机厂、香料厂等……从小在打铜街长大的巧师对家周边的五金店、汽车站、工厂记忆深刻。“其实漳州早年有很多铜艺社,主要制造一些日用品。之前便有人考证过打铜街的渊源,在清代便已存在。太平天国时期由于战乱,原住民离城逃难,无人再以打铜为业,但街名得以保存下来。还有一个叫打锡巷的,与打铜街只隔着两条街。历史上打锡巷的原住民主要以打锡器为生。”巧师一边跟我描述,一边在纸上画出街道草图。
“我后来会去作很多金属茶器,原因之一是因为我从小就爱喝茶。你听说过吗,我们漳州茶厂的一枝春很有名的哦。”他停下笔,抬眼看我,神情里透出隐隐的自豪, “早年的漳州人很多喝的是碳焙铁观音,还有毛蟹、本山、黄旦等色种。”
在巧师的童年记忆里,打铜街对面就是汽车站,货物运输主要往潮汕地区跑。漳州的茶文化严格意义上比潮汕更为悠久,那时候所有来自安溪茶叶的集散地也在汽车站附近,和周边的五金店、糖烟酒店融汇在一起,构成非常奇妙的生态圈。
汽车站的那些货车司机们也多是老茶鬼,下了班,闲来无事,便坐在小平房外唠嗑,用炭炉烧水泡茶,烧水用的壶便是铜制的侧把壶。让巧师印象最深的是其中一个来自龙海的老司机,他是整条街最懂喝茶,最舍得花钱买好茶,也最有品位的人,过得特别滋润。这些老前辈的生活因为有了茶的点缀,显得情趣盎然,丰富从容,也因此茶成了巧师生命中的味觉符号。
再后来由于旧城改造,一家子从打铜街搬出来,那时候是九十年代。再然后是当兵,退伍后入职广告公司制作部,一直到电信户外的技术操作。 “我感觉自己真的是个工具控。其实之前那么漫长的时间里,我都不停地在跟各种工具打交道。特别是在广告公司制作部的时候我接触过上百种工具,热熔胶枪、雕刻刀、电动工具、线锯……这段履历算是我飞速积累经验值的时期。”
说话间,天空忽然下起瓢泼大雨,雨柱砸在巨大的屋顶上,仿佛奔腾的乐章,这样的交谈背景,衬着屋里泛着冷光的金属器物,和穹顶上的吊灯散发出的几束暖色灯光,整个氛围的基调像一曲流淌着的巴赫康塔塔。
他起身带我走到自己的工作台旁参观。架子上密密匝匝挂着大大小小各式铁锤、打磨工具,地上摆着各种铁砧、錾子以及铜的,铁的,锡的,木的材料等,隔板上还夹着一撂厚厚的草图,随手翻开,上面有铅笔画的各式各样的器型。
炼金士和剪刀手的复合体
每设计—件器物之前,巧师构思的时间会很漫长,深思熟虑后才开始打草稿,再反复斟酌推敲,最后才是上手制作。很多时候,他并不按常理出牌。一把红铜锻造的茶壶,搭配的盖子可以是柴烧的陶瓷,盖钮还是一个仿造商周时期的抽象的龙;一把雪白的银壶,搭配的是打磨得极其精巧的红木盖子;一把铜壶的提梁,打出麻花的纹饰,中间部分却是反方向拧着来的,显得有点小俏皮……
“器物一定要是实用性和审美性兼顾,制作的过程中要去研究和推敲。你不觉得以前的青铜器就特别阳刚、粗犷。夏商周青铜器是中国古代器皿中最豪华的阵容,我们现代人根本无法逾越那个时代,简直是超乎人类的想象力。”说着说着,他忽然有点小激动。
在我得知他的许多工具也都是他亲自做的时候,非常惊讶,他反倒显得悠哉淡定,俨然是行家口吻, “要达成一些器物上的特殊效果,工具是很重要的。现在的一些加工器械,例如车床也是自己要熟练掌握的,整个手作体系早已在不断的制作中在潜意识里成型。说实话,我其实很多是靠自学的。有些制作环节是经常看到别人在做,看熟了自然就会了,上手便很快。例如车旋便是一个做木雕的朋友教会我的。”
仿佛与生俱来,对细节的敏感和把控也体现在日常生活中,不论什么都要捣腾一番。由于爱喝茶,撬茶刀是他自己做的,还配有各式手柄,雕成瘦长太湖石形状的小叶紫檀,油黄的老象牙,机器上拆下的老木轴等;由于爱抽烟,也玩烟斗和收藏各类古董打火机。烟丝的压烟棒是他自己做的,还在细节上做出各种修饰和创意。当我提出欣赏一下他的打火机时,他便立刻起身,乐呵呵地捧出一个小黑匣,将打火机一只只摆在我面前, “怎么样,好玩吧,这就像是女孩子的首饰盒一样。”
除了超强的动手能力,巧师还去尝试挑战各种金属的极限性,烁金法便是他独创的技法。烁金法简单说就是跟做合金一样。“烁金法可以让金属产生更多的色彩变化和肌理,赋予它们更多的表现形式,使得它们更为炫目华美。这个技法的灵感来源纯属偶然。我一直在不断尝试各种工艺,制作过程中会发现有些效果很好,就琢磨着能不能再深入,就是这样一直在解决各种问题。”
为了让器物表面呈现更丰富的效果,巧师甚至自配药水进行特殊处理。这就好比一位油画师,无论用何种方式,终极的目的是成就心目中最美的情境。甚至是外人看来毫不起眼的细节处他也认为必须非常讲究,例如锤子,砧板等基础工具都要干净光亮,不能有锈斑和污渍等,否则会影响打磨或捶打的效果。
“在我看来,工具其实是手的延伸,工具被拿在手里,便也成为身体的部件,人从来是借助行为去思维,去创意。”他坐在我对面,慢慢呷了口茶,然后又点了一根“三五”。我隔着升腾起来的烟雾看到他的面容变得迷离,有点不现实的感觉。我说, “巧师,我怎么觉得你更像欧洲中世纪的炼金士,或者是剪刀手爱德华。你让一切金属充满了无限的可能。”听到我的话,他瞬间爆笑。
对话巧师
A巧师 Q闽声
Q.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茶器的?
A:八年前吧,第一件是一只荷叶型铜荼则,那时候工艺简单,纯粹靠感觉。我有时会借鉴一些古代器皿的元素,例如夏商周时期、辽代、唐宋等,这是对古代工匠的致敬。
Q:有哪些人或者作坊对你的创作有所影响,或者说你比较认可哪些行业名家?
A:在金工名师中,我很喜欢日本北村静香的作品,他的独门技艺“一块造”是我所仰止的。日本的铜器老字号我最喜欢玉川堂,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他们制作的铜器表面肌理和发色有着非常独到的处理方式,还有镶嵌工艺等,例如嵌入金银丝、贝壳或者鎏金,他们都能做到极致的效果。
国外除了日本还有欧洲的银器造诣也非常高,他们的锻造工艺历史非常悠久。欧洲工匠非常擅长高浮雕,非常厉害。而艺术造诣最高的应该是我们中国,唐代的金银器就相当棒。我曾去故宫参观过清代的金器艺术品,整体呈现出东西方融合的风格,水准已经达到鼎盛状态,给我感触颇深。
Q:你日常主要创作的器皿都是哪些?能否谈谈你的创作?
A:我制作的范围比较广,只要是跟器物有关系,只要我想让它成型,就会去动手。包括茶器、香具、花器、咖啡杯、汤勺等等,我就是爱捣腾,爱研究各种工艺。
材料上金银铜铁锡都有用过,但这些其实只是我的素材而已,在我心目中它们的价值并没有世俗上的贵贱排序。有时候打一把铜壶会比银壶的功夫要花费更多,因为铜其实比较难以驾驭,跟金银相比可塑性较差。而锡是最柔软的材料。铜打到0.5毫米的厚度就很难成型,会脆裂,因为它很容易疲劳,银就可以打到0.3或0.4毫米。所以锻造的时候首先要考虑金属材料的特性。
每件器皿我都是力求它的每个部件都用一片打成,保持其完整性,没有焊缝。我就喜欢去追求极致的效果,锡罐和铜风炉我也是这么打出来的,如果采用零部件焊接其实会很快,但我就是不想这么做,我一直在挑战自己的极限,当然,这么做既烧脑也消耗体力,挺累的,但我就是爱折腾。
Q:你为什么不一口气做一批型款一样的器物,非要一把一把单独做?
A:如果一款只打一把的话,很多细节需要很多时间去推敲,再做一把复制款就会很快,因为流程我已经了然,是有人要,但我不想做,因为时间不够,而我的想法还有富余,精力要用在别的地方,我想要我的每一款器型都不一样。也很多人找我配盖,我也能做到几乎没有重复。我的初衷并不是为了一定要卖钱才去做这件事,是因为自己感兴趣才去动手。有的朋友看过我的一些作品后认为那不是一個人能完成的事,但的确都是我一个人独立完成。只要你坚持去做一件事,结果就会不一样。
有时我感觉自己简直像在做科研,把金工当成研究课题去捣腾。因为要掌握很多门工艺,非常博杂,漆也好,木也好,瓷也好,我都要会。我的创作随意性比较强,基本不受时间限制,思路清晰的时候会很顺利,但也有瓶颈冒出来的时候,反复问自己下一把做什么样的呢。我就是在折磨自己。
Q.你喜欢什么样味道的器皿?谈谈你的对工艺的理解。
A:我喜欢宫廷器的感觉,它们有一种高级感,很有味道,如果想要在制作中体现这种味道,就需要自己拿捏,这跟瓷器有共同之处,要考虑器皿的韵味气质,器皿也有自己的语言。有的器皿庄重大气,有的精巧秀气,我们做的时候要用它的语言来表达。
日本很多现代工艺品是由手工加机械完成,但对尺度和线条的理解很到位,分寸拿捏很好,有纯手工的韵味,这是日本人的高明之处,德国精工也一样,丹麦机械做出来的工艺品也可以制造温情。这样的作品就很符合匠心,各个方面都考虑到位,你能说它不匠心嘛,并不是贵的才称得上匠心。
但其实不能简单地用“手艺”、“匠心”去定义“手作”这件事。在最短时间内,最高效地去制作一件器物,那是一个优秀的工匠所具备的才能,对材料的节约.对量化的把控,迅速且精准。我的行为其实是有违“匠心”的,因为它本来其实不需要那么费时费力,我所做的一些器物在工艺上完全没有合理性可言,如果一定要说合理,那这样的“合理”也只是在满足少数人的需求。